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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大传
1.19.5 五 曾国藩的外交方针

五 曾国藩的外交方针

曾国藩接触外国人、与外国人打交道绝不止一次两次,但办理天津教案,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外交活动。这次外交活动虽然避免了事态扩大,但曾国藩本人付出了重大的代价,清望骤减,而自己的内心也一直严重冲突,以致损害了身体。有人甚至说,天津教案一年多曾国藩就死亡,与处理教案不当,备受舆论攻击有绝大关系。

但是,曾国藩对外交到底是什么主意呢?

在曾国藩生活的时代,中国人还没有近代的外交观念。1861年1月,也就是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中央朝廷成立了一个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一般简称总理衙门,管理总理衙门的人物非常显赫:恭亲王奕、大学士桂良、户部侍郎文祥(文祥后来任大学士军机大臣),这几个人相当于外交部长,世界有几个国家由如此重要的人物担任外交部长!但这总理衙门就好像原有的理藩院一样,实在是不伦不类的外交机构。那时候的中国人,虽然感觉到了西方的强盛,但天朝上国的架子还是不情愿放下来,所以才有这样一个外交机构。在办外交的时候,也多半是该争的不知道争,不该争的却死要面子去争。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列强要派公使驻京,但这些公使又决不会按照咸丰帝的要求向他行跪拜礼,因此咸丰帝就在热河不肯回来,直到病死。从咸丰帝的行动就可以看出当时中国人的想法。另一方面,领事裁判权、关税协定权、片面最惠国待遇却几乎是在糊里糊涂的情况下让给外国人的。

文祥

曾国藩怎么样呢?我们可以用一句话说:既开始注意和研究了解世界大势,又还相当程度的在旧传统的束缚中。

曾国藩是中国传统经世致用精神的身体力行者。前面说过,嘉庆、道光年间,兴起了一批批判现实,主张经世致用的政治家和思想家。在官员中的代表就是陶澍和林则徐,在思想家方面的代表是龚自珍和魏源。当西方列强携带着洋枪大炮东来,封闭多年的国门被他们打开的时候,这些主张经世致用的人们把他们研究实际、实事求是的精神转移到了研究这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西方人身上。陶澍和龚自珍都死得早,林则徐已经开始努力了解西方情况,因此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称之为“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魏源继承林则徐的工作,著成《海国图志》。在西方列强咄咄逼人的军事压力下,继陶澍、林则徐而起的经世派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也开始在了解世界形势、了解外国特别是西洋情况上下工夫。但是,他们的身上又因袭着历史的重负,所以他们是既注意世界大势,又懵懵懂懂。他们用以测度西方这些“夷人”的,仍是中国传统智慧,尽管当时的形势已与中国古史上的任何一朝的局势都不同。

应该说,曾国藩虽然办过外交,但实在还算不上外交家,因为他死得早,没有那么多机会办外交。但是他的思想却值得重视。那时候的曾国藩,我们可以把他看做是中国文化的一种代表。在西力东渐的情况下,中国以及中国文化是怎样反应的?是怎样对待近代以来的变化的?人们的内心又是怎样冲突和转变的?我们从曾国藩身上就可以摸到我们中华民族的脉搏。在这方面,曾国藩比他的老朋友郭嵩焘更有代表性,郭嵩焘只代表了少数对西方了解较多较深的人物,用本书前面介绍过的钟叔河先生的话,郭是孤独的先驱者,而曾国藩则可以代表中国文化,当然是比较积极的一部分的文化。归结起来,曾国藩对于外交的片断的主张和思想如下:

第一,是自强。

清吏押送赔款赴天津

历史学家们在描述曾国藩时代的外交时,常常说一句话:弱国无外交!要想在外交上站得住,你得有实力。实力怎么来,他们基本上信奉的是“师夷长技以制夷”。有了西洋人一样的长技,有了实力,在交涉中要强硬,背后有可以依仗的东西;要妥协让步,也不致任人宰割。于是,曾国藩和李鸿章、左宗棠都在努力办新式军工企业,试图让自己的武器也能达到西洋列强一样的水平,把西洋列强的长技都学到手,那时候再与洋人发生冲突,无论是战是和,都可以操纵自如。办过一段军事企业以后,李鸿章和曾国藩已认识到西洋强盛,表面上是船坚炮利,即军事技术,而其背后是发达的工业,于是洋务派又开始办民用企业。但曾国藩死得较早,他还没来得及办民用企业,虽然他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就得出了“大抵如卫鞅(即商鞅——引者)治秦以耕战二字为国,泰西诸洋以商战二字为国”(复恭亲王书)的结论,但并没有继续深入探讨下去。所以后来办民用企业主要是李鸿章做的。当然,在民用企业发达的背后,还有政治制度和隐藏其背后的精神文化,而这些问题的认识,还有待时间。然而这第一步毕竟是迈出了。

就是为了自强,中国开始迈出了近代化的第一步。领导迈出这第一步的,就是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及恭亲王奕等洋务派人物。不了解这段历史的人也许不会知道,中国的近代化,竟是为了解决被动挨打这外交难题而发轫的。

