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仰食他人,艰难经营
曾国藩按照“赤地立军”的原则建军,不想把湘军纳入国家正规军系统。他上奏中一再称湘勇为“义旅”,而一旦湘军要被地方大吏纳入“官军”组织时,他先是据理力争,最后不惜断绝关系,他与王珍的分歧,以及后来与李元度等人的矛盾,都是由此而起。在他看来,这是不能让步的原则问题。因为一旦被纳入官军系统,他就不能全权指挥。
但是,不纳入正规军系统,就不可能从国家与地方政府中受到更多的接济。而军队的开销是相当大的,更何况湘军的饷银还是很高的。说到底,曾国藩之所以在相当长时间内不得施展,屡受排挤,平生受辱受挫之时多矣,就是体制上的矛盾造成的。这与曾国藩个人性格、为人等虽不无关系,但主要原因是湘军背景下的曾国藩与清朝旧有体制的冲突。总体而言,曾国藩在湖南的情况要好得多,这是因为,湘军是为保护桑梓而起,因此,无论从维护自身的利益而言,还是从稳定一方而言,湖南的富户乡绅还是支持曾国藩的。
曾国藩最初在长沙练兵时,湘军只有一二千人,粮饷物资由湖南藩库供应,移驻衡阳之后,开始自筹军饷,起初采取劝捐的方法来筹集军饷。由于效果不佳,就采取强迫的方法向大户征银。结果,弄得全省舆论哗然。他写信给文希范说:
惟饷需不资,省中库存无几,不得不藉吾乡殷实之家,捐资佐饷,助我一臂之力,而壮众士之行。务祈阁下转告寿珊、仙舸诸君,不惜齿牙余芬,通达区区之意于贵邑义士君子之前,求将夏间允捐之数即日催齐,于九月间解到衡州,至幸至祷!吾乡夙称仁里,有屈原、贾生之遗风,岂乏高义薄云天,忠肝贯金石之人?倘不以国藩为浮伪,而慨然资助,则国藩所祷祀求之而不可得焉者也。所有捐输议叙,开一简明章程,以期人人一见了然,务恳广为传布。
读曾国藩的文章,颇有意思,他用“齿牙余芬”来让乡绅们拿出钱来,既滑稽又好笑。他还写信给左宗棠说:“此时天下大乱,吾辈行军,必须亲自筹饷,不可仰食他人。”强调的仍是掌握主动性。曾国藩此时除请湖南地方官及湖广总督等给予饷银外,还与布政使徐有壬商定,用“功牌”劝捐,并议定出钱八十千者,给予九品功牌,以次增加至百六十千,则给予六品,牌上填写助饷出力字样。曾国藩认为“此物用之不竭,将来若果源源而来,竟须多刷数百张,至中丞处借印也”。他对徐有壬说:省会地方较大,眼界较广,断无此等好买卖,斯则弟之可以傲兄者矣。
但曾国藩不久即与徐有壬闹翻,因为徐有壬见利而动,在省中开捐局,给曾国藩来个釜底抽薪,让高兴没几天的团练大臣叫苦不迭。因为有钱人捐贡、监生、买功名,比曾国藩的捐功牌自然要吸引人,为此,曾国藩去信给骆秉章,说他那里有几家愿捐,但皆为贡、监所阻。盖凡官皆从贡、监捐起,而曾国藩的捐局不能捐贡、监,“故人人无从下手。譬如行者见宫室,而门不能入;饥者见珍馐,而喉不能下,真闷人也。求阁下与方伯细商,能将贡、监少捐旬日,亦或不无小补。”
由于劝捐效果不佳,曾国藩总以无饷为虑,表示只好用勒捐之法。向日以为必不可行之事,今将自我作俑,可浩叹也!曾国藩还说,劝捐之事太难,“东坡所谓事未集办,而其竭蹶怨咨之象,已若泥中之困兽,甚可惧也。”为了能筹集军饷,曾国藩也不顾理学大臣的脸面,托绅士下乡苦劝,各县绅士来衡者皆请酒席,但只筹到五千余金,仍是杯水车薪。而且,衡山以下,如湘潭、宁、益等县,竟无一人一钱至者。痛哭之书函,严厉之札催,剀切之告示,友朋之陈说,委员之守提,诸术并穷,迄无一应。
