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0 一曲【江儿水】 真情万载随
一曲【江儿水】 真情万载随

蔡正仁口述

·采访小记·

最早认识的还是蔡正仁老师的舞台形象,连续看了《班昭》里的大师兄马续,《长生殿·迎像哭像》里的唐明皇李隆基,两个风格迥异的角色,他演来绝不雷同。

后来,我在工作间隙,偶尔也会帮蔡老师做一点文字方面的辅助工作,无非就是把他手写的各种长文短文变成电子版,然后发给邀稿方。蔡老师也很信任我,把他的手写文稿就如此地“赏”给了我,然后我就心安理得地珍藏了这些宝贵的手写文稿。

看蔡老师和张洵澎老师在一起排戏的辰光,算得上是我们最放松的观摩会,他们很有默契,还经常打趣对方。

平时蔡老师讲梨园旧闻,既让我们长知识见闻,又学到不少做人的道理;他看戏后的点评,言简意赅,切中要害;他对昆曲发展的忧思,对剧目建设的真知灼见,蕴含着他关于昆剧艺术的科学发展观和大局观……

·蔡正仁·

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一届昆曲演员训练班,工小生。

产生于元末明初的《荆钗记》是中国戏曲史上著名的四大南戏“荆刘拜杀”之一,王十朋是实有其人,他是浙江乐清人,在南宋绍兴二十七年(1157)中进士第一,被擢为状元。戏中王十朋之妻钱玉莲是否真有其人,无从考。蔡正仁觉得虽然《见娘》中的王十朋只是一个艺术形象,不一定是历史上那个真实的王十朋,但这个艺术形象却极具真实感,自己认可,观众认同。

《荆钗记·见娘》讲述的是王十朋考中状元,因不愿招赘万俟相府,因此由初任饶州佥判改调潮阳。在离京赴任前,老仆李成送王母到京与王十朋相会,十朋因不见妻子钱玉莲一同前来,便一再追问,王母无奈,只得说出玉莲已投江自尽,十朋悲痛万分。

↓↓《见娘》剧照,蔡正仁饰王十朋,符凤珑饰王母。陈鹏昌摄。

昆剧有三出代表性的官生剧目,俗称“书见惊”——“书”,《琵琶记·书馆》,“见”,《荆钗记·见娘》,“惊”,《长生殿·惊变》。三出戏唱做都十分繁重,极见功力。《见娘》是一出典型的“三角撑”(也叫“三脚撑”)戏,就是剧中的三个人物,王十朋(小生)、王母(老旦)、李成(末)三个人,虽然戏分最吃重的是王十朋,但是每一位演员的表演、唱念等都很重要,都不能弱,就像一只香炉的三个脚,若有一个差一点,就会不平衡,整个戏就会落下来,精彩度会被大打折扣,所以要求每位演员都得全力以赴,在剧中形成鼎足之势。昆曲中像这种“三角撑”的戏还很多,比如《雷峰塔·断桥》,许仙、白娘、小青,三个角色都有很吃重的唱念表演。

蔡正仁说,《荆钗记》中,他学过同时又演过的折子戏就只有这出《见娘》,而他结缘此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1956年,俞振飞夫人黄蔓耘因病去世。通常的追悼会,人们往往用哀乐、鞠躬等形式聊寄哀思,但俞振飞在追悼会上戴着墨镜,面对每一位前来追思黄蔓耘的亲朋好友,都对他们唱一遍《见娘》中的名曲【江儿水】“一纸书亲附,哎呀,我那妻啊……”学生时代的蔡正仁还没有到现场吊唁的机会,但自打听说这个故事,他就对这出《见娘》、对这支【江儿水】感到非常好奇。

“一纸书亲附,哎呀,我那妻啊……”

说来也巧,此后不久,蔡正仁的启蒙老师沈传芷就正式教他这出戏了。沈传芷老师这出戏是传自他的父亲沈月泉,沈月泉是当年昆剧传习所的“大先生”,他家学渊源。沈传芷老师在教《见娘》时,唱念、身段、表演教得非常仔细,戏中的三个角色都是他教的。

后来蔡正仁又跟俞振飞学过这出戏。俞老的《见娘》,唱念均来自清曲家传,表演则承自传习所大先生沈月泉,俞、沈二人在表演路数上并无二致。只是当时沈传芷的工作重点已转向教学,而俞振飞还在不断地进行舞台实践,因而俞老的《见娘》舞台经验十分丰富。每次俞老演《见娘》,蔡正仁必定在大幕旁全神贯注地看。俞老一上场,打完【引子】,台下是一片肃静,观众全都在聚精会神地看,当王十朋听到妻子已死的消息,昏厥过去,慢慢苏醒过来后唱那段最为有名的【江儿水】时,全剧达到最高潮。当俞老声情并茂地唱完【江儿水】,那种沸腾的掌声萦绕蔡正仁脑海,久久不能散去。

