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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大传
1.20.5 五 长逝金陵,生荣死亦哀

五 长逝金陵,生荣死亦哀

曾国藩的身体并不强健。早在京师任官时,才三十出头,便有轻度耳鸣症。与他终生相伴的癣疾,虽然对身体无大妨碍,但却时时令他睡眠不佳,间接损害身体。自率湘军作战以来,戎马金戈,无一时之闲暇。每日早早起床,半夜方睡,又要处理军政要事,又要读书、应酬,他过着非常刻板的生活。如果说这一切还不足以损害他的健康的话,那么,兴兵以来的种种不顺则令他最为心烦,人事的纠葛,与地方官的矛盾,特别是,他训练湘军,本是为大清王朝卖命,可是大清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却时常不信任他,而宁可信任那些打仗不行、干正事不行,偏偏却整人有方的酒囊饭袋。

我们必须说明的是,自带兵打仗以来,曾国藩一直处于深深的忧惧之中。东坡先生说周郎打仗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豪迈的词章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们常以为古来能战的大将军都是如此。也许周郎在赤壁之战时确实如此,表面上,曾国藩颇喜欢诙谐,说笑话,大敌当前、危难当前都镇定如常,但实际的曾国藩绝不是这样。作战不利他担心失败,作战胜了他要担心清廷的疑忌。当地方官时,天不下雨干旱他焦虑,下了雨他又担心河水冲破堤防。这恐怕正是处于乱世的人应有的心态。现在保留下来的曾国藩的日记中,“焦灼”、“忧惧”、“忧虑”、“郁闷”等字眼随处可见。然而,一个常常抱有这种心态的人很难保持健康的身体。

曾国藩吃、住都极为俭朴,起居又十分勤劳;尽管一生戎马倥偬,而几乎手不释卷,保持书生本色。当时许多人都见识过他的这种私生活,有时甚至使人难以相信一个一品大员会过着如此苦行僧似的生活。这与曾国藩的信念有关,因为他相信在当时的社会情况下,要办大事,要扭转社会风气必须如此。当然,这也和他出身寒微,自幼习惯艰苦生活有关。但是,人总是过这种刻板的苦行僧般的生活,对身体是有影响的。

在直隶总督任上时,曾国藩的右眼已经失明,左眼视力也并不好。又患上眩晕呕吐之症,按今天的医学,可能是高血压,也可能是美尼尔氏综合症,也可能两者都有,或还有别的疾病。这时候如果退休在家享清福,倒可以多活几年。事实上,自湘军攻占金陵后,曾国藩就常常有退休回家的想法,剿捻失败后退职的想法就更加浓厚,他在家书中、日记中,以及给朋友的信里,常常流露出退休回乡安度晚年的愿望。但假如这创办湘军的领袖回家,那些裁撤的、退职的湘军士兵军官闹事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马新贻的被刺好像更显示了这问题,而清廷也坚决不准。所以曾国藩这官也就一直做着,而身体也就一直坏下去。

进入同治十一年,即1872年,曾国藩的身体越来越差。正月初二日,他拜访吴廷栋,吴是他当年任职京师时切磋学问、交流思想的老朋友,退休以后住在金陵,现在已经八十岁。自再次任职两江总督以后,曾国藩常常去拜望这位老朋友。这次他们谈起当年京师的老朋友,现在大多已故去,倭仁也已经去世,两位老人黯然神伤。正月十四日,是道光皇帝的忌辰。他又想起二十三年前,他听到立咸丰帝为皇太子的消息,急赴圆明园,途中听到道光帝已死的确信,当时仓皇悲痛的情景历历在目。在他经历过的几个皇帝中,道光帝是对他最好的。以后,咸丰帝总不相信他;慈禧太后表面上对他委以重任,但实际上也暗中提防。现在,自己老了,他感觉,大概快去见先帝道光老皇爷了。

正月二十三日,曾国藩正与人谈话,突然右脚麻木,好半天才恢复。二十六日,他要到城外迎接前河道总督苏廷魁,苏也是他当年在京师切磋学问的老朋友。在路上,他突然口不能说话,只好回府。显然,曾国藩患的是脑血管病,或为脑出血,或为较严重的脑血栓,心脏可能也有毛病。如果是今日的医疗条件和医学知识,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因为看来他的病发作并不是很急。

在去世前几天,曾国藩做些什么呢?

