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美缇口述

·采访小记·

看岳美缇老师的戏,总是让人觉得既过瘾又不过瘾。过瘾是因为她的戏好，她主演的每一部戏，都像是一幅幅隽永淡然且活动着的中国画，雅致精美，细腻清新，而她，则是自由驰骋其间的画中人。昆剧的小生小旦多演一些谈情说爱的戏，同样内容的戏，经过她的打磨，就变得独树一帜、与众不同。不同的角色，经过她的刻画，就显得光彩耀眼、富禀灵气。作为首屈一指的昆剧女小生，她的戏不仅舞台调度干净，而且很注重细节的处理，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个情态都经过细虑精磨，很像电影电视里的特写镜头，总能把观众牢牢抓住，让观众看到剧中人对爱情的渴望，对幸福生活的追求……

不过瘾是因为看完戏后，总让人感觉欲罢不能，意犹未尽，总想“贪婪”地继续看下去，但年逾古稀的她，现多以教学为主，较少参加演出了……

·岳美缇·

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一届昆曲演员训练班，工小生。

冯梦龙编撰的《醒世恒言》第3卷收入了一篇话本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明清戏曲小说中不乏妓女题材的作品，但这篇小说因描写了一个志诚可爱的卖油郎秦钟形象，因而获得了大众的喜爱。明代的苏州作家李玉据此写成了一部28出的传奇作品《占花魁》，很多剧种都有改编演出，时至今日仍畅演不衰。《湖楼》这出戏在李玉的原著里是第14出，名曰《再顾》，由于故事主要是在酒楼里发生的，因而有的书籍曲谱里也叫《酒楼》。

上世纪80年代，岳美缇和张静娴专门到杭州向周传瑛老师和张娴老师学习《占花魁·受吐》，学着《受吐》，周老师还向岳美缇推荐了《湖楼》，他说，里面小生戏特别。岳美缇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她想起她也曾看过《湖楼》的现场演出，那是1956年11月，在上海举办的第一次南北昆剧观摩汇演中，俞振飞、华传浩合作演出了《湖楼》，当时岳美缇还在闺门旦组，关注点自然不在这上。只隐隐记得俞老穿了一件黑的褶子，戴了一顶像许仙戴的那种鸭尾巾，手上拿了一把没有花的素扇，对戏是怎么演的几乎没有印象。遗憾的是等到她再次赴杭，准备正式向周老师学《湖楼》时，周老师却因病重，无法亲自示范给岳美缇看，只能给岳美缇说说走位调度、扇子运用、人物要领等等。

俞振飞给岳美缇说戏

虽然是到杭州学了戏回来了，但到底要演出《湖楼》，岳美缇心里没谱，她决定从头开始，一步步找出这个秦钟来。

她思忖着，得从卖油郎的行当开始找起。卖油郎秦钟应该是由巾生扮演还是就由穷生应工？俞振飞和沈传芷两位老师说巾生和穷生都可以演。岳美缇分析，卖油郎秦钟虽然是个本小利薄的小生意人，但是他也读书断文，为人实诚、心地善良。于是岳美缇取其中，在巾生和穷生中寻找到一个平衡点，这样比较符合秦钟的低微身份但又显其心性。

从人物出发，兼取巾生与穷生，成为岳美缇设计秦钟这个人物的核心。

脚步是很重要的，它代表了这个人物的特质。周传瑛老师曾说秦钟的步子很特别，有位前辈艺术家演秦钟时的步子很绝，只可惜周老师也没见过。从秦钟这个人物的特征来看，巾生习惯于勾脚面，把脚面勾得很高很高，把小腿挺得很直，从侧面看过来很挺拔，但这种步伐肯定不适合秦钟，而穷生那种拖鞋皮、勾头缩颈的身份动作好像也不适合这个角色。岳美缇想，秦钟是个卖油郎，长期挑担，膝盖应该很有弹性，腰板应该很有力，才能够稳住肩上挑的油担，所以他的步伐应该很稳、很均匀、很有节奏，步幅应该不大。虽然在《湖楼》中，秦钟并不需要挑担子，但他的脚步应该还是带有卖油郎那种职业性、习惯性的步伐，因此，岳老师采用了把膝盖打开，将脚打开成小八字来行进，利用膝盖的伸张弹性来控制步频和步稳。

