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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大传
1.9.3 三 反躬自省,全无是处

三 反躬自省,全无是处

咸丰帝的上谕使曾国藩感到自己是一个弃妇,需要上战场卖命的时候没有什么商量;不需要的时候就弃之如敝屣。曾国藩感到天大的委屈。他想不通,地方的绅士、官僚不容他,处处刁难、讥讽他,自己吃尽了苦头,这些他都忍下去了。但他不明白,“一门忠义”,将身家性命都交付给大清朝爱新觉罗家族,为什么还换不来起码的信任呢?他越想心里就愈郁闷,愁肠百结,理也理不清。什么“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什么“以天下为己任”,看来儒家的积极入世思想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行得通。

他想到了老庄。这似乎是中国的士大夫身处艰厄时最好的精神慰藉品。西汉贾谊在谪居长沙时,作《鸟赋》,不是用庄子的人生变化无常,不必以生为乐、以死为哀来安慰自己吗?什么“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既不惜生,也不怕死,生死都不入胸次,那么何必忧患于得意失意呢?唐代诗人白居易在被贬流放时,也从庄子中吸取精神力量,在《读庄子》一诗中写道:“去国辞家谪异方,中心自怪少忧伤;为寻庄子知归处,记得无何是本乡。”这种身处逆境而“少忧伤”的开朗豁达,显然是得之于庄子的。曾国藩对老庄也不陌生,早年时记住的诸如“大方无隅”“大音稀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的话,过去一直似懂非懂,现在一下子豁然开朗。这些年来与官场内部以及与绿营的争斗,其实都是一种有隅之方,有声之音,有形之象,似巧实拙,而真正的大方、大象、大巧绝不是像他这样发脾气,弹劾人,处处树敌,它要做到全无形迹之嫌,全无斧凿之工。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柔弱,天下万事万物,归根结底,莫不是以至柔克至刚。能克刚之柔,难道不是更刚吗?祖父竟希公“男儿以懦弱无刚为耻”的家训,他发现自己竟片面理解了。曾国藩想到这里,兴奋地在《道德经》扉页上写下八个字:“大柔非柔,至刚无刚。”他觉得胸中的郁结解开了许多。他又拿起《庄子》来温习。这是他最爱读的书,已记不清读过多少遍了。那汪洋恣肆的文笔,奇谲瑰丽的意境,曾无数次地令他折服,令他神往。过去,他是把它作为文章的范本来读,从中学习作文的技巧。思想上,他不赞同庄子出世的观点,一心一意地遵循孔孟之道,要入世拯世,建功立业,泽惠斯民,彪炳后昆。说也奇怪,经过暴风骤雨冲刷后,曾国藩再来读《庄子》,竟有了另一番发现。甚至,他还悟出了庄子和孔子并不是截然相对立的,入世出世,可以而且应该相辅相成,互为补充。曾国藩为自己的发现而高兴,郑重其事地记录下来:

曾国藩手迹

静中细思,古今亿百年无有穷期,人生其间数十寒暑,仅须臾耳,当思一搏。大地数万里,不可纪极,人于其中寝处游息,昼仅一室,夜仅一榻耳,当思珍惜。古人书籍,近人著述,浩如烟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一毛耳,当思多览。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及者,不过太仓之粒耳,当思奋争。然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遇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

老庄深邃的哲理,如一道云梯,使曾国藩从百思不解的委屈苦恼深渊中,踏着它走了出来,身心日渐好转了。这一切使他认识到:古人患难忧虞之际,正是德业长进之时,其功在于胸怀坦夷,其效在于身体康健。圣贤之所以为圣贤,佛家之所以成佛,所争皆在大难磨折之日,将此心放得实,养得灵,有活泼泼之胸襟,有坦荡荡之意境,则身体虽有外感,必不至于内伤。

曾国藩通过吸取古代先贤及同时代优秀人物人生的智慧和精华,反观自己中年以前“胸多抑郁,怨天尤人”,不但不能养心,且不能保身。“中年以后,则肝肾交受其病”。也即从这时起,他一意克制自己,以养其博大胸襟。他在写给弟弟的信中说:不若就现有之功,而加之以读书养气,小心大度,以求德日进,言日醇。譬如筑室,譬之立功,弟有绝大基址,绝好结构,以后但加装修工夫,何必汲汲皇皇,茫若无主乎?

