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杰口述

·采访小记·

2013年1月16日下午我到戏校去采访他，当时戏校快放寒假了，王士杰正在办公室里撰写关于“昆五班”的培养计划报告。那天我突然有事，匆忙离开，只得再约他，他又专门预留时间到团里来接受我的采访。其实很早就认识王士杰老师，那时“昆五班”同学还在戏校中专部学习，我常常在有“昆五班”同学出现的观摩、演出等公共场合看到他，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上海市戏曲学校“昆剧教研组”组长，难怪我感觉他像母鸡看护雏鸡一样，总是呵护着“昆五班”的同学。

·王士杰·

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二届昆曲演员训练班，工文丑。

小时候，王士杰家里是开玻璃五金店的，对门福安公司的人来配玻璃，觉得这小孩长得很可爱，就问他要不要看戏，他就跟着他们到福安公司去看戏。福安公司有点像小型的大世界，有各种各样的戏，那时王士杰最爱看京剧，尤其爱看武戏。看上瘾了，王士杰有时也会到大世界、人民大舞台这些地方去看戏。

因此，当看到戏校在报纸上登的京剧招生广告，王士杰就立即去报了名。接到入学通知那天是7月30日，匆匆忙忙地一看，是7月31日报到，王士杰和家人赶紧去买了住宿用品如牙膏、牙刷、脸盆之类，回到家再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仔细一看，发现之前太兴奋看错日期了，应该是8 月31日入学报到，还好，没有提前一个月赶到学校。

进了学校，王士杰发现自己看错的不仅是入学通知的时间——他才知道是要他们学昆剧，不是京剧。

→《鸣凤记·吃茶》剧照，王士杰饰赵文华，姚亨利饰杨继盛。

↑《贩马记·三拉团圆》王士杰饰胡老爷，1980年。

↑课本剧《楚人隐形》，王士杰饰楚人，1991年。

为了让他们了解什么是昆剧，学校组织了“昆大班”的同学给他们演出了《墙头马上》《界牌关》《挡马》这些戏，那时王士杰的最爱是武生，他觉得武生演的都是英雄好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很有气势。看着看着，王士杰发现昆剧和京剧在一路上差别并不大，也就不排斥了。他练功时什么掰腿、拿顶之类的，王士杰从不叫苦，三个虎跳前扑、一排小翻加前扑都很好，全班就他和沈斌的跟斗是翻得最好的。

《贵人魔影》剧照，王士杰饰易士桂，1980年。

好不容易练起了功夫了，不想王士杰被分到了小花脸组。王士杰觉得小花脸的扮相都是很丑的，鼻子上一块白，还老是扮演一些吊儿郎当的坏人，为此他心理很失落，又哭又闹，委委屈屈地呆在了小花脸组。

幸好他遇到了华传浩老师。当时，华传浩老师教《扫秦》，发现王士杰的嗓子又宽又高又亮，这下华老师不放过他了，开始重点培养他，接下来他的汇报、彩排、演出机会变得多起来，渐渐他也觉得呆在小花脸组有点意思，也就不再哭闹，反而愈发用功起来。华老师常常讲着苏州话说：“伲们小花脸组勿好骄傲的，有我格好的老师，伲们勿好骄傲咯。”还有个让王士杰“扎台型”的是，华老师在学校还骑一辆很新式的自行车，在学校颇为吃香，做华老师的学生也蛮沾光的。那时男同学之间难免会发生一些肢体冲突，有一次王士杰被武生组“欺负”了，华传浩就跑到武生组去，“教训”他们：“伲们勿好欺负我们小花脸组咯。”有了这个为学生“出头”的老师，让王士杰对华传浩老师的感情又增进了一点，学习也更带劲儿了。

