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云峰口述

·采访小记·

2012年12月31日（周一）下午，我在盔帽间“游荡”。上海昆剧团即将于2013年1月3日、4日在逸夫舞台演出，窦云峰老师把他的学生在演出单上列出来要带的盔帽再检查一遍，生怕有遗漏。1月3日晚上有《昭君出塞》，王昭君和王龙两个角色都需要戴翎子，要挑两副配对的，再各备一副。窦老师把四副翎子拿出来检查一下，看有没有断裂的地方，翎子长度、宽窄、厚薄、弯曲度等是否一致。窦老师介绍说，翎子的长短要根据演员的身高以及在剧中所饰演的角色来挑，比如黎安演《望乡》里的李陵，可以挑七节较长的翎子，侯哲在《昭君出塞》中可以挑五节中等长度的翎子，谷好好在《扈家庄》中有大量的抓翎子的动作，所以一定要挑一副很牢的翎子。因为翎子是野山鸡毛做的，是活的，每次演出前都得仔细再检查，有问题要及时修整，但即便这样小心，有时在台上也会出现折断等意外情况。

·窦云峰·

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舞台班，上海昆剧团舞台主任技师。

1958年，窦云峰随父母到上海就读于上海市山西路小学。第二学期的有一天，一位老师叫他去校长办公室，去了以后见着了一些陌生的人，原来是上海市戏曲学校的老师来面试，后来又稀里糊涂地参加复试，被录取了。1960年9月，窦云峰正式来到戏校淮剧班学习。由于体型比较大，练功很痛苦，窦云峰直言，自己当时不是很刻苦。

→↓盔头的日常检修与保养维护相当重要，任何一个从事盔帽工作的人都不能保证台上的万无一失，但是一定得提前预防，“认真”最关键。

→窦云峰整理翎子

戏校实行甄别制，把那些不适合做演员的学生淘汰，让他们趁早改行。半年以后，第一次甄别，学校把要甄别的同学的家长请来开会。当时窦云峰并不在甄别之列，所以他的家长并没有收到家长会通知。窦云峰也不知道开家长会是做什么，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就去对班主任老师说：为什么别的家长都有开会通知，我们家里怎么会没有？班主任也没多想，以为窦云峰想改行，就说：你们想来开会就来吧。稀里糊涂地开完会后，窦云峰就稀里糊涂地转到了舞台班，来到了盔帽组。这时窦云峰有点后悔了，他不太喜欢盔帽这一行，觉得干盔帽不就是帮人勒个头？不算什么本事，因此心里很有抵触情绪，也不好好地学，比较调皮。他想回到演员班继续练功学戏是不可能了；回到小学继续念书也不可能，学习进度跟不上，再加上家庭又困难；他想去化妆组，他觉得化妆才是一项本领，但自己又不能主导自己的去留，完全就是不尴不尬。后来窦云峰想通了，总得学个糊口的本事吧，这才安心地留下来。学校为了培养一专多能的人才，舞台班的同学都要学服装、道具、化妆、盔帽等知识，所以说，窦云峰虽然是在盔帽组学习，但是也学习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戏曲化妆基本知识，对服装、道具等其它舞台工种也有了基本的了解。那时学校很主张学生多看戏多观摩，他看过高盛麟的《走麦城》《挑滑车》以及盖叫天的一些戏。当然，看戏的目的主要还是记东西，比如这个戏有几个龙套，穿啥戴啥。虽然老师在课堂上都会讲很多戏的穿戴，但是靠死记硬背完全没有看过一遍戏后的深刻印象，看戏让他们获得了最直观的形象。

1963年，学校开始搞现代戏，盔帽用不上了，窦云峰开始跟着唐歌老师学习化妆，学得非常认真，他觉得学这个东西跟自己对工了。1964年，窦云峰毕业后留在了戏校，开始了自己的化妆造型工作。