曾国藩终于认识到,撒大网的办法很难收到实效,不如找有关系的县份或较富裕的大户做工作,他在写给欧阳兆熊的信中说:
捐输本非民所乐从,即奏请别树一帜,遍札州县,委员守催,官样愈多,去题愈远;不如择好友较多、地方较富之县,以鄙人肫肫之意,宣布于人。精卫填海,杜鹃泣山,或者谅我寸诚,犹有一二起而应者,亦未可知。绅以通其情,官以助其势。其并无交好,官亦隔阂之县,则不复过而相问,非爱惜道学门面,亦实见官样文章不足集事。
曾国藩迫不得已,真的干起得罪士绅的事来,那就是实行勒捐,而且勒到胡林翼、左宗棠的亲家安化陶澍家。曾国藩对陶家的家底略知一些,因此勒捐中陶家也上了名册。而且曾国藩最初认定陶家应捐三万两。他写信给好友说:
安化一札,当时盖亦思之,陶文毅之宦橐,岂能掩天下之口?道光十五年,仆留京,见其送别敬近五万金;二十三年仆在陕西,见蔗翁及尧、农等公函托李制军为文毅催取盐务公项,银数万金,皆已收到。即此二事,仆窃非之,往时在京,唐镜丈数数举以相诟。今欲一毛不拔,实非人情之平。仆已冷面相加矣。若非三万金,则竟以入奏,京师之人尚有能持平论者,无使足下为我受冤也。
后来陶家许诺捐五千两,而且迟迟不兑现,曾国藩为此颇为不满,还与左宗棠发生了小冲突。他在写给骆秉章的信中说:
陶家在安化县具呈,言正月先解现银五千,余俟售产变价解缴。安化将原呈送交敝处,已于初五接到。今到省又言不过先缴二千金。不知何以矛盾若此!陶家之富,何人不知?益阳所置之产,每岁收租三万石,以一年之租助饷,亦不损伤元气。受恩最重之家,尚且悭吝若是,何以劝人?苟非帑项万分竭蹙,侍亦岂肯构此大怨?杨员外家亦不肯捐,侍以拘签拿其胞弟到案,遂捐二万金。此事明知怨声载道,然实无可如何。日来赶办各件及发各营口粮,用银如泥沙,竟不暇细核。若不得此项,尚须由省库提银到湘潭船厂来用,更为不妥。是以忍心而为此也。

李鸿章(左)和大哥李瀚章(右)
在湘军筹饷的全过程中,除郭嵩焘外,李瀚章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他跟随曾国藩时间最长,一直总理粮饷,是很称职的管家。李瀚章,本名章锐,号筱荃,亦写作小泉、筱泉,晚年自号钝叟。他生于道光元年,比二弟李鸿章大两岁。父亲李文安在京任职,李瀚章作为长子,挑起了家庭重担,侍奉祖父,照顾弟妹,又秉持家训,专攻举业,但科场不顺,乡试屡受挫折。道光二十九年,李瀚章被选为拔贡。朝考一等,拜曾国藩为师,以知县签分湖南。咸丰元年,署永定知县,二年,署益阳知县,未及上任,太平军进攻长沙,湖南巡抚骆秉章命其守南门天心阁。解长沙之围后,李瀚章奖六品衔,赴益阳县任。曾国藩在回籍办团练,组建湘军之前,以“安定地方”为己任,曾大开杀戒,作为学生兼一县父母官的李瀚章,对老师的做法颇不赞成,曾经上书劝曾国藩缓刑,施“仁政”。但曾国藩不以为然,仍然杀人如麻。三年,李瀚章调署善化知县。曾国藩因与他有师生之谊,又见他忠实可靠,办事踏实,便派他办理捐输。第二年,曾国藩率湘军东下,设立粮台八所,李瀚章随营差遣,可以说是经理粮饷的元老。
