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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看《邯郸梦》时候，我的思绪万千。我无法相信这位在台上生龙活虎，融小生、武生、丑、老生等多个行当于一身，将汤翁笔下的卢生演绎得酣畅淋漓的计镇华老师已是古稀之龄了。尤其是谢幕时他取下髯口那俊美的一笑，那么迷人，那么潇洒……

他是将西洋发声法与中国戏曲唱法成功结合起来的开创者，并且，他将影视表演技巧和昆剧表演手法有机融合，互取所长，化为己用，一切从人物出发，将表现与体验、外部与内部结合起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昆剧老生表演艺术语汇。他演唱的【胜如花】道尽了伍子胥无奈又心酸的父子离别之情，他的一曲弹词唱尽了天宝年间的兴亡盛衰，他所饰演的况钟负载了廉洁无私的浩然正气，而他演的陆游则蕴涵着风流倜傥的儒生书卷气……

思绪还在萦绕，耳际又传来《邯郸梦》的开场曲【渔家傲】“乌兔天边才打照，仙翁海上驴儿叫……”，原来，戏方初始。

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一届昆曲演员训练班，工老生。

清朝苏州派作家李玉的二十五出传奇《千忠戮》，又名《千钟禄》，嘉庆初年昆班改编提纲本变名为《琉璃塔》，其中的《奏朝》《草诏》《惨睹》（又名《八阳》）《搜山》《打车》等折目在今天的昆剧舞台上还常有演出。《搜山》《打车》在原著中是第十七、十八出，由于情节紧密相联，《搜山》《打车》经常连在一起演出。《搜山打车》故事发生的背景是靖难之后，建文帝逃出南京，颠沛流离，几经辗转，建文帝和程济来到云南鹤庆山茅庵中存身。这天程济送前来看望建文帝的史仲彬下山后回到庵中，发现建文帝不见了……史仲彬与程济是联姻之亲家，也是同朝为官的好友，他们都是为了保护建文帝的生命安全不遗余力的忠臣。戏中有三个主要人物，程济（老生，建文帝的追随者），建文帝（小生），严震直（末，旧臣，欲捉拿建文帝和程济）。《搜山打车》对老生演员来说算是基础的做工戏，唱做繁重，很吃工夫。

《千忠戮·搜山打车》计镇华饰程济，“吹胡子瞪眼”，寻不着建文帝，程济心急如焚。

计镇华是从上海市戏曲学校毕业后才向郑传鉴老师学习《搜山打车》的，当时他也就是中规中矩学下来，还谈不上自己的创造，1962年12月在苏州的“苏浙沪两省一市昆剧会演”上演出过，没有引起特别的轰动。上世纪80年代计镇华又把这个戏翻出来，在老师郑传鉴和师兄秦锐生的帮助下，尝试做了一些处理和改动。在李玉的原著中，《搜山》是严震直搜山，戏的落脚点在严震直身上，《打车》是程济凭着自己的忠肝义胆去“打劫”囚车，救出建文帝，这才是程济的重头戏。《搜山打车》按老的演法，大约需要50分钟。过场戏特别多，很拖沓，因此，剧本的梳理特别重要。《搜山》一开始，是严震直上场，吟【引子】“久任历三朝，宠沐皇恩浩”，接着是严震直的长念白：“下官严震直，湖州乌程人也。洪武年间，职授河南参政，出使安南。以廉能称旨，蒙高皇帝勅赐田宅。建文朝进工部尚书，督饷山东，同历城侯盛庸奏东昌之捷。今上即位，蒙授原官，数载以来，颇多恩赉。近因陈总宪奏称，向年张将军所献建文、程济二首，俱系假伪，皇上辗转心疑，道下官向曾熟识安南，特命到彼寻缉，并无踪迹。昨日回到云南，方投官驿，有一小校来报，说鹤庆山茅庵内有一僧一道，状貌非凡，此必建文、程济无疑了。”紧接着唱【好姐姐】：“向万山茅庵低小，内藏着一僧一道，状貌非凡，潜踪似窜逃。忙围剿，穿岩缚取南山豹，破浪忙除北海蛟。”这一段长长的严震直的戏，有念有唱，交待自己的身份以及进行“搜山”这个事情的原因，然后才是建文帝上场。计镇华改成了建文帝先上场，把这一长段严震直的戏删掉了，并不影响情节进展。到了《打车》中，原来也是程济上场唱一曲【新水令】：“挽天心一线系斜阳，护潜龙万般劳攘，不指望黄冠归故里，只办着赤胆报君王”，再来一段念白：“俺，程济，送友出山，回到庵中，不见了大师，寸心如割，一路打听，闻得严震直已将大师，上了囚车，喔哈押，押押押解起行，为此我急急赶上。”接着唱“我步踉跄，顾不得路崎岖，喔哈，山高旷”。这段带念白的【新水令】又把《搜山》中的前情再交待一番，计镇华认为，由于《搜山》《打车》都是连着一起演，完全没必要把前面的事情再重说一次，因此，这段戏也被删去了。删去两大块戏以后，又把整出戏的曲子、唱念，做了一些梳理和修改，突出了程济的主角地位，使戏更干净简洁，情节也更连贯流畅。