“昆二班”开始排《奇袭白虎团》，需要给扮演美国顾问的周志刚做一个高的假鼻子，窦云峰就去请教别人怎么做，对方教他用棉花和甘露素（一种化学试剂）脱胎，用石膏取一个阴模，再用石膏翻一个阳模。窦云峰回忆说，由于没有经验，当时做模的时候忘了给周志刚预留两个鼻孔出气，可把周志刚给闷坏了。有时窦云峰还要给演员们做演出头套，由于没有专门的费用，他总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学校排《八一风暴》时，剧中的周总理由章小申扮演，给章小申化妆造型的活儿落到了窦云峰身上。窦云峰说，肖像妆是最难化的，化得好会受到表扬，化得不好就变成笑话了。经过仔细琢磨研究，他成功地把章小申变成了舞台上的周总理形象，很多外地的化妆人员都来观摩学习这个化妆的方法。

上海昆剧团刚成立那会儿，后台的衣箱盔帽简直没有任何家底，甚至连一顶水纱网子也没有，但是即将面临着《十五贯》的建团演出，困难重重。找京剧院借？京剧院自己也要演出，再说他们也不全。到戏曲服装厂购买？戏曲服装厂也是刚恢复生产，全国各地的戏曲院团都在订购，供不应求，他们一时也忙不过来。怎么办呢？那时窦云峰跟南京东路上的南恒泰戏剧服装门市部的人很熟，他就和同事庄德华两人经常去淘，看到有适合昆团用的东西，两个人就像“小霸王”一样先“抢”回团里，事后再一一付款。仅仅是这样，置办家当的速度还是远远不够，窦云峰想起自己以前在静安寺的一个寄卖店里看到过有头面、盔头之类的东西，是以前的一些京昆演员把自己的私家行头放在那里寄卖，这启发了他的思路。他给当时的舞美队长王建如建议，除了到京剧院借、戏服厂订购、南恒泰淘、寄卖店购买外，还可以到老演员的家中收购。他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同。于是他和庄德华、康晴等人走遍上海所有的京昆名演员的家，耐心地做好说服工作，把小王桂卿、王其昌、王麟昆等人的一些独一无二的服装、盔帽及化妆道具等收购到团里，还有顾景梅的私房斗篷，等等。他们还跑到外地征购，整整跑了两年多，总算为上昆置办了常用的演出箱底。窦云峰说，那时候很傻的，听到哪个人家里有些什么戏曲的行头，就会很兴奋，然后他们几个人就想办法去游说人家以低价卖给昆团。就这样，他们几个人一件件地置办，帮昆团把家底增厚了，很有成就感。

箱底置办好了，又另有了专门的化妆人员，窦云峰很识趣，还是干回了老本行——盔帽，日常的工作除了修整盔帽，翻新、换珠子、修理穗子翎子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在不离开传统的基础上设计制作新的盔帽。

上昆成立后，排的第一个大戏是《蔡文姬》，窦云峰担任男演员的化妆造型设计，他请了两位做盔帽的老师傅跟他一起加班加点做。那时也没有什么加班费之类，但当演员戴上这些漂亮的盔帽时，窦云峰心里很高兴。他认真负责又肯动脑筋钻研的刻苦劲儿被上海京剧院的服装设计孙耀生看在眼里，并连连感叹，要是窦云峰在京剧院工作就好了，乐得窦云峰哈哈大笑。

蔡正仁演出都请窦云峰化妆，窦云峰笑称自己退休后就变成一个“傍角儿”的人了。“跟包”和“傍角儿”不太一样，有本事的人才会被“角儿”请，才能去“傍角儿”。下图沈琳摄。

几十年来，窦云峰的杰作连连。

以前的七星额子或者是蝴蝶盔之类的盔头都是比照梅兰芳、程砚秋这些男旦的尺码做的，很大，上海京剧院的盔头也很大。尽管这些盔头很漂亮，但是武旦王芝泉个子小，脸也小，这些盔头戴在她头上实在太大，不仅没有添彩反而是把王芝泉压下去了，不合适。于是，窦云峰开始动脑筋了，给王芝泉设计了《请神降妖》里的小狐狸盔，减少绒球的个数，增加绒球杆的高度，避免复杂的压迫感，把整个盔头的高度往上拔，把盔头的宽度缩小。王芝泉戴上这顶精心设计的盔头显得又清爽又挺拔。接着他又帮王芝泉做了风额子、女帅盔、风帽、虎头盔，改良紫金冠、四凤凤冠等等，京剧院的方小亚看到这些东西以后连连称赞，羡慕不已。

