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打山门 细磨六旬
方洋口述
·采访小记·
在戏曲界有一句俗话,是说“千生万旦一净难”,就是形容要培养出一名优秀的花脸演员是非常不容易的。
方洋说,想成为一名合格的花脸演员,必须要有一辈子吃苦的精神。还在戏校学习时,为了演好《山门》,方洋还经常偷偷地练私功。由于性格内向,不事张扬,很多人还以为他偷懒不练功,其时他一天至少要练三次功。有一段时间,方洋坚持每天三点钟起床,偷偷地到教室练功,练到五点钟就去睡了,六点半又跟着大家一块起来喊嗓子,同学们都不知道方洋半夜里练私功的秘密。上午是毯子功,毯子功练完,吃了中饭以后,距离下午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方洋舍不得浪费这个时间,他就去找一间空的排练厅,排练厅门上都有一个窗户,他就用旧报纸把窗户蒙上,一个人在里面练。方洋想:“等我练好了我再给大家看”,有一种台上见的思想,没练好不能拿出来,否则就是显丑。
·方洋·
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一届昆曲演员训练班,工净、红生。
《山门》这出戏与《水浒传》第四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情节十分相似。讲的是鲁智深在五台山剃度为僧后,不耐寺中生活,一天到山下闲游解闷。巧遇卖酒人担酒叫卖,卖酒人因他是出家人,不肯卖酒给他,鲁智深只得把两桶酒抢来喝了再付酒钱,大醉回寺。
《虎囊弹》传奇原作已不考,至今昆曲舞台上只留下了一出《山门》,也叫《醉打山门》,这是昆剧传统骨子老戏,是净角的基础戏,集唱、念、做、打于一体,难度极高。昆净剧目常有“七红八黑三和尚”之说,《山门》中的鲁智深就是“三和尚”之一。
胡适在《缀白裘·序》里说:“有许多传奇实在不值得全读,只读那最精彩的几出就够了。例如鲁智深《醉打山门》的一出戏,意思和文词都是很美的。我们没有看见过《虎囊弹》全本,但我们可以断言,《山门》是《虎囊弹》最精彩的一出,这一出在《缀白裘》里保存到如今,就是《虎囊弹》全本永远佚失了也不足惜了。”

↓《虎囊弹·山门》方洋饰鲁智深(睡罗汉)

