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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大传
1.8.2 二 惶惶终日,塔齐布之死

二 惶惶终日,塔齐布之死

湖口惨败,武昌又失,致使曾国藩苦战半年打下的城镇得而复失,湘军精锐溃不成军,水师被肢解内外两支。这一次惨败,是曾国藩自己所说的“平生四大惭(耻辱)”之一。九江是曾国藩经历的滑铁卢。咸丰五年正月十二日,他神情沮丧地离开了九江,于十六日到达江西省会南昌。败军之将不言勇,作为打败仗的侍郎,曾国藩来到了南昌,又一次开始了寄人篱下的日子。没有欢迎的人群,也没有地方官的出城相迎。这里的第一官——江西巡抚陈启迈是他的同乡、同年,可是,在这个崇尚成功,蔑视失败的社会里,他也没有来迎接。对这次走入江西,曾国藩自己后来说:“乙卯(咸丰五年)九江败后,赧颜走入江西,丙辰(六年)被困南昌,官绅人人目笑存之。”

但曾国藩不服输。湖南山里人的倔强,曾家血脉流淌着的刚毅,以及矢志不渝的报效情怀,都使曾国藩没有垮下去。自己毕竟才四十五岁。“长毛”还在发展,历史还会给他许多机会。

到达南昌的当天,他就找来营官萧捷三,这是多少次几乎把头颅丢在战场又捡回来的一员爱将。外江的水师都支援武昌去了,那是湘军水师的精锐。一年多了,曾国藩和水师的将领、士兵们都吃住在那里。望着远去的船队,一种油然而生的失落和怅然浸透着每个将士的心。曾国藩拿出仅存的一些银两,请萧捷三去安抚一下打了败仗的兵士们。

“楚师三局”立即投入制造炮位子药的工作。在籍候选知府刘于浔受命设立船厂,打造战船。咸丰五年正月初一,曾国藩致信署江西按察使邓仁坤,嘱其经理造船及训练水师事宜。曾国藩称“即为江省计,亦万不可无水师”。整顿、重建水师的同时,曾国藩又将随行的幕僚们找来,总结自去年东征以来岳州、靖港、湖口三次大败的原因。当时跟随曾国藩的幕僚已不多,一是因为曾国藩连遭失败,一些人对他失去了信心,另谋他途。二是因为曾国藩不被清廷重视,跟着他前程堪忧。三是南昌更加危急,弄不好会同曾国藩同归于尽。望着如此冷清的场面,曾国藩心中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他让众人指陈三次失败的原因,但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乱讲话。

李元度为人仗义,见曾国藩几次寻死觅活,总不得胜,心里也很着急。于是他鼓足勇气,向曾国藩陈说:“恩公东下之师,气势锐甚。然自三月至今,凡经三次大挫折,初挫于岳州,继挫于靖港,今又挫于九江湖口。幸而屡蹶复振,未坏大局。然依在下之见,非失于恩公不知兵,而失于知兵。”李元度的话,如芒刺在背,一针见血,众将领谁也不敢望一眼曾国藩的表情,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那儿,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曾国藩倒还沉得住气。李元度接着说,岳州之败,是因为军队尚未集结就因大风阻于洞庭湖,敌察我困,大股围入,其败可谓天意,于理于势都是如此的结局。靖港之败就不然。一惑于团丁之请,临阵变成谋,夕令朝改,是策略之失。九江湖口之败,问题就更大了。三板大船入湖,被敌人阻断归路,变出不测,以大船攻敌小船,无异猛虎拔牙,虚威无用。并且,师出却不为退路着想,是犯了行军大忌,则不能不败。李元度的话虽然揭了曾国藩的疮疤,但无疑是一剂良药。

内湖水师在重整中又恢复起来。正月底,曾国藩将先期修整好的战船六十余只派驻康山。陆师方面因胡林翼已率部前往武昌救援,曾国藩又令李元度回家乡招募四千人,二月底也抵达南康。由于有更多的战船进泊南康,李元度统领的平江勇紧相护随。曾国藩颇为感慨,他说水师之起,专为肃清江面而设,陆军之所维护水营,九江、湖口之所以失败,都是因为水师孤悬,与陆师远隔不能配合作战之故。水师奔赴南康前,曾国藩亲自登上舟船,督促将弁操练一番,见可以一战时,即分批调赴南康,与平江勇各扼水陆要冲。自九江败后的危局有所缓和,曾国藩舒了一口气。

三月二十七日,曾国藩从南昌起行,亲督水师,移驻吴城镇。四月十三日,又由吴城进驻南康。但江西的形势越来越危急。四月下旬,义宁州被攻陷,省城南昌戒严。巡抚陈启迈急调湘军回援南昌。这时,在江西的两位大员,曾国藩驻南康,塔齐布驻九江,中间虽仅隔一个庐山,但由于太平军不时袭击,二人都不敢远离营次。因此,屡次约定骑马相见,均未能如愿。由于罗泽南一军须回南昌防守,而九江水师又无陆营护驾,曾国藩上奏清廷,用了“孤悬可虑”四个字。对此,清廷也无计可施。

五月底,内湖水师在青山取得了重整内湖水师后的一次小胜仗,曾国藩的座船拖罟也失而复得。曾国藩百感交集。上奏称:

伏查水军自去岁湖口失利以来,陷入内湖各船与外江水营隔绝,卒与将离,兄与弟隔,小船之素附大船者,皆隔绝而不得相见。臣国藩特至江西造船添勇,另立新军,方虑士气已伤,难期再振,幸仗我皇上威福,两次获胜,夺回拖罟大船,积愤为之稍申,军心为之一振。若使此军果足自立,则扼断长江之腰膂,上有金口水军以击其首,下有红单战船以击其尾,二千余里之江面,分为三段剿办,或有肃清之期。

由湖口战前的“和”势局面,变为战后的离隔之局,曾国藩十分伤感。但他有了新的想法,就是分段肃清江面。六月二十七日,曾国藩与塔齐布终于在青山大营相会,这是两人近半年的第一次相会。言及顿兵九江,劳师糜饷,上负主恩,下失民望,两人愧愤交集,哽咽难言。当时九江城的太平军时多时少,塔齐布之师若分剿他处,则恐大营单薄,反给太平军以可乘之机;若合聚一处,则五千之众,久无成功,日对坚城,徒深焦灼。就湖口水军而言,由于无陆兵保护,彼此都无所作为。因此曾国藩上奏清廷:“不得不思所变计,以求有济于大局。拟于七月以内,臣塔齐布移至青山,渡湖之东,会剿湖口。如能攻破此关,全局固有转机;即不能遽破,亦当由彭泽而下,直趋建德、东流,以期与下游池、太之师联为一片,是亦大局旋转之一策也。”塔齐布也同意曾国藩的部署,但提出在七月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势,如攻下九江最好,攻不下,再移师。按照新的部署,李元度率平江勇渡湖而来。罗泽南统领陆师攻克义宁州,省城的危机有所缓解。塔齐布回九江后,广置攻具,备云梯数百,布袋四千,扎草人以攀城,结竹筏以渡水,各营弁勇,皆自备挡牌、竹盔之属,无一不齐,专等月黑阴雨之夜,大举攻城。并约定七月十五以后,九江、湖口同时发动攻势。但东风不与塔军便,七月十八日,塔齐布卒于九江大营。次日,曾国藩立即赶赴