湘军粮台八所,即文案所、内银钱所、外银钱所、军械所、火器所、侦探所、发审所、采编所,分别办理各项事务,并非专理粮饷。粮台设总理事务一人,各所则分派委员若干人,以司其职。湘军粮台的特点,与从前军营不同的地方有两点:一是粮台人员不是朝廷特派大员经理,而是由主帅委派,其权操于主帅,所以调兵运饷都由主帅一人掌握。二是粮台转运方便。湘军粮械都以水师供给转运,当初起时,以夺取长江控制权为目的,曾国藩自驻战船,粮台即设于水上,一切军装米盐都储船上。曾国藩还奏请清廷,提用湖南漕米二三万石,以济军需。咸丰三年十一月又请“嗣后臣行营所至,如湖北、安徽等省,准令随处劝捐,一例咨部,仍随时发给部照”。四年二月出外作战前,曾国藩的湘军已近三万人,每月需饷银八万两。不但湖南一省难尽供支,而且邻省亦难协济,所以他说专恃劝捐一途,以济口食之需。不久,曾国藩奏请于湖南、江西、四川三省中,择官绅数人帮助筹办捐局等事务,这就是:湖南省籍新授四川盐茶道夏廷樾、翰林院编修郭嵩焘;江西省籍前任刑部侍郎黄赞汤、升用知府郴州直隶州朱荪贻;四川省籍按察使胡兴仁,前翰林院编修李惺。曾国藩当时整装待发,但仅有一月饷银,他惟恐若因饷项不继,湘军饥疲溃散,则从此更无望矣。
“世小乱则督兵难于筹饷,世大乱则筹饷更难于督兵。”为了筹集军饷,曾国藩甚至为贪官请入乡贤祠。乡贤祠,顾名思义,是封建时代统治阶级给所谓乡里的贤人——有道德的慈善之家建立的祠堂。
曾国藩一生多次为一些贤德或有功之人奏请封赏或代写一些碑、铭类的颂扬文章,而这一次,他奏请入乡贤祠的却是一个贪官杨键。曾国藩一生廉洁自律,视贪官如同寇仇,但这次却是曾国藩一生中少有的一次例外。当时,武汉形势吃紧,朝廷连番下旨让他自湖南出援武汉,他迟迟未动。其中原因主要是皇帝命他率兵千里迢迢,援救湖北,而且一路征战,竟未提军饷自何而出。没有军饷如何出征?他让人各处求助,恳求商绅捐资,犹如泥牛入海,毫无消息。恰在此时,有个在籍户部候补员外郎杨江要求捐助。曾国藩闻讯自然高兴,但杨江提出个条件,让曾国藩代他上奏皇帝,准许为其祖父在原籍衡阳建乡贤祠。而曾国藩是了解杨家的为人和杨江要求建乡贤祠的原委的。杨江的祖父杨键是湖北巡抚,道光二十五年病死。死后其家属便活动地方官入奏道光,请求建乡贤祠。但有人上奏说,杨键官声很坏,有严重的贪污、受贿行为。道光帝闻奏,不仅未允其入祠,且把上奏请入祠的地方官臭骂了一顿。这件事闹得轰动京城,曾国藩当时任职詹事府,自然熟知此事,他为杨家而不耻。
如今,为了军饷问题,要亲自出面为一个贪官申请入乡贤祠,一是不合儒家道德规范,再是要冒风险,弄不好自己要下不了台。可是,为了军饷所逼,曾国藩只好同意为杨键写奏折。
奏折封送之后,杨江当即捐助两万两白银,还说等皇帝批复后再捐五万两。杨江带头捐款,其他官绅也不能袖手旁观,一下子捐了十万余两。这点钱虽不多,但总算解了燃眉之急。
谁知湘军初战不利,吃了败仗,退回长沙。吃败仗是个打击,长沙官绅齐骂曾国藩无用,使他抬不起头。而雪上加霜的是,咸丰帝看了曾国藩请杨键入乡贤祠的奏折,下旨申斥他,还降了他两级官衔。但曾国藩用十万两白银让他的湘军度过了劫难。
到江西后,曾国藩面临客军虚寄的局面,因此筹饷问题又日形突出。五年四月,他奏请拨浙江盐引用盐抵饷,经户部议准,但由于四境不安,实际未能实行。后来,主要因为筹饷之事,与江西巡抚陈启迈闹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