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噱而不俗 出语擅诙
噱而不俗 出语擅诙

刘异龙口述

·采访小记·

1954年,14岁的刘异龙进入华东戏曲研究院昆曲演员训练班学习。因外形颇好和嗓音出色被分在了小生组,学习了《定情赐盒》和《断桥》等折子。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主教沈传芷老师认为刘异龙站不定、坐不稳,实在不适合唱小生,建议他换个组,于是,刘异龙跟着陈富瑞学起花脸来……刘异龙在小生、花脸、武生、老生行当都走了一圈,还演了《墙头马上》中的老旦,虽说这些实践舞台给人留下了刘异龙表演出彩的印象,却还没归入一个正式的行当,慧眼独具的华传浩老师说,小赤佬,看侬人这么活络,干脆跟我学丑角,接下来我要教小和尚《下山》,与侬对工的。刘异龙一盘算,总算有人要我了,因此满心欢喜。但是回家跟妈妈一说,妈妈不乐意了。妈妈觉得:自己的儿子长得这么俊秀,这么体面,干吗要去学小丑,鼻子上涂一块豆腐干?刘异龙自己非常想学,他就去做妈妈的工作,说什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最后妈妈挨不过儿子的软磨硬泡,也就同意学学试试。这一试,还真试出了一名昆坛丑行状元!

·刘异龙·

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一届昆曲演员训练班,工丑、副。

年轻时的刘异龙很得昆丑泰斗王传淞老师的专宠,得王传淞衣钵最多。因为他悟性好,不仅认真肯学,又学得最扎实,老师教的东西都能在舞台上体现,因此王老师待刘异龙不错,手把手地教了他好多的戏,有《八义记·评话》《跃鲤记·芦林》《燕子笺·狗洞》《鲛绡记·写状》《拜月亭·王公请医》等等,《十五贯》中的娄阿鼠也是其中之一。

上世纪80年代,上昆在北京东四的人民剧场演出《访鼠测字》。演出现场,刘异龙完全按照王传淞老师教的演,念苏白,他自己演得非常卖力,把王派的丑角艺术全都发挥出来,自己也很满意。可惜,剧场效果并不好,台下很冷,观众的反应很淡,该笑的地方没笑声,该鼓掌的地方没掌声。怎么会这样呢?刘异龙像掉进冰窟窿里,对第二天转台长安剧场的演出几乎丧失了信心。刘异龙不甘心,也不明白,他虚心地问了好多同志和观众,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位北京昆曲票友的话启发了他:由于苏州话和北京话是属于不同的方言语音系统,大部分的北京人听不懂苏州话。况且那时的演出还没有电脑字幕,念白由于变化大变化快,一般也不会写在字幕的幻灯胶片上。观众在看台上表演时,由于没有念白字幕,根本没办法理解,就是看不懂,所以台下没效果。

《十五贯》刘异龙饰娄阿鼠

刘异龙辗转一宿,就在想怎么办。后来他想通了,演戏最重要的是让观众听懂、看懂,能接受,如果观众能听懂自己的语言,加上自己的表演,观众不就能懂了吗?想好了就做!凭借着自己超强的语言天赋,他把所有的念白由苏白一句一句翻译为京白,并把台上所有的语言组织好。第二天是日场演出,刘异龙很早就去和乐队的同事打招呼,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把苏白全部改成京白了,请他们留点神,叫板时听着。到第二天晚上正式演出前,刘异龙心里还有点忐忑,但真上台了,刘异龙也就豁出去了。令人难以置信,演出效果非常好,刘异龙高兴得不得了,观众的掌声说明剧情引起了观众的共鸣,他的演技得到了充分肯定,也意味着观众对他将苏白改成京白的认可。演出结束后,刘异龙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哼着小曲在后台洗脸,这时来了一位柱着拐杖的老先生。他说:“小同志,请问哪位是刘异龙?”满脸都是肥皂泡的刘异龙赶紧回答说:“我就是。”随后,老先生作了自我介绍,原来他是故宫博物院的朱家溍。他对刘异龙说:“您昨天演得真好,我真是大喜过望,您不愧为传淞的嫡传,看了您的表演非常高兴,也非常感动,感到传淞的东西后继有人。于是我今天又请了二十几个朋友来看戏,来看传淞的传人原汁原味地表演他的艺术。没想到,您这么大胆,竟然敢把戏改了,改成念京白,您的行为不仅让人失望,而且简直可以说是欺师灭祖!欺师灭祖!您的胆子也忒大了!”听了这番话,刘异龙愣了半晌:“欺师灭祖?”本想通过改变方言,达到同现场观众交流的目的,没想到,居然变成欺师灭祖了。但他还是耐心地解释说:“老先生,可否容我说两句?我是王传淞老师的学生,这个戏的一招一式都是他教出来的。(朱家溍插说:“就是好!”)可是老先生,您能体谅一个演员的苦衷吗?纯苏白的戏我能演,可昨天台下一千多个观众,能听得懂的人有几个?10%都不到。观众听不懂、看不懂,因此,这么好的戏他们没反应,我自己心里难受。”朱家溍又说:“听不懂、看不懂是观众的水平问题,您不能将就他们,您得为艺术。”刘异龙说:“您讲得非常对,可是演员多么需要理解和掌声,同样,观众又是多么需要看懂剧情,明白就里!今天念京白,除了你们几位水平高超的鉴赏家外,我更应该想到90%以上的观众,让他们看明白这个戏,娄阿鼠与况钟的斗智斗勇。昨天我演的娄阿鼠念苏白,没效果,今天再演,我改念京白,90%以上的观众都拍手称快,这多好呢!”朱家溍说:“您就是应该坚持念苏白!”刘异龙说:“老先生,我认为让广大的观众听懂看懂那才是最重要的……”朱家溍老先生闻听了这些话,停了停,最后说道:“您也言之有理,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聊,您赶紧穿衣服,天太冷……”