信虽是写给九弟的,又何尝不是自己心灵之写照!他还说:放翁每以美睡为乐。盖必心无愧怍,而后睡梦皆恬,故古人每以此自课也。放翁胸次广大,盖与陶渊明、白乐天、邵尧夫、苏子瞻……等同其旷逸,其于灭虏之意、养生之道,千言万语,造次不离,真可谓有道之士。惜余备员兵间,不获于闲静中,探讨道义,夜睡颇成寐,当思玩索陆诗少得裨补乎!从老庄一直到李白、陆游,他发现人的心灵是相通的。而这些“有道之士”自己仅从文章角度欣赏,实不知他们还是“有道之士”。按照这种思路,他反省五年间办理军务的得失,似乎别有境界。这种“境界”先在给九弟的信中袒露了。由于曾国荃所统的湘军吉字营全军退守安福,江西巡抚耆龄奏请起复曾国荃,因此清廷令曾国荃总统吉安各军。曾国荃的率先夺情,为曾国藩重新启用铺就了一条道路。因此当九弟行前,曾国藩反复训诫,告以和辑营伍、联络官绅之法。曾国荃到吉安后,曾国藩的“格致”功夫也更有成效,反省自己愧对江西父老,他请九弟为之救正补苴。咸丰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的信中说:

余前在江西,所以郁郁不得意者:第一不能干预民事,有剥民之权,无泽民之位,满腹诚心无处施展;第二不能接见官员,凡省中文武官僚晋接有稽,语言有察;第三不能联络绅士,凡绅士与我营款惬,则或因吃醋而获咎,万篪轩是也。坐是数者,方寸郁郁,无以自伸。然此只坐不应驻扎省垣,故生出许多烦恼耳。弟今不驻省城,除接见官员一事无庸议外,至爱民、联绅二端皆可实心求之。现在饷项颇充,凡抽厘劝捐,决计停之。兵勇扰民,严行禁之。则吾夙昔爱民之诚心,弟可为我宣达一二矣。

他带着十二分的歉意和十分的诚意,希望他的九弟向江西父老表达:

吾在江西,各绅士为我劝捐八九十万,未能为江西除贼安民。今年丁忧奔丧太快,若恝然弃去,置绅士于不顾者,此余之所悔也。若少迟数日,与诸绅往复书问乃妥。弟当为余弥缝此阙。每与绅士书札往还,或接见畅谈,具言江绅待家兄甚厚,家兄抱愧甚深等语。……余在外数年,吃亏受气实亦不少,他无所惭,独惭对江西绅士。此日内省躬责己之一端耳。弟此次在营境遇颇好,不可再有牢骚之气,心平志和,以迓天休。至嘱至嘱。

曾国荃

曾国荃的性格本来属于刚烈一类,他对乃兄受到的种种不公早已不满,因此当长兄反躬自责时,曾国荃写信说老兄大可不必。曾国藩却去信与之“理论”:弟昨信劝我不必引前事以自艾。余在外立志爱民为主,在江西捐银不少,不克立功,凡关系民事者一概不得与闻。又性素拙直,不善联络地方官,所在龃龉。坐是中怀抑塞,亦常有自艾之意。

由于曾国华已出嗣给他的叔父,因此为生父守丧一年后曾国藩的这位弟弟也很快赴九江军中。羁留家中的只有曾国藩一人,他对国华也有一番劝诫,希望自己的阅历之语弟弟们不要当成耳边风。

曾国藩守制期间的又一反省是认识到自己“万不如人”。八年正月初四写给九弟的信说:

弟书自谓是笃实一路人,吾自信亦笃实人,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把自家学坏了。实则作用万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怀恨,何益之有?近日忧居猛省,一味向平实处用心,将自家笃实的本质还我真面、复我固有。贤弟此刻在外,亦急须将笃实复还,万不可走入机巧一路,日趋日下也。纵人以巧诈来,我仍以浑含应之,以诚愚应之;久之,则人之意也消。若钩心斗角,相迎相距,则报复无已时耳。

