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署理江督,“天意岂有转乎”
就在洪秀全努力振兴陷于困境的太平天国时,他的族弟洪仁玕于1859年4月22日从香港辗转来到天京。洪仁玕是洪秀全拜上帝教最早的信徒之一,也参加了洪秀全造反的密谋,但太平天国金田起义时,他没有来得及参加,此后避难香港,他在香港接触了许多西方的新的先进的东西,其见识、才学已非过去可比。洪秀全这时正缺乏可靠的人辅佐,两个哥哥又不争气,见到洪仁玕到来,极为高兴。洪仁玕一到天京,就被封为福爵,接着又封义爵加主将。5月11日,也就是洪仁玕到天京的第二十天,又封为“开朝精忠军师顶天扶朝纲干王”。洪秀全还宣布:京内之事问干王,京外之事问陈玉成。洪秀全这一举动发生了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洪仁玕对太平天国和洪秀全忠心耿耿,会全心全意辅佐洪秀全;但是另一方面,洪仁玕寸功未立,太平天国很多将领不服,洪秀全为平息诸将功臣的不满,开始大封王爵,先是陈玉成封英王,李秀成封忠王,后来越封越滥,竟封了上千个王爵,有的太平天国将领后来回忆,甚至说有二千七百多个王。
洪仁玕上任以后的第一件事,是出主意击破江南大营。
本来1856年太平天国已经击破江南、江北大营,但清将和春、张国梁乘太平天国内讧之机,再建江南大营。当曾国藩和胡林翼在西部战场向安徽太湖进兵时,江南大营乘虚加紧了对金陵的围攻。1860年2月1日,和春攻占九洑洲,九洑洲是金陵南北往来和水陆出入的咽喉,江南大营得此地后,便形成了对金陵的合围。咸丰帝得报极为高兴,他命令各路军队加紧进攻,说是“洪逆如槛兽釜鱼,必早授首。惟在各将帅不分畛域,协力同心,以期迅奏肤功,同膺懋赏”。
咸丰帝高兴得太早了!
他过高估计了江南大营的作战能力,过分看低了太平天国。
就在咸丰帝得意洋洋的时候,太平天国已制定出“围魏救赵”、击破江南大营的计划。这计划大致是:先出奇兵攻击浙江的杭州、湖州,江南大营必派重兵往救,使其兵分势单;随后攻击金陵附近州县,迫使江南大营再度分兵;最后,出全力攻江南大营,一举奏功。这主意是谁出的呢?洪仁玕在自述中说,计划是他先提出的,李秀成赞成。可李秀成的自述却说是他提出的,并一句也没有提洪仁玕。考虑到在太平天国的战史中,曾一再使用过这种战术,也许他们是不谋而合吧。
与三河之役主要执行者是陈玉成不同,这次战役的主要执行人是李秀成。李秀成先在芜湖召集各路将领会议,部署一定,便以轻兵直袭杭州。其时杭州兵勇再加旗兵,总共也不到五千人。这就是前面所说的浙江巡抚罗遵殿求援的事。李秀成只用了十天,便攻破了杭州城。等到证实江南大营援兵来到,李秀成便悄悄退出杭州。1860年的4月底,太平天国李秀成、陈玉成、李世贤、杨辅清、刘官芳五路大军齐集天京城外。4月28日,分十路向江南大营发起进攻。经过七日六夜的激烈战斗,江南大营六、七万骄兵被打垮,残兵败将逃到丹阳和镇江,营内所存的白银十万余两和军火粮草,全为太平军所得。本来,江南大营被攻破时,死亡人数并不多,但这些骄兵庸将,一溃即不可收拾。随后太平军兵锋直指常州、苏州,江南大营副帅张国梁落水死,主帅和春自杀。
