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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大传
1.19.4 四 谤议丛积,众矢之的

四 谤议丛积,众矢之的

前面说过,选择活比选择死还要难。

选择活,不但要受内心矛盾冲突的折磨,这在前面已经说过,还要备受舆论的攻击,这比内心的冲突更令人难堪。

当曾国藩指挥湘军平灭太平天国的时候,他的声望是极高的。因为他不仅训练湘军打败太平天国,还培养、提拔了一大批人才,这批人才在所谓的“同治中兴”中起了重大的作用,而且他又以忠诚朴实相号召,自己不贪财、不好色,过着极为俭朴的几乎是苦行僧式的生活。这几样在当时官场中都是少见的,而且坚持一年两年容易,坚持一生实在难以做到,只有曾国藩做到了。在曾国藩是希望做一个表率,转移天下的风气,以使社会状况和清朝的统治都能够有所改观。但这样做的同时也使他获得了巨大的声望。剿捻失败,虽然使他受了挫折,但声望并没有减少多少。因为即使曾国藩不在前线,完成与捻军作战任务的还是他提拔起来的李鸿章。但是这次处理天津教案,不仅是他的内心备受折磨,舆论上,他也几乎成了众矢之的。

当教案发生时,朝中多数人主张强硬对待,天津地方官不能处分,烧教堂杀洋人的民众是“义民”,绝对不能捕捉。有的人甚至主张应趁此机会,将所有外国人一举赶出国门。当时朝中已渐形成所谓“清流”,这些人以军机大臣李鸿藻为首,这些人实权不算大,但对舆论的影响不小。他们多数昧于世界大势,希望恢复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前的那种闭关锁国状态,关起国门做“天朝上国”。上述主张,便大多出自这些人。

曾国藩7月21日(六月二十三日)上奏,谈教案的五个疑点,旨在说明天津民众的误解。清廷在将奏折发抄官员阅读时故意删去曾国藩说的五个疑点,却将结论和请将天津府县交刑部的内容发出。这种做法,实在是有意把所谓“清议”的矛头引向曾国藩。曾国藩又要赔修教堂,抚恤被杀教士,捕捉肇事民众。一时舆论大哗,矛头都指向曾国藩。有的人甚至直呼其为卖国贼。北京又有湖南人批评曾国藩的公开信,甚至将曾国藩所书北京湖广会馆匾额摘下烧毁。还有人直接奏参曾国藩。

清廷最高统治核心圈中,也分成两种意见。恭亲王奕及宝鋆等基本支持曾国藩,而奕的两个兄弟醇郡王奕及惇亲王奕、军机大臣李鸿藻以及大学士倭仁,都反对曾国藩的做法。所以谕旨中也就常出现模棱两可及推卸责任的说法。

7月24日(六月二十六日)以后,曾国藩病情转重,甚至当崇厚来议事时呕吐不止,清廷又加派工部尚书毛昶熙、江苏巡抚丁日昌前来会办,但最后拿主意的还是曾国藩。所以,所谓“清议”的矛头仍然指向曾国藩。曾国藩也为此非常苦恼。他再到两江总督任后写给从前的幕僚李榕的信中还说:“办理即多棘手,措施未尽合宜,内疚神明,外惭清议。”

1949年以后,人们更为此事指责曾国藩,说他“经过这次屈辱外交,曾国藩的汉奸面目太暴露了,全国朝野呼为卖国贼,人人欲得而诛”。

平心而论,丰大业被打死,民众还有一点防卫过当的成分,然而打教堂、毁仁慈堂、杀修女,并且伤及俄、英等国人,就于理于法都说不过去了。这事系与列强之一的法国冲突,曾国藩及清政府被迫让步。但如果发生在一个无力对中国发动进攻的欧洲较小的国家身上,如比利时、荷兰、瑞士等,就可以置之不理吗?如果那样,国家怎么成为国家,如何立足于世界?曾国藩的错误,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不在于要人抵命。杀人偿命,直到今天,除了少数废止了死刑的国家,都是法律、情理之中的事。曾国藩的错误,在于并不是百分之百找到了正凶,而为了息事宁人,便以外国人死二十人,也便杀二十个犯人了事,这些被偿命的人,很可能有冤枉的。至于被处分的官员,今年流放,以后还可以释回,这在清末是常事。

除了上面所说的法律和情理外,此事还有一层反抗侵略的“理”和“势”。曾国藩经过较长一段的思索后,在两江总督任上写给李元度的信中说:

六月初力疾赴津,办理此案,众议分歧,论理者谓宜趁机与之决战,上雪先皇之耻,下快万姓之心,天主教亦宜趁此驱除。论势者则谓中国兵疲将寡,沿江沿海略无预备,西洋各国,穷年累世,但讲战事,其合从之势,狼狈之情,牢不可破,邂逅不如意,恐致震惊辇毂。鄙人偏信论势者之言,冀以消弭衅端,办理过柔,以致谤议丛积,神明内疚,至今耿耿。