《占花魁·湖楼》岳美缇饰秦钟，张铭荣饰时阿大。

找到了步子，接着找秦种的手。岳美缇就创造性地将巾生漂亮的兰花指、穷生蜷缩的大拇指这两种手型合在一起，再改良一下，最终找到了一个特定的秦钟的手型，就是将手腕略收，食指放松性地伸直，拇指轻轻捏住食指中部，其他三个手指则轻轻合拳捏在掌心。这样一种指法就显得很寒酸，显得秦钟的身份低，符合剧中人物的身份。

在饰演其他的书生时，岳美缇看人时常常会带一点眼锋，用眼波的流转来表达对女生的爱慕。在找寻秦钟的眼神时，岳美缇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前苏联电影《白痴》中男主人公梅什金那痴痴愣愣定定的眼神，这个眼神透露出梅什金对爱情的执著坚定。而秦钟的诚挚真情，没有油滑之感，正是这种“真”才能最终打动王美娘。受此启发，在《湖楼》中，岳美缇也不再特意用眼锋看人，看人时往往是脖子跟着眼睛转动，以表现秦钟的眼神的正。

找到了这些特定的表演手段，还必须把剧本梳理清楚。戏的初始有一小段情节是此日停业欲寻找王美娘的秦钟，竟然意外地碰见了朝思暮想的美娘，但她只是匆匆而过。岳美缇觉得王美娘只唱了一段【尹令】，没有任何其他表叙，作为这么重要的角色，随随便便地让她出场又迅即下场，太草率了，综合考虑之下，就把这个小插曲拿掉了。原本戏一开始，是秦钟先出场，现在改成时阿大先出场，既精彩也不掉份儿，更能引起观众的期待。秦钟的表述、时阿大的念白、情节的发展等都多有改写，更加精确精炼。

每个戏的上下场是极讲究的，人物要带戏出场，也要带戏下场，这都必须要经过精心设计。《湖楼》的上下场处理也显出了岳美缇的独特匠心。她想，如果让秦钟踱着巾生方步、扇着扇子上场就不像卖油郎了。于是改成了秦钟把合上的扇子放在手里，轻轻地敲打着，在【滚豆子】的锣鼓牌子中，低着头踩着小八字步，以沉思状态上场，心里想着到哪里才能找到自己暗恋的“女神”呢，这样上场很有新意，也更符合人物的规定情境。

还要给秦钟找一套适合身份的服装。原来秦钟穿的是黑褶子、福字履、戴鸭尾巾。岳美缇想让秦钟更美一些，更像个小市民一点，因此穿了件墨绿的褶子，在大襟衣领的黑镶边处加一些金线的云头纹样，在鸭尾巾的帽沿处也绣了一排素色的云头纹样。并且，岳美缇觉得自己个子不够高，此戏又不允许穿厚底，因而特地做了一双二寸半高的黑丝绒福字履，又在里面穿了一双长筒的白色布袜，更符合秦钟小商贩的身份。

《占花魁·湖楼》《集成曲谱》书影

岳美缇认为，演员要主动寻找到台词背后的潜台词，并把潜台词表演出来，丰富表面台词，找到表演的依据。这个戏的主题就是打听，前面所有的戏都是为了铺垫打听的，秦钟给自己放一天假到酒楼来就是为了打听“女神”消息的。秦种在酒楼碰到时阿大，听时阿大吹牛说：“只要你说出那个女客，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身上穿点啥，手里拿点啥，你说得清清爽爽，我就回报得明明白白”，他觉得自己来对地方了，还找对人了，于是向时阿大打听“女神”，正式进入了打听环节。在打听环节里，时阿大喝了三杯酒，这三杯酒也不是随随便便喝的，都蕴含着丰富的潜台词。秦钟想向时阿大打听“女神”，所以第一杯酒是秦钟请时阿大喝的。此举令时阿大倒不好意思起来，他觉得我还没给你捏背按摩就喝酒，有点过意不去。这时秦钟说“吃了做是一样的”，看起来挺客气，其实是想把时阿大留住，生怕时阿大不帮他打听。第二杯酒是时阿大自己主动喝的。时阿大是想说，第一杯酒没喝足，我还想来一杯。秦钟觉得有点奇怪，他想，你这人脸皮挺厚，什么都还没告诉我，怎么还要来啊，好吧，你想喝就喝吧，就再来一杯。这里，岳美缇打了一个背躬，意思是说这个人骗了两杯酒喝，我得假装不知道，等你把这杯酒喝完，你一定要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找出来。所以等时阿大把第二杯酒喝完了，要喝第三杯酒时，秦钟真的有点不高兴了，他想你这人怎么得寸进尺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时阿大这个人还挺有趣的，有他在这里我也不闷，而且只有通过他才容易打听到情况，所以刚刚要生气，待一看时阿大就又笑了。三杯酒背后的心理变化，对演员来说，准确的理解是前提，然后才是准确的表达，岳美缇准确地找到了秦钟此时的心理暗语。

