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烂柯山下收覆水
烂柯山下收覆水

梁谷音口述

·采访小记·

梁谷音老师是我敬爱的老艺术家之一。敬她,源于她的舞台精彩,源于她对表演艺术的那份痴情与执著,虽说她的表演早已上达自由之境,但她并不满足于已有的辉煌,还在不断探索,不断创造。最近,她重新捏合了《写真》《离魂》,让这两出戏在昆剧舞台上再次绽放异样的光芒。爱她,是由于她对艺术、对人生总有与众不同的见地,犀利而智慧。她写的每一篇文章、她的每一次公开发言都是一页页优美的抒情散文。

2009年11月22日,梁谷音救场为日本歌舞伎表演艺术家坂东玉三郎的昆剧《牡丹亭》贴演春香,其实近年来,她已经很少出演这种小花旦戏。2010年6月11日,坂东玉三郎和上海昆剧团再次合作演出昆剧《牡丹亭》,这次,梁谷音不仅贴演《游园》中的春香,还在《寻梦》里饰演杜丽娘。我深深叹服,那俏丽灵活的春香,那优雅沉静的杜丽娘,能如此完美地集于梁谷音一身。

·梁谷音·

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一届昆曲演员训练班,工花旦。

“覆水难收”常常用来比喻事成定局,无法挽回,与这个成语有关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汉代名臣朱买臣马前泼水,其妻崔氏覆水难收,最后夫妻关系断绝。《汉书·朱买臣传》(《汉书》卷六十四上)里写到朱买臣做官以后,收留了崔氏及其后夫,“置园中,给食之”,但是崔氏后来还是自杀了,朱买臣给了崔氏后夫丧葬费,葬了崔氏。“居一月,妻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汉书》中并没有写朱买臣马前泼水,与崔氏恩断义绝的环节。冯梦龙纂辑的《古今小说》(即《喻世名言》)第二十七卷是白话短篇小说《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在正式讲金玉奴的故事前就抛出了朱买臣的故事来,故事的基本框架与《汉书·朱买臣传》一脉相承,只是有了覆水难收的情节,更加形象生动。见朱买臣发迹无望,崔氏终不耐其贫意欲离开。在崔氏离开后,朱买臣感慨不已,题诗于壁上云:“嫁犬逐犬,嫁鸡逐鸡。妻自弃我,我不弃妻。”中官后的朱买臣面对愿降为婢妾的崔氏,说道:“若泼水可复收,则汝亦可复合。念你少年结发之情,判后园隙地,与汝夫妇耕种自食。”但崔氏还是“羞极无颜,到于后园,遂投河而死。”这是小说中的崔氏和朱买臣,在《汉书》的基础上有所丰富与发展。历史上以朱买臣的故事为题材的戏曲作品不少,都有朱买臣中官之后不接纳崔氏,最后崔氏自杀的情节,且作者的立场都是站在朱买臣一方,有宋元戏文《朱买臣休妻记》(今存四支残曲)、元杂剧《会稽山买臣负薪》(已佚)、元末明初的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简称《渔樵记》、明清传奇《佩印记》、《露绶记》、《烂柯山》等。《烂柯山》现存清康熙六十年(1721)钞本,共27出,作者不详。至清末,昆剧舞台上还能演出《前逼》《后逼》《痴梦》《悔嫁》《泼水》等出目。昆剧《泼水》这出戏出自《烂柯山》,在《缀白裘》《集成曲谱》等曲谱典籍都有记载,汪笑侬曾编演过京剧的《马前泼水》。

《烂柯山·泼水》,梁谷音饰崔氏。

梁谷音认为,《烂柯山》这个戏今天能取得成功,她还要特别感谢老搭档计镇华,他的精彩表演提升了整个戏的高度,并且在合作过程中,大家都有一种一切以戏为主、不以“角儿”自我展现为主的默契艺术观,不管是谁开场谁收尾,大家都能达成共识,目的都是为了让戏更完善更出彩。

崔氏是正旦行应工。正旦表现的大都是已婚妇女,又可分为大正旦戏和小正旦戏。大正旦戏以《琵琶记》里的赵五娘、《烂柯山》里的崔氏为代表,小正旦戏则是以《跃鲤记》中的庞氏、《焚香记》里的敫桂英、《窦娥冤》里的窦娥、《白蛇传·断桥》里的白素贞等角色为代表。大正旦的表演更夸张,其嗓子激越呈爆发性的,就是俗称的“雌大面”,比如同样是唱【步步娇】曲牌的曲子,正旦崔氏的唱法和闺门旦杜丽娘的演唱就完全不一样,杜丽娘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是细腻优雅抒情的,崔氏唱“一夜流干(么)千行泪”是一惊一乍的,当崔氏唱到其中的衬字“么”时,突然大声一吼,这个不正常的声音立即让观众感觉到崔氏异样于普通妇女,她是有问题的。而崔氏时不时的歇斯底里的唱念状态,要求演员必须要有一副铁嗓铜牙,考验特别大。

