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韬光养晦,留淮裁湘
清廷对曾国藩最不放心的,也是其他人和政敌对曾国藩最为猜忌的,是他手里的军队。曾国藩要推让权力,首要的便是减少手下的军队。当时湘军、淮军加起来已有三十万人,但是左宗棠部湘军四五万人,在左任闽浙总督之后已经完全脱离了曾国藩的指挥,而且清廷现在又极力抬高左宗棠以试图压抑曾国藩的权势,所以左部湘军可以不管。其他进入四川、广西、贵州等地脱离曾国藩直接指挥的湘军也不必管,他首先要裁减的,是自己直接指挥的十二万人,尤其是清廷最为担心的曾国荃直接指挥的五万余人。
当时曾国藩直接指挥的,除曾国荃围攻金陵的五万人外,还有安徽长江两岸的朱品隆部、唐义训部、王可升部,以及原为张运兰部下的老湘营刘松山、易开俊部(张运兰赴福建按察使任时,皖南战局吃紧,曾国藩让其另募军队入闽,将刘、易两部留在安徽),在江西作战的鲍超部和周宽世部。此外,李续宜病死以后,无人能够统一率领他的部下,遂将一军分为四支,萧庆衍部随曾国荃攻金陵,金国琛部驻防皖南,成大吉和蒋凝学两部驻防湖北,其中萧、金两部由曾国藩指挥,成、蒋两部暂由湖广总督官文指挥。此外就是水师了,水师的创办和维持,比陆师更难一些,所以不准备裁撤,而是改为朝廷的正式军队长江水师。水师向有两个主要统领,杨载福已受命任陕甘总督,虽尚未赴任,但势已不能统带水师;另一统领彭玉麟是一个奇人,他对曾国藩忠心耿耿,然而朝廷让他担任安徽巡抚,他却说自己不能胜任,并不愿做官,力辞巡抚职,朝廷只好给了彭一个兵部侍郎衔,这时曾国藩就仍让彭玉麟专管长江水师。
8月14日(七月十三日),距离湘军攻占金陵还不到一个月,曾国藩就下令裁撤曾国荃直接指挥的湘军二万五千人,其中主要有原为曾国荃部属的一万余人,萧庆衍部九千余人,降将韦志浚(韦俊)部二千五百人。恰好攻占金陵后,曾国荃手下两员大将李臣典病死,萧孚泗因父亲去世丁忧开缺,再加上有些军官士兵已厌倦了终日厮杀的生活,裁减比较顺利。没有裁的军队,留一万余人由张诗日、彭毓橘统带守金陵,另一万五千人由刘连捷、朱洪章、朱南桂统带作为皖南皖北游击之师。
一下子裁去这么多人,连清廷都担心裁遣过快,兵勇会闹事,甚至起来造反。因为从前嘉庆年间白莲教造反,用兵勇镇压,事后裁遣兵勇,就出过乱子。清廷还提出变通办法:一个办法是先淘汰部分老弱,把精壮留下来继续与残余的太平军及捻军作战,等到将太平军残部和捻军肃清以后再裁撤归农;一个办法是挑选勇兵补充绿营兵额。但曾国藩坚持一定要裁撤,他说湘勇在招募时,都是选的乡里农民,有业者多,无根者少,只要发足欠饷,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补绿营兵额,因为湘军饷银多,绿营饷银只有湘军的三分之一,根本不足衣食之需,没有人愿意补绿营兵额。曾国藩这样做,无非是表示自己既无恃功揽权之意,更无靠军队造反之心,以便让清廷放心。同时,为国家考虑,既然不能把湘军改为正式军队,那也必须裁撤,以节省经费,减轻民众过重的负担。所以,在以后的数年里,虽然已不存在清廷对他疑忌以及关系紧张的问题,但他还是坚持继续裁撤湘军,后来除了刘松山部随左宗棠远征西北外,几乎裁得一个不剩。
但是,这时候捻军还非常活跃,太平军余部还在,清朝的正规军八旗和绿营的战斗力没有丝毫改善,一旦有紧急事情或大规模战事发生,清政府还有曾国藩靠什么呢?这一点,曾国藩也已考虑成熟。这就是李鸿章的淮军。当初李鸿章组建淮军赴上海时,曾国藩就对其寄予厚望,希望将来淮军能够承担重任。早在李鸿章刚赴上海时,曾国藩就将上海所出的饷银,先给淮军,其次给镇江冯子材的江南大营残部,最后才给曾国藩指挥的湘军,并要他一定待训练好之后再出战,战则必须胜。又写信反复告诫:“湘淮各营官,志气甚好,战守则除程学启外,皆太生疏,难当大敌。一年之内,阁下与各营官必须形影不离,卧薪尝胆,朝夕告诫。俾淮勇皆成劲旅,皆有誉望。目下可使合肥健儿慕义归正,将来可恃淮勇以平捻匪,而定中原。”李鸿章在上海打了几次胜仗之后,曾国藩又致信说:“鄙人所期望于淮勇者甚大,寄语珂乡诸君子,努力图之,不可以目前立功自足。”