曾纪泽

从我们今天的观念看,民众反对列强侵略是可以理解的,但反对侵略要讲究方式方法,要明白中国被侵略和不平等的究竟是在哪些方面。如果一味蛮干,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牺牲,甚至给国家带来更大的损失。

天津教案之后八年,即1878年(光绪四年),曾国藩之子曾纪泽奉派为出使英国法国大臣,接替备受保守派攻击的郭嵩焘(后来曾纪泽又负责与沙俄进行收回被沙俄所占新疆伊犁地区的谈判)。曾纪泽临出国之前陛见时,与慈禧太后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为了让读者更多了解当时的情况,这里稍微多引录一些:

(慈禧太后)旨:“办洋务甚不容易。闻福建又有焚毁教堂房屋之案,将来必又淘气。”

(曾纪泽)对:“办洋务难处,在外国人不讲理,中国人不明事势。中国臣民当恨洋人,不消说了。但须徐图自强,乃能有济,断非毁一教堂杀一洋人,便算报仇雪耻。现在中国人多不明此理……”

旨:“可不是么,我们此仇何能一日忘记,但要慢慢自强起来。你方才的话说得很明白,断非杀一人、烧一屋就算报了仇的。”

对:“是。”

旨:“这些人明白这理的少。你替国家办这等事,将来这些人必有骂你的时候,你却要任劳任怨。”

对:“臣从前读书读到‘事君能致其身’一语,以为人臣忠则尽命,是到了极处了。近观近来时势,见得中外交涉事件,有时须看得性命尚在第二层,竟须拚得将声名看得不要紧,方能替国家保全大局。即如天津一案,臣的父亲先臣曾国藩,在保定动身,正是卧病之时,即写了遗嘱,分付家里人,安排将性命不要了。及至到了天津,又见事务重大,非一死所能了事,于是委曲求全,以保和局。其时京城士大夫骂者颇多,臣父亲引咎自责,寄朋友的信常写‘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八字,正是拚却声名以顾大局。其实当时事势,舍曾国藩之所办,更无办法。”

旨:“曾国藩真是公忠体国之人。”(免冠碰头,未对)

旨:“也是国家运气不好,曾国藩就去世了。现在各处大吏总是瞻徇的多。”

对:“李鸿章、沈葆桢、丁宝桢、左宗棠均系忠贞之臣。”

旨:“他们都是好的,但都是老班子,新的都赶不上。”

对:“郭嵩焘总是正直之人,只是不甚知人,又性情褊急,是其短处。此次亦是拚却声名替国家办事,将来仍求太后、皇上恩典,始终保全。”

旨:“上头也深知道郭嵩焘是个好人。其出使之后,所办之事不少。但他挨这些人的骂也挨够了。”

对:“郭嵩焘恨不得中国即刻自强起来,常常与人争论,所以挨骂,总之系一个忠臣。好在太后、皇上知道他,他就拚了声名也还值得。”(曾纪泽:《出使英法俄国日记》)

1871年初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

显然,曾纪泽说出了当年他父亲想要说而没有完全说出来的话,也可以为我们今天了解天津教案的处理作一个参考。

天津教案还没有结果,忽然传来接替曾国藩任两江总督的马新贻被刺的消息,清廷于是命曾国藩还任两江总督,命李鸿章任直隶总督。这样的安排,一是老病交加、精力不济的曾国藩不宜再任直隶总督和办理教案,李鸿章年纪较轻、精力充沛,与外国人交往比曾国藩多,经验也稍多一些,办外交比曾国藩更合适;二是从马新贻被刺的事情看,虽然太平天国和捻军都已平定,看来江南还是需要有威望的大员镇抚,曾国藩虽然身体不济,但他只要住在两江总督府中,就比资望太浅的马新贻强。李鸿章甚至把马新贻的被刺,归咎于两年前清廷人事调动的失误。

曾国藩以自己年老多病,请求开缺,即让他退休,并且请连大学士的头衔也一并去掉,但清廷不准。曾国藩只好再次出任两江总督。

从此次人事调动看,李鸿章的权势、能力甚至威望都已超过他的年迈的老师,这似乎应了当初李鸿章入曾国藩幕府时曾国藩对李鸿章“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的预言。此后直到甲午战争失败,李鸿章当了二十多年的直隶总督。

经过办理天津教案的事,曾国藩又深受刺激,他深感中国衰弱,事事落人后,欲抗御列强的要挟,必须自强,所以以后虽是衰老的残年,自知命不长久,但更坚定支持李鸿章和左宗棠等人办新式工厂,派留学生到国外学习。这在前面一卷已经说过,这里不再多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