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醉态醉奇趣
屠永亨口述
·采访小记·
2014年5月17日晚,上昆在逸夫舞台举行“昆大班”从艺60周年纪念开幕式演出。侯哲演出完《下山》到后台问屠永亨:“老师,我演得咋样,还没变样吧?”一名自己教的、已经毕业20年的学生还如此在乎自己的评价,而且还如此在意是否演得变形了,是不是当年学的味道了,听了这话,一刹那,屠永亨激动得热泪盈眶。
2014年5月18日,屠永亨参加完同学聚会回家,微醉的他给我打来电话:“小朱啊,我今天特别开心,前几年,我跟师兄刘异龙因为误会弄得有点不开心,现在这个心结解开了,我心里好痛快!今天稍许喝了点酒……”
·屠永亨·
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一届昆曲演员训练班,工丑。
屠永亨文武兼备,文戏《下山》《借靴》,武戏《挡马》《问探》等都能演来得心应手,在全面继承昆剧丑角表演艺术的基础上,他默默躬耕教苑,培养了许多优秀的丑角演员。
1961年戏校毕业后,屠永亨作为上海青年京昆剧团的主要成员赴香港演出,演出获得了空前成功。从香港回来后不久,周玑璋校长和陈洛宁校长都来做他的工作,希望他能到戏校当华传浩老师的助教。周校长说,传字辈老师年龄渐渐大了,需要教学接班人。陈校长说,华老师很挑剔,不是什么人都能当他的助教的。屠永亨想,尽管自己学得很扎实, 但是演出机会少,如果能留在华老师身边继续跟着他学戏,不失为一条发展之路,所以他立马就同意了。
当时周玑璋校长要求所有“昆大班”留校的助教,必须把自己学过的戏在舞台上很正式地演过。周校长强调说,只有在舞台上滚过、演过的剧目,里面的东西才磁实,否则教出来的戏会很肤浅。因此,屠永亨一边学戏一边演戏,边学边演,日子过得快乐而单纯。

《拔眉探监》屠永亨饰朱义
那时,屠永亨和同学卫如瑾(花旦)、徐霭云(老旦)常到华老师家学戏。学戏时,华老师很严格,他们一点也不敢马虎。在这时期,屠永亨跟着华老师学了以前没学过的《痴诉点香》《评话》《活捉》等等。尽管很怕华老师,但屠永亨心里十分佩服华老师,华老师不仅戏教得好,而且不管什么戏,只要到了他的手里,经过他的捏塑,立刻就变成了精品。在学戏的同时,屠永亨还经常参加演出,他和王群合作过《八义记·评话》,和卫如瑾、钟维德合作过《相梁刺梁》,还演过《痴诉点香》里的诸葛暗,《拔眉探监》里的朱义,《惊变埋玉》里的高力士等等。屠永亨觉得这段当助教的日子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后来等到屠永亨退休了,回想40年的戏校生活,感触最大的就是“跟着老师真好!”

等到屠永享做了老师,他想,不能只是把老师教的东西再原封不动地转给学生,老师也得带头学习,要积累,要动脑筋,不能囫囵吞枣。比如《秋江》这出戏,是屠永亨和卫如瑾、胡其娴向京剧院的老师学来的,大概去了3次就学会了。很多人认为,老艄翁在戏中是故意去逗陈妙常的,屠永亨则不这样看,他觉得老艄翁的种种表现是由于性格年龄以及和气生财的职业习惯带来的,是一种自然的表露,并非刻意而为。因此,这出戏并非简单的翻版拷贝,是经过他们实实在在的动脑筋消化后才拿来教学生,教给了“昆二班”的蔡青霖,“80越剧班”的王莉芳等人。
屠永亨很注重学生的基础训练,口白练习是丑角的基本功之一。在老版的《义侠记·游街》里,武大郎上场以后有一段念白:“我是矮子子矮,矮子肚,肚子矮,矮子肚里,里肚子矮,矮子肚里疙,疙里肚子矮,矮子肚里疙瘩,瘩疙里肚子矮,矮子肚里疙瘩多,多瘩疙里肚子矮,矮一尺,风炉眼里看火石,矮伯伯,矮伯伯。”屠永亨说,这段念白是用苏白念的,属于字头咬字尾,就像练习绕口令,很考验嘴劲儿。京剧演员学苏白有点困难,因为京剧的念白是以京白为主,嘴皮上的劲儿是往外送的,昆剧是以苏白为主,嘴皮上的劲儿是往里收的,所以他就会叫学生用这段白口来练练嘴皮上的劲儿。在他看来,所谓“根正苗红”,就是要把基础打好,只有基础打得好,学生才能受益一辈子。否则的话,还没经历什么风雨很快就会倒了,教学生就像盖大楼,只有地基打得牢,才可能在上面盖出花样来。
1980年,屠永亨在学校教越剧丑角的身训课。为了教好这个越剧班,屠永亨动足了脑筋。首先摆在屠永亨面前的问题就是,这次他要教女生们学丑角。在没认识到丑角艺术之美以前,女生们对学丑行都不积极主动。了解到这种情况后,屠永亨认为,要想让她们学好专业课,就得先解决她们的思想问题。他请班主任老师先做一些思想动员工作,同时,他在上课时也会有意识地告诉她们“无丑不成戏”,丑角在越剧中的地位和其他剧种一样很重要,丑行的表演特点是其他行当所无法取代的。并且丑行所饰演的人物众多,配戏的机会也多。同时,屠永亨也开诚布公地跟学生说,你们能考进学校,说明你们具备一定的条件,但是条件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不可能都在一条水平线上。人有性格上的区别,身材、嗓音、感觉都不一样,有的适合唱小生,有的适合唱老生,有的适合唱丑角。学校是最大限度地做到因材施教,但是你们自己也要努力找到每个人的身份感,不要在行当分派上钻牛角尖。屠永亨对这个越剧女丑班的培养倾注了大量的感情和智慧,为了使她们毕业以后能得到更好的发展,他还多次在不同的场合呼吁大家认真研究和对待将来把她们留在舞台上的问题。