当然,李鸿章去的上海是四战之地,在李之前,历任两江总督、江苏巡抚以及带兵统帅,放着上海如此优厚的饷源,都无所作为,甚至连上海都无力保卫。李鸿章不但保住了上海,还出兵攻取了苏南,又派兵援浙、援闽、援皖,这充分体现了李鸿章的才干。正因为对淮军寄厚望,曾国藩当初才把他视为打仗能手的程学启交给李鸿章。虽然此时程学启已经战死,但淮军其他将领已经成长起来。淮军各将之中,曾国藩特别赏识刘铭传。现在,淮军不但已经颇具规模,而且因为淮军较多地装备采用新式枪炮,其战斗力甚至已经超过湘军。这样,凭着他和李鸿章的关系,一旦有事,可以用淮军。裁撤湘军,保留淮军,既避免了拥兵自重,又做到缓急可恃。所以曾国藩的策略是湘军可裁,淮军不可裁。他在给李鸿章的信中又多次嘱咐:“将来勘定两淮,必须贵部淮勇任之。国藩早持此议,幸阁下为证成此言。兵端未息,自须培养朝气,涤除暮气。淮勇气方强盛,必不宜裁,而湘勇则宜多裁、速裁。”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以后,虽然湘军仍然存在,但淮军基本上取代了原来湘军的作用。其开端,就在曾国藩裁撤湘军的时候。
对于曾国藩迅速裁撤湘军,不少人强调湘军暮气已深,曾国藩要把纪律已经败坏、战斗力下降的湘军裁撤,太平天国史专家罗尔纲先生也持此观点。曾国藩确曾多次说过湘军暮气已深的话,但他不过是为裁撤湘军找借口。实际上,自湘军创办以来十年的历史上,历来是一旦兵老疲弱、纪律败坏、战斗力下降就裁去,然后再招募新兵补充。将领不能打才会把该将领所属的整支军队裁撤。湘军初起时曾国葆(曾贞干)被裁,皖南相持时李元度被裁,都是例子。这种办法维持了湘军的战斗力。湘军大将,虽然江忠源、塔齐布、罗泽南、王錱、李续宾、李续宜相继死去,但后起的曾国荃、鲍超以及水师杨载福、彭玉麟都在,而且曾国藩又发现了刘松山这样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领。1862年曾国荃初围金陵时,太平军以数倍甚至可能十倍于湘军的兵力,又携带洋枪洋炮,却始终攻不破曾国荃的濠墙,充分说明湘军的战斗力之顽强。而且太平天国败亡后,湘军(刘松山部)又参加过左宗棠平定西北驱逐阿古柏侵略集团的战争、中法战争,都取得相当好的战果。所以湘军暮气已深的说法是不尽可信的。况且即便是湘军确已有问题,也可以通过更换兵员甚至将领的办法来解决。所以,曾国藩裁撤湘军,根本上还是避免拥兵自重,避免清廷的疑忌。
曾国藩觉得,光裁撤湘军是不够的,曾氏两兄弟统率大军,权大势大,要让清廷放心,兄弟两人须有一人暂时离职,韬光养晦。就目前情形看,暂时离职的,应以曾国荃为宜,因为清廷最不放心的是蛮勇且直接带兵的曾国荃。曾国藩仍然握有两江总督大权,清廷至少暂时离不开他,这样便可保持相当的权势和地位。等到时过境迁,清廷不再猜疑曾氏兄弟时,自会想起曾国荃来,并命他出来任职。这种策略,可以叫做以退为进之计,既可以维持清廷的信任,保全两兄弟,又能为老九的东山再起埋下伏笔。曾国藩劝解老九说,现在外间虽有闲话,但随着老九的隐退,必然消解,“弟少耐数月以待之,而后知吾言之不谬也”。让曾国荃暂时离职(当时叫“开缺”)的理由,自然是身体欠佳,这是中国官场的老习惯。曾国藩巧妙地分两次奏报,第一次说曾国荃劳累过度,病重需要休息。第二次再正式奏请开缺回籍养病。实际上曾国荃此时并无大碍,而曾国藩在奏折中却写得活灵活现:“一月以来,延医诊视,日进汤药,病势有增无减……每至举发之时,粥饭不能下咽,彻夜不能成眠……渐至心神摇动,头晕目眩,平地有颠仆之虞。医者云,症由内伤,必须静养数月,医药始能见功。”清廷按惯例慰留一番后,准许曾国荃开缺回籍养病。曾国藩这以退为进之策果然灵验,曾国荃回籍不到半年,清廷就发下谕旨询问曾国荃是否痊愈,如病已愈,即来京师陛见,以便安排一个职位。但数日后曾国藩发现京师发来的上谕中没有议政王(即奕
)三个字,料定恭亲王奕
