陈明珠口述

·采访小记·

已经退休的陈明珠，如今很少回昆团去，但是不管是电视里还是收音机里播放有关昆曲的消息，陈明珠总是会很留心，看到报纸上有关上昆或者是有关昆曲的消息，她也会细心地剪下来收藏。

多年来她一直从事着昆曲的普及教育。“陈老师：谢谢您把我们带入了昆曲殿堂！永远爱您的学生：陈佳怡、余晰文，2002年6月26日。”这是她的学生陈佳怡和余晰文在赠送给陈明珠的由她俩表演《游园》照片背面的留言。

陈明珠师承朱传茗，杜丽娘在《学堂》里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起朱老师时，她甚至几度哽咽……

·陈明珠·

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二届昆曲演员训练班，工闺门旦。

学校禁止男生女生谈恋爱，但是对于昆曲闺门旦和小生演员来说，惯常演的就是才子佳人戏。那时候年纪小，情窦初开，腼腆怕羞，有时学戏演戏就会变得十分尴尬，老师也很无奈。

《牡丹亭·惊梦》里的杜丽娘是朱传茗老师教的，柳梦梅是沈传芷老师教的，两位老师分别教好以后，闺门旦组和小生组的同学要合戏。怎么办呢？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根本就不敢互看、对看，戏中有一个拉水袖的“亲密”动作，柳梦梅要把手搭到杜丽娘肩上摇啊摇，同学们都不敢把手拉起来，根本不敢有肢体上的任何接触，同学们都低着头，没表情。陈明珠回忆说，当时所有的男生、女生都是配对配好的，不仅是他们这一对男生不敢拉女生，女生不敢伸出手，所有的男生女生对子都是一样的。

当初小生组没来的时候，就是朱传茗老师自己扮柳梦梅，所有女同学都练得好好的，小生组的情况也是如此，怎么小生组、闺门旦组的同学一合戏就变成这样子了？这可把沈老师和朱老师气急了，骂也没用，不骂更没用，硬点名也没用，怎么想办法都没用。反复折腾了好几节课，班主任范静波也反复来做工作，说这是演戏，后来才慢慢地好一点。

→↓《嫁妹》陈明珠饰钟妹，陈治平饰钟馗。

↓《牡丹亭》陈明珠饰杜丽娘， 摄于上世纪60年代。

朱传茗老师是急性子，对学生要求很严，陈明珠说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有一次她演《风筝误》里的二小姐詹淑娟，在新婚之夜丈夫韩琦仲因为误会逃走了，演出结束后，朱传茗就骂陈明珠，说她没演好，表演不到位。陈明珠就问：“老师，我该怎么演呢？是该笑还该哭呢？”朱老师急了：“这个表情——，这个表情——，跟你说不清！”转身就走了。当时陈明珠才十几岁，还没谈过恋爱，怎么能理解新婚夜被丈夫冷淡的感觉呢？陈明珠说，后来领悟了，大概朱传茗老师当时很想骂她没演好，为什么没演好，具体原因他也知道，但究竟该怎么演，朱老师也不好意思跟还是大姑娘的陈明珠明说。陈明珠说，现在想起来，那种情景真是好玩极了。

朱传茗讲课的时候多用上海话，有时会说苏州话，一般不会说普通话，拍曲时很少会有苏州音，都是字正腔圆的中州韵。教戏时，朱传茗老师主张深入浅出，强调表演的由内到外，内心所想眼神所及，不能单一地模仿程式。因此，演员的眼神不能空，好像真的看到了满台的东西，戏曲舞台是程式化、虚拟化的表演，比如唱词里的“烟波画船”在舞台上并没有，全靠演员的肢体表演出来。杜丽娘游园时，舞台上也没有真正的花园，但是演员的表演要让观众仿佛看到一个大花园的所在。但是学戏时，毕竟大家都是小孩子，还不是很懂什么叫“表演的由内而外”，什么叫“眼神要放出去”，朱传茗老师就会跟她们说，眼神放出去，就好像在左边看到了一棵苹果树，上面挂满了大大的苹果，或者在右边有一棵结满果实的桃子树，大家一下就记住了。朱传茗老师说，《游园》中，杜丽娘一进园去，是背影先给观众看见的，有个小停顿，这时演员需要把脚尖踮起来，脚后跟拎起来，腰劲提起来，这样观众在台下看来，立即就明白了杜丽娘进了花园，看到花园景色的第一眼很惊诧，这个看到花园惊诧的表情就用这个背影来交待，干净明了。因为学生都是孩子，说得很深奥很难明白，把基本的动作要领告诉学生，她们可以慢慢地去消化，这大概也是朱传茗老师的教学之道吧。陈明珠觉得当年朱老师教的时候好像很简单，后来自己悟了一辈子才慢慢领会。

