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芝泉口述

·采访小记·

远远地，就听到教室里传出来王芝泉那铿锵有力的声音：“黄亚男，腿要抬高，控住，控住，勾脚面，现在还不能放下来！”“不行不行，钱瑜婷，你的平转还得再溜一点！点翻身时，左脚右手要一致。串翻身时，手和脚要有爆发力，记住了！”“林芝，你先压卧鱼！林芝，卧鱼再低一点！再低一点，胯关节要压开！”“姚心怡，你的鹞子翻身手要打开！你再来一遍！”“圆场时腿一定要勾脚腕，王倩澜，你别越跑越僵！两个膝盖要微蜷,你还得练！”“林月媛，山膀要圆一点，脸不要僵，肩膀要放松！不要扛！”

王芝泉在教学时，好像长了若干双眼睛，“昆五班”武旦组六名学生每时每刻的状态都被她尽收眼底。她说，这三个学生个子高，可以扎大靠，演女将军威风，那三个学生个子还小，就练短打、出手及娃娃生，要根据孩子们的特点来合理安排教学。在王芝泉的精心调教下，她们中的四位已获得了全国小梅花奖。

·王芝泉·

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一届昆曲演员训练班，工武旦、刀马旦。

《缀白裘》第十一集记载着《挡马》为乱弹腔，唱的是【披子】，此乃一种整齐句式。这个戏昆剧失传已久，在其他剧种中还有保留，但比较简单。上个世纪50年代初，传字辈方传芸、汪传钤在辅导扬剧《杨八姐打店》时受到启发，请曲友戴夏据《缀白裘》所载《挡马》剧本重新整理并谱曲。戴夏填制了一套〔北黄钟·醉花阴〕套曲，此曲节奏比较鲜明，有快有慢。1954年11月，方传芸和汪传钤携《挡马》于华东戏曲会演首演成功之后，此戏得以闻名全国。随后，方传芸和汪传钤又向全国各地的戏曲演员传授该戏，以至全国上下各地各剧种都在演《挡马》。

1957年，还在学花旦的王芝泉很偶然地向上海京剧院的王泗水老师学习了《挡马》小片断，汇报演出时竟获得好评，令她欣喜异常。真是机缘巧合，不久方传芸老师就准备给戏校武旦组开《挡马》课。听到这个消息，王芝泉鼓足了勇气向“昆教组”组长倪传钺老师表示自己想学《挡马》，在王芝泉的不断“纠缠”下，倪老师同意了。于是，王芝泉借机从花旦组转到武旦组，一面跟京剧老师松雪芳学习京剧武旦戏，另一方面跟方传芸老师学起《挡马》来。

《挡马》剧照，王芝泉饰杨八姐。

1958年初，王芝泉已将《挡马》学下来了。这天，外地的梆子剧团来上海演出，其中就有《挡马》一戏。梆子剧团的《挡马》始自方、汪两位老师，但有加工改造。他们用了二张桌子，二把椅子，增添了不少武戏技巧，开打很多，打得很花哨，也很猛烈。王芝泉一下子就给迷住了。第二天，方老师又让王芝泉去看李玉茹、孙正阳的《挡马》。回来一比较，王芝泉自然更喜欢梆子剧团的《挡马》，她觉得李玉茹、孙正阳的《挡马》太文气了，梆子剧团多好，精彩热闹。但方老师却持不同的意见，他认为，京剧《挡马》刻画的是人物，开打恰到好处，唱念表演都很到位，而梆子剧团的《挡马》像杂耍、杂技。——武戏技巧是为剧情、为人物服务的，不能想当然地认为打得热闹，绝活多、难度高就是一出好武戏。王芝泉领会了。

经过慢慢磨炼，王芝泉的《挡马》已经相当熟稔，有技巧、有难度、有人物了。尽管如此，每当演出时，观众的叫好声及掌声又会使王芝泉犯“炫耀”技巧的毛病。有一次演《挡马》，杨八姐一上场，在“反四击头”的锣鼓声中，直接从后台圆场冲到台口，来了一个抬腿亮相。左腿往前一抬，左脚尖正好抬在额前，当场就一个碰头彩。王芝泉觉得自己腿好，就该给观众看腿，多火爆、多有激情啊，可以表现杨八姐刺探军情后急于回家的心情，王芝泉心里颇为得意。事后，方老师却狠狠地批评了王芝泉，他说：怎么能用小将、马夫这类人物出场的动作来代替有大将之资的杨八姐的出场呢？要注意人物的身份和地位！此番受教，王芝泉对武戏技巧和人物的关系又多了一层理解和认识，昆剧就是特别讲究。

都是八姐，都在“挡马”，又不应忘形炫技，怎么才能演出自己的风格和特点来呢？王芝泉想寻找突破。这时方老师根据王芝泉腿好的特点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她练习“双腿掏翎子”（也叫“双脚掏翎子”）——杨八姐进了焦光普开的酒店，她看见店堂的陈设而疑心重重，她向舞台右侧观望，慢慢抬起右腿，一个漂亮的右脚掏翎子，她又向舞台左侧望去，慢慢抬起左腿，一个漂亮的左脚掏翎子。

