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著幕后 不同凡响
陶金荣口述
·采访小记·
2007年5月,四本《长生殿》在兰心大戏院装台期间,我看见陶金荣老师忙上忙下地装配音效线路,步话机里时不时地传出找他的声音,然后又看到他很镇定地把问题一个一个地解决了。陶金荣师从沈传芷,小生专业,毕业前改学灯光,后来通过自身的努力,成了一名非常优秀的音效师。陶金荣说,班昭一辈子就为了一本《汉书》,我真的很感动,人这一辈子能坚持认真地做好一件事,真是很不容易。
·陶金荣·
1959年考入上海市戏曲学校昆曲演员训练第二班,原工小生,后成为上海昆剧团音效师。
由于是独生子,陶金荣小的时候在家里极受宠爱,但父母对他实行的是封闭式的教育,很严格,不想却养成他比较孤僻的性格。正式进入小学读书后,他的闷声不响引起了班主任王唤娣老师的注意。王老师觉得他比女孩还文静,这样发展下去将来是要出问题的,于是建议他多过集体生活。对此,父母也忧心忡忡。1959年上海市戏曲学校招生,陶金荣的同年邻居在报纸上看到招考讯息,招考条件十分优厚,就约了陶金荣一起去考。没想到,所有的招考老师都认为陶金荣条件好,就把他录取了,他的同年邻居却落榜了。
因为家里没有人是吃开口饭的,父母一开始强烈反对他去学昆曲,后来想到王唤娣老师的建议,就勉强同意了,就权当给他一些集体生活的历练吧,先去了再说。
陶金荣扮相漂亮,身段漂亮,嗓子也好,年龄最小,并且长得很像沈传芷老师。沈传芷老师说:“这孩子(指陶金荣)很文静,长得像我,不过还不开窍,等他开窍了就好了。”所以尽管陶金荣对唱戏没什么热情,但沈传芷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庇”他,使他免于成为甄别的对象。到了1965年,他开始思考未来,如果在自己不擅长而且不喜欢的行业里学习与工作肯定是没有前途的,要是再这样稀里糊涂混下去结局是可悲的。陶金荣意识到自己喜欢和擅长的是电子技术,他从小就喜欢摆弄各种电子设备,像矿石机之类的,平时父母给的零用钱从不乱花,都拿来买一些自己喜欢的与电子有关的书。于是,他主动找沈传芷老师,要求改行,沈老师同意了。

陶金荣工作照,1987年。
随后,陶金荣改行搞起了灯光,同时还兼管音响,因为当时的戏曲院团并没有专门的音响师。1966年,陶金荣从戏校毕业进入了《沙家浜》剧组,正式搞起了音效。陶金荣说,改到从事音效工作,才算是真正地对工对行了,改行的那年其实就是自己开窍的开始,因为人生只有真正认识自己才能找到今后正确的道路。在音效的世界里,他找到了工作的兴致与乐趣。这样,从《沙家浜》剧组到1978年进上海昆剧团,直到2008年退休,陶金荣就在音效师的岗位上扎了根。

陶金荣很善于动脑筋,在实际工作中研发了不少音效设备,解决了实际工作中的很多具体困难。昆团刚成立那会儿,一切都很简陋,没有钱,陶金荣就自力更生,买来喇叭自己做音箱,没想到出来的效果挺好。慢慢地,陶金荣把昆剧团有限的演出音响设备“扩张”成了两套,保证了“昆大班”“昆二班”两个演出队分别在两地演出。后来,陶金荣又开始自己尝试做“小蜜蜂”,那时买一台“小蜜蜂”要6000元,还要层层报批,手续繁琐,而自己做呢,成本只要数百元,陶金荣做的“小蜜蜂”既实用,又节约了开支。1993年,团里准备创排《上灵山》,领导提出音响要用环绕立体声,但要购买一套现成的设备是不可能的,当时的价格对剧团来说是天文数字,于是,陶金荣就又给自己设立了难题,自己做。做一套环绕立体声就相当于做一套电脑控制系统。那时电脑并不普及,昆团也只有一台386电脑,而且只限于财务与文字岗位使用,不可能用于音效。于是他就一边看书一边学,一边搞实验,遇到困难就求助于书本与高人,没想到,这套环绕立体声音响还真给他搞成功了。

“昆大班”“昆二班”部分小生学员和沈传芷老师合影,最小者为陶金荣,1960年。
渐渐地,陶金荣在圈子内做出点名气了,大家都公认上昆的音效不错,有些单位如果有什么音效问题也会请他去解决。
2006年,陶金荣帮台湾国光剧团顺利完成在上海、杭州、佛山的演出,并得到一致好评。台湾国光剧团的昆剧《梁祝》中有8段配乐,其中4段音乐已经在台湾录制好了,还有4段要求在大陆录,陶金荣用了团里4个话筒与一台电脑这些简单的设备来录制,半天时间全搞定了,效果比在台湾花了一星期在录音棚录制的还要好。台湾的同行很吃惊,国光剧团的舞台监督甚至由此改变了对大陆工作人员的歧视。第二年赴台湾演出时,国光剧院的工作人员还请陶金荣就现有的国光剧院剧场音响的布置给予指导。他也毫无保留,什么地方装中直喇叭,什么地方装大喇叭,都给他们提出了合理化的建议。直到现在台湾国光剧团同行遇到上海昆剧团的人时还会提起此事,对陶金荣给予的帮助感谢不已。