现在的《搜山》中建文帝先出场，唱【步步娇】：“久别欣逢言难了，分手心如捣，空山伴寂寥。”通过建文帝来交待剧情：“我不见史徒（指史仲彬）一十六载，不想忽然到此，惊喜非常，但此处不宜久住，故催他起身，昨日勉强洒泪而别，我命程徒，送他出山去了，尚未回来……”正在建文帝悬望程济之际，严震直带着四小军打进门来，建文帝被捉，下场。

接着主角程济上场了。由于担心史仲彬的安全，程济一早就奉建文帝之命去送史仲彬下山，虽然也有不舍，因担心建文帝的安全，也就急急地赶回庵中。所以他内心虽然有些感叹，倒也平静，因此，他手持佛珠上场时的这段念白声音平和，“我程济，奉大师之命……”直到他走近庵门，发现庵门大开，程济心里犯起了嘀咕，“为何庵门大开？”16年的逃难生活，已经养成了他警觉敏锐的生活习性，一点微小的变化都能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心里还是存有一些侥幸，或者是劫财的强盗，这时程济的念白和脚步都还是放松的。当他进得庵内，发现窗棂乱倒器皿毁坏，他内心的平静瞬间就被打破了，计镇华通过眼神的盘桓来展示程济内心的波澜，他在细细观察，一边看一边思索：这是谁在破坏，是普通的劫财还是建文帝的身份暴露了？然后他想得赶紧找到大师，才可放心。于是，他快速在庵内寻找一圈，不见大师，拼命喊叫“大大大师——”，没有回应，程济心里预感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妙了。这时，计镇华使用了一个停顿，把程济惊愕、焦虑的感情突出出来，这就像影视剧中的慢镜头，细腻地展示出此时程济的不安。这段发现庵门大开到四下寻不着建文帝的戏，计镇华通过台步节奏一个比一个明显加紧来表现程济内心的变化。

但程济还是抱了一丝希望，说不定建文帝就在附近，于是他立即将手中拿着的佛珠反套在脖子上，挽起褶子的一角将其塞于腰间，出庵寻找，但茅庵附近并未找到。此时的程济越发慌张，唱【急三枪】“急、急、急得我心焦燥，生疑虑，无处寻消息，问根苗”，这三个“急”字一个比一个紧，一个比一个重，整个唱段一句一句往上推，直到听到搜山兵士们的对话，知道建文帝被擒，现在正要来抓他，程济真的慌了，计镇华运用了大量的身段，来表现程济此刻内心的焦灼。但程济慌而不乱，他马上就镇静下来，听说建文帝被严尚书擒了，他冷静下来分析：“哪个什么严尚书？”只见程济眼珠转动，用手指头侧来表示他的片刻狐疑：“是了，一定是严震直了。”可见他在危急的情势下还能稳住阵脚，具有超强的逻辑思维和周密的判断能力，这一紧一慢也符合人物的特性，程济不是别人，他是有勇有谋的智士。