《烂柯山·泼水》剧照,梁谷音饰崔氏,计镇华饰朱买臣,中子摄。

梁谷音记得还在戏校读书时,正旦组的主教老师王传蕖就在教《烂柯山·痴梦》这个戏,但当时同学们都很小,只觉得崔氏不漂亮,穿了一身黑,还神经兮兮的,因此都没主动地好好学。大家可能都没认识到《痴梦》这个戏的价值,再者要演好崔氏并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梁谷音因为比较听话,老师叫学,自己就好好地学了起来,但是并没有作为主打戏汇报演出。

沈传芷老师虽然在戏校主教小生,但他之前也唱正旦,《痴梦》是他的拿手戏之一。和上海戏校的这些小朋友不同,当时张继青先向沈传芷老师学习了《痴梦》,于1959年首演时一炮而红,这才让大家意识到这个看起来不讨人喜欢的崔氏原来这么有魅力。虽然沈传芷也很宠梁谷音,私下教她不少戏并给她辅导加工,但他却认为梁谷音的主学行当是花旦,她的眼睛和嗓子都还不是学演崔氏的时机,因此也一直没教她。后来经过一番曲折,梁谷音在戏校毕业前才终于向沈传芷老师学得全本《烂柯山》。

为了形象再现《泼水》中崔氏的疯傻状态,梁谷音专门花了一个月时间来练习这个戏里的“三笑”和“三哭”,直到沈传芷老师觉得她基本上掌握了笑和哭的技巧才正式教戏。出人意料的是,全戏在毕业公演时竟大获好评。尽管如此,梁谷音对《泼水》一出总感到不太满足。1980年梁谷音曾恢复上演过此戏,效果远没有估想的那么好。梁谷音反复思考后发现,原来是因为《泼水》前的《痴梦》一出达到了《烂柯山》全剧的一个情节高潮,很光彩,《泼水》照原来的模样演,根本压不住台。在原来的版本中,朱买臣一上场老是在骂“贱人”“贱妇”,而对饰演朱买臣的演员来说,这些预设的台词很难让他投入真的感情,往往会骂不出口,并且,这样骂,也让观众觉得这个朱买臣这个人物一点也不可爱,而崔氏也是一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的下场,让观众觉得讨厌。梁谷音强烈地意识到《泼水》一定要改。

为了让《泼水》中的表演更有震撼力,人物也更出彩一点,就要对人物的思想行动进行梳理,分析人物,找准人物的定位。梁谷音认为,《泼水》的疯妇崔氏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形象。现代戏曲史上有名的疯妇有尚小云的《失子惊疯》,还有梅兰芳的《宇宙锋》等戏。《失子惊疯》中的胡氏是惊失幼子顿成疯症,《宇宙锋》中的赵艳容是装疯,而崔氏之疯与这二者都不同,从《痴梦》中走出来的崔氏,已是哭笑无常,失望中蕴希望,向往中含悲观,进入了一种半疯癫状态,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但崔氏这个人物是非常值得同情的,她离开朱买臣只为吃一口饭,并且妇女再嫁在汉代是一个正常的社会现象,并不像宋明理学盛行以后社会对妇女再嫁的鄙夷。因此,首先要在剧本情节、立意走向上有一些铺陈与交待。

后来编剧陆兼之老师对剧本做了这样一些调整:从崔氏上场唱【步步娇】到【沉醉东风】,都是按照传统的剧本来演,不同的是在后半部分,增强了朱买臣的戏。当朱买臣听到崔氏的一番动情的倾诉后,他的心理也有一番犹豫,该不该收了崔氏回去,这种挣扎和反复更符合人性,也更有人情味,而不是一味地在骂“贱人”“贱妇”。传统的结尾是地保报知崔氏死后,朱买臣上场,吩咐地保安葬崔氏,是朱买臣最后下场。现在结尾是收在了崔氏在疯痴状态中入水而死。把剧本理顺了,也找到了崔氏动作行为的依据,对崔氏的性格刻画更为细腻,预留了巨大的表演空间。

在表演的心理技巧上,则把朱买臣和崔氏定位在反复上,两个人都有反复。朱买臣在要收与不收崔氏回去之间犹豫,当他看到崔氏可怜,同情崔氏的遭遇时,他想把崔氏接了回去,当他听到衙役、皂吏们的嘲笑声时,又使他缩了回去。崔氏则在清醒和不清醒之间徘徊,清醒时,她对自己曾经的行为后悔不已,不清醒时,就笃笃定定地认为朱买臣应该把自己收了回去。这种反反复复的思想斗争也增加了《泼水》的可看性。