与江南大营溃灭的同时,是何桂清集团的垮台。何桂清是云南昆明人,1854年任浙江巡抚,开始与太平天国作战。1857年任两江总督,驻常州。他仗着江南财富,供给江南大营,又得到军机大臣彭蕴章的支持,不仅可以和在西面与太平天国作战的湘军集团分庭抗礼,甚至处处占在上风。当江南大营败报传到北京时,彭蕴章还向咸丰帝说,何桂清是能臣,张国梁骁勇,东南大局不会有大问题。可这何桂清偏偏不给支持他的彭蕴章争气,李秀成在丹阳再次击溃清军时,在常州的何桂清惊惶万状,立即便以到苏州筹饷为名逃跑。当时常州清军兵勇尚有二万,常州士绅拦住去路,跪求何桂清守城勿走,何桂清竟命亲兵开枪,再加以刀矛,结果绅士们十余人死,百余人伤,士兵又趁势抢劫,其情形实在令人发指。何桂清逃至苏州,江苏巡抚徐有壬关闭城门,不让这位胆小如鼠、丧心病狂的总督进城,何便逃至上海。徐有壬在太平军进攻时自杀死。待到6月8日,咸丰帝命将何桂清革职拿问。稍后,彭蕴章也被免去军机大臣职。两年后,已是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
执政的时候,何桂清被处死。
江南大营既不复存在,清政府也无力将它重新建立起来,放眼东南半壁,再也找不出一支可以进攻金陵,消灭太平天国的力量,甚至抗衡太平天国都已困难。这时候,除了用湘军外,咸丰帝别无选择。于是,1860年的6月8日,也就是旧历咸丰十年的四月十九日,一道上谕从北京城中心的九重宫阙中传了出来:
曾国藩着先行赏加兵部尚书衔,迅速驰往江苏,署理两江总督。
曾国藩自率湘军出征以来,一直都盼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地盘,不再是那个不伦不类的“前兵部侍郎”。父丧家居时,他于咸丰十一年十二月致信在前线带兵的曾国荃说:“余前在江西,所以郁郁不得意者:第一不能干预民事,有剥民之权,无泽民之位,满腹诚心无处施展;第二不能接见官员……第三不能联络绅士,凡绅士与我营款惬,则或因吃醋而获咎。坐是数者,方寸郁郁,无以自伸。”再次出山后,虽然他的心态已经大幅调整,但没有地盘,毕竟十分不便。他援浙援闽援川皆未成行,其根本的原因,是没有地盘,寄人篱下,多有不便,同样没有地盘,还不如在湖北、安徽与胡林翼联军,事事能得到照顾。他在咸丰九年十一月初七日的日记中写道:“二更,阅《左传》数篇。思身世之际甚多,抑郁不适于怀者,一由偏浅,一由所处之极不得位也。”没有地盘,最难的是军费问题。养兵打仗是个极为费钱的事,自太平天国到南京以后,各省陆续实行了厘金制度,厘金的征收虽然影响商业流通,但是对清政府的财政可谓是一剂强心针,提供补充了清军的战费。而厘金大多掌握在各省督抚手里,曾国藩自兴兵以来,几乎是靠人施舍过日子,别人用到他的时候愿意给,不用他的时候就不愿给。打了胜仗还好,打了败仗则从朝廷到地方一片嘲讽。现在,这块地盘终于有了!

曾国藩书信手迹
真是历尽艰辛,方有立足地!