屠永亨手书《游街》念白
教了这个越剧班,屠永亨又教了严庆谷等人所在的京剧班。1986年“昆三班”进校,此时的屠永亨的年龄跟当年传字辈老师教他们时差不多,正是最年富力强的时候。“昆三班”也是屠永亨老师在“文革”后教的第一个专业昆剧班。对于这批昆剧嫡传弟子,屠老师在专业上精耕细作、全力辅导,在生活上也是大包大揽、极尽关心,对这批学生操碎了心。分在屠老师组里的大多是外地同学,那时“昆三班”借在市三女中上学。记得有一个礼拜天下起了瓢泼大雨,屠老师担心学生们出意外,就踩着自行车到学校看学生,大雨湿透全身。看到学生们没事,他才放下心来。
“昆三班”的侯哲,大家都觉得他嘴里干净、身上规范、表演大气,他是由屠永亨启蒙的。屠老师说,当年侯哲在他组里条件好,又听话,肯练功,他在侯哲身上花的功夫很多。侯哲也不负期望,成了这批同学中的业务佼佼者,所以说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学习来不得半点虚假。胡刚在屠永亨的教学组里年龄偏小,临毕业时还不太开窍。屠永亨觉得胡刚头大,有富态相,适合学《狗洞》,就教了他这出戏。这是一出穿官衣的戏,胡刚演来还挺像那回事,很可爱,大家看了都觉得好,使他免于被甄别。屠永亨指出,教学也是一门学问,老师就是设计者,尽可能地帮助学生成才,实现人生的艺术蓝图,要对学生负责。孙敬华虽然不是屠永亨组里的,但他曾给孙敬华练了整整一个暑假的矮子功。屠永亨用棍子牵牢蹲着走矮步的孙敬华,每次必定在文化广场二楼的大练功房至少练两圈大圆场,圆场之后是打脚尖一百下,又接着跳凳子,痛得孙敬华哇啦哇啦地叫。千锤百炼之后,真把孙敬华的矮子功练出来了。孙敬华说自己能演王英、武大郎之类的角色,多亏当年屠老师给自己练的矮子功,至今仍非常受益。

屠永亨于脸谱研究上另有一功,他绘制的脸谱个性鲜明、抽象灵动。
屠永亨有一套自己独特的教学办法,他吃苦耐劳,以身示范,肯在学生身上花功夫,锲而不舍地给他们练习。“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1997年,屠永亨天天在教学楼后面的平房练功房里给“94越剧班”的王国阳练功,每天抄他,给他猛练“跳凳子扣前扑”、“椅子背上拔吊提下”等技巧。王国阳进步神速,一年多以后,王国阳就和同学杨婷娜合作演出由屠永亨老师自己改编的越剧《挡马》。那天,王国阳和杨婷娜在延安剧场首演越剧《挡马》,戏中,昆剧原装的难度和技巧一点都没少。演出结束以后,袁雪芬拉着屠永亨的手说:“谢谢你,你为我们越剧培养了好学生,又带来了好剧目,真是谢谢你!”
“98越剧班”的吴佳妮也是屠永亨带的学生。吴佳妮肯学,嗓子好,屠永亨教给她很多东西,其中有《下山》里的耍佛珠,这项技巧的难度和完成度甚至超过了很多原装的昆剧嫡传弟子的水平。

→屠永享给学生化不同脸谱,让学生尝试不同的人物,不一样的快乐!

