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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大传
1.20.4 四 痛自刻责,期待“三不朽”

四 痛自刻责,期待“三不朽”

曾国藩老了。

这次接两江总督印的时候,他已经满六十虚岁,在那个时代,确是地地道道的老人了。

老人常常回忆过去,咀嚼那些酸甜苦辣的往事。即便是最普通的人,在他即将走完他的人生旅程的时候,也有许多事情值得回味。

曾国藩是个做了大事的人,那回忆中的感受自然比普通人更加复杂一些。在金陵这一年多,他常常把自己的一生作一些梳理。照理说,不管后人如何评价,他这一生已经够风光的了,就当时的人来说,他即便不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人,也是较大的人之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能够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影子、让后代能够知道的人并不多。曾国藩已注定是这不多的人中的一个。但是,他对自己并不满意。他觉得,论道德,他比不上古代的贤者;论学问,他半生从政,没有能留下有分量的著作;论书法,虽有一些心得,却没有时间和精力练好。更苦恼的是,精力日益衰颓,很多要办的事,包括政务,都办不好。古人以立功立言立德三者具备为最高境界,他觉得自己哪一样也没有做到。黎庶昌在年谱中说他“自书日记,尤多痛自刻责之语”,是事实。

首先刻责的,是身体越来越衰弱,该办的政事办不了,他到两江总督任两月后的日记写道:

到江宁任又已两月余,应办之事全未料理,悠悠忽忽,忝居高位,每日饱食酣眠,惭愧至矣。

《曾文正公诗文集》

正月初十日日记又写道:“日来因改奏折稍费心,眼蒙愈甚。公事既多废阁,私又不能养体,益觉郁郁。”

他不仅觉得该办的政务没办好,还觉得自己比许多能臣差得远。正月二十三日,他阅读《吴文节公集》,吴文节,即吴文镕,曾国藩考进士时的考官,当时叫座师。在湖广总督任时,与太平天国交战死,清廷予谥文节。曾国藩在日记中写道:“夜,阅《吴文节公集》,观其批属员之禀甚为严明,对之有愧。吾今日之为督抚,真尸位耳。”

第二说立言上,曾国藩年轻时颇为自负,觉得不少有成就的前人,自己经过努力,也可以达到和赶上他们。有时看到那些算是已经“立言”的前贤的文集,觉得也没有什么大过人处。然而曾国藩只有做京官的几年扎扎实实读过书,咸丰三年起带兵,书只能挤时间来读了,结果没能留下什么著作。现在再看那些前贤的文集,反倒觉得过人之处多一些。这也许是曾国藩阅历多了一些,把那些骄傲之心收拢了;也许是自己没有著作,从而明白那些人著述实在不是容易的事。

一日,他阅读广东杨懋建所著《禹贡新图说》。《禹贡》是大约成书于战国时代的地理著作,其中记载了许多山岳和河川的情况。这部《禹贡新图说》大概也是地理学的著作。曾国藩读时感叹:“日长如岁,仅一翻阅涉猎,过眼即忘,全未认真究治一书,殊以为愧。”又一日,他读陶渊明和杜甫的诗,觉得脑子疲乏,读书提不起精神来,诗中的深意就难以体会得到,便自责道:“昏浊而兼衰老,于读书之道去之千里矣。”次日又在日记中写道:“吾生日月尽在怠惰中过了。”

实际上,曾国藩这时仍非常勤奋,尽管他右眼已经失明,左眼的视力也并不好,但他还是坚持每天除处理公事外,都要读一点书。有时眼睛实在不行,就闭目默诵一段古书。如同治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本是除夕之夜,他在晚上还要闭目背诵《论语》,至《公冶长》止。同治十年正月初一,晚上又闭目背诵《论语》自《公冶长》至《乡党》止。接下去几天都是如此,而上面所引的到江宁两月,却没有办好什么事的自责之言,便是正月初二日的日记写的。

再说立德,这是传统知识分子难以企及的最高境界,曾国藩对这方面也是深感惭愧。他的身体日渐衰颓,同治十年二月,他发觉自己右肾浮肿,觉得大概已是危象了。与此同时,他的夫人病势也很沉重。但他并不十分在意,人生早晚有一死。但是自己的德业未立,却是令人遗憾。过了几天,他在日记中写道:“内人病势沉重,余之右臂(肾?)肿坠亦不少愈,殊以为虑。暮年疾病、事变,人人不免。余以忝居高位,一无德业,尤为疚负,故此心郁郁不释耳。”三月初三日日记又说:“自思生平过愆丛积,衰老不复能湔祓,疚负无已。”

不过,曾国藩这是心目中的“德”已与正统儒家并不完全相同了,我们且看他同治十年三月初十日日记的说法:

思古来圣哲,胸怀极广,而可达天德者约有数端,如笃恭修己而生睿智,程子之说也;至诚感神而致前知,子思之训也;安贫乐道而润身睟面,孔、颜、曾、孟之旨也;观物闲吟而意适神恬,陶、白、苏、陆之趣也。自恨少壮不知努力,老年常多悔惧,于古人心境不能领取一二,反复寻思,叹喟无已!

这里,他把陶渊明、李白、苏东坡、陆游都算做达“天德”的,可谓是新见解。

有时候,曾国藩有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成就,是因为名心太重,须看淡一些。他写道:

思近年焦虑过多,无一日游于坦荡之天,总由于名心太切,俗见太重二端。名心切,故于学问无成,德行未立,不胜其愧馁。俗见重,故于家人之疾病、子孙及兄弟子孙之有无强弱贤否,不胜其萦绕,用是忧惭,局促如茧自缚。今欲去此二病,须在一“淡”字上着意。不特富贵功名及身家之顺逆、子孙之旺否悉由天定,即学问德行之成立与否,亦大半关乎天事,一概淡而忘之,庶此心稍得自在。

但真正将万事看淡却谈何容易,既然自觉“学问无成,德行未立”,便是没有看淡。他甚至把疾病的来源,也归于“忮心名心不能克尽之故”,于是,他立意“必须于未死之前拔除净尽”,真正做到“至淡以消忮心”。

著者之所以引了这么多曾国藩责备自己的话,是想让读者了解老年曾国藩的心态。他虽然也算做了大事,但还是对自己不满,觉得立功立言立德哪一样都不行。有时又想将这些看得淡一些,但并没有真正“淡”下来。真正的意义,在于曾国藩对自己要求太高,并且至死也决无自满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