唱“一纸书亲附”,用的还是很低沉的声音,表现他逐渐缓过神来;而到了“啊呀,我那妻呀”则感情突迸,这句哭头是在一段小锣中展现的;“指望同临任所,是何人套写书中句”,讲的是他本来希望与家人同赴任所,不想书信却被人调了包;随后唱“改调潮阳应知去”,“改调潮阳”是这段曲子的最高腔,并且,“改”“调”“潮”“阳”这四个字全是开口音,需要一气呵成,声音要完全放出,完全打开,唱好了就会非常动听——俞振飞根据自己的体会、舞台经验,如此这般指导蔡正仁一口气把这句唱好。

《见娘》剧照,蔡正仁饰王十朋,符凤珑饰王母,缪斌饰李成。元味摄。

1958年,浙江永嘉昆剧团携《荆钗记》《琵琶记》等戏来沪演出,蔡正仁有幸看到了杨银友(生)和章兴娒(旦)等合作演出的《见娘》。这出戏的剧情、唱词,永嘉昆剧团和上海昆剧团大体差不多,但唱腔和表演就不太一样了。永嘉昆剧团的表演带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十分符合戏中人物的情绪,非常感人,给蔡正仁留下了深刻印象。王十朋在家着急等待时的台步,很形象化地表现了他的思念和着急地等待。当久候家人不至的王十朋听到家眷到来的消息,大开正门出外迎接。见到母亲后,“母亲”二字脱口而出,王十朋用“小蹿步”急促奔前,跪迎母亲,动作很强烈,用的是一种永嘉昆团特有的一种“麻雀步”。试想,当长途跋涉、满面风霜的老母突然出现面前,儿子却用昆剧小生中常见的抖袖、整冠、踏步徐行、正礼参见,显然就不甚妥帖了。所以“麻雀步”这种步伐非常形象、生动地再现了王十朋此刻高兴、兴奋、百感交加的情绪,既生活化,又在情理中,相当具有感染力。后来,蔡正仁在自己的表演中有意识地吸收了这种“麻雀步”,并且还把“孩儿十朋迎接母亲”这段念白的节奏也变得更加急切和兴奋。另外,饰演王母的章兴娒在王十朋听到钱玉莲跳江而亡的消息晕倒后,用了一些很生活化的台步来表现王母的着急,这种台步很有特点,让蔡正仁记忆犹新,他也会跟其他饰演王母的演员介绍。

蔡正仁根据自己学戏和演戏的经验指出,《见娘》这出戏要唱好,非常不易。首先是打引子。小生上场后有一段超长引子【夜行船】:“一幅鸾笺飞报喜,垂白母想已知之。日渐过期,人何不至?心下转添萦系。”引子一般就2句,这段引子有5句,是干唱,就是要求小生在没有任何乐器定音、伴奏的情况下,一张口就把这个调门定准。这段引子的调门很高,一般小生常用的调门是小工调,也就是D调,但这段引子还要高一个调,是凡字调,也就是E调。“一幅鸾笺飞报喜”从“飞”字开始音阶就“噌噌噌”往上涨。再有,就是昆剧小生的演唱需要真假嗓结合,这段引子里的开口音很多,小生多用假嗓来唱开口音,但是假嗓的音高不易控制,有些音开了口还要拔回去,要求演员在真假嗓之间频频地自由切换,又增加了难度。所以说,这段引子的难度可想而知,演员一出场走到台口就开口用假嗓干唱定调,还要唱出情绪来,这是对演员功力的考验。

【刮鼓令】中的高腔也很有挑战性。当王十朋将母亲请入主厅,大礼参拜后,王母问王十朋在京可好,王十朋说“母亲听禀”,接着唱了一段【刮鼓令】,“从别后到京”,前面的“从别后”的“后”的音是中音1,“到京”的“到”就变成了的高音2、3,而且后面有好几个高腔。

难度系数最大的当数【江儿水】。当王十朋听到妻子已死的消息,昏厥过去,慢慢苏醒过来后唱那段最为有名的【江儿水】。【江儿水】是一段比较典型的南曲曲牌,宕三眼,还加赠板,腔拖得很长,声音不易控制。而演唱完这支曲子,王十朋的情绪也是达到了全剧的最高潮,情投意合的妻子投江后,瓯江风狂浪大,找不到任何线索,尸骨无存,那种悲痛难以形容。