有一年秋天,普陀区文化馆在长风公园举行每周联欢会,这期间的音效从来没有好过,听不到台上的讲话声,主办单位还专门请来无线电厂的专家也没能解决好这个问题。在闭幕式前,他们找到陶金荣,请他去帮忙解决。陶金荣也就抱着试试的态度去了。到了那里一看,陶金荣发现问题了,虽然他们是无线电专家,然而他们并不懂舞台声学,他们的声柱用了大量的低音喇叭。由于低音喇叭是没有方向性的,所以在空旷的地方,这些低音喇叭基本是没用的,而且声音反馈只会使声音浑浊不清,因此,陶金荣就建议他们把低音喇叭全撤了,然后再加装4个高音喇叭,立即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音效师这一行除了会制作设备、使用设备,还得要有临场的设备修理经验,这就考验音效师过硬的技术了。有一次陶金荣随上海京剧院的《智取威虎山》剧组到温州去演出,走台时遇到话筒没声音,京剧院的人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陶金荣仔细检查,一一排查,综合分析下来,估计可能是调音台的问题,打开调音台一看,原来是线路故障。他赶紧跟剧场借电烙铁把它修理好,解决了问题。上海京剧院的人佩服得不得了。
很多人认为音效师的工作很轻松,好像只是戏一开始,开开话筒的开关,戏一结束,再把话筒关掉就可以。其实音效师的工作并不是这么简单。音效不仅仅是技术,它同时也是一门艺术,当然,技术是可以学的,但艺术的东西就要靠悟性,这个是老师没办法教你的。陶金荣认为,一个好的音效师需具备电子学、声学、艺术学等多门学科的知识。音效师坐在音控台上,右手是一只技术的手,反应要敏捷,根据剧情做到丝毫不差,而左手是一只艺术的手,演员声音的轻重、音效的好坏主要靠这只手来完成。比如风声,不同的情境里出来的风声就不一样,需要音效操作者根据现场情形“艺术地”来操控风声的控制键。如果说演出前,音效师的排线布控那是纯技术手段,当演出开始了,音效师就得完成自己技术师和艺术师的双重身份。并且,音效师是一项现场感极强的工作,戏一开场,音效师就必须跟台上的演出同步,而整个演出过程,音效师甚至需要全程跟台上的演员呼应,真的是需要做到同呼吸共命运。有的时候,音效师还得对演员的声音个性进行补足。声音是活的,影响音质的因素很多,演员每一天的状态都不一样,声音状态也不一样,音效师对这些点点滴滴的情况变化都必须掌握。
做过小生演员的陶金荣在音效师岗位上显示出独特优势,他很熟悉戏,懂得表演的规律,能掌握演员的气口,而且知道每个主要演员的音色,如何去修饰与体现,同时又懂得相关的电子技术。在长期的舞台实践中,陶金荣有很多独特的音效处理,并且能冷静地处理突发事件。譬如1996年《司马相如》到北京人民剧场演出,演出现场临时来了一台高频发射仪,主演张静娴的话筒受到干扰,陶金荣立刻想到给她换戴另一频段的话筒并且同时加强其他话筒的音量使观众听不出问题的存在。
音效师在工作中经常要面对各种变化,经历各种考验。现在创作的大戏习惯用大乐队,乐队的声音大,演员的声音小,这又给音效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录音方面,陶金荣觉得不是什么声音都适合在录音棚里录,进录音棚里录出来的声音太干净,反倒有些不真实,有些声音如果在现场录,有少量杂声,却显得很自然。所以对于是否需要进录音棚录音不能一概而论,应该视情况而定,音效师要有足够的专业知识进行辨别。
陶金荣说:“音效师的工作就是创作。”当年排《上灵山》时,导演沈斌说戏时,陶金荣会认真地去听,努力完善导演的构思,结合导演的考虑和要求来处理音效,但凡能用电子技术去美化与体现的特技效果,他都会去尝试。最后他对音效的处理得到了大家的赞赏。
陶金荣很明白音效师的职责。陶金荣常常对自己的学生说,音效就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每一个做音效的人都要明白这一点。如果有一天演出时的音效被人记住了,那肯定就是出错了,刺耳的划嚓声,嗞嗞的电流干扰声,或者是时有时无的声音等等,都会被观众记住,不好的音效肯定会被记住,但是好的音效往往会被别人遗忘,要让观众听不出音效的存在,你就胜利了。