洋洋得意的“双脚掏翎子”，有高度、有韧性、有控制力。

一般的演员也就是用手来掏翎子，有的演员是“独腿金刚”，一条腿好，另一条就不行，而要用双脚来掏翎子难度非常大，演员需要180度控腿，并且用脚面去勾取翎子，腿既要有软度、灵巧度还得要有力度。“双脚掏翎子”，这在全国的武旦界绝无仅有！用得恰到好处，表现了杨八姐此刻内心的疑惑重重，把技巧巧妙地融在戏中。

“动脑筋想办法，克服重重困难，热爱昆曲，发展武戏”是《挡马》剧组共同的信念。
↑《挡马》剧照，王芝泉饰杨八姐，陈同申饰焦光普。
→《挡马》剧照，王芝泉饰杨八姐，张铭荣饰焦光普。

王芝泉和学生

王芝泉两条腿都不错，但为了让两条腿更灵活更听话，她还经常一边看书一边把腿吊起来，一分钟都不浪费。甚至她还练就了一边午睡一边练腿的“独门绝技”。睡觉时，人平躺，把一条腿侧扳到头上，努力让两条腿呈直线，然后身体紧贴床的挡板或者墙壁，每周一、三、五练左腿，二、四、六练右腿，练就了柔韧灵活有力度的双腿。

1978年上海昆剧团成立后，王芝泉又动起了《挡马》的脑筋。方老师又贡献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让王芝泉穿上厚底靴（俗称“厚底”）。可武旦、刀马旦是从来不穿厚底靴的。但是，穿厚底靴符合女扮男装的杨八姐这个人物，在没被焦光普识破以前，杨八姐的身份是番将，应属武小生，当然可以穿厚底，还可以平添几分舞台潇洒。所以，王芝泉又开始穿着厚底练功。几乎每天一起床，王芝泉就穿着厚底靴，上楼梯，下楼梯，反复练习以前自己非常熟悉的各种技巧，其实“着厚底”也是一功，稍不注意就会打滑、崴脚或者摔伤。慢慢地，王芝泉把厚底练薄，直到练就了“着厚底”也如履平地，各项技巧挥洒自如的状态。王芝泉又开创了一个全国第一。

1982年，他们看到金华婺剧团在演这个戏时使用了“踢宝剑出鞘”的绝招，很合情理，也打算在演出时使用。练吧，练吧，王芝泉自甘“靶子”，让搭档张铭荣、陈同申轮流踢，千万次的试验后，终于成功地掌握了踢的力度和角度，而王芝泉的腿上却早已是一大片的乌青块，她从头到尾哼都没哼一声。

当然，要想保证每次“踢宝剑出鞘”成功，还有小秘密，剑的材质，剑的长度，剑身的重量，剑身与剑鞘之间的密合度、剑的悬挂位置，还有拴剑鞘的那根绳子等等，都会影响成功率。其中，拴剑鞘的绳子起着关键性的作用。王芝泉和她的团队也是经过无数次的实验，终于找到一种软度、粗细合适的绳子，宝剑悬挂的位置和绳子的长短都有关窍。

除了这些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革新和提高外，杨八姐与焦光普的这段打斗也是经过无数次地改进。通常，武戏的打斗场面总是敌对的双方打得你死我活，而在此戏中，杨八姐由于身份被焦光普识破，所以她的打是往死里打，往要害处打，处处要将焦光普置于死地；而焦光普尽管武功高强，由于已经猜出杨八姐的身份，他的打主要是避让杨八姐，保护杨八姐。这段开打就非常有意思，充分利用了桌子、椅子，借鉴并发展了“组合盗腰牌”“上椅子”“来回倒”等技术，打得有声有色，成为了一段与众不同的、在特定情境里的开打。

王芝泉说，最开始的时候，戏里用的腰牌是一块木头做的牌子，是硬的，后来改成绸缎做的，是软的。焦光普的衣服变化比较大，以前汪传钤穿的是深色侉衣裤加小腰包，后来张铭荣穿了一套灰色打衣裤，外加一件有白色绒边的深蓝色坎肩，这种服装既方便武打，也可表示小酒保身份，坎肩上的白色绒边也叫“出风边”，表示异域的严寒。而杨八姐的着装，并没有特别的变动，以前方传芸老师穿的是大团花的箭衣，现在改成绣小团花的白色或粉色箭衣，显得精悍大气，原来用的盔头比较大，后来也改小变立更漂亮，也让王芝泉扮的杨八姐显挺拔了。

1985年《挡马》代表上海参加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团里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加工小组，有方传芸，导演李进，以及京剧院的张美娟、李仲林二位专家，大家一起出主意精磨此戏，不断地加工提高。功夫不负有心人，王芝泉、陈同申获得了全国戏曲观摩演出主演一等奖，同时《挡马》还获得小戏演出奖及乐队伴奏奖。这又像是掀起了新一番的《挡马》热潮，几对杨八姐和焦光普基本上是演到哪里就教到哪里，对所有求学者都是悉心传授，不计报酬。这出凝聚了两代人心血的《挡马》，伴随着王芝泉整整半个世纪的舞台生涯。真是一出百看不厌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