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娴口述

·采访小记·

2010年4月17日，星期六晚上，《紫钗记》响排。张静娴从宝山刚参加完“评弹国际票房”活动，赶紧回到团里，她一边吃着快餐盒饭，一边在记录表演实况，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中场休息时，她急忙来到主演沈昳丽面前，告诉沈可以提高的地方。

2010年5月6日下午，精华版《长生殿》大响，考虑到包括张静娴在内的这批艺术家年龄大了，导演为了给他们节省体力，一般吃力的动作都不再要求他们在排练时准确到位，但张静娴对自己有严格的要求，每一句唱、每一句念白、每一个身段，甚至在《密誓》一折中下跪祈福的动作，她也要求自己做得和舞台正式演出一模一样，情绪到位，绝不马虎。

·张静娴·

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二届昆曲演员训练班，工闺门旦。

熟悉张静娴的人都知道，除了本行昆曲，她的评弹也唱得非常棒。昆曲和评弹同样都发源于吴方言的主要区域——苏州，张静娴作为道地的苏州人拥有得天独厚的语言条件，通过她的刻苦努力，她的昆曲和评弹可说是“两门抱”。

上世纪50年代，评弹市场非常兴旺，张静娴的家人对这门来自家乡的艺术十分偏爱，父母常常带着她和哥哥去书场听书。哥哥比张静娴大很多，听书回来的路上常常会和父母讨论一下今天听书的内容、演员的表演，年幼的她也能从他们的点评中明白今天说书先生说的大概是怎么一回事。哥哥会唱各种流派的唱段，他常常拿张静娴“做试验”，主动辅导她，起双档时，哥哥做上手，一定要她当下手。张静娴总是拗不过哥哥的要求，只能配合哥哥完成各种创意性的表演。幸得张静娴模仿能力强，听多了，看多了，每每也能像模像样地跟着哥哥表演一番。这也可以算做张静娴最初的艺术启蒙吧。

那时张静娴的家毗邻上海评弹团和上海杂技团，评弹团里有一个大花园，放学回家的她总爱在那里张望一会儿。渐渐地，门卫认识她了，觉得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挺招人喜欢，就放她进去。张静娴可高兴了，看到了那么多平常只能在书场中看到、收音机里听到的“大家”“名角儿”，看到了“对书”是怎么一回事，并且和那些年轻的评弹演员孙淑英、沈伟辰等交上了朋友。这也越发激起了她对评弹的喜爱。

张静娴小时候表演评弹

要唱评弹得有伴奏，总不可能每次唱评弹都得挨到哥哥有空的时候。张静娴想了，我得自己学会弹琵琶。靠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张静娴自己跑到书店去买了一本《怎样练习弹琵琶》的书，照着说明书，无师自通地弹唱起来。那时，她最喜欢徐丽仙的“丽调”，“丽调”委婉动人，十分迷人，对初学者来说比较容易，比如《罗汉钱》的开篇“可恨媒婆话太凶……”很快，学校里老师都知道了有一个会唱评弹的小姑娘张静娴，节庆表演时总会让她来一段。能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露一手，她也很得意。

1959年春季，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二届京剧演员训练班要招生，阴差阳错，本想当评弹演员的她，最后竟然上了昆剧演员训练班。进入戏校学昆曲的张静娴和评弹接触变少了，但戏校教昆曲的俞振飞校长、传字辈老师都是苏州人，他们很多都喜欢听评弹，这让她倍感亲切。有时放假张静娴还会陪父母去听书，偶尔戏校的联欢会上，她还会用甜糯软的苏州话表演一段评弹。

“文革”开始以后，张静娴被下放到干校劳动，在这里，她碰到了徐丽仙以及其他的一些评弹名家，这又勾起了她对评弹的特殊回忆。“文革”后期，人们开始悄悄地在传听录有传统评弹唱段的磁带、唱片，张静娴再听这些久违的评弹唱段时，情感十分复杂，她不再像儿时那种无理由、无限度的崇拜，而是开始听门道、听味道了，感觉完全不一样。

再次遇上评弹是1987年了。当时有个企业搞了一个其他艺术门类演员表演评弹的助兴演出活动，张静娴也在受邀之列。她很开心，觉得自己这名“资浅票友”也能受邀，同时也很担心，这么多年没唱了，不敢轻易唱，但从感情的角度来讲，她又很难割舍自己对评弹的这份情缘。