↑《山门》剧照,方洋饰鲁智深,刘异龙饰卖酒人。

↑《虎囊弹·山门》方洋饰鲁智深,张铭荣饰卖酒人。
关于《虎囊弹》中的“弹”字的读音,也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应读作dàn,所谓“虎囊弹”是指作为武器的弹丸,也叫弹珠。“虎囊”云云,当是武将的用物,犹如勇士的帽子称作“虎冠”,武将的营幕称作“虎帐”一样。另一种主张读tán的则认为,昆曲的读音向来有专门的讲究,可能传下来就是应该这样读。查了《韵学骊珠》得知,“弹”有两个音:一个是特寒切,打九也,鼓爪也,又纠也,劾也,本去声;另一个是特汗切,丸也,又平声。《说文解字》中“弹”是“徒案切”。因为《虎囊弹》全本佚失,所以无法从内容得知“虎囊弹”中“弹”的意思,单从音韵学来猜度,恐不准确,所以“弹”在此的读音以及读音方面的流变和讲究,待考吧。
此戏唱的是一套〔北仙吕·点绛唇〕套曲,近代一些京剧名家如何桂山、郝寿臣等都擅演,而且唱的都是昆腔。川剧中的昆腔也保留此剧,唱词也与昆曲曲谱所载相似,只是它的唱腔、打击乐、念白、表演、服饰等等都也带有浓浓的地方特点,比较奔放和谐趣。汉剧、河北梆子、桂剧有《打弹子》,湘剧有《虎狼弹》,秦腔也有此剧目。
方洋是1957年从陈富瑞老师那里把《山门》继承下来的。陈富瑞老师毕业于富连成科班,他们家是京昆世家,他的曾祖父陈金雀[1]在咸丰年间曾为内廷昆剧供奉。梅兰芳先生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讲到“专教昆曲的还有乔惠兰、谢昆泉、陈嘉樑三位……陈先生是陈金爵的孙子,也是我祖母的内侄。他家四代擅长昆曲[2],我在早期唱的昆曲,都是他给我吹笛的。”[3]《虎囊弹·山门》可以说是陈富瑞祖传几代的戏,基础相当深厚,有许多独到之处。后来方洋又受到传字辈以及陈富瑞的师弟中国戏曲学校宋富亭老师的指点。这出戏方洋一直习演不辍,他把这出戏唱得满宫满调,演得出情出彩,别有一番韵味。
《山门》在表演上分为四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从【点绛唇】到【混江龙】唱完,这是鲁智深的独角戏,讲的是鲁智深离了寺院,行走在五台山间,一路看到五台山的好景致,通过手中的云帚甩、绕、背等,配合唱腔及身段的变化,描摹出了一片诗情画意。
第二个层次是鲁智深与卖酒人的对子戏。看到卖酒人挑酒上山,鲁智深的目光就再也没离开过酒桶。为了吃到酒,鲁智深先使“招儿”让卖酒人歇歇再走。当卖酒人放下酒桶,他立即蹲到酒桶前,馋相毕露,偷吃几口之后,惹得酒瘾大发,这下他怎么也不肯放卖酒人离去了。他先唱了一曲【油葫芦】,试图说服卖酒人卖酒给他,见此招数不成,就只能抢了。也可算作是来了个先礼后兵。他一手强按住卖酒人的脑袋,使之动弹不得,一手抱起酒桶,一脚独立一脚交叉抬起,挡住走着“矮子步”欲抢酒桶的卖酒人,在转圈的同时大口大口地喝酒,两圈转毕,酒也喝光,再一手放开卖酒人,一手扔出酒桶,显出其豪爽的性格。接着鲁智深和卖酒人又换了另外一组身段,鲁又抢吃了另外一桶……一个是大花脸,一个是小花脸,一个豪放,一个细微,一个念韵白,一个念苏白,在载歌载舞中,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山间抢酒喝酒生动优美的情趣图。

第三个层次是酒醉后的鲁智深打了一套罗汉拳,把半山亭打塌半边下来。从“降龙罗汉”到“伏虎罗汉”,然后来了个金鸡独立的“看经罗汉”,鲁智深一手执书,一手还在调皮地不断翻阅,接着是“打钹罗汉”,配合着双手的快慢开合,伴着乐队的铙钹声响。在小停顿之后,鲁智深又回归醉步,紧接着亮出“叉手罗汉”“长臂罗汉”“大耳罗汉”“开胸现佛罗汉”造型,醉步又显。尔后,鲁智深又形象地模拟了“长眉罗汉”,他双手从眉梢往下送,又来一个竖叉,双手托举,摆出一个“托天罗汉”模样,继而又变成了“醉罗汉”,还在自斟自酌呢。再接一个前空翻倒地一躺(即“吊毛”),又变成了一个“睡罗汉”……方洋基本功扎实,下盘稳健,他塑造的每一个罗汉的造型是静止的,但动作是变化的,于一动一静之间,满台充盈着形色各异的活态罗汉图,既形似又神似,显示了鲁智深蔑视权威又俏皮可爱的特点。就这样,在摹形画物中,酒醉的鲁智深把半山亭打塌了。