为了让读者了解曾国藩这个人,我们根据他的日记,把这几天的活动介绍给大家。

正月二十九日,即去世之前第五天,他早晨起床后诊脉二次,开药方。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五次。围棋二局,这是他终生的业余爱好。然后阅《二程遗书》,即宋代理学家程颢和程颐的著作,曾国藩终生手不释卷,可以说一直到死。有客人张真人来见,一谈。中饭后阅本日文件,见客一次。核科房批稿簿。至上房一谈。傍晚小睡一次。夜核改信稿五件,约共改五百余字。他在这天日记的最后写道:

余病患不能用心,昔道光二十六、七年间,每思作诗文,则身上癣疾大作,彻夜不能成寐。近年或欲作诗文,亦觉心中恍惚不能自主,故眩晕、目疾、肝风等症,皆心肝血虚之所致也,不能溘先朝露,速归于尽,又不能振作精神,稍治应尽之职事,苟活人间,惭悚何极!二更五点睡。

晚年曾国藩

二月初一日(此年正月只有二十九天),去世前第四天,工作同上一天差不多,在日记里又写道:

余精神散漫已久,凡遇应了结之件,久不能完,应收拾之件,久不能检,如败叶满山,全无归宿。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大徒伤,不胜悚惶惭赧。二更五点睡。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曾国藩直到死前,虽是精力衰颓,但仍然遵守一个“勤”字;仍然守着深深的道德自律,这与理学的影响有关。

二月初二日,去世前第三天,仍然如往日一样工作。但觉特别疲倦,“若不堪治一事者”。到下午,又是右手发颤,不能握笔,口不能说话,与正月二十六日症状相同。只好停办公事。

二月初三日,去世的前一天。早晨起床后请人来看病。早饭后清理文件,阅《理学宗传》。围棋二局。又阅《理学宗传》。午饭后阅本日文件。见客一次。屡次小睡。核科房批稿簿。又有手颤心摇之象。晚阅《理学宗传》中张子一章。二更四点睡。

二月初四日,公元1872年3月12日,午后,子曾纪泽陪曾国藩到总督署西花园散步,曾国藩突然连说脚麻。曾纪泽遂扶其回书房。端坐三刻钟而死。

曾国藩生于1811年,享年六十一岁。

据说曾国藩死的时候,金陵城下着小雨,天色阴惨。忽然有火光照耀城中,属金陵的江宁、上元两县令急忙出来救火,却不明火在何处。只见有红光圆如镜面,向西南方向缓缓飘行而去,良久方隐没。又传说城外有人见到大星陨落于金陵城中。这当然是人们把一些奇怪的自然现象附会到曾国藩身上。假如按照中国古代迷信的说法,曾国藩该是上天的星宿下凡,那么他该是文曲星呢?还是武曲星?

曾国藩与夫人之墓

八年前,太平天国领袖、曾国藩的老对手洪秀全病死于此地。湘军攻占金陵以后,由于经费困难,两江总督府修复工作进展很慢,直到上年旧历十一月才修好。府址就在太平天国天王府,也就是洪秀全病死的地方。曾国藩搬到这里只有七十天。如今,曾国藩也死于此地,两个老对手在同一个地方逝世,也算是一种巧合吧。

曾国藩的遗体被运回故乡湖南。六月十四日,即公元1872年7月19日,葬于长沙南门外金盆岭南坡。第二年,欧阳夫人去世,长子曾纪泽主持改葬,将曾国藩和欧阳夫人合葬于善化县(今属长沙市)平塘伏龙山南坡。

李鸿章晚年旧照

所谓同治中兴的四大名臣曾胡左李,胡林翼比曾国藩小一岁,死于1861年,年仅四十九(周)岁;左宗棠也比曾国藩小一岁,死于1885年,享年七十三岁;李鸿章生于1823年,他活得更久一些,死于1901年,享年七十八岁。

至于曾国荃,自同治六年(1867)告病开缺后,一直在家闲居。直到同治十三年(1874),也就是曾国藩去世将近三年的时候,清廷再次起用他。将到京师,同治皇帝已经驾崩。以后,任河东河道总督、山西巡抚、两广总督,1884年接替左宗棠任两江总督,直到1890年去世。死后清廷予谥“忠襄”。

曾国藩死后三十九年,1911年10月10日,旧历宣统三年八月十九日,革命党人的反清武昌起义爆发。1912年2月12日,也是清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清宣统帝宣布退位,大清王朝至此终结。此时距曾国藩去世正好四十年。这似乎印证了前面所引的赵烈文的预言。