珠子凤冠也是窦云峰的杰作之一。这顶珠子凤冠别的戏曲院团是没有的。在全本《长生殿》的第一本第一场里，杨贵妃出场的时候戴的就是这顶珠子凤冠。这顶漂亮的珠子凤冠衬配着杨贵妃的亮相，让所有的观众眼前一亮。现在我们舞台上贵妃皇后之类的角色常用的是用点翠或点绸做的立凤凤冠或蝴蝶凤冠，为什么想起做这样一顶珠子凤冠呢？那是1999年排三本《牡丹亭》的时候，蓝玲老师担任该剧的化妆造型设计，她提出：能不能在杜丽娘和柳梦梅做人间夫妻的时候给杜丽娘这样一种造型，就是头上插满各种装饰配件，看起来像凤冠？但是实际演出时，因为赶场来不及插取，就没用。窦云峰觉得这个创意很好，他不想放弃。他想起来曾经听说过解放前有一种珠子凤冠，四大名旦都用过，但是解放后都没见过了，他觉得做一顶珠子凤冠不是正好符合蓝玲老师的要求吗？上海做盔头最好的师傅叫徐大个儿，当年北京的演员到上海来必定会带一顶他做的盔头回去，但他早已过世了。窦云峰找到他的侄子纪新海，纪先生很懂这行，在他的帮助下，窦云峰完成了珠子凤冠的设计，并由纪先生的太太制作而成。后来杜丽娘用上了，杨贵妃也用了。

在给俞老等老一辈的艺术家做盔帽、交往的过程中，窦云峰说自己也学到了不少知识。1985年，俞振飞要和卢燕合演《游园惊梦》，当时俞老已经80多岁了，和剧中的柳梦梅年龄差别大。俞老专门托华文漪把窦云峰找去，跟他商量重新做一顶小生巾。他说，我年龄大了，穿个花褶子，再戴个万字不到头的盘宛子的绣花小生巾，不合适，叫窦云峰做一顶黑的素的小生巾。窦云峰把俞老的要求记下来，回来画了个草图给俞老看，告诉俞老用什么料，尺寸大小，俞老觉得想法不错，窦云峰就开始动工了。当时请了一个做盔头的袁宗泉师傅来做，做出来的小生巾俞老非常满意。后来蔡正仁也一直用这顶小生巾，黎安和张军也用，一顶帽子用了三代人，可见其质量！

《百花赠剑》里的将巾是硬胎儿的，北方也有软胎儿的，有珠子，有火焰。俞老要演《春闺梦》，他说这南北两种风格的将巾他都不喜欢，他说他年轻时曾用过一种将巾，就是在学士巾加个后兜，很素的。听了俞老的介绍，窦云峰就做了一顶黑丝绒绣花的将巾，演《春闺梦》时用，这也是上昆独有。

俞老演《八阳》时要戴一顶斗笠，但是“文革”后这顶斗笠没了，俞老让窦云峰帮他做一顶。这顶斗笠，前沿要往上翻，否则就会遮住舞台灯光，演员脸上会变得黑漆漆的。这顶斗笠刚开始做出来没有成功，前后做过三四顶，越做越好。窦云峰说，有的时候也不可能一步到位、一次成功，也要经过实践，反复琢磨才能更好。由于别的昆剧团都不演《八阳》这出戏，所以这顶斗笠也成了上昆盔帽一绝。