也许对普通的中外观众来说,各色脸谱就是他们对中国传统戏曲最深刻的印象。的确,脸谱是戏曲的一个标志性符号。脸谱的专业解释是中国传统戏曲中用各种颜色在演员面部所勾画成的特殊谱式图案,通过抽象的线条和具有特殊视觉意义的色块,夸张地表现剧中人物的性格特征和特殊心境。
方洋所勾画的昆曲净角脸谱十分独特,细腻精致、惟妙惟肖,能够形象地表现不同角色的人物性格。这既有师传,也融注了他一生的钻研和体会。他所勾画的《牡丹亭·冥判》中胡判官的蝴蝶脸谱(见上图)非常罕见,1982年去西安演出时,当地的秦腔名角儿们专门到后台向他请教。1991年,他应邀到日本早稻田大学戏剧博物馆讲解昆剧花脸的化妆艺术。1998年德国慕尼黑举办’98昆剧上海——慕尼黑文化交流活动时,宣传海报就是用的方洋所勾画的鲁智深脸谱。2000年,他勾画的张飞脸谱变身为中国艺术节的广告牌……
传字辈的沈传锟老师在这里是演的“醉八仙”,陈富瑞老师传授给方洋的是打罗汉拳。方洋起初也去过玉佛寺请教那些罗汉的专门名字,“指天划地罗汉、降龙罗汉、伏虎罗汉、挖耳罗汉、托天罗汉、看经罗汉、探海罗汉、矮罗汉、拜佛罗汉、醉罗汉、抱膝罗汉、打钹罗汉、大耳罗汉、长臂罗汉、叉手罗汉、开胸见佛罗汉、长眉罗汉、睡罗汉”等等,这些各式各样的罗汉名其实是民间根据罗汉的造型长久积累起来的,并非他们在佛教中的专门名称,所以方洋觉得还是依据戏中的传统名字来好。并且,以罗汉的各种造型命名,也符合鲁智深醉酒后看到的各种罗汉最直接的情形。为了形神兼备地打好罗汉拳,方洋每到一个地方,总是喜欢出入庙宇神殿,对其中所立的各种罗汉塑像细细观察,揣摩他们的神态特征,借鉴他们的造型和眼神,在师承的基础上再加以创造。故而,方洋的罗汉拳总是打得声容并貌,屡有变化。
第四个层次是在打塌半山亭又闯了山门打坏哼哈二将后,鲁智深再也无法见容于五台山,智真长老只得把他推荐到东京大相国寺,并赠送他十两白银,鲁智深猛听一惊,先打背供,再偷偷拭泪。鲁智深唱了一曲非常有名的【寄生草】:“漫试英雄泪,相辞乞士家”,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但事已至今,无法挽回。他十分感激智真长老的救命之恩、收容之情,不觉流下了英雄热泪。然后左、右、中三个大甩袖,走大圆场,唱出“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敢辞却芒鞋破钵随缘化”,将英雄的率直与善良、无奈与豪情融于一身。方洋把鲁智深这个爱憎分明、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演绎得十分成功。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宝钗生日,贾母叫她点戏,她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就是《醉打山门》),并向宝玉推荐其中这支【寄生草】曲子。宝玉听完曲子,“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史湘云说其中一个小旦扮上倒像林黛玉,宝玉怕林黛玉听到不高兴,和史湘云二人生隙恼。于是,宝玉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宝玉觉得很屈,有苦难诉,言及自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觉泪下。遂提笔立占一谒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谒后。“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有时为了节省演出时间就常常不唱【寄生草】,沪上的老记者之江和台湾的一些学者见到方洋,都会建议他演出时一定要把【寄生草】唱完,他们认为这支曲子很特别,影响又大,不唱会让人觉得可惜。
年少时的方洋演这出戏已获得不少赞誉,但平常滴酒不沾的他对于自己在戏中所呈现的醉态还是不太自信。1961年,方洋随团赴香港演出非常成功,返沪途经广州时,叶剑英元帅亲自设宴招待他们以示祝贺。宴席时气氛非常热烈,方洋受到感染,也忍不住喝了几杯干红,还趁兴夜游广州花市。谁知,走着走着,红酒后劲来了,方洋觉得晕乎乎的。好友刘异龙不放心方洋,跟了出来,在看花市的人群里找到了走路如踩棉花的方洋。此番经历令方洋找到了醉酒的感觉,以后再演,就仿佛身临醉境,十分流畅了。

