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战败英王
先来到安庆增援的,不是陈玉成的军队,而是太平天国天京调来的军队,由干王洪仁玕、章王林绍璋、前军主将吴如孝率领。曾国藩当咸丰四年刚率湘军出师时曾与林绍璋交手,这时他估计:“此贼资格老而好摆架子,不足畏也。”果然,林绍璋畏惧湘军,不敢出战。
真正的大战是陈玉成到来才开始的。一时间,安庆成了湘军和太平军全力以赴争夺的目标。
这一次因为陈玉成是从湖北过来,所以他的路线是走广济、黄梅、宿松,绕过胡林翼驻守的太湖,直攻安庆湘军背后。1861年4月27日,陈玉成进驻集贤关。安庆城东有菱湖,陈玉成在菱湖北岸筑垒十三座,安庆太平军守将叶芸来在南岸筑垒五座,两岸用小船互通消息并运送粮食。曾国荃见状,立即请杨载福派水师三十余船来援,曾国荃又命部下陆军也靠湖筑垒,与湘军水师互相配合,断绝安庆城内外太平军的联络。陈玉成见湘军也在湖岸筑垒,立命军队攻击,湘军且战且筑,一昼夜间,堡垒筑成,安庆城内外太平军的联络又断。
这时候,因为李续宜部回援武昌,安庆只有曾国荃的围城军和多隆阿的打援军,湘军的兵力是相当薄弱的,多隆阿又被从天京来的洪仁玕和林绍璋牵制,无法与曾国荃互相支援,只能分为两个战场各自为战。不过这时江南岸湘军已重占景德镇,战局较稳,曾国藩便命鲍超渡江增援安庆。胡林翼一边,也命湘军成大吉部三千余人来援。
但是在鲍超来到之前,多隆阿已先打败了自天京来援的太平军。5月2日一场战斗,洪仁玕等被多隆阿打得大败,只得退入桐城。5月3日,太平军黄文金部又自芜湖来援,并与林绍璋合军。5月6日,多隆阿在新安渡一带设诱敌之计,命骑兵数十人前往诱敌,却命步兵埋伏在山隘。太平军不知是计,大队人马紧追不舍,这时两路伏兵突起,太平军大败退回。11日,多隆阿反攻,太平军再败,黄文金和林绍璋只得退走。
安庆这边,陈玉成多次猛冲曾国荃的营垒,驻在江南岸离安庆几十里远的东流的曾国藩都听得到两军交战的炮声,可见战斗的激烈。曾国荃与他的老兄不同,惯打狠仗,再加上是长期准备,因此湘军营盘没有被冲破。在这关键的时刻,陈玉成犯了一个他戎马生涯中的最大错误,5月19日,他率军数千赴桐城会合洪仁玕和林绍璋,商讨下一步行动,却留八千人守集贤关内和菱湖两岸各垒,留四千人守集贤关外赤岗岭四垒。这样一来却使这一万余军队陷于孤军作战且没有主帅的境地。5月下旬,陈玉成联合洪仁玕、林绍璋,再加上部分捻军,共三万余人,兵分三路向拦在桐城和安庆之间的多隆阿冲来。多隆阿分五路迎击,并设伏兵。双方正激战间,多隆阿的伏兵焚烧太平军的大营,太平军大乱奔逃,一直退回桐城。
当多隆阿与陈玉成酣战时,安庆这边发生了更惊人的大战。前面说过,陈玉成把一支孤军留在安庆,鲍超和成大吉两军到后,湘军在人数上已超过太平军。5月20日,鲍超开始猛攻集贤关外太平军四垒。曾国荃干脆又命士兵挖长濠一道,将集贤关内的八千太平军和集贤关外的四垒四千太平军分割,准备集全力消灭集贤关外这四垒。但是这四垒是陈玉成的精锐,是真正的百战之师,守将刘玱琳骁勇善战,所以战斗打得特别激烈。据曾国藩后来奏报说:
垒中皆系多年悍贼,官军窥探,阒若无人,一近垒边,则枪炮如雨。我军愤怒拨签填濠,四面猛扑,多被枪炮伤亡,迄不能前。时水师提督杨载福饬水师助攻,亦有伤亡。湖北候补知州周开锡(鲍超部将)与该总兵(鲍超)筹商,遂环濠修筑炮台数十座,传令各营兵勇昼夜轮流出队,用枪炮环攻……至二十九日(6月7日),我军大炮将贼垒轰倒数丈,贼势顿沮,然犹踞垒不出。
直到6月8日,赤岗岭四垒为湘军团团围住,太平军已是山穷水尽,鲍超派人劝降,有三垒被迫投降。但刘玱琳所据守的第一垒宁死不降。6月9日,刘玱琳率数百人突围而出,鲍超挥军追杀,一直追到溪河边,恰逢溪河涨水,太平军无法渡河,又已无力气战斗,大部被生擒。少数逃到一只船上的太平军,也被湘军水师生擒。湘军消灭这四千太平军竟用了二十天时间。