不是生死大变,便是朝局大变,恭亲王遭到斥逐,叫曾国荃暂时不可出山。不久因为僧格林沁为捻军所杀,清廷更急于催曾国荃出山。到1865年8月7日,更直接授曾国荃为山西巡抚,但曾国荃还想再练习作奏折。直到1866年初,捻军冲进湖北,清廷授曾国荃为湖北巡抚,湖北官绅也盼这位攻下太平天国天京的大将立即上任,好驱逐捻军出湖北,曾国荃这才出山。
除了军权外,财权也要推让。湘军兴起并逐渐扩张后,提供湘军军饷的,除了最初的湖南、湖北外,以后又有江西、广东、四川诸省的协饷,曾国藩做了两江总督以后,两江辖下自然也都成了饷源地。其中广东的厘金是同治元年即1862年开办的,由曾国藩奏派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晏端书办理,将广东厘金的七成拨给湘军,到1864年阴历八月底,提供湘军的军饷已达银一百二十万两。1864年8月30日,曾国藩奏请从阴历八月三十日起,不再拨广东厘金给湘军。同时请给广东增加文武乡试的名额各四名,以为奖励。奏上以后,清廷考虑湘军欠饷很多,裁撤时要发给欠饷,需要大笔经费,因此没有同意曾国藩的请求,而是命广东继续拨厘金给曾国藩。后来因为太平军余部冲到江西、福建、广东交界处,广东防务吃紧,经两广总督毛鸿宾奏请,将广东厘金改为七成归广东自留,三成拨给驻安徽的湘军。到年底,曾国藩再次奏请将广东厘金全部归广东,清廷终于同意。以后曾国藩又先后奏准停拨江西厘金、湖南东征局厘金。这样,曾国藩使自己手里控制的财权也有所减少。
甚至攻占金陵的奏报,曾国藩都细心地早作安排,湘军虽然是他指挥的,而且离湖北已经很远,但他还是推那位在武昌坐享其成的湖广总督官文领衔,他甘居其后,再署上杨岳斌(杨载福)、彭玉麟、李鸿章的名字,而有意把浙江巡抚衔却是攻占金陵的直接指挥者的曾国荃放在最后。这样从僧格林沁、官文到镇守镇江的绿营将领冯子材等都得到赏赐,落得个皆大欢喜。
一方面推让权力,一方面要做一些让清廷高兴的事,这就是修复旗营。清朝自入关以后,为弹压各地的反抗,将八旗兵驻防全国各要地,由朝廷直接任命的将军统辖,不受督抚节制,成为清代的特殊制度。金陵所驻江宁旗营、镇江所驻京口旗营都是八旗兵重要防地。八旗兵不事生产,可以说是世代相传的职业军人,他们的家属也随同他们一起驻在各要地。但是早在太平天国造反以前,八旗兵就已经腐败失去战斗力,但作为清朝的特殊体制,还是一直予以维持。太平军占领金陵的时候,江宁旗营包括士兵及家属在内三万余人大部战死或被太平军杀死,现存只有八百余人。京口旗营,因为镇江大部分时间在清军手里,损失较少,并且已经挑补足额。虽然旗兵战斗力早已不行,但体制攸关,况且旗营还是可以对当地官员民众起某种监视作用,所以清廷对此非常关心。曾国藩奏明,江宁旗营人数较少,可以马上发全饷;京口旗营,人数较多,可以照前数年办法,暂发半饷。曾国藩把金陵的善后工作排了次序,第一是裁减湘军,第二是修复科举考试用的贡院,第三就是修复江宁旗营,第四是修复京口旗营。其他的事情甚至重建衙署都排在后面,表示他对此事的重视。
经过一番努力以后,曾国藩终于度过了他与清廷关系的危机,赢得了清廷对他的信任,保留了权势和地位,也赢得了他的家人和后代的安康,间接也算保持了政局和全中国的稳定。
多年以后,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帝仓惶逃难,他们大体沿我们今天去八达岭长城参观游览的路线出京向西逃去,这条路尽是大山,再加上败兵抢劫,根本无物供给“圣驾”。他们一路风尘仆仆,困苦艰难,有时连一碗稀粥都喝不上;睡觉时也是两人坐一个板凳背靠背熬到天明。好不容易到了直隶怀来,正巧是曾国藩的孙女婿(曾纪泽之婿)吴永在此当县令,吴永竭力供应,使一路颠沛的慈禧太后和光绪帝有了饭吃,有了地方睡觉,也有了稍微好一点的衣服穿。慈禧太后非常高兴,当她听说吴永是曾国藩孙婿——忠臣的后裔后,爱屋及乌,真是备感亲切。见面后五天,慈禧太后就将吴永从知县提升为知府。不到一年,又将其升为道台。由此可见,曾国藩的以退为进,削减自己权势,不但得到了清廷的认可赞许,甚至惠及他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