《见娘》排练照,蔡正仁饰王十朋,王维艰饰王母。

演这个戏还有一个难度,通过剧中人物的对话,尤其是通过王十朋的唱,要把钱玉莲表现出来,她的美和善,她的坚贞,她的不畏权势,就是虽然钱玉莲长得什么样,观众都没见过,但要让观众感觉她就在面前,仿佛大家都看见了她投江自尽……

这个戏的原剧本基础就很好,但蔡正仁还是根据舞台需要做了一定的修改。【引子】打完以后是四句定场诗:“雁塔题名感圣恩,便鸿早已寄佳音。思亲目断云山外,缥缈乡关睹白云。”定场诗后有念白,《集成曲谱》中是这样的:“下官前已修书附与承局寄回,接取家眷同临任所,一去许久不见到来,使我常怀挂念。”又据《缀白裘》第二集卷四所记:“下官王十朋,自中榜之后,即便修书附与承局寄回,接取家眷,同临任所,一去许久,怎么还不见到来?使我常怀挂念。”《集成曲谱》或者《缀白裘》中这段念白略有不同,《集成曲谱》中甚至连王十朋的名字都没提及,蔡正仁觉得这样的一段念白,演全本《荆钗记》时,观众看了前面几折之后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但单演《见娘》时,剧情有些脱节,观众往往不甚明白,就把这段念白作了一些补充和调整。于是现在就变成:“下官王十朋,晋京赴试,叨中状元。蒙圣命,任为饶州佥判。只因万俟丞相,欲招下官为婿,是我不肯停妻再娶,拒了婚事,为此把我改调潮阳,不日就要赴任。我曾修书一封,付与承局寄回,接取家眷,同临任所。一去许久,不见到来,使我常怀挂念。”这样一来,就把事情的起因向观众交待得清清楚楚了。俞老也觉得非常好。不过,如此一增,又有一个问题出来了——念得不好,容易令人产生冗长之感。因此对于小生演员来说,无论是基本功还是对于角色的理解力、表现力,都是超强的挑战。

《荆钗记》《集成曲谱》书影

蔡正仁强调,要演好这出戏,演员需具备一些基本的条件。第一是唱功,得具备一定的声音、音色、音量等等,有了基本的嗓音条件后,还得会唱,掌握唱法上的起承转合,懂一些技巧,唱出来的声音得加以修饰,要学会声音的运用、气息的运用,唱腔乃至耍腔的运用,包括开口音要完全打开,才好听。这些得靠平时不断地科学训练和刻苦训练。并且,在演唱时还得辅以身段和投入感情。也就是说,声音好、会唱、有感情,这些是前提。其次是念白的功力。王十朋一层一层地追问钱玉莲没随王母前来的原因,李成是不断推诿,王母也是左右掩饰,最后王母被逼无奈,只得说出钱玉莲投江而亡之事。在这层层追问中,王十朋念白的节奏、声调变化都很大,没有过硬的念白功夫则无法胜任。

蔡正仁、缪斌、何燕萍《见娘》排练照,2013年1月16日于上昆排练厅。

尽管王十朋唱念繁重,蔡正仁还是很喜欢这个角色。蔡正仁在舞台上多次塑造失去妻子或恋人之类的角色,但每次演这出《见娘》都让他揪心不已,甚至在舞台上边演出边感动,情绪起伏跌宕。其他戏演出结束后,回到后台,通常就已经回到现实生活中了,但演《见娘》和演别的戏都不一样,下了台的蔡正仁仍然很难从王十朋那种悲妻思妻的情绪中剥离开来,每次演完,蔡正仁内心都久久不能平静,甚至每次演完《见娘》,蔡正仁觉得感情就像被抽空了,连脱厚底的力气都没有,也总会在后台的化妆间里休息一会儿,感情慢慢恢复平静,才觉得自己终于抽离了角色。

2013年4月5日晚,蔡正仁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演出《见娘》,他又对这个戏动了“刀子”。当听到妻子已死的消息,原来的舞台处理是昏厥跪下来唱【江儿水】,现在变成退后坐在桌子前面王母原来坐的椅子上,昏厥慢慢醒来再唱【江儿水】。这样的改动并不影响剧情。之所以这样改是因为蔡老师年岁渐高,长时间跪着吃不消,跪下去就很难站起来,反而让合作者、让观众担心,容易出戏。但蔡正仁老师强调,他在教学生时还是要求他们按原来的路数来演。

每当他唱到【江儿水】“指望同临任所……先做河伯妇”时,由于全身心投入,眼泪总是情不自禁地在眼眶里打转——做男人,就该做王十朋这样的男人,有情有义,有才有德。演的虽是技巧,付出的却是真情。台上动情,台下才会被感动……

蔡正仁指出,一名演员要在唱念做表上狠下功夫,当把这些基本功练好之时也就是舞台上成功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