《搜山》的下场，程济决定深入虎穴营救建文帝，他大喊“待我急急赶上前去，赶上前去”，计镇华配合使用了搓手、顿足、蹉步、甩髯口、抖髯口、挑髯口、抖水袖、甩水袖等动作幅度强烈的身段，来表明程济的决心，营造出了强烈的舞台气氛，把这个戏推向高潮。

《打车》中，程济故作镇定地进了严震直的营盘，他强忍内心的悲愤，对着严震直施礼：“请了。”严震直还以傲慢的一礼：“请了。”程济更大声地回了一声：“请了！”双手的水袖在严震直面前重重一甩，把严震直的气势先打压下去。他讥讽严震直靠抓住建文帝可以换来“千金赏万户侯”，程济用左肩胛去碰严震直的右手臂，貌似处在好友的角度来恭喜严震直，实则是讥讽严震直靠出卖旧主求取发达荣光。严震直说，念着朋友之情、同朝之谊，既然寻程济不着，程济就不该主动前来送死。程济抓住严震直所说“同朝之谊朋友之情”来反问严震直：是否忘了最重要的“君臣之义”呢？骂得严震直理屈词穷。接着程济唱了一曲最重要的唱段【折桂令】:“恁也曾立朝端首领鸳行，食禄千钟，紫绶金章，顿忘了圣德汪洋，到如今反颜事敌，转眼恩忘，生擦擦把龙孙槛，血淋淋将故主遭殃。”他要说服严震直放建文帝一条生路，计镇华的唱满宫满调，通过渐徐渐紧的唱把人物内心的那种据理力争体现出来，再用唐朝的睢阳之战以及宋朝文天祥等名臣爱国将领的事情来打动严震直。但严震直不为所动，还狡辩说想“图画云台”，程济骂他只能“遗臭万年”，又骂他是“人面兽心之人”，严震直恼羞成怒，命兵士们上前把程济拿下。程济背手甩袖怒目相视，兵士们被程济的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给震住了，不敢上前拿他。随即程济跪行到建文帝旁边，唱【雁儿落】，哭陈建文帝的仁德、严震直的不义，兵士们被程济的忠心感动，纷纷弃甲抛戈四散离去。有所悔悟的严震直也自杀身亡。程济舌战严震直，冷嘲热讽，随机应变，步步为营，直达胜利。计镇华说，诸葛亮是舌战群儒，程济是靠唱和做显示了内心的强大，最后战胜了兵士和严震直。

对死里逃生的程济和建文帝，两人用了大幅的身段，大幅的调度来展示此刻内心的狂喜，在唱到“主和臣性命帮”时脚前后飞点，这是郑传鉴老师借鉴了美国踢踏舞步创造出来的，计镇华饰演的程济还有大声的狂笑，手舞足蹈，甚至还有一边耍水袖一边抬腿转圈的动作，计镇华说，此刻那种劫后余生的心情，无法用常规的动作来外化表达，只有借助这些昆曲舞台上其他戏里没有的奇怪身段和动作，才能略显夸张却又恰如其分地帮助体现出来。最后，在二人的蹉步并“趱路——”声中又一次把戏推向高潮。

2009年1月17日晚，“计语华章”计镇华昆剧艺术传承专场现场，计镇华的恩师倪传钺前来祝贺。

《搜山打车》现约35分钟，此戏的精彩就在于通过大量的外部动作来强化程济的内心世界：从最初的送别史仲彬归山时的平和，到发现茅庵门大开时的惊疑，到庵内外遍寻不着时的急切，到听到兵士们的对话，并冷静分析寻找对策，然后是大胆闯入敌营，奋不顾身救出建文帝，到最后的死里逃生，节奏明晰，程济的心理变化和表演层次分明。计镇华的《搜山打车》在大陆、香港、台湾等地都演出过，每次都是作为大轴演出，深受观众的喜爱。现在计镇华把这个戏教给了袁国良，《搜山打车》又有了新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