关于曾国藩办洋务企业和派留学生的情况,本书前面已经讲过,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第二,是以诚相待。

这一想法有一个发展过程。

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前,曾国藩对西方情况了解有限,心目中还充满着盲目虚骄之气。第一次鸦片战争后,广东民众长期不准英国人入广州城,1849年,英国人再次试图入广州城,因为遭到绅士和民众的坚决反对,英国人顾虑引起流血冲突,因此放弃。就今天我们的眼光来看,外国人是否入广州城,并不涉及主权问题,如此坚持,似乎没有必要。而曾国藩在家书中则写道:“英夷在广东,今年复请入城。徐总督(当时的两广总督徐广缙)办理有方,外夷折服,竟不入城。从此永无夷祸,圣心(道光皇帝)嘉悦之至。”外夷不入广州城就可以永无夷祸,这是多么天真、多么简单的想法!从这短短几十个字中,我们看曾国藩还充满着盲目的自信。而当时的人包括曾国藩都认为夷人“性同犬羊”,既无信用,又不知孔孟礼仪。

变化起自第二次鸦片战争。

《北京条约》签订以后,英法联军陆续撤出北京、天津,而以后所要求的,又大体以条约为依据。这在英国人、法国人,不过是一种国际惯例,但这却着实让视夷人为“犬羊”的恭亲王奕以及曾国藩等人出乎意外。因为按照中国历史,北方的蛮夷一旦战胜,其要求往往是无止境的,而且绝不会管什么条约不条约。所以奕、曾国藩、李鸿章等人深有感触:现在的洋人与古旧的夷狄不一样,有时候虽然凶恶,但也要讲一定的道理。经过反复的观察,曾国藩得出一个结论,驱除洋人出境既然不可能,那么可以和常人之间的交往一样,待之以诚。看来孔孟之道,在洋人那里也是可以行得通的。诚是曾国藩的思想核心,是他的理念和处世原则,现在,他把这用来与外国人打交道。

李鸿章率淮军到上海后,时时与洋人接触,并且有洋枪队一道作战,而李鸿章又非常自负。曾国藩曾写信嘱咐道:“宜切戒我军弁勇,谦卑逊顺,匪骄匪傲;语言之间,莫含讥讽;银钱之际,莫占便宜。以正理言之,即孔子忠敬以行蛮貊之道。”又一封信说:“夷务本难措置,然根本不外孔子忠、信、笃、敬四字。笃者,厚也;敬者,慎也;信,只不说假话耳,然却极难,吾辈当从此一字下手。今日说定之话,明日勿因小利害而变。”

因为有西洋人强我弱的认识,曾国藩不赞成所谓“清流”者流在对外交涉中一贯强硬的态度。他认为在自己没有强盛起来之前,一要讲究诚信,一要忍辱负重。1868年曾国藩写给郭嵩焘的信说:

国藩昨在沪上,曾一过洋泾浜领事处观其迎候礼节,初无恶意。今年换约,当不至更称干戈。来示谓拙疏不应袭亿万小民与彼为仇之俗说,诚为卓识。明知小民随势利为转移,不足深恃,而犹藉之以仇强敌,是已自涉于夸伪,适为彼所笑耳。

如果不能忍辱负重,轻于一逞,不但无济于事,还会给国家带来无法预计的损失。曾国藩有著名的好汉打脱牙和血吞,然后徐图自强的做法,他把这也用到了外交上。

对于曾国藩的外交策略,李鸿章有一段生动的回忆,这段回忆是二十多年后李鸿章对曾国藩的孙婿吴永说的:

别人都晓得我前半部的功名事业是老师提挈的,似乎讲到洋务,老师还不如我内行。不知我办一辈子外交,没有闹出乱子,都是我老师一言指示之力。从前我老师从北洋调到南洋,我来接替北洋,当然要先去拜谒请教的。老师见面之后,不待开口,就先向我问话道:“少荃,你现在到了此地,是外交第一冲要的关键。我今国势消弱,外人方协以谋我,小有错误,即贻害大局。你与洋人交涉,打配作何主意呢?”我道:“门生只是为此,特来求教。”老师道:“你既来此,当然必有主意,且先说与我听。”我道:“门生也没有打什么主意。我想,与洋人交涉,不管什么,我只同他打痞子腔(痞子腔盖皖中土语,即油腔滑调之意)。”老师乃以五指捋须,良久不语,徐徐启口曰:“呵,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得如何打法,你试打与我听听?”我想不对,这话老师一定不以为然,急忙改口曰:“门生信口胡说,错了,还求老师指教。”他又捋须不已,久久始以目视我曰:“依我看来,还是用一个诚字,诚能动物,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这断不会有错的。我现在既没有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说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于过于吃亏。无论如何,我的信用身分,总是站得住的。脚蹈实地,蹉跌亦不至过远,想来比痞子腔总靠得住一点。”(吴永《庚子西狩丛谈》)