→在昆明参加第三届中国艺术节期间,屠永享每天都会给《嫁妹》中的五个小鬼化妆,每天换不同的脸谱。五小鬼从前到后,江志雄、张崇毅、张咏亮、朱俊、赵磊,1992年摄于昆明。
众多丑行戏中,屠永亨对《红梨记·醉皂》[1] 特别情有独钟。昆剧各行当中,都有表现人物醉态的戏。如生行:《惊鸿记·太白醉写》中的李太白(官生),《长生殿·酒楼》里的郭子仪(老生),《义侠记·打虎》中的武松(武生);旦行:《醉杨妃》里的杨贵妃(闺门旦);净行:《虎囊弹·山门》中的鲁智深(净),《水浒记·刘唐》中的刘唐(白面);丑行:《安天会》中的孙悟空(武丑),《红梨记·醉皂》中的陆凤萱(丑)。在以上例举的这些戏中,剧中人物在醉酒后的表现是各具形态,但“醉”只是整出戏中的一部分,独独在《红梨记·醉皂》中,“醉”是贯穿始终,倒着醉步出场,迈着醉步进场,也算得上是“醉之最”了,醉是此戏的灵魂、风格,可以说完全是因醉而成戏,醉得奇趣奇态。
《红梨记·醉皂》这出戏的表演先前已经失传了,现在我们看到的版本是华传浩老师在1952年重新捏合起来的。“我演这出《醉皂》,并无传授,听说以前是‘老外’扮相,挂长黑满。年轻时曾见曲友陈奎棠先生演过,但也模糊了。一九五二冬,才发掘这出戏,在上海演过几次,一九五五年二月,到北京在吉祥戏院也演出过。”[2] 华传浩老师在《我演昆丑》一说中说道:“这出戏,有《南醉》《北醉》之分。据传说,在封建时代,唱‘堂会’戏,那些官僚地主们要考考戏班里的本领,同时点了两出《醉皂》。老艺人们就各显神通:一个念苏白,另一个就改念扬州白。念苏白的通名许仰川,念扬州白的通名陆凤萱。从此这出戏有了两个流派。《缀白裘》中所收的《北醉隶》,倒是《南醉》,念苏白的许仰川。”[3]……“我用的是扬州白的本子,因为我感到扬州白可以增加人物的风趣性,非常糯熟好听。还有一层,苏白除了江南地带以外,不很通行;扬州白多少接近普通话,比较容易为观众听懂。所以我在开始准备时,就决定念扬州白。”[4]

《红梨记·醉皂》《集成曲谱》书影
有关醉皂的内容出现在《红梨记》原本第二十一出《咏梨》,是说皂隶陆凤萱奉了县令钱济之的差遣去请赵汝州看月。赵汝州因为昨夜和谢素秋约定今晚在书斋相会,哪有心思听陆凤萱啰唣相请,只想早点打发陆凤萱离开。陆凤萱却不识趣,一根筋地只是想完成钱济之交待的任务。在原本中,陆凤萱只是《咏梨》中的小插曲,所占篇幅很小,大概只占此节篇幅的十分之一,但是经过艺人们的加工,却变成了一个有独特美学意蕴的完整折子戏。屠永亨概括说,《醉皂》这出戏人物幽默风趣,唱腔婉转动听,说白叫人捧腹,动作细腻优美,表演妙趣横生,是一出小人物的风趣戏,是一幅花园美景的醉趣图。此戏时长达半个小时,前面15分钟都是陆凤萱的独角戏,就是在讲述他此行的目的,然而因为喝醉了,看到花园的美景全是醉景。后面15分钟是陆凤萱和赵汝州的对子戏,以赵汝州为参照物,进一步展现了陆凤萱醉酒后的一系列情景,这个皂隶坚持要完成上司交待的邀请赵汝州的任务,而所有的念白、唱段、动作,借着“醉”字,刻画出陆凤萱这个小人物的可靠、随和、有责任心、心里透明、可爱等特点。
屠永亨理解的醉皂就是“醉而不醉,醉中有意,醉中有事,醉中有情,醉中有戏”,掌握了《醉皂》中的表演实质,还得辅以一定的技巧和手段,才可能把陆凤萱这个角色塑造好。
屠永亨总结说:“我是上海市戏曲学校的一名昆剧教师,四五十年来学的是传统戏剧,演的是传统戏剧,教的还是传统戏剧,我庆幸当年改行改对了,戏剧教学其乐无穷,大有文章可做。可以这样讲,我的一辈子都在做继承和发展传统戏曲的神圣事业,我陶醉其中。”
【注释】
[1]关于《红梨记·醉皂》的表演可参看屠永亨《醉之醉——〈漫谈醉皂〉》,文载《上海戏剧》2002年第10期;华传浩《我演昆丑》中专章《谈〈醉皂〉》,上海文艺出版社,1961年版。
[2]华传浩《我演昆丑》一书中专章《谈〈醉皂〉》,上海文艺出版社,1961年版,第113 ~114页。
[3]华传浩《我演昆丑》一书中专章《谈〈醉皂〉》,上海文艺出版社,1961年版,第113页。
[4]华传浩《我演昆丑》一书中专章《谈〈醉皂〉》,上海文艺出版社,1961年版,第1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