朱传茗老师还跟陈明珠说，戏路不能太窄，你不能每天就是《游园惊梦》《春香闹学》演来演去的，要多学不同行当的戏。所以，后来方传芸老师教《出塞》《水斗》这些戏时，陈明珠学得非常认真，戏中的“鹞子翻身”都能漂亮地完成。

朱传茗老师同时也很宠她们，要学《惊变埋玉》了，她们就去跟朱老师说，想要买把折扇，朱老师就给她们每人买一把。夏天上课热了，她们又去跟朱老师说，老师我们想要睏觉，朱老师又到学校的小卖部给每人买一块雪砖，哄着她们上课。

然而，让陈明珠最遗憾的，也正是没有报答师恩。“文革”期间，同学们都四零八落地分散了，不知道老师的讯息……现在生活越来越好了，愈发思念朱传茗老师，感谢朱老师把她领进昆曲艺术的殿堂，杜丽娘在《学堂》里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一辈子感谢朱老师，缅怀朱老师。

到了上昆以后，整个“昆二班”都没什么戏演，大家无非就是跑跑宫女、龙套等等，排大戏时陈明珠可能会做做B角或者C角，演得最多的是《嫁妹》里的钟妹、《撞钟分宫》里的公主、《长生殿》里的梅妃、《太白醉写》的杨贵妃、《迎哭》里的杨贵妃塑像等等。陈明珠说很奇怪，小时候演戏从不紧张，回团以后，演出少，每次要演出反而紧张了。

1982年，陈明珠和几名同事一起到杭州跟姚传芗老师学《题曲》，姚老师说，旦角的脖子不是瞎转转的，都是有戏的，然后就跟她们示范起来。陈明珠说，一个“老头”在她们面前通过脖子的扭动，仿佛就变成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古代女子，一瞬间，昆曲的美就展露眼前，这对她自己的影响很大。

1985年上海昆剧团成立了“每周一曲”教学组，陈明珠是主要教员之一，从这时起，她就开始慢慢摸索昆曲的普及教学经验。

1999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李岚清等一行人到宜川中学视察他们学校素质教育的情况，当时高三（6）的学生张渊声情并茂地唱了段《琼花反省》，听完后，李岚清副总理拍手喝彩，他问张渊：“你觉得唱昆曲对你的学习有影响吗？”张渊说：“对我没有影响，反而有很多帮助。我是选学历史的，学昆剧对丰富历史知识，继承民族优秀文化都有好处。”

1987年，团里派她到戏校去教“昆三班”闺门旦组，主要教一些基本身训课，还教了《思凡》和《游园》。

1990年，陈明珠受邀赴香港指导香港京剧研习社，成功进行了“纪念徽班晋京二百周年、梅派京剧演唱会、香港京剧研习社周年”演出。

闺门旦的味道是慢慢熏出来的，可是到了1992年，就在陈明珠年龄最成熟的时候，她和班里的很多女同学一样，也遭遇到了政策性退休。当时她内心也很纠结，家里负担重，女儿也在念学，不管是经济上、精神上压力都很大。但她的眼里只有昆曲，一心只想干好自己的事，从此，她开始了长达18年的个体户生涯，在团外教授普及昆曲。多年以来，陈明珠先后在宜川中学、市三附校、浦西中学、陕西中学、闵行第三中学、武夷中学等学校教学，普及昆曲。