李鸿章所说的打痞子腔,并不是真的油腔滑调,而是对西洋人的要求尽可能耍手段拖延的意思,而曾国藩并不同意这种做法。显然,对外人推诚相见、待之以诚,这种做法和主张已开始摆脱旧有的天朝上国、夜郎自大和盲目排外的意识,但显然还是从中国传统的智慧和处世原则中所找来的因应之道,还不是真正的从整个世界的角度看世界。这并不奇怪,因为与西方列强打交道,以及西方的所谓万国公法,是中国人以前从未经历过的,曾国藩曾读过万国公法,但决不会马上全盘接受,在那个时代,人们最先做的,只能从自己国家的历史经验中去寻找办法。

第三,是守定条约

鉴于中国的实力和内部的多事,条约已经定了的,不妨照章执行,以免多生事端。但如外国人的要求超出了条约中的权益范围,就应据理力争,不可随便退让。

当与捻军作战的时候,曾国藩曾在一封信函中说:“中外交涉事件,总宜坚守条约,条约所无之事,彼亦未便侵我之利权。”在与丁日昌谈论盐务问题时,针对丁顾虑洋人侵夺盐务利权,曾国藩说:“鄙意中外交涉,总以条约为凭,约中无洋人运盐之条,彼本无从觊觎。”

曾国藩率子女看地球仪(选自《崇德老人八十自订年谱》)

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前,中国与西洋各国基本上没有条约,中国坚持自己是天朝上国,不肯按照西方人确定的所谓国际惯例行事。从第一次鸦片战争,再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国与西方各列强国家基本上形成了一个条约体系,不少史学家和国际关系研究专家称之为“条约制度”。这条约制度大体规定了中国与西方列强(后来还有日本)交往时遵从的国际关系。但这些条约对中国而言有许多是不平等的,中国学者称之为不平等条约。比如人们比较熟悉的关税协定、片面(或单方面)最惠国待遇、领事裁判权等条款,以及在中国领土上所设的租界,就是对中国主权的严重侵犯。不过在曾国藩时代的中国,绝大多数人对这几项条款的危害还没有觉察到,人们注意的是中国负责谈判者妥协的态度、赔款、开通商口岸、传教,以及我们后面还要说的礼仪等问题。曾国藩主张守定条约,意味着对这些条款甚至是条约制度的某种程度的承认,即使这承认并不是有意识的。当然,近代中国(在曾国藩去世以前)所签订的条约并非都是不平等条约,而且在不平等条约中也有个别平等的条款。但是,曾国藩还不能全面认识到哪些条款对中国有害,哪些条款对中国无害,哪些条款对中国将来的发展有利。呼吁和要求取消中外条约中的不平等条款,那是曾国藩死以后很多年的事。曾国藩只是觉得既然驱逐洋人是不可能的,那么遵守既定的条约就是必要的,只是条约之外的事情要力争。

第四,去礼仪之争

自从西方人来到东方,礼仪问题便是中外争执的一大焦点,为此常常弄得两不相下,双方都不愉快。第一次鸦片战争,中国以惨败告终,香港割了,款赔了,但中国还是坚持洋人不可以驻北京,不可以见皇帝,除非他们向皇帝行藩属国一样的跪拜礼。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国败得比前一次更惨,但相当多的人还是撑着天朝上国的面子不愿意放下来。只是在刺刀的威胁下才同意像西方各国之间一样准许各国公使驻京,以办理中外交涉。不过,已经有少数人渐渐明白中国本是地球上众多国家中的一国,曾国藩的好朋友郭嵩焘比曾国藩明白的要早,但如本书卷二所说,郭是孤独的先驱者,曾国藩则是属于那渐渐明白的人中的一个。本书前面曾介绍过,曾国藩对地球仪特别感兴趣,并且将它安放在自己的官署中,这虽然也反映了曾国藩对陌生事物的探索欲和了解世界的愿望,但这也不正是说明了曾国藩的隐隐约约的世界概念吗?世界大得很,中国只是世界众多国家的一个,并不是世界的中心,既然如此,天朝上国的架子、礼仪之争就是没有必要的了。

1862年6月3日,曾国藩与幕僚谈如何对待外国人。曾国藩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眉生(李鸿裔)言及夷务,余以欲制夷人,不宜在关税之多寡、礼节之恭倨上着眼。”也是在这一年,曾国藩在一封信中也说:“鄙意求胜于洋,在中国官不要钱,兵不儿戏,不在税饷之盈绌,尤不在体制之崇卑。”当时关税的多少只涉及财政收入,但关税不能自主,与西方列强协定的关税是世界上最低的,对中国发展自己的民族工业十分不利,这在以后几十年中令中国吃了大大的苦头。但在曾国藩的时代,除了军事工业外,中国还没有自己的近代机器工业,所以曾国藩还不知道这问题的重要性。而后一个观点,即不要计较礼节的恭倨,体制的崇卑,则是开始放下天朝上国的架子,试图以平等的姿态与列强交往。曾国藩有这样的观点,除了对世界有了那一点点的了解外,恐怕也和他经世派务实的性格有关,既然礼仪之争毫无益处,就应该摒弃。

总之,曾国藩的外交观念,既开始了解世界,并试图更好地适应这个世界,但又受着中国传统深深的束缚。他那个时代,对新事物不太深固必拒、不顽固坚持中国旧传统、较为开明的士大夫,大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