陶金荣责任感强,既有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又有很高的理论水平。他被戏校特聘去教了两批学生。但是,由于工作高度认真负责,他患上了严重的职业病,常年失眠。50岁以后,他发现自己各种反应渐渐地慢了下来,手开始抖了,眼睛也开始花了,他跟团里提出要培养接班人,自己再这样单独做下去很容易出问题。演出就像战场,一点也马虎不得。上昆现在的音效师罗予奋和王斌,就是他的学生。他根据两个人不同的特点,对他俩的培训侧重点略有不同。罗予奋听力好,听感好,对乐队各种乐器的音色辨别能力强,所以更重听功;王斌更喜欢钻研电脑,所以陶金荣就把自己研发的一套电脑音效技术着重传给王斌。近年来,陶金荣为上昆培养了自己的新徒弟周嘉文。
陶金荣坚持,一定要提前发现问题,把可能发生事故的机率降到最低。对于工作所使用的设备,陶金荣总是抱着自己能做的就自己做,能修的就自己修的工作理念,对领导交派的任务都能高质量地完成。陶金荣觉得自己比较笨,他就用“笨鸟先飞”来鞭策自己,所有的工作都打一个时间的提前量。他喜欢提前了解一下团里近期、远期的演出计划,比如下周有演出,这一周就先把下周演出的东西准备好,如果近期没有演出,他就会把需要修理的东西搬出来修理修理。音效组就他一个人,从来没有出过漏子。陶金荣认为,只要有充分的准备,就能把错误率降到最小。闯祸是没有责任心的表现,认真才会有进步。在工作中他从来没有计较个人的得失,自动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也没要求任何补贴。他的这种爱岗敬业得到了领导与舞美队的一致好评,连续几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红梨记·亭会》剧照,陶金荣饰赵汝舟,李忠兰饰谢素秋,1963年。

陶金荣带教戏校舞美中专班同学,2006年。
陶金荣把自己的成功归结为两点,一是自己喜欢,第二是团里的领导给机会。他说自己这一辈子就是学习,充电,不断地充电,也没有别的爱好,纯属干一行钻一行。从转行开始,陶金荣就把一切业余时间都花在了学习电子技术上,因为那时中国的电子工业还非常落后,他一心希望能把科学技术用到舞台上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的金箍棒,《贵人魔影》中的葫芦宝剑,《白蛇后传》中的火流星等等,陶鑫荣为它们配上特定的音效,让它们更加出彩。“文革”期间,陶金荣还爱上了做收音机、电视机,他买来材料,自己研究自己试验自己做,很疯狂。他做过3吋、5吋、9吋、12吋、17吋的电视机,那时做电视机也不容易,陶金荣记得当第一台长屁股5吋的电视机做成功的时候,一下子有20多个人到他家来看这台新奇的电视机,而且当时就2个台,翻来翻去就是8个样板戏。“文革”后,他开始自学数学,从简单因式分解开始,自学复数、三角函数直至微分。1998年前后,陶金荣发现自己原来储备的知识不够用了,他又自掏腰包花了一万元买了一台电脑,学习了各种多媒体软件。陶金荣认为,时代在更新,知识也需要更新,知识都是工具,工具越多,工作的效率当然就会越好。如今陶金荣又在自学AUTOCAD,3DMAX等软件,想在音响、声学方面继续加强。他说,把自己的兴趣爱好和工作结合起来,很幸福。
退休后的陶金荣仍然闲不住,他把上海昆剧团自1978年至2000年近3000个小时的演出、授课、会议等录音资料转换成数据资料保存下来,为此,他还自学VB和数据编程,成功开发了一些小软件,可以轻松迅速地从千盘磁带中找到自己想要的资料。他说,现在自己身体还可以,没有必要偷懒,要更拼命、更努力,才能对得起培养过他的老师、给予他支持的领导和为昆剧事业奋斗的同仁们,现在所做的录音资料的保存、开发工作,算是自己在有生之年对昆团、对昆剧的一点贡献吧……
回忆往昔,陶金荣还有一件开心事。在退休前跟他们小学的班主任王唤娣老师及同班的近50名同学联系上了,王老师刚好比他们大10岁。在他们退休的那年,全班同学一起给王老师过七十大寿,而王老师又反过来给他们全班50多名学生过六十大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