于是，张静娴借了徐丽仙《情探》的录音反复听，听徐的咬字、行腔、气口、节奏、声音的控制力，并着力模仿。也许是人到中年，自己也有了二三十年的舞台演出经验，这时的她对徐丽仙演唱的“丽调”理解得更为深刻，发现徐丽仙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很讲究，有独到的处理，这也给了她很大的启示。

←张静娴评弹表演照，元味摄。

↓张静娴和评弹名家杨振言

没想到，这次在大众剧场举行的评弹活动中，张静娴的表演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但评弹票友们喜爱，评弹专业人士也相当认可。此后他们经常会邀请她参加一些重要的活动。对自己总有要求的张静娴认为不能老是唱同一个唱段，应该多学一些唱段来丰富自己。于是，这又逼着她学习了“丽调”中难度很大、情感跌宕起伏的《新木兰辞》。1990年左右，张静娴又开始学习朱慧珍的“俞调”。朱慧珍音域宽广，真假嗓结合巧妙，演唱时总声情并茂。张静娴想，学唱朱慧珍的代表作《宫怨》，可以发挥自己嗓音好的专业特长。为了练好这首《宫怨》，张静娴除了认真听录音模仿外，每天别人下班后，她就一个人在排练厅里放开嗓子练，干唱，把气唱顺，把腔唱圆。后来在长江剧场演出《宫怨》时，效果非常好，张静娴笑言，自己这个评弹“外行”又再次在台上扮演了评弹“内行”。

张静娴与蔡正仁表演《长生殿》

1982年，张静娴在准备排演昆剧《长生殿·絮阁》。之前恰巧有一天，她在广播里听到评弹名家杨振雄、杨振言兄弟俩起双档在说《絮阁争宠》这段书，他们把絮阁里杨贵妃如何娇嗔吃醋、唐明皇如何躲闪回避、高力士如何帮忙遮掩等的情境再现出来，将杨贵妃、唐明皇、高力士三人微妙的关系表现得活灵活现、妙趣横生，把每个人物的潜台词都形象生动地描绘出来，让人觉得好像如临现场。听了这段书，对张静娴演《长生殿·絮阁》这段戏帮助很大，加深了她对剧中人物角色的理解，更明白杨贵妃的处境和心情。

1995年在创作《司马相如》最后卓文君离别时，选唱了一支北曲【朝天子】，但张静娴觉得此曲风格有点硬，不够婉转凄美，无法向观众传达出卓文君此时的心情。于是她建议作曲辛清华老师可否参考徐丽仙在《情探·梨花落》里的“梨花落，杏花开……”这支曲调。听过此曲后，辛老师欣然采纳了她的建议，对【朝天子】的音乐进行了修改。这样一改，曲调就变得很贴切，音乐更为丰满，把卓文君的哀怨、伤感都寄托在了这首曲调里，更符合人物此时的心境。

后来，张静娴碰到杨振雄、杨振言兄弟俩，他们诚邀她加盟一起说书，打算起个三股档，合作说《长生殿》，评话名家吴君玉也想同她合作说《水浒》，可惜，由于种种原因，均错过了。张静娴感到很遗憾，如果能跟他们一起说书，一定可以讨教到更多东西，艺术视野会更开阔。

评弹和昆曲的渊源其实很深，它们彼此互滋互养，在剧目内容上、人物塑造上、演唱技巧等方面都有相通相似的地方。评弹艺术家杨振雄曾经拜俞振飞为师，学习了《长生殿》《西厢记》等角色，因此他在起角色时，就显得气度不凡，儒雅潇洒。张静娴在演唱评弹时，会用上一些昆曲表演手法，通过手势、眼神、简单的身段来形象地刻画人物，而评弹演唱的技巧，回到昆曲层面，又会让她在用声音塑造人物上很受益。

如果张静娴是评弹演员，会不会在众多的评弹调式中开创一个独具一格的“静调”呢？

2013年3月23日晚上，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歌剧厅，她和岳美缇合作的《玉簪记·偷诗》，那一颦一笑，那一低头一蹙眉，把那位二八芳华正在恋爱中的陈妙常展现得灵动机俏，充盈着青春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