出于对九弟的深刻了解,曾国藩劝他不要学长兄,遇事要忍要让,并说忍让又耐得住就会有成。“昔耿恭简公谓居官以耐烦为第一要义,带勇亦然。兄之短处在此,屡次谆谆教弟亦在此。二十七日来书,有云‘仰鼻息于傀儡膻腥之辈,又岂吾心之所乐’,此已露出不耐烦之端倪,将来恐不免于龃龉。去岁握别时,曾以惩余之短相箴,乞无忘也。”

曾国藩把“强毅”与“刚愎”加以区别:

至于强毅之气,决不可无,然强毅与刚愎有别。古语云自胜之谓强。曰强制,曰强恕,曰强为善,皆自胜之义也。如不惯早起,而强之未明即起;不惯庄敬,而强之坐尸立斋;不惯劳苦,而强之与士卒同甘苦,强之勤劳不倦。是即强也。不惯有恒,而强之贞恒,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气胜人,是刚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谨。

曾国藩还总结了自己“长傲、多言”之失,这也是他多年的老毛病,多年想改掉,但均不彻底。八年三月初六日致沅弟的信中说:

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有二端:曰长傲,曰多言。丹朱之不肖,曰傲曰嚣讼,即多言也。历观名公巨卿,多以此二端败家丧生。余生平颇病执拗,德之傲也;不甚多言,而笔下亦略近乎嚣讼。静中默省愆尤,我之处处获戾,其源不外此二者。温弟性格略与我相似,而发言尤为尖刻。凡傲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语加入,有以神气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温弟之神气稍有英发之姿,面色间有蛮狠之象,最易凌人。凡中心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则达于面貌。以门地言,我之物望大减,方且恐为子弟之累;以才识言,近今军中炼出人才颇多,弟等亦无过人之处。皆不可恃。只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笃敬,庶几可以遮护旧失、整顿新气。否则,人皆厌薄之矣。沅弟持躬涉世,差为妥叶。温弟则谈笑讥讽,要强充老手,犹不免有旧习。不可不猛省!不可不痛改!闻在县有随意嘲讽之事,有怪人差帖之意,急宜惩之。余在军多年,岂无一节可取?只因傲之一字,百无一成,故谆谆教诸弟以为戒也。

同月二十四日又曰:

长傲、多言二弊,历观前世卿大夫兴衰及近日官场所以致祸福之由,未尝不视此二者为枢机,故愿与诸弟共相鉴诫。第能惩此二者,而不能勤奋以图自立,则仍无以兴家而立业。故又在乎振刷精神,力求有恒,以改我之旧辙而振家之丕基。弟在外数月,声望颇隆,总须始终如一,毋怠毋荒,庶几于弟为初旭之升,而于兄亦代为桑榆之补。至嘱至嘱。

当曾国藩得知曾国荃声名极好时,于“愁闷之际,足以自宽解者也”。不过,以自己的阅历,他还是提醒九弟:“只是声闻之美,可恃而不可恃。兄昔在京中颇著清望,近在军营亦获虚誉。善始者不必善终,行百里者半九十里。誉望一损,远近滋疑。弟目下名望正隆,务宜力持不懈,有始有卒。”这就是说,善始善终才能保持声望不减,否则一有不善,以前的力都化为乌有,而且挽回起来相当不容易。曾国藩还告诉九弟,说他“夜间总不能酣睡,心中纠缠,时忆往事,愧悔憧扰,不能摆脱”。他对人生也有了许多体悟:

人生适意之时不可多得,弟现在上下交誉,军民咸服,颇称适意,不可错过时会,当尽心竭力,做成一个局面。圣门教人不外敬恕二字,天德王道,彻始彻终,性功事功,俱可包括。余生平于敬字无工夫,是以五十而无所成。至于恕字,在京时亦曾讲求及之。近岁在外,恶人以白眼藐视京官,又因本性倔强,渐近于愎,不知不觉做出许多不恕之事,说出许多不恕之话,至今愧耻无已。弟于恕字颇有工夫,天质胜于阿兄一筹。至于敬字,则亦未尝用力,宜从此日致其功,于《论语》之九思,《玉藻》之九容,勉强行之。临之以庄,则下自加敬。习惯自然,久久遂成德器,庶不至徒做一场话说,四十五十而无闻也。

这就是说,要有所作为,要成就大事,还必须有一番内省的功夫。曾国藩把这种功夫主要归结为“敬”、“恕”二端。告诫曾国荃以他为戒,日日有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