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琴并亡，为胡林翼请功

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

安庆之战终于大获全胜，曾国藩达到了目的。朝廷少不了加官晋爵。胡林翼原已有太子少保衔，现在加太子太保衔；曾国藩加太子少保衔，曾国荃加布政使衔，曾贞干也得到了知州官衔。那位稳坐武昌城中安享其成的草包湖广总督官文也晋升太子太保衔。曾国藩也于1861年9月11日进入安庆，并在安庆设立了临时的两江总督府。

可是这时候，曾国藩的患难之交、生死相扶的朋友胡林翼病倒了。胡林翼长期患咳血气喘之症，按照现代医学，很可能是肺结核。这种病不能劳累，不能生气，不能担忧，即便如此，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也很难治愈。可偏偏胡林翼干的偏偏是个既累人又要费精神的差使。回到武昌休养，并没有让他的病恢复。湘军攻占安庆，总算是个好消息，可是接着传来的讯息，却着实让胡林翼和曾国藩都大吃一惊。那就是咸丰帝驾崩了。

咸丰帝是1861年8月22日死的，他死在他的逃难地热河，也就是今天的承德避暑山庄。咸丰帝生于1831年7月17日，到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岁，是个真正的短命皇帝。咸丰帝即使不算是历史上运气最坏的皇帝，起码也是其中之一。他刚刚接掌大权，太平天国就揭竿造反，接着皖豫两省的捻军、上海的小刀会、广东广西的天地会、贵州的苗民回民、云南的回民、四川的蓝大顺和李永和（自云南进入四川）、西北的回民，纷纷造反，闹得他穷于应付，有时简直是焦头烂额。这些股造反者还不算，外国人也找他的麻烦，这麻烦终于引起了现在一般称作第二次鸦片战争的英法联军侵华战争。咸丰帝当政期间，可以说真正是内忧外患接踵而来。以致有位历史学家用《苦命天子》^[1]这一标题来写咸丰帝的传记，这四个字对咸丰帝处境的刻画可说是入木三分。与中国历史上那么多的皇帝比较，咸丰帝还不能算是个荒淫无道的皇帝，他即位之初甚至颇想有所作为。但是，他的才能和他遇到的麻烦实在是不相称。朝廷的政事千头万绪，但归根结底他只是守着两条：第一，对于汉族大臣，不能给予过分的权力，尤其是不能既给军权又给地方行政权力。至于曾国藩，他就更加防范，不到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不给曾国藩地方行政权。第二，对漂洋过海来的夷人，坚持过去天朝上国那老一套，从不肯去了解这些夷人究竟是怎么样，他们为什么如此强盛，并且只要能够不与夷人打交道，就尽量不与他们打交道。而这两条，咸丰帝都没有做好，也没能坚持到底。他不给曾国藩权力，最后又不得不给曾国藩权力；他不愿与外国人往来，最后又不得不签订了屈辱的条约。连他最后的政治遗嘱，即赞襄政务八大臣辅佐他的儿子，在他死后都被推翻。他是一个失败的皇帝。当咸丰帝驾崩时，湘军正与太平军在安庆殊死搏战，可怜的咸丰皇帝，他死前连湘军攻占安庆的好消息都没能得到。

曾国藩是9月14日得到咸丰帝升天的消息的。他是什么心情呢？

《咸丰帝便装行乐图》

曾国藩是小有名气的饱学之士，是唯一能与太平军抗衡的军队的创建人，是深得手下将领拥戴的军事统帅，又是能聚集一批人才在自己周围干事的能人。但是曾国藩和咸丰帝的关系，从根本上说却是奴仆和主子，这是他们一出生就定下来的，谁也改变不了。但是，奴仆也是人，要奴仆办事，总要给一些奴仆能办事的条件。在很长的时间内，曾国藩钦差不像个钦差，带兵统帅不像个带兵统帅，地方官和他为难，绿营将领跟他过不去，他处境极为困难，办事非常艰苦，有时真是呼天不应，呼地不灵，他自己形容是“群疑众侮，积泪涨江”。这一切，可以说都和咸丰帝有关。只是在江南大营溃灭，原两江总督何桂清实在不争气，朝廷真的是无人可用的情况下，才给了曾国藩两江总督的位子。虽然古有训条，说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哪个臣子也不会真的愿意平白无故去死，也不愿意自己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因此，很明显，曾国藩对咸丰帝是不会满意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推断，曾国藩对咸丰帝的感情是淡漠的，远远比不上对道光帝的感情，咸丰帝的死令他震惊，但不会让他如何伤心。9月14日（八月初十日）这天的日记中，他记下这天收到的一大堆朝廷来的文件，其中有“墨笔批”、“赞襄政务王大臣”等字样，吏部关于皇长子继承皇位和八大臣赞襄政务的咨文，然后才写道：“痛悉我咸丰圣主已于七月十六日龙驭上宾，天崩地坼，攀号莫及！多难之秋，四海无主，此中外臣民无福，膺此大变也。”但这不过是对自己做的官样文章。皇帝去世，臣子不表示一点悲哀，心里也会感到过意不去。这天他做了多少事呢？“改克复池州一摺、提江西漕折五万一片”，并将其发出；“清理文件甚多”；“与沅弟鬯谈”；“写挂屏、对联数件”；“夜写零字，写扇一柄”。一个心情真正哀痛的人怎能做这么多事？但是咸丰帝这么年轻就去世，却不能不令人觉得意外，所以实际上他真正关心的是两个问题，一个是他在这天的日记中写的：“伏念新主年仅六岁，敌国外患，纷至迭乘，实不知所以善其后。”一个是政局会怎样变化，对他和湘军集团的影响会怎样，对整个与太平天国的战局会有什么影响。接到咸丰帝驾崩信息的以后几天，他天天与李鸿章久谈，他们谈的内容曾、李二人都没有记录，但我们完全可以推测，他们谈的主要不会是进兵方略，而是北京的政局。