王士杰在永嘉演戏的这四年里，演出特别多，大大小小的戏演过几百场，有时还要演日、夜场，他把那些传统老戏和新排的戏演了又演，磨了个滚瓜烂熟，并且，他还负责带教永嘉昆剧团里的演员，这种边教边演的过程让自己得到充分的发挥和锻炼。尽管经常下乡演出很辛苦，但是也证明了自己有演大戏的能力，那时期演过的大戏有《贵人魔影》《墙头马上》《枯井案》《贩马记》《浮沉记》等，另外还有一个大戏《济公》排过了没有演出。王士杰至今还记得在永嘉演戏时的一个小插曲，当时周志刚在那里导演了《浮沉记》，还主演其中富而忘贫的书生赵文青，没想到，观众看得投入了，把他们的这个戏当成真人真事了，恶人没得到恶报，不符合观众的看戏期待。散戏后还把台砸了，差点冲到后台把周志刚揪出来。

王士杰介绍，他们老师说，过去“昆大班”学的都是面上比较经典的戏，“昆二班”虽然也学了这些戏，但是由于没有反复的舞台实践的机会，没有大班出彩。大概在1962、1963年的时候，文化部提出要继承传统挖掘传统，学校做了一份挖掘整理300折昆剧传统折子戏的计划，所以他们学了一些冷门戏，比如《琵琶记·拐儿》《白罗衫·贺喜》《义侠记·挑帘裁衣、戏叔别兄、游街》《钗钏记·讲书落园》等。

1978年上海昆剧团成立以后，王士杰又重归昆剧队伍。那时上昆小花脸行当的演员队伍已经成型，文有刘异龙、成志雄，武有张铭荣，因为他们都是“昆大班”的师兄，演出机会多，很成熟，戏也多，况且他们和其他“昆大班”同学之间的戏彼此早就搭配好的，王士杰也很“识相”，所以他在团里演主戏的机会很少，主要是扮演青袍、龙套、大监、朝官、番将这些角色。1981年浙江永嘉昆剧团复团，想到上海昆剧团借点人马去充实一下力量，提高演出能力。俞振飞先生对永嘉昆剧团很是支持，就推荐了周志刚、田新运、王士杰、徐嘉宛四个人一起去。王士杰想，与其呆在上昆没戏演，还不如到永嘉去锻炼锻炼呢，没想到这一去足足呆了四年。

1986年，文化部振兴昆剧指导委员会在苏州举办昆剧演员培训班，王士杰也到苏州去跟王传淞、周传沧这些传字辈老师学戏。在苏州期间，王士杰做了周传沧老师的助教3个月，学习了《牡丹亭·问路》等戏，又跟王传淞老师学习了《鸣凤记·吃茶》《浣纱记·回营》。之后，又到杭州跟王传淞老师学习。随后，又在上海跟邵传镛、周传沧和沈传锟老师学习。还有一些配戏是跟沈传芷老师学的，沈老师虽说主教小生，但是他把配角也一起教了。

从苏州学戏回来，王士杰汇报演出了《吃茶》《回营》，俞老看后也非常满意，认为他是演二面戏的料，还叫他到杭州跟王传淞老师多学几出二面戏。

王士杰到杭州跟王传淞老师学习了《绣襦记·扶头乐驿》《幽闺记·王公请医》。随后，又在上海跟邵传镛、周传沧老师学习了《鸾钗记·拔眉探监》《万里圆·打差》等，跟沈传锟老师学习了《一文钱·烧香罗梦》。还有一些配戏是跟沈传芷老师学的，沈老师虽说主教小生，但是他把配角也一起教了，如《彩楼记·拾柴》里的唐七唐八，《永团圆·击鼓堂配》里的小花脸，《金雀记·乔醋》里的瑶琴和彩鹤等。

1986年“昆三班”进校，王士杰被聘请到戏校任教，和屠永亨老师分别带教一个小花脸组，王士杰班上有徐滨、郭毅、孙敬华、张仁杰、江志雄。后来“昆三班”毕业到上昆，他也回团了。80年代王士杰还在江西赣州教过《下山》，全本《墙头马上》《贵人魔影》，又去湖南郴州辅导过。

