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兴以来，一人而已

说到后人对曾国藩的评论，我们当然要从曾国藩死后清廷的评价开始。曾国藩平灭太平天国，对于清廷来讲，完全可以当得上“救命恩人”四个字。

那时的习惯，凡够得上级别的大臣去世，朝廷都要专下一道谕旨，为这大臣取一个谥号，并且有一分官方的盖棺定论式的评价。清廷的这道上谕是二月十二日也就是曾国藩死后八天颁布的，给曾国藩的谥号是“文正”，这在清代对官员是最高的谥号。以同治皇帝名义发布的上谕中说：

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学问纯粹，器识宏深，秉性忠诚，持躬清正。由翰林院蒙宣宗成皇帝（即道光——引者）特达之知，洊升卿贰。咸丰年间，创立楚军，剿办粤匪，转战数省，迭著勋劳。文宗显皇帝（咸丰——引者）优加擢用，补授两江总督，命为钦差大臣，督办军务。朕御极后，简任纶扉，深资倚任。东南底定，厥功最多。江宁之捷，特加恩赏给一等毅勇侯，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历任兼圻，于地方利病，尽心筹划。老臣硕望，实为股肱心膂之臣。方冀克享遐龄，长承恩眷，兹闻溘逝，震悼良深。

曾国藩著追赠太傅，照大学士例赐恤，赏银三千两治丧，由江宁藩库发给。赐祭一坛，派穆腾阿前往致祭。加恩予谥文正，入祀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并于湖南原籍、江宁省城建立专祠。其生平政绩事实，宣付史馆。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灵柩回籍时，著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其一等侯爵即著伊子曾纪泽承袭。

除了清廷的评价外，我们介绍一下曾国藩同时人的看法。

何璟，曾为曾国藩幕僚，替他办理营务处。曾国藩去世的时候，何璟任江苏巡抚，曾国藩去世的消息由他报告清廷，并暂时署理两江总督。他在奏陈曾国藩事迹时说：

臣与曾国藩相从日久，相知颇深。灼见其立功之伟，胥本于进德之勤。其生平尽瘁报国，克己省身，器识过人，坚贞自矢，不特今世所罕见，即方之古贤臣，盖亦未遑多让。

（曾国藩）当成败绝续之交，持孤注以争命；当危疑震撼之际，每百折而不回。盖其所志所学，不以死生常变易也。

何璟在奏折中还说，曾国藩的事功，实在是超过了唐代平定安史之乱的李光弼、郭子仪，超过了宋代经营西北的韩琦、范仲淹。

比何璟稍后，李瀚章也上了一折。李瀚章即李鸿章之兄，长期为曾国藩办理粮台，可以说是湘军的财政部长。曾国藩死时，李瀚章任湖广总督。奏折中说：

曾国藩识力之坚毅，志虑之忠纯，持躬之谨慎，久在圣鉴之中……闻曾国藩初入翰林，即与已故大学士倭仁、太常寺卿唐鉴、徽宁道何桂珍讲明程朱之学，克己省身，得力有自。遭值时艰，毅然以天下自任，忘身忘家，置死生祸福、得丧穷通于度外，其大端则在以人事君。晋接士类，能决其人之贤否，推诚布公，不假权术，故人乐为之用。其过人之识，力在能坚持定见，不为浮议所摇。

其深识远略，公而忘私，尤有古人所不能及者。

薛福成，是曾门四大弟子之一，长期任曾国藩的幕僚，曾死后又进入李鸿章幕府。著《筹洋刍议》一书，后来曾为驻外公使。由于薛福成主张改革，发展工商业，实行君主立宪，因此被当今的历史学家称为“早期启蒙思想家”。曾国藩去世后，时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请薛福成代起草一篇奏疏，述他的老师曾国藩的事迹，以便将来付诸史馆。后来因为辗转迟延，已有几位督抚上了类似奏折，薛福成代起草的奏折没有奏上，但薛福成仍把此文保留在自己的文集中，其中评价曾国藩培养人才说：