岳美缇教学生《占花魁》

打听结束后，时阿大有事下楼了，秦钟一人在楼下心里捣腾，从得知“女神”原是花魁娘子、门户女子之后，秦钟有点小失望，但又想到鸨儿爱钞，又燃起了小希望，决心每日积下三分银子，一年后去见“女神”，但这一年的等待对他来说不仅是需要积攒下十两银子，更是积攒下了一年的思念，心中仍然略略失落。突然，时阿大急急地上楼来告诉秦钟说，王美娘在西湖画舫上，秦钟的情绪立即高涨，原来在打听结束后又增加了意外的收获，可以再次看到“女神”，紧接就是秦钟和时阿大两人共同远眺画舫的情节。原来的处理是把放在舞台后区的椅子搬到台口，秦钟站在椅子上看，时阿大是站在旁边看，看完了以后再把椅子搬回去。岳美缇觉得椅子搬来搬去，如此一来一去有点搅戏，便改成桌椅位置不变，秦钟踩在椅子上，一只脚搭在桌子上，一手高举扇子远望，而时阿大则跃上桌子，也探身向前看，与秦钟同节奏同视线看，造型也非常漂亮。两个人看见了什么，远处有很热闹的人，很热闹的场景，通过唱“听歌声串”描绘出来，一边唱一边找，两个人都在找，王美娘在哪？接唱“反教人情辗转”。看见了，看见了，王美娘在那里。而观众刚通过演员的视线移动，从演员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秦钟眼中的西湖、画舫、王美娘。秦钟又接着唱“盼熬那画舫婵娟，盼熬那画舫婵娟”，在唱这两句时，岳美缇又把节奏扯下来，扯得很慢很慢，很轻很轻，整个节奏到这有个突变，手和眼睛好像看着那个小船在走，然后岳美缇的手一不小心碰到时阿大，他就从桌子上摔下去了。岳美缇用了一系列特写的慢动作来表现秦钟此刻的急切、兴奋和期待，丰富的想像力和细腻传神的表演为全戏增加了更多的感染力。

最重要的是岳美缇找对了这个戏的节奏。节奏是重要的戏脉，串联起了全部的《湖楼》，成功地控制好节奏就掌握了全局。如结尾是此戏的最后冲刺阶段。原来是秦钟付完酒钱，还有一番插科打诨，岳美缇觉得如果这样演，整个戏的高潮就掉下来了。一定要靠调度、地位、动作把戏冲到最高处。现在的处理是两个人为了去追看画舫上的王美娘，急得一步就冲出门，跑着大圆场、小圆场，边看边跑，想象着是在西湖岸边追着王美娘的画舫，接着两人圆场加速，从圆场再到两个人背贴着背地转，越转越快，这个节奏嚓地一下又催上去了，然后两个人对扯，用对扯的身段，脚步加快，再把这个节奏一直稳到最后。在节奏明快的【步步高】乐曲声中，秦钟迅速来一个穿扇、疾转、提褶、飞褶，在一排小蹉步中快速奔下，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恰到好处，余味无穷。正因此，《湖楼》中的一静一动，一张一弛，前冷后热，前慢后快，这些有意味的节奏变化让此戏更有戏剧感，更具观赏性。

找到了这些最基 本的表演元素和手段，岳美缇也找到了整理此戏的信心，找到了成功的基点。关于《湖楼》，岳美缇还捡到了一些絮语，她喜欢的“情向前生种”“人逢今世缘”“度曲临风”等名句都是出自这出《湖楼》。

2009年10月，上昆参加“台北文化周”展演，老艺术家们在台北的剧场里又观看了黎安和侯哲主演的这出《湖楼》，纷纷赞叹，20多年过去了，《湖楼》还是那么好看。我想，正是岳老师当年的孜孜以求才把《湖楼》抢救出来，正是这份“钟情”才使《湖楼》的生命得以续延……

《占花魁·受吐》岳美缇饰秦钟，张静娴饰王美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