方洋觉得,教学生可以促进自己的思考,就像下棋一样,旁观者更清,可以从第三者的角度来冷静地观察、判断每一个动作是否合适,是否能发挥演员的特长。方洋总结自己的成功,除了自己的天赋、遇到好的老师外,还得益于肯吃苦练功。他常给学生灌输说,现在有的人专门花钱到健身房去锻炼身体,你们在戏校拼命练功,既练了功长了本事又锻炼了身体,还省了钱,何乐而不为呢?
“文革”期间,毛主席听过方洋的《山门》录音后很欣赏,他曾说:“从方洋的唱念中,听出了鲁智深的人物性格。”画家程十发看了方洋的《山门》赞不绝口,他说:“《山门》的每一句唱腔都是一幅很好的中国画。”
《山门》几十年的演出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听取意见,不断修改提高的过程。情节改变最大的是方洋他们加了鲁智深喝完酒后给卖酒人一锭银子的细节,这一改变合情合理,显现了鲁智深同情弱者的一贯态度,与之前的拳打郑屠一脉相承,也符合鲁智深的性格特征。这些加工和改造非常巧妙,整出戏更加紧凑更为雅致。方洋坦言,年轻时演出此戏只注意外形动作的技巧,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剧本和人物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故而把重点放在了如何运用唱念和表演手段去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塑造一个外形粗犷、性格豪爽,平生喜欢喝酒,从不念经拜佛,而爱憎分明、惯打抱不平的慷慨侠义的英雄形象。

《虎囊弹·山门》《集成曲谱》书影
在语言方面,净化了原著中的语言,把脏字去掉,如“口内淡出鸟来”改成“口内淡出水来”,“那鸟亭”变成“那半山亭”。也加了一些词便于舞台调度,如鲁智深发现有挑酒人挑酒上山,加了一句“我且闪过一旁,看他挑往哪里去卖”,鲁智深暂时下场空出舞台,让挑酒人上场表演。又如鲁智深问:“卖酒的,你这两桶可是好酒?” 原文中卖酒人只答道:“好酒”,现在改成卖酒人答:“都是的的刮刮原甏”,这样产生的舞台效果往往能让观众爆笑。
据方洋介绍,如果把《山门》唱完整,大概要一个小时,一般就只演到鲁智深打完罗汉拳,把半山亭打塌半边下来就结束了,常常称之为《山亭》,但这样也要演三刻钟。后来考虑到观众欣赏折子戏的习惯,又做了适当的剪裁,【混江龙】这支曲子删掉了,念白也尽量精减,罗汉拳也只保留了“十八罗汉拳”中最精彩的,甚至有的时候罗汉拳也不打了,只演到把酒喝了,把酒钱付给卖酒人。
1994年,方洋应邀赴台演出《山门》全剧,他又手把手地教会了“昆三班”的《山门》后半段。现在方洋又把这出戏完整地传给了上海市戏曲学校“昆五班”的学生阚鑫等。他根据阚鑫腰腿功底好的特点,在醉打罗汉拳的时候又给他加了一些高难度的身段,在北京演出时获得行家一致好评。一出《山门》,从学到演,从演技巧到演内心,从演到教,从教到再提高,就这样不断反复进行,方洋在不知不觉中用心尽情细磨了六十年,整整一个甲子。
【注释】
[1]据陆萼庭的《昆剧演出史稿》中说,陈金雀原名双贵,晚号煦堂(堂一作棠),又号学古篆伶人。“金雀”一名实是嘉庆帝的赐名,因其最擅演《金雀记》。陈金雀也有写作陈金爵的,雀、爵古文同。见《昆剧演出史稿》,陆萼庭著,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一版,第275页。又,关于陈金雀的记述,王芷章的《清代伶官传》中卷第23至27页也有相关内容。
[2]陈金雀的儿子陈寿丰(一作峰)也是朝廷供奉,陈金雀的女儿嫁给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陈金雀的孙子陈嘉樑也是朝廷供奉,后来还为梅兰芳吹笛授曲。
[3]《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一集,梅兰芳述、许姬传记,中国戏剧出版社,1961年第一版,第1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