在给胡林翼的信中，他就道出了这时他的真正的心情：“遏密之变，时艰愈亟，果能上法世、圣两庙，髫龄践祚，匕鬯无惊，则犹不幸中之幸也。”世指世祖，即顺治皇帝福临；圣指圣祖，即康熙皇帝玄烨。清初的这两个皇帝都是年幼即位，由他人辅政，后来都顺利度过权力真空的危机。曾国藩希望现在的清政府也能如此。而这一边，他和胡林翼共同努力，太平天国的平灭已经看到希望了。

然而，胡林翼已经没有办法和他再一起同甘共苦了。胡林翼回武昌以后，病情并没有好转，1861年9月30日，胡林翼病死在武昌。胡林翼生于1812年，即使按中国传统的虚岁算，也不过五十岁。

如果咸丰帝的死只是让曾国藩感慨万千、忐忑不安的话，胡林翼的死才是真正令他悲伤万分。当初胡林翼以道员衔带兵六百援武昌，未到而武昌失陷，曾国藩将其收为部下，大力提拔，终于得任湖北巡抚。胡林翼的高升，的确是得曾国藩之力。但是后来胡林翼苦心维护湘军，始终尊重曾国藩的湘军统帅地位，对曾国藩的回报，可以说已经远远超过了曾国藩对他的提拔。胡林翼对湖广总督官文用权术，有时简直玩这草包总督于股掌之上；对湘军其他将领也曾用权术笼络，但对曾国藩始终是推诚相见。因此，曾国藩对胡林翼真是感激不尽。

一接到胡林翼死信，曾国藩马上写信给左宗棠、李鸿章、李续宜。他这天本来已写好一封给左宗棠的信，胡林翼去世的消息传到，马上又加了一封，其中写道：“痛心之至！赤心以忧国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护诸将，天下宁复有似斯人者哉！”给李鸿章的信写道：“胡宫保竟于八月二十六日亥刻弃世，实堪伤痛！忧国之诚，进德之猛，好贤之笃，驭将之厚，吏治之精，无美不备，无日不新。同时流辈固无其匹，即求之古人中亦不多得。人琴并亡，可胜浩叹！”为了笼络官文，胡林翼将治鄂功绩多推让官文，报告胜利的奏折也都将官文署名在前。每次胡林翼统帅湘军得胜，都成了官文得胜，加官晋爵，样样都是官文优先。现在，曾国藩该说说话了。先前在湘军攻占安庆报捷折中，曾国藩就推首功为胡林翼，说“楚军围攻安庆，已逾两年，其谋始于胡林翼一人画图决策”，“前后布置规模，谋剿援贼，皆胡林翼所定”。一人一人，就是说只胡林翼一人，并没有算官文的份。这次，他专门上了一个《沥陈前湖北抚臣胡林翼忠勤勋绩摺》，其中说：

咸丰五年……擢署湖北巡抚。当是时，武汉已三次失陷，湖北州县大半沦没，各路兵勇溃散殆尽。胡林翼坐困于金口、洪山一带，劳身焦思，不特无兵无饷，亦且无官无幕，自两司以至州县佐杂，皆远隔北岸数百里外。一钱一粟，皆亲作书函，向人求贷，情词深痛。残破之余，十不一应。至发其益阳私家之谷以济军食，士卒为之感动。会湘勇自江西援鄂，军势日振。六年十一月，攻克武汉，以次恢复黄州等郡县。论者以为鄂省巡抚可稍息肩矣。胡林翼不少为自固之计，悉师越境，围攻九江……督抚以全力援剿临省，自湖北始也……自（咸丰）七年以来，每遇捷报之摺，胡林翼皆不具奏，恒推官文与臣处主稿。偶一出奏，则盛称诸将之功，而己不与焉。其心兢兢以推让僚友、扶植忠良为务。外省盛传楚师协和，亲如骨肉，而于胡林翼之苦心调护，或不尽知。

曾国藩还说，湖北以残破贫瘠之地，养兵六万，月费至四十万，而商民不疲，吏治蒸蒸日上，都是胡林翼之功。

清政府接到奏折，下令追赠总督，并按总督例为胡林翼治丧。后来又给了胡林翼最高的谥号：文忠。这一谥号只有朝廷最为奖赏的大臣才能得到，曾国藩以及其他湘军将领，总算得到了一点安慰。

[1] 茅海建《苦命天子》，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