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曾国藩去世后,官方和故旧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祭奠活动长达百天。故旧为他写的挽联、挽诗、祭文非常之多,这些作品不仅评价了曾国藩本人,还反映了作者与曾国藩的关系,以及作者的性格、情趣,颇有文学欣赏价值和历史价值。这里只举出一些著者认为最有意思的介绍给读者。

左宗棠的挽联是:“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这幅挽联我们前面曾经提过。左宗棠有才干,但也不太谦虚,这与一般中国人的性情和行为方式颇为不同。当左宗棠未出仕时,曾国藩为侍郎级的领兵大臣,胡林翼为湖北巡抚,但左宗棠从来不肯在曾、胡面前谦让一分。后来曾、左二人龃龉,多年不通音信。现在左宗棠此联,终于诚恳承认他不如曾国藩,并恰当地形容了两人的矛盾,而且谦虚地自署“晚生”。所以他的挽联颇受时人的推许。

李鸿章的挽联为:“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代难逢天下才。”如果说左宗棠一生自傲,挽联却明确表示他不如曾国藩的话,李鸿章的挽联就不够谦虚,“筑室忝为门生长”说得虽是事实,但显然以曾门老大自居;“薪尽火传”自是传与他,也颇有当仁不让的味道。

曾国藩的好友兼亲家郭嵩焘的挽联为:“论交谊在师友之间,兼亲与长,论事功在宋唐之上,兼德与言,朝野同悲惟我最;考初出以夺情为疑,实赞其行,考战绩以水师为最,实主其议,艰难未预负公多。”这幅挽联说了郭与曾的亲密关系,以及曾国藩最初创办湘军时郭嵩焘的作用,但是后来郭嵩焘没有在湘军中坚持到底,所以表示有负曾国藩。实则曾国藩认为郭嵩焘是思想家的材料,不是带兵的材料,所以即使郭嵩焘一直在军中,曾国藩对他的待遇会很高,但未必委以重任。

吴坤修,为曾国藩幕僚,又曾在水师中任职。他的挽联是:“二十年患难相从,深知备极勤劳,兀矣中兴元老;五百里仓皇奔命,不获亲承色笑,伤哉垂暮门生。”此联不像大多数挽联那样说些老套的吹捧之言,而是写出了失去老师的沉痛心情。

号为曾国藩四大弟子之一薛福成的挽联则对曾国藩评价非常之高:“迈萧曹郭李范韩而上,大勋尤在荐贤,宏奖如公,怅望乾坤一洒泪;窥道德文章经济之全,私淑亦兼亲炙,迂疏似我,追随南北感知音。”联中说曾国藩功业超过萧何、曹参、郭子仪、李光弼、范仲淹、韩琦,可见评价之高。

曾国藩的朋友、主持刻印王船山遗书的欧阳兆熊的挽联,颇能道出曾国藩一生由儒的进取,到道的超脱的变化:“矢志奋天戈,忆昔旅雁传书,到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竟历尽水火龙蛇,成就千秋人物;省身留日记,读到获麟绝笔,将汗马勋名、问牛相业,都看作秕糠尘垢,开拓万古心胸。”“获麟”的典故出自孔子,孔子一生志在复兴周朝,重现周天子的一统天下,但总是事与愿违,他编纂《春秋》到哀公十四年,写了“西狩获麟”四字以后,遂结束此书。麒麟是传说中象征祥瑞的异兽,但当时实在是出非其时,他感叹复兴周室的愿望终究落空。这是杜预的注里面说的。欧阳兆熊用这个典故,叫人好生难解。是不是曾国藩晚年对中兴幻想的破灭也曾与欧阳兆熊道及呢?正像《红楼梦》说的,这个清王朝外面的架子虽大,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曾国藩再卖力气,也是扶不起来了。当然也许并非曾国藩所说,而是精研王船山遗书(书中具有反满民族思想)的欧阳兆熊自己的想法。

李鸿章撰写的《曾文正公神道碑》中的几句铭文,颇能点明曾国藩晚年致力洋务新政的心态:“事(指剿平太平天国)已大毕,乃谋于海。益我之长,夺彼所恃。动如雷霆,静守其雌。内图自强,外羁縻之。”这是指平定太平天国之后,曾国藩把心思用在如何抵御外侮上。要学习列强的长处,夺其所恃。对列强的要挟,暂时隐忍不发,用心于自强。曾国藩内心深处的想法,李鸿章能够完全领会。所以这恐怕是对曾国藩一生最后数年所想所为的最好描述,也算作结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