曾国藩对消灭刘玱琳部非常重视,三番五次写信询问。大凡军人,都佩服真正勇敢善战的军人,哪怕他是敌方的。曾国藩称陈玉成常用“四眼狗”,称杨辅清常用“杨七麻子”,但对刘玱琳却称“玱翁”、“玱琳先生”。6月11日寄曾国荃、曾贞干的信就说:“若决长濠以围玱琳先生(敬其人,故称玱琳先生),断无不破之理,但须严密巡逻,无令玱翁一人脱逃耳(爱其人,故称翁)。”括号内的字,都是曾国藩信中的小字原文。中间刘玱琳一度突围,曾国藩非常懊丧,他在给曾贞干的信中说:“接弟信,知玱翁果已漏网,将来此数百人为害必烈耳。”待到确知刘玱琳已被俘杀死,他写信给胡林翼说:“自去岁十一月至今,兹事可开口一笑耳。公之玉恙或亦霍然乎?”半年时间只有这样一件事值得开口一笑。曾国藩是极为爱才之人,如果刘玱琳不是太平军战将,他恐怕早已设法把他罗致自己门下了。
这一场空前惨烈的战斗,整整打了二十天。陈玉成的精锐四千人全军覆没,湘军也付出了重大的伤亡。在这次战斗中,湘军极其残忍,赤岗岭投降的太平军和随刘玱琳突围被俘的太平军,大部分都被湘军斩杀,刘玱琳本人也被肢解。
安庆这边正大战的时候,李秀成一军从江西西部进入湖北。6月15日,李秀成占领武昌县(不是省城武昌,即今鄂州),威胁武昌。在江西,有多支造反的军队加入李秀成部,因此李秀成声势很大。面对这一情况,曾国藩和胡林翼计议,由胡林翼回湖北坐镇武昌,半是防备李秀成,半是回省城休养,成大吉部随胡林翼行动,鲍超则调去江西建昌、南昌一带抵御李秀成。这样,安庆一带又只剩下曾国荃和多隆阿两军。
7月7日到8日,曾国荃和湘军水师互相配合,将陈玉成留在集贤关内和菱湖两岸的十八垒全部攻破,太平军八千守军全部被杀。
这段时间,战争的激烈、残酷,超过了湘军以往参加的任何战斗。一月之间,仅在集贤关内外,太平军死亡就有一万多。而湘军在战场上杀戮太平军还不算,又把被俘的太平军特别是两广籍的太平军士兵杀死。屠戮之惨,连性格极为蛮狠的曾国荃都觉得手软了,表示打完这一仗以后,他要回去做乡农了。曾国藩则给他的九弟打气。曾国藩先是写信告诉曾国荃:“目下收投诚之人,似不甚妥善,如挤疖子不可令出零脓,如蒸烂肉不可屡揭锅盖也。克城以多杀为妥,不可假仁慈而误大事。”湘军踏平太平军菱湖十八垒,杀太平军将士八千,曾国藩又说:“劫数之大,良可叹悸。然使尧、舜、周(公)、孔生今之世,亦不能谓此贼不应痛剿。”过了几天,曾国藩又写信说:“既已带兵,自以杀贼为志,何必以多杀人为悔?此贼之多掳多杀,流毒南纪;天父天兄之教,天燕天豫之官,虽使周、孔生今,断无不力谋诛灭之理。既谋诛灭,断无以多杀为悔之理。”湘军向以凶猛勇悍闻名,这时候,湘军纪律也开始败坏。鲍超赴九江,竟强抢民船上千只载运士兵,曾国藩虽欲阻止,也已来不及。随着纪律的败坏,战斗力也有下降的趋势,曾国藩已开始考虑采取措施或用另兴一军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这时候,安庆与外界的联系已经断绝,只有一些外国商人将粮食偷运卖给城内太平军,湘军又不好加以攻击。曾国藩让曾国荃派人守在下游来路,当外国商人的运粮船开来时,以高出太平军的价格将粮食收买,这样,安庆城内太平军的接济就完全断绝了。
安庆大战已经接近尾声了,可是太平军杨辅清部又来桐城增援。不过,陈玉成和杨辅清并没有马上进攻,而是等待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太平军既不来,湘军也不去主动进攻,静待太平军来攻。直到8月,陈玉成和杨辅清才开始行动。这一次,他们没有像以往那样全军冲向多隆阿军,而是兵分三路。一路主力四、五万人,由陈玉成、杨辅清率领绕道霍山、湖北英山,再一次作出向湖北进军的姿态,然后突然回军,攻太湖,然后直攻曾国荃军;另外两路,分别由林绍璋和黄文金率领,从桐城东西两侧南下,牵制多隆阿军。8月17日,陈玉成和杨辅清的前锋进至集贤关,25日发动进攻。安庆太平军守军已经断粮,这是救援安庆的最后一次机会,因此战斗打得比以前更为惨烈。后来担任曾国藩机要幕僚的赵烈文记述战况道:
二十日(8月25日)、二十一日(太平军)扑东门外长壕,二十二日巳刻(上午九至十一时),大股扑西北长濠,人持束草,蜂拥而至,掷草填濠,顷刻即满。我(指湘军)开炮轰击,每炮决血衢一道,贼(指太平军)进如故,前者僵仆,后者乘之,壕墙旧列之炮,装放不及,更密排轮放,调增抬鸟枪八百杆,殷訇之声,如连珠不绝,贼死无算而进不已,积尸如山。路断,贼分股曳去一层,复冒死冲突,直攻至二十三日寅刻(清晨三至五时),连扑一十二次。攻方急,一勇掷火包,线长未燃,被拾起回掷,时我濠内遍地火药包发,轰燃一、二处,守者皆溃,奔退十余丈。贼过濠者已七、八人,统领曾观察国荃见事急,亲下斫贼数人倒地,(湘军)溃卒见统领自战,皆复返,枪炮复续,贼见不可攻,其逼胁为前队之众已尽,乃退。凡苦战一日一夜,贼死者万数千人,我军死者百余人,用火药十七万斤,铅子五十万斤。
直到1861年9月5日(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一日),曾国荃用地道轰倒安庆北门城墙,湘军蜂拥而入,城内太平军连日饥饿,已拿不动刀枪,无力抵抗,自主将叶芸来以下一万六千人大部被杀。城外太平军远远望见安庆城破,陈玉成和杨辅清只得退回桐城。
安庆大战,从曾国荃进驻集贤关算起,已经一年以上,如果从太湖之战算起,已经整整两年!湘军不但攻占了太平天国天京的上游屏障安庆,更重要的是,陈玉成所部军队的主力在反复的拉锯战中消耗殆尽,其他救援安庆的太平军部队也遭受重大损失。清政府方面和太平天国的力量对比出现重大变化。太平天国败亡后,洪仁玕后来回忆说:“我军最重大之损失,乃是安庆落在清军之手。此城实为天京之锁钥而保障其安全者。一落在妖(指清方),即可为攻我之基础。安庆一失,沿途至天京之城相继陷落不可复守矣。安庆一日无恙,则天京一日无险。”
湘军占领安庆后,继续扩大战果。9月7日,多隆阿占领桐城。9月9日,湘军水师攻占枞阳南岸的安徽池州(今贵池)。10月,曾国荃率军东进,接连占领泥汊口、无为州、运漕镇等地。这以后,曾国荃回湖南再募勇六千,攻势暂时停顿。
太平军方面,杨辅清回到皖南宁国。洪秀全不问青红皂白,将陈玉成和洪仁玕革职,这样一来,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陈玉成部士气更加低落,陈玉成自己也十分不满。陈玉成想到湖北德安、襄阳一带招兵,不料部下官兵不肯随同前往,只好经湖北西部绕道回庐州(今合肥)。李秀成后来回忆说:“英王见势如此,主又严责,革其职权,心烦意乱,愿老于庐城,故未他去,坐守庐城,愚忠于国。”尽管如此,陈玉成还是在1862年初派部下扶王陈得才、遵王赖文光远征西北,这些部队后来和捻军结合,令清廷头痛不已。但是庐州却于1862年5月被多隆阿攻陷。陈玉成只得引军再向北走。这时,淮北的苗沛霖写信来说,请陈玉成前去,他帮助士兵,陈玉成可以攻取汴京(开封)。苗沛霖是个反复无常的家伙,一会儿造反,一下又投降清朝,陈玉成不听部下劝阻,轻信苗沛霖,前往苗的地盘寿州,遂被苗沛霖执送胜保军营。陈玉成生的时候叱咤风云,死的时候也不愧是大英雄、大豪杰,当时有个隐去姓名的文人写下《陈玉成被擒记》,记述了陈玉成被俘后的事:
玉成既为苗沛霖所擒,解至胜保营。玉成入,胜保高坐腭眙曰:“成天豫何不跪也?”玉成曰:“吾英王,非成天豫,奚跪为?尔本吾败将,何向吾作态。”胜保曰:“然则曷为我擒?”玉成曰:“吾自投罗网,岂尔之力。吾今日死,苗贼明日亡耳!尔犹记合肥官亭,尔骑兵二万,与吾战后,有一存者乎?”胜保默然。予酒食,劝之降。玉成曰:“大丈夫死则死耳,何饶舌也!”乃杀之,死年二十六。玉成眼下双疤,军中号四眼狗,骁勇富谋略,十九当大敌,二十四封王,初为检点,善战多能,湖北有三十检点回马枪之号,军强冠诸镇,与国藩相持数年,国藩深畏之。秀成闻玉成死,叹曰:“吾无助矣。”时裕朗西在胜幕中,往见玉成,貌极秀美,长不逾中人,二目下皆有黑点,此四眼狗之称所由来也。吐属极风雅,熟读历代兵史,侃侃而谈,旁若无人。
如果说安庆失守使太平天国失去了天京上游屏障,那么陈玉成之死则使太平天国失去了一位顶梁柱。洪仁玕说:“如英王不死,天京之围必大不同,因为若彼能在江北活动,令我等常得交通之利,便可获得仙女庙及其附近诸地之源源接济也。英王一去,军势军威同时堕落,全部瓦解。”太平天国这栋大厦快要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