2001年，在蔡正仁团长的动员下，本来在上海音像出版社做得有声有色的王士杰又到戏校去教“昆四班”的同学，2年以后，该班毕业，王士杰又开始筹备招生“昆五班”。原先安排的“昆音班”的带班班主任是上昆乐队的汤令根老师，由于他演出繁忙，一直没有到任工作，王士杰也就兼任了一年“昆音班”的班主任。因为当时戏校已迁到上海南面，王士杰家住在上海的北面，家离学校很远，为了不耽误教学工作，他常常是“鸡叫出门，鬼叫回家”，就这样一点点把“昆四班”“昆五班”带大。

年龄的增加与经验的累积，加上多年在外摸爬滚打，如今专心教职，王士杰对自己的行当更有了一份深刻的体会和感悟。

他说，无论是昆剧还是京剧中的小花脸，主要负责在戏里插科打诨，烘托人物，烘托剧情。昆曲小花脸戏特别多，很丰富，这个行当颇有自己的独特性。

对丑角演员来说，还得熟练掌握长江三角洲地区的方言，有过硬的语言能力。比如《罗梦》中要讲丹阳话，《问路》要讲常州话，《墙头马上》中要讲老苏白，《收留教歌》中要讲扬州话，《长生殿》中的高力士要讲北方话。

王士杰说，那时学校反对男演女，所以小花脸都不学彩旦戏，“昆大班”是徐国珍兼学的彩旦戏，“昆二班”则是王玉环兼学的彩旦戏，后来“文革”结束后，小花脸们才又把彩旦戏捡起来重新演绎。到了“昆三班”，王士杰见花旦组的冷冰冰很活泼，就教她演《风筝误》里的丑小姐詹爱娟，这个角色通常是由彩旦来饰演的，王士杰想可以让冷冰冰打破行当局限，多学一些不同行当的戏来拓宽戏路。冷冰冰后来说，当时小，不好意思演，但现在能在舞台上放得开，不怕了。女生演彩旦戏也挺有意思。

王士杰辅导“昆三班”徐滨《下山》，1988年。

谈到学好丑角的经验之道，王士杰强调，丑角应该尽量少用小嗓，否则声音听上去会不自然。小丑至少要让音到高音区的“5”和“6”以后才可以用假声。在念白中，一定要清楚知道一句话的逻辑重音，比如：“你今天吃过饭没有？”“饭”是这句话的逻辑重音，“饭”字一定要讲清楚。王士杰指出，小花脸的表演不能太死板，不能端架子，要从人物出发，一招一式在剧情里、节奏里，人物要夸张变形等等，要追求王传淞老师那种既有程式又不程式化的表演方式。由于小花脸所要饰演的人物多，跨度大，对基本的腰腿功就有一定的要求。而所有的本事没有捷径可走，全靠消化老师的传授和自己的勤学苦练。

现在王士杰作为专业教师，要教“昆五班”“昆六班”“淮剧班”，作为昆教组组长，他还要制定整个“昆五班”“昆六班”的长期、短期培训计划，做好每一学期甚至每一周的课程安排，协调专业教室。由于教学经费十分有限，校外有舞台实践经验的优秀老师的聘请就成问题，王士杰经常将自己几十年的老交情拿出来用，把好老师请到戏校任教，他说，要尽可能让学生的起点高一些。

王士杰笑称，自己虽然是昆剧团的职工，但自上昆1978年成立后，真正呆在昆团的日子并不多，好像总是在外面“晃荡”。但是无论是学戏、演戏、教戏、排戏，还是做戏曲编导，等等，都在干着和昆剧有关的事。回顾几十年的艺术道路，王士杰说，如果只有五十岁，他希望自己“这一边”能在舞台上多塑造一些角色，“那一边”把培养昆剧接班人的事业搞好，而他现在只能专想“那一边”了，希望能把自己在外面学到的东西用于教学，打开教学思路，开阔学生眼界，让学生在舞台上塑造更多的艺术形象，争取为昆剧事业多尽一份心，多献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