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蔼云口述

·采访小记·

上海昆剧团连续几年在8月份的大热天做夏季集训，而我们总能在这期间看到徐霭云老师忙碌的身影。在夏季集训前的好几个月，她就开始动手找合适的剧本，请人整理剧本，请人整理曲谱唱腔。她还找老搭档周启明商量，这些戏怎么样恢复上演，既不能演得跟以前一样，但又不能全部创新，要让这些新排的戏演出来既像传统折子戏又符合现代审美。近几年，她先后主教过《刺字》《相约讨钗》《洪母骂畴》《别母乱箭》等戏，她的认真和操心常常让学生们感动不已。

约她采访，她很谦虚地说，“我不是剧团的主要演员，老旦是比较弱的行当，我好像也没什么好讲的”。我想了很多条理由去说服她，终于，她说：“好吧，就给你讲讲《洪母骂畴》，再讲一点老旦这个行当吧。” 很欣慰，凝聚了若干传字辈老师心血的《洪母骂畴》一剧现在传承了下来，只是苦觅不到华传浩或徐霭云或蔡如麟主演《洪母骂畴》的照片，有些遗憾。

·徐霭云·

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一届昆曲演员训练班，工老旦。

《洪母骂畴》并不是昆剧的传统折子戏，它是已故剧作家林舒谦1958年以民间传说为素材写成的，后经当时的福建省实验闽剧团首先整理演出，闽剧又叫《六离门》。该剧讲的是洪承畴降清后，清廷封之为招抚江南总督军务大学士，并令其率军南下。洪承畴返福建探母，洪母闻讯，怒筑“六离门”，以示“六亲不认、众叛亲离”之意，闭门不纳，并痛斥其叛国之罪。据史料记载，洪母在洪承畴降清后，曾赴南京同洪承畴团聚。但福建地区一直都有“洪母骂畴”的传闻，这反映了中华民族的一种集体意识和民间愿望。

后来这出戏又怎么会成为昆剧的老旦主戏呢？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

上海市戏曲学校“昆大班”当时其实就两名老旦学员：徐霭云和唐在骄，一开始她俩并没有主教老师，学戏主要由其他老师带教。直到1957年，主教老旦的马传菁老师才从广东省粤剧团调来，而1959年他又调往浙江省戏曲学校昆曲班任教了。自此，徐霭云和唐在骄又处于没有主教老师的状态。

徐霭云饰演的角 色既有市井花婆，也有尊贵的富太，既有普通老妇，也有白骨精幻化的妖气老太。老旦是个特殊的行当，演员的年龄和剧中角色的年龄是相反的：演员年轻时很难真正体会老妇之心境与神情，等演员同剧中的角色年龄相当时，常常会体力不支，很难掌控节奏与表情。
→《别母乱箭》剧照，徐霭云饰周母，1982年11月29日。
↓《红梨记·花婆》剧照，徐霭云饰花婆，1985年。
↓《三打白骨精》剧照，徐霭云饰白骨精变化的老妇，1978年。

1960年前后，当时主教小花脸的华传浩老师看她们这两个小老旦实在是可怜，没有什么主戏，就下决心帮她们弄戏。正好，他看到闽剧《洪母骂畴》很有激情，效果很好，于是就找到编剧王祖鸿帮忙把《洪母骂畴》移植成昆剧，并请朱传茗老师打谱，唱的是一套〔北仙吕·点绛唇〕套曲。随后，华传浩将《洪母骂畴》排了出来，由华传浩老师饰演洪母，甘明智饰演洪承畴，王君惠饰洪妻，计镇华饰老仆洪义，而徐霭云则饰演洪承畴的儿子。华传浩把戏的着重点放在“骂”上，骂得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塑造了一个大义凛然、极具民族气节的光辉母亲形象。此剧曲调通顺，高亢激昂，有唱有念，整个戏很有气势，包括大合唱、锣鼓等都很合拍，还用灯光以及其它一些舞台特效来营造洪母和洪妻最后自焚的悲壮气氛。此版《洪》剧在1962年于苏州举行的苏浙沪两省一市昆剧会演中一炮打响，大家反响非常好，获得了一致好评。俞老当时高兴地说：“昆剧老旦总算有了一个很有分量的主戏，这个戏是个好戏！”

回来以后，华传浩手把手地把这个戏传给了徐霭云和唐在骄。徐霭云自己主演时，也是大受欢迎。后来，留校任教的徐霭云又把此戏教给了“昆二班”的老旦蔡如麟。

虽然有了这么一个出彩的老旦戏，但徐霭云她们学的老旦戏并不多，马传菁老师教了《花婆》，还有《渔家乐》《刺字》《相约讨钗》等戏，别的老旦戏主要靠其他传字辈老师带教。主教正旦的王传蕖老师还帮她俩复习过《刺字》，小生组的主教老师沈传芷带教《见娘》里的王母、《玉簪记》中的姑母、《痴梦》里的衙婆，闺门旦组的主教老师朱传茗带教《墙头马上》中的乳娘，郑传鉴老师带教《别母乱箭》中的周母。徐霭云说，传字辈老师真的很厉害，不仅可以教自己的行当，还可以带教自己主戏里的其他角色。比如，沈传芷老师在教《见娘》这个“三角撑”戏时，他会讲清楚王十朋、王母、李成三个人怎么配合、为什么要合，并且把三个角色的动作都分别示范给他们看。徐霭云觉得，她们这两个小老旦就像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正是传字辈老师群体给她们打下的基础，才让她们日后能胜任所有的老旦角色，还能有所创造。