“水收起来了,朱买臣,接了奴家回去吧”

再者,由于崔氏是不正常的女子,梁谷音觉得当然要使用不正常的表演手段来展现她,崔氏所有的动作都是极尽夸张之能事,这才符合此状此态。崔氏的出场就是与众不同,用大腰包挡住自己的脸,露脚抬腿用很大的步子轻踩试探着上场,接着一通疯笑,走到台中央,再把白腰包拿下来,转笑为哭,疯相毕现。崔氏想投奔朱买臣,但她的心里其实很矛盾:“我闻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且易一妇,他如今做了官是,他定娶夫人搂在怀里。”心里惴惴不安,不过她转眼又想:“有道是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可忘,我还是他旧时妻,论夫人该让我做头一位。”想到这里崔氏立刻又得意起来,双手拍双脚边跳边走。《泼水》中,梁谷音用顺边走、结合使用印度舞蹈、现代舞蹈等技巧手段来丰富刻画崔氏的状态。梁谷音笑言,由于这些元素和技巧糅合得特别好,观众根本看不出来这些是从其他艺术样式来的,还以为这是传统昆曲中留下来的一段别致舞蹈。

结尾的时候,原来的版本很平淡,是崔氏在清醒中跳水而亡,梁谷音觉得这样的结尾有点残酷,并且这样的死不足以彰显此戏的悲剧气氛。她记得电影《哈姆雷特》里奥菲丽亚死的时候是头戴花环,嘴里轻轻地在唱歌,含笑投水而死,非常美。于是她也借鉴了这个表演形式,当崔氏受到覆水未能收起的刺激,更加疯痴,当她看到滔滔江水,产生了幻觉,“看闸下清清流水,这许多的水,待我来收”,轻轻一个翻身,饱含希望地走向江中,当江水掩过身子,她还完全沉浸在水被收起来的狂喜中,“水收起来了,朱买臣,接了奴家回去吧”……这段表演,达到了“疯”与“美”的统一,让崔氏在充满幻想和希望中死去,给观众留下了无限的余味。

在崔氏的着装打扮上,梁谷音也花了不少心思。崔氏传统的装扮是头顶一朵大红花,身穿黑褶子,裹一个白色的大腰包,线条很直,标准的大正旦装扮,完全无法从服装上体现这个特殊的人物。梁谷音把崔氏的打扮做了些调整,崔氏原来的头顶大红花不变,身上改穿一件红色紧身袄,将黑色的富贵衣斜穿,腰上系有红绸子,白腰包也比原来的增大了约三分之二。这样一来,观众仿佛看到了崔氏穿着她那件出嫁时穿在身的红袄子,身上系着红绸子,她心里还充满了要回到朱买臣身边再做一回新娘子的渴望,回想着新婚时的甜蜜。斜穿的富贵衣既暗示了她现在的叫化子身份,从衣着上也展示了她不正常的精神状态。白腰包展开时像飞舞的蝴蝶,半闭时又像蚌壳,伴随着身段舞蹈,满台流动。改良过的新装扮既保持了原来红白黑的三个大色块,很耀眼,非常漂亮,同时也让崔氏显得更婀娜多姿,符合剧情和人物的状态,从服装和造型上展示给观众一个凄美的艺术形象,梁谷音照顾到了每一个细节。梁谷音在《泼水》中有若干的“破格”表演,通过肢体语言、舞蹈身段很丰满地来刻画人物,就是牢牢以人物为中心。她把那些从其它艺术样式中“偷”来的手段,都化为了自己的东西,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大家仍然觉得这是一出传统戏。这也奠定了她以后“不以行当局限,一切从人物出发”的艺术道路。最神奇的是,去掉演员的唱曲声,只有音乐的伴奏下,崔氏在这出戏里的表演是一段非常出彩的民间舞蹈。

《烂柯山·泼水》《集成曲谱》书影

经过这一番改造,《烂柯山》更加成为了一部雅俗共赏、百看不厌的好戏,进农村时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进入高雅艺术殿堂,照样受到观众的喜爱。

梁谷音说沈传芷老师相当开通,在看过他们的改版后,认为他们改得不错。其实现各昆剧院团常演的《烂柯山》都是传自沈传芷老师,但是今天我们再来看这个戏,作一个比较,就会发现已经形成不尽相同的版本了,比如,“省昆”的《烂柯山》经过了阿甲先生的改造,“上昆”的《烂柯山》也早已有变化了,昆曲艺术有传承也有发展这才符合艺术的规律。现如今,《泼水》得到了有力的传承与传播,“浙昆”“北昆”的新一代昆曲演员也跟梁谷音学习这个版本,常常演出。对此,梁谷音也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