窦云峰帮胡维露拴《玉簪记·问病》里的绸带，2013年1月。

窦云峰手上的绝活也得到过郑传鉴老师的真传。在《玉簪记·问病》中，潘必正生病了，出场时要在“必正巾”外面系一根绛紫色的绸条，表示一种生病的状态。当见到陈妙常前来探望后，潘必正的病竟然好了，这时候小生要把这根绸条取下来。郑传鉴老师教给了窦云峰系这根绸子的决窍，就是怎么样系一个活扣，然后轻轻一扯就松开自然掉下来。郑传鉴老师告诉窦云峰，他自己曾经也干过衣箱的活。受郑传鉴老师的感召，凡是有人来请教系扣的方法，窦云峰一点不藏私，完整地教给了他们。

以前的皇帝常用的盔帽有“平顶冠”“九龙冠”“唐帽”“帝王巾”，窦云峰在长期的工作实践中丰富和发展了皇帝的盔帽。1987年，李紫贵导演到上昆来排《长生殿》，这个戏并非完全意义上的传统戏，而是有点革新的。唐明皇戴的老的帝王巾很难看，有点像小花脸。窦云峰参考了历史上李渊、李世民的穿扮，并结合戏曲盔帽的特点，设计了一顶改良的唐帽。这顶帽子是在唐明皇不穿蟒、不束玉带的时候戴，相当于在穿着宫中便服时配戴的便帽，既有皇家气派，又不会让人感觉太随便。2007年，在全本《长生殿》的第四本之《重圆》中（见上图），窦云峰也别出心裁地给唐明皇设计出一顶带翅的白色唐巾，与服装的款式和颜色非常匹配。2012年，窦云峰给《景阳钟变》里的崇祯帝设计了一顶蓝色的九龙冠，他想，既然皇帝可以穿蓝帔、蓝蟒，为何不可以戴蓝色的帽子呢？

类似这样的设计创造还有很多很多。窦云峰大胆想象，敢于创新，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总是有所发展，他所设计的盔帽既符合剧中角色的身份，又能把演员衬得更漂亮。大家都说他的盔帽是改了不离本，改得更漂亮了。

窦云峰说，盔帽设计改良、戏曲化妆，那都属于自己的副业，盔帽行的本职工作主要还是勒头和戴盔帽。到了正式演出时，盔帽行的工作顺序是这样的：演员把衬褶穿好，到盔帽组来勒头，然后扎靠穿蟒，把衣服穿好，再到盔帽组来戴盔帽，所以勒头、戴盔帽是盔帽组的日常工作。

勒头时，需要盔帽师准确找到地位，掌握松紧，不疼不紧，不因勒头不当出事故，或者掭头或者呕吐。由于他基本功扎实，认真负责，精益求精，演员们都喜欢找他勒头。

勒水纱网子或者是软巾子相对简单一些，勒硬盔头时特别考验盔帽师的手劲儿，勒的时候用的是平手劲儿，不能错位为上下劲儿，不能往上提，也不能往下压，如果把里面的水纱网子弄松动了，到了台上准会掭头。对学盔帽的人来说，手势和脑子都很重要。除了这些基本条件外，还得肯学肯动脑，有钻研精神，熟悉每一位演员的头形，了解戏中的角色等等。

窦云峰还介绍了许多后台的规矩，比如箱子不能乱坐，只有小花脸可以坐，熨烫衣服用的桌案也不能乱坐。舞台上用的假娃娃，我们称之为“喜神”，归大衣箱管，放的时候要脸朝下。折扇归服装组管，团扇归道具组管，诸葛亮用的鹅毛扇又归盔帽组管，勾脸箱归盔帽组管。照理说玉带应该归服装组管，因为这是身上穿的，但是为什么现在玉带也归盔帽组管呢？窦云峰猜测，可能是某一个干服装工作的人和干盔帽工作的人关系特别好，就把玉带放在装盔帽的圆笼里，因为把玉带放在圆笼里面并不会影响放盔帽，玉带也不会变形；而玉带同衣服放在一起，可能会把衣服弄出折皱，以后就形成一种定俗了，玉带归盔帽组管。现在很多戏曲院团已经把玉带又划归服装组管了，但是上昆还保留着旧习，玉带归盔帽组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