教学中总是苦乐参半。那时陈明珠家住得离宜川中学很远，早上8点钟的课，她5点就得起床，中间要倒三次车，7点30分准时到校准备，十多年来风雨无阻。

1994年10月22日，陈明珠指导的上海市浦西中学的学生参加上海市学生戏剧节比赛，这是学生们第一次参赛，陈明珠心里也没底，自己教的学生到底怎么样，她和学校共同的意见只是想让学生们去见识见识，开开眼界，锻炼锻炼。为了替学校省钱，没有化戏曲妆，不借戏服，陈明珠借了漂亮的连衣裙给学生穿，总要打扮得漂亮一点，买了一把折扇和一把团扇，借了有限的一笛一笙两名演奏乐师。没想到演出效果很好，当时是袁雪芬和凌同光等戏曲内行做的评委，他们评价说中学生会唱昆曲，不得了。最后《游园·皂罗袍》获京昆剧唱段一等奖。这样一来，增加了陈明珠的信心，觉得自己虽然不在舞台上唱戏了，但是在学生身上，仿佛又沿续了昆曲的生命。

虽然班级不一样，虽然只是昆曲的普及教学，陈明珠总是按专业演员的要求来教学生，从不撒汤漏水，教学成绩显著。中学生不能谈恋爱，当然不适合教昆曲中谈恋爱的戏，但是不能总是教《游园》啊，于是，她又教了小《惊梦》，就是《惊梦》里的杜丽娘单篇，【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

沈传芷、王英姿在指导陈明珠、王士杰排《醉杨妃》

为想办法扩充适教教材的范围，陈明珠想可不可以教《琼花》，《琼花》题材很合适，不管是什么场合学生都能演出。于是她选了《琼花》中的一段曲子，并请到“上昆”的作曲辛清华老师，请他帮忙把这些唱段再整理整理。如果是找两个女生来唱，她就把洪常青这个角色所有的戏份都改成由琼花的队长来演，她要吸取当年初排《惊梦》时的经验教训，避开情窦初开时的羞涩，所以一般不找男女生搭配演戏。大家都觉得这样改来也很合理。教了《琼花》以后，为了跟学校的教学更好地结合起来，陈明珠还教了辛清华谱曲的《沁园春·雪》等传统的古诗词，扩大了学生的眼界。

其实，经常会有人问这些坚持学昆曲的同学，学昆曲是否妨碍学习，很多时候学生会异口同声地说，不妨碍，很有帮助。能被毕业的学生时时挂念，也是陈明珠倍感欣慰的一件事。陈明珠曾经教过的两位宜川中学的学生陈楠和张渊，在考入大学后就先后和陈明珠失去了联系。为了打听到陈明珠的消息，她们跑到派出所去查，但是只查到身份证，没有查到住址和电话。她们想能否利用银行系统，如果陈明珠在她们工作的银行开户就能查到一些相关的信息，没想到，果真被查到了。到了见面的那天，大家都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开心，现在她们每年都会见一次面。陈楠在华东师范大学读书期间也一直在唱昆曲，她怕大家听不懂，就先唱《琼花入党》，后来再唱《游园》。张渊在上海大学读书时还请了上昆的康晴老师去帮她化妆，彩扮演出时轰动得不得了。陈楠结婚后生了个女儿，见面时陈明珠就问她，会不会让孩子唱昆曲，陈楠回答说，会，我会教她，决不放弃！

陈明珠说，每次教孩子的时候，她就会回想起朱传茗老师当年给她们上课的情形。朱老师上课时的表情很夸张，很生动，非常适用于教孩子。朱老师当年怎么教她们的，她经过回忆、消化后也就这样教这些同学。陈明珠指出，老师上课时做到十分，学生最多学到一分到二分，如果老师不是十二分地夸张，学生就根本学不到东西。做了老师的陈明珠越来越能理解当年朱老师的教学方式了。她认为对于那些中学生来说，给他们分析人物，讲如何刻画人物来说，太深奥了，还不太适合。现在陈明珠教学时，在示范叫同学把眼神放出去，也会举一些简单的例子，因为现在苹果、桃子不稀奇了，她会对学生说那边是一只大闸蟹。

还有一些有趣的事，陈明珠教的武夷中学和宜川中学的学生，后来他们读中专在同一个学校，正好两个人又搭起来唱昆曲了。陈明珠说，像这样的例子很多，到大学里结对唱昆曲的人更多。陈明珠在普及昆曲的过程中，还把陕西中学的袁佳，武夷中学的谢璐普及进了“昆四班”，变成了专业昆曲演员，这也是一桩美事。

有一次一位老朋友看见陈明珠还在教学很吃惊：你还在坚持啊，他们校长都换了好几茬儿了。陈明珠笑笑说，因为喜欢，所以坚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