自昔多事之秋，无不以贤才之众寡，判功效之广狭。曾国藩知人之鉴，超佚古今，或邂逅于风尘之中，一见以为伟器，或物色于形迹之表，确然许为异材。平日持议，常谓天下至大，事变至殷，决非一手一足之所能维持。故其振拔幽滞，宏奖人杰，尤属不遗余力。尝闻江忠源未达时，以公车入都谒见，款语移时，曾国藩目送之曰：“此人必名立天下，然当以节烈称。”后乃专疏保荐，以应求贤之诏。胡林翼以臬司统兵，隶曾国藩部下，即奏称其才胜己十倍。二人皆不次擢用，卓著忠勤。曾国藩经营军事，卒赖其助。其在籍办团之始，若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李续宜、王錱、杨岳斌、彭玉麟，或聘自诸生，或拔自陇亩，或招自营伍，均以至诚相与，俾获各尽所长。内而幕僚，外而台局，均极一时之选。其余部下将士，或立功既久而浸至大显，或以血战成名，临敌死绥者，尤未易以悉数。最后遣刘松山一军入关，经曾国藩拔之列将之中，谓可独当一面，卒能扬威秦陇功勋卓然。曾国藩又谓，人才以培养而出，器识以历练而成。故其取人，凡于兵事、饷事、吏事、文事，有一长者，无不优加奖借，量才录用。将吏来谒，无不立时接见，殷勤训诲。或有难办之事，难言之隐，鲜不博访周知，代为筹画。别后则驰书告诫，有师弟督课之风，有父兄期望之意。非常之士，与自好之徒，皆乐为之用。

清亡以后，民国初设清史馆，晚清遗老赵尔巽为总裁，在清史馆中任职的也大多是清遗老，所以后来清史馆撰成的《清史稿》大体代表了大清朝的观点。《清史稿·列传》中的曾国藩传说：

国藩为人威重，美须髯，目三角有棱。每对客，注视移时不语，见者竦然，退则记其优劣，无或爽者。天性好文，治之终身不厌，有家法而不囿于一师。其论学兼综汉、宋，以谓先王治世之道，经纬万端，一贯之以礼。惜秦蕙田《五礼通考》阙食货，乃辑补盐课、海运、钱法、河堤为六卷，又慨古礼残缺无军礼，军礼要自有专篇，如戚敬元所纪者。论者谓国藩所订营制、营规，其于军礼庶几近之。晚年颇以清净化民，俸入悉以养士。老儒宿学，群归依之。尤知人，善任使，所成就荐拔者，不可胜数。一见辄品目其材，悉当。时举先世耕读之训，教诫其家。遇将卒僚吏若子弟然，故虽严惮之，而乐为之用。居江南久，功德最盛。

国藩事功本于学问，善以礼运。公诚之心，尤足格众。其治军行政，务求蹈实。凡规画天下事，久无不验，世皆称之，至谓汉之诸葛亮、唐之裴度、明之王守仁，殆无以过，何其盛欤！国藩又尝取古今圣哲三十三人，画像赞记，以为师资，其平生志学大端，具见于此。至功成名立，汲汲以荐举人才为己任，疆臣阃帅，几遍海内。以人事君，皆能不负所知。呜呼！中兴以来，一人而已。

在清末，容闳对曾国藩从另一个角度的评价算是别具一格的，容闳晚年政治避难美国，他写了名为“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的回忆录，后来译成中文时，译者将书名改为《西学东渐记》。容闳与曾国藩的交往已见本书，这里不再赘述。晚年的容闳已经支持孙中山领导的反清革命运动，但他在回忆录中对曾国藩的评价仍然很高：

曾文正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人物，同辈莫不奉为泰山北斗。太平军起事后，不久即蔓延数省。曾文正乃于湖南招练团勇，更有数湘人佐之。湘人素勇敢，能耐劳苦，实为良好军人资格，以故文正得练成极有纪律之军队。佐曾之数湘人，后亦皆著名一时……平定此大乱，为事良不易。文正所以能指挥若定，全境肃清者，良以其才识道德，均有不可及者。当时七八省政权，皆在掌握。凡设官任职、国课军需，悉听调度，几若全国听命于一人。顾虽如是，而从不滥用其无限之威权。财权在握，绝不闻其侵吞涓滴以自肥，或肥其亲族……身后萧条，家人之清贫如故也。总文正一生之政绩，实无一污点。其正直廉洁忠诚诸德，皆足为后人模范。故其身虽逝，而名足千古。其才大而谦，气宏而凝，可称完全之君子，而为清代第一流人物，亦旧教育中之特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