刘异龙指导学生侯哲(左)、胡刚(中)排演娄阿鼠。

朱家溍老先生此番“兴师问罪”,促使了刘异龙的深入思考:那就是昆曲既要传承也要创新,要在不失去昆曲原味的前提下,做适当的修改,像丑角的念白有韵白、京白、苏白、扬州白、常熟白、南京白、丹阳白,除此,完全可以根据不同的人物使用不同的语言来体现。如《牡丹亭》中的石道姑这个角色,经过刘异龙的仔细研究,发现她是成都人,因此,刘异龙就用四川话来表现她,念川白,演出效果非常好。后来去广东演出时,他把石道姑在关键时说的话:“我是地方巡警查户口”变成了广东话,掌声再次铺天盖地响起。在英国演《秋江》时,他用脚去试江水冷不冷时,他会说:“very cool!”在德国演出《山门》时,他根据剧情会用德语问上一句:晚上好!又如《活捉》一戏,张文远同阎惜娇见面并惊叹阎的美貌时,在台湾演出时,刘异龙会用闽南话来赞叹,在英国演出时,他会说:“very very beautiful!”在昆剧《邯郸梦》中,刘异龙扮演替卢生号脉的太医,2007年到武汉演出期间,他一开口说的竟然是武汉话。这一细节引来满场掌声,观众觉得亲切,立刻拉近了角色同观众之间的距离。2007年12月2日晚上,《墙头马上》在逸夫舞台上演,刘异龙扮演裴福。剧中,李倩君被赶到道观去,两个小孩儿端端和重阳要找妈妈,裴福要哄孩子们,说“好小囡,不要吵,随我进来!”刘异龙临时加了一句“我老老到隔壁的肯德基买鸡腿帮你们吃”,当他说出此话时,现场的观众拍手叫绝。他加的这一句台词合情合理,逸夫舞台旁边真有肯德基店,小朋友都很喜欢吃肯德基,用肯德基哄两个因想妈妈哭泣的小孩儿真的是很合适。有时刘异龙又会换成买巧克力、汉堡包等小朋友爱吃的零食,究竟会说出什么哄小朋友的零食并无定稿,他总会根据演出现场的实际情况临时作出调整。有时到外地演出,他又会换成当地的特产,如高邮咸蛋、大对虾之类,剧场观众在看戏时情不自禁地增加了对戏的亲切感——原来他们也知道我们的土特产。

↓华传浩给刘异龙说戏

↓王传淞给刘异龙说戏

《烂柯山·泼水》中的地保一角,也凝聚着刘异龙多年不断修改的心血。《缀白裘》中,地保上场的词原为:“总甲年年做,轮流日日忙,若逢官府到,便是活遭殃。今日新太爷到任,伙计们,红吓挂挂,彩子结结,新太爷即刻就到哉哇。【水底鱼】引道前来,四方人站开。行的住步,坐的把身抬,坐的把身抬。”这段念白比较简单,念的是苏白。在演出中,刘异龙对这段念白进行了调整和补充。有一次到温州演出时,观众听不懂苏白,演出现场没有达到该有的效果,刘异龙又把它们彻底变成了京白。现在《泼水》一开场,地保上来,就念“地保地保,管事不少,专受闲气,没落得好”,四句话就把地保的情况简单勾勒出来。然后地保又把朱买臣休妻、朱买臣考中,朱买臣上任等事情再交待一下,补充舞台演出本因剧情删节后连贯性之不足。刘异龙还把【水底鱼】的词变成了“上有官差,四方的人站开,走路的哥哥请止步,坐着的大姐把身抬,打扫街道,专候新官来,专候新官来”,就更通俗易懂一些,并没改变原来的节奏。另外,还加了“谁家小孩儿的尿布收起来”之类的话,既有生活的依据,又展现了一个基层官吏每天要面对的琐琐碎碎,他的八面玲珑、狐假虎威、虚张声势等等,很生动很形象。这段戏原本是《烂柯山·泼水》的一个头子,是过场戏,在演《烂柯山》大戏时,让地保出场撑撑时间方便崔氏赶装的。后来刘异龙加入了很多虚拟化的表演,有了很多发挥创造,让这段过场戏变得丰满精彩,有的观众甚至还以为这是一段传统折子戏。

《烂柯山·泼水》《集成曲谱》书影

2014年5月20日晚,刘异龙和梁谷音在逸夫舞台合作演出《挑帘裁衣》。在《挑帘》快结束时,王婆帮西门庆成功搞定与潘金莲明日相会之事后,王婆对西门庆说,只怕你事后把我忘了,西门庆赶紧回答说,不会将干娘忘了,要在这街市上最热闹的地方买个“三房三厅三卫五阳台”孝敬干娘,看到这里,观众总是会欢然大笑。这“三房三厅三卫五阳台”并不是固定说词,会随着时代的变化在变化,不过总是当下比较有关注点的、贵重的热销产品。

《挑帘裁衣》剧照,刘异龙饰西门庆。刘异龙每年总会想些"新鲜品"孝敬干娘王婆。海青歌摄。

刘异龙认为,丑角演员当然有特权这么做,既符合剧情,又符合人物,同时也可以渲染现场气氛,也体现了丑角活络的行当特点。他说,自己在每一次演戏前都会反复琢磨戏中的内容,思考如何结合现代的审美观念,把戏丰富起来。所以,因地制宜,入乡随俗,使用当地的特色语言是刘异龙表演的一大特点,也是有效传播昆曲的一种方式。刘异龙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