在《三打白骨精》中，徐霭云饰演白骨精幻化的老妇。对于这个角色，徐霭云认为，不能完全固守老旦的行当，不能演得很严肃，毕竟她是白骨精的化身，是妖怪。因此，她会借鉴一点彩旦的表演手法，在表情和动作上夸张一些。在《拷红》中，徐霭云注意到相国夫人的尊贵地位，因此她会借鉴一些老生的台步以表示崔夫人的稳重。而在《花婆》中，由于花婆是生意人，所以徐霭云就会用小碎步来表示花婆的身份，取下头上的花来配合做身段。又比如在《相约讨钗》中，为了更为形象地展示皇甫夫人和芸香吵架的场景，徐霭云会很留心街上老年人吵架的情形，她发现吵架时老年人的眼睛会突然睁大，口内啰里啰嗦的话很多，于是就把这些生活小细节用在了艺术表演中，既合情合理，又生动形象。

徐霭云介绍说，老旦这个行当就是以演老年妇女为主，嗓音要求高亢、厚实，用本嗓润腔与老生近似，借用少些假嗓，但需不着痕迹，所饰演的角色面很广，既有穷苦百姓，也有皇后帝妃等。昆剧中，以老旦为主的戏比较少，但此行当又是戏班所必不可缺少的角色，且由来已久。清朝乾隆时期李斗所著的《扬州画舫录》中就有如此记载：“梨园以副末开场，为领班。副末以下，老生、正生、老外、大面、二面、三面七人，谓之男脚色。老旦、正旦、小旦、贴旦四人，谓之女脚色。打诨一人，谓之杂。此江湖十二脚色，元院本旧制也。”（《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

在昆剧艺术中，老旦真的重要吗？徐霭云有时觉得好像不怎么重要，因为老旦的主戏很少，掰着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有《红梨记·花婆》《精忠记·刺字》《吟风阁·罢宴》《铁冠图·别母乱箭》《荆钗记·见娘》《钗钏记·相约讨钗》等等；但有时又觉得老旦也很重要，配戏特别多，大戏里都离不开她，如《墙头马上》里李倩君的乳娘，《牡丹亭》里的杜母，《玉簪记》里潘必正的姑母等。

不管怎么样，徐霭云认为老旦这个行当是一个很尴尬的行当，好像在戏中有你不多没你不少。演得好，别人会觉得是应该的，但是如果没演好，立刻就会招致骂声一片，所以每个学习老旦行当的人都得摆正自己的位置。并且，老旦这个行当也是一个很特殊的行当，演员年轻的时候无法体会老年人的形态，只能靠老师教，靠模仿，而一旦年纪大了，形体进入自然的表演状态，可以本色出演了，又往往会感到体力不济。

徐霭云介绍说，老旦与其他旦行都不能兼通，因为所饰演的角色年龄身份特征完全不同，步法、发音方法、唱念的轻重音、表情动作、节奏变化、表演方法等也不一样。昆剧讲究载歌载舞，虽然和其他旦角相比，老旦的动作不能太多太猛，但也是逢歌必舞，同样是兰花指，小旦可能是指尖翘翘，很漂亮，她们则只能手指微屈。有时还得伴以抖手、抖头、抖脖子、抖脚、蹉步等等，以示其老态龙钟或者是情绪的激动。昆剧老旦的表演虽然以稳重严肃而又慈祥和蔼的神情为主，但也有很多戏很生活化、自然化，比如《花婆》，花婆表演以风趣夸张为主，演员得放弃往常那种很“端”的表演状态。以前有一些戏的太监也归老旦演，如《铁冠图》中的王承恩，《双官诰》中的大太监等等。这主要是因为太监已经丧失男性特征，变得不男不女，要用大嗓本嗓念。但是自他们“昆大班”开始，老旦都不兼演太监了。

现在，徐霭云已把《洪母骂畴》教给上昆的青年老旦何燕萍和周娅丽，她说，由于《洪母骂畴》的结尾和《别母乱箭》的结尾很相似，洪母和周母都是纵火自焚，所以她就改变了一下，以示区别。并且《洪母骂畴》的原剧本有点长了，也把它浓缩一下，比如把洪义“三探”改成“一探”等。她想，既然要教学生，就把新的、更为精致的《洪母骂畴》拿来教学生。

徐霭云说，昆剧能有《洪母骂畴》这个以老旦为主的戏要特别感谢华传浩老师，老旦本不是他的主教行当，但抱着一颗发展昆剧的心，他帮忙搞出《洪母骂畴》来，并使之作为昆剧老旦的主戏流传下来，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