曾国藩得以署理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肃顺起了很大作用。
肃顺,字雨亭,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侄子济尔哈朗的后裔,因此也算是宗室。肃顺精明、能干,以敢于任事著称。咸丰帝不信任他的异母弟奕
,专用肃顺。这时候肃顺是户部尚书,没有任军机大臣,但咸丰帝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尤其是彭蕴章出军机以后,肃顺的权力和对咸丰帝的影响超过了军机大臣,这也算是一个奇怪的现象。肃顺主政,除了敢于任事外,还有两个特点,一是治吏极严;一是敢于打破传统的习惯,重用汉族大臣。肃顺甚至说:“咱们旗人混蛋多,懂得什么?汉人是得罪不得的。”所以“汉人有才学的,必罗而致之”。湘潭王闿运曾在他的家里教书,有时在政治方面也向他进言,郭嵩焘也与他来往颇多。平时与座客谈论,常赞赏曾国藩和胡林翼。曾国藩的四大弟子之一薛福成后来把这叫做“肃顺推服楚贤”。当咸丰帝准备把何桂清免职的时候,他还是不想任用曾国藩,他宁愿用曾国藩提拔起来的人,因此,最初两江总督的人选是胡林翼。肃顺建议说:“胡林翼在湖北措注尽善,未可挪动,不如用曾国藩督两江,则上下游俱得人矣。”这样才有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谕命。
曾国藩署理两江,令湘军集团的成员们非常高兴。
胡林翼对曾国藩早就极为推重,他1859年给袁甲三的一封信中说,曾国藩“有诸葛之勋名,而无其位;有丙吉之大德,而无其报”。江南大营溃败的消息传来时,胡林翼表示:朝廷若能以江南事付曾公,天下不足平也。
左宗棠听说江南大营溃败,更说:天意其有转机乎!有人问其故,左进一步解释说:江南大营将蹇兵疲,不足成事,得此一洗荡,而后来者可以措手。
当得知朝廷终于命曾国藩署江督后,胡林翼觉得“气息为之一壮,耳目为之一明”,他写信叫曾国藩放手大干,对皖、赣、苏三省事务“包揽把持”,让刘蓉、左宗棠、李鸿章各独当一面,从杭州和淮、扬数路进兵,曾国藩自己则自皖南进军,太平天国不难一鼓荡平。
但是,曾国藩却没有那么洋洋自得,因为他知道,自太平天国军兴以来,这两江总督并不是个好干的差使。1853年太平天国破金陵城时,总督陆建瀛被杀。之后暂署江督的杨文定被革职交刑部治罪。继任的怡良总算做得安稳,1857年因病免职,算是得了个善终。继怡良任的何桂清做了三年总督,最后闹了个如此下场,虽说这是何桂清能力不够、德行不备,但也说明在这特殊的年代,两江总督不好当。
当曾国藩得知江南大营溃败,无锡、苏州失守的消息后,自度必受命援浙,援浙又不可带走攻安庆之师,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他又看到江南大营败兵一路焚掠,便嘱咐曾国荃训诫兵勇勿扰民:“兵犹火也,弗戢自焚,古人洵不余欺。弟在军中,望常以爱民诚恳之意、理学迂阔之语时与弁兵说及,庶胜可以立功,败亦不至造孽。当此大乱之世,吾辈立身行间,最易造孽,亦最易积德。吾自(咸丰)三年初招勇时,即以爱民为第一义。历年以来,纵未必得到,而寸心总不敢忘爱民两个字,尤悔颇寡。家事承沅弟料理,绰有余裕,此时若死,除文章未成之外,实已毫发无憾。”他又在家信中叮嘱曾国潢:“家中之事,望贤弟力为主持,且不可日趋于奢华。子弟不可学大家口吻,动辄笑人之鄙陋,笑人之寒村,日习于骄纵而不自知。”又叮嘱儿子曾纪泽:“江浙贼势大乱,江西不久亦当震动,两湖亦难安枕。余寸心坦坦荡荡,毫无疑怖。尔禀告尔母,尽可放心。人谁无死,只求临终心无愧悔耳。家中暂不必添起杂屋,总以安静不动为妙。”从这些信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曾国藩甚至做了一旦兵败则身死的心理准备。
当得知署理两江总督的任命时,曾国藩也并没有显得特别的高兴。他给两个带兵的弟弟曾国荃和曾贞干写信说:“本日得信,余以尚书衔署两江总督。余之菲才,加以衰老,何堪此重任。”给曾国潢的信也说:“余以二十八日奉署理两江总督之命。以精力极疲之际,肩艰大难胜之任,深恐竭蹶,贻笑大方,然时事如此,惟有勉力做去,成败祸福不敢计也。”稍后,当他实授两江总督后,他的两个带兵的老弟曾国荃和曾贞干写信祝贺他,他回信说:“兄膺此巨任,深以为惧。若如陆、何二公之前辙,则贻我父母羞辱,即兄弟子侄亦将为人所侮。祸福倚伏之几,竟不知何者为可喜也。默观近日之吏治、人心及各省之督抚将帅,天下似无勘定之理。吾惟以一勤字报君,以爱民二字报吾亲。”
得任两江总督,曾国藩虽然总算舒了一口气,但可以说是亦喜亦忧,他不是以兴高采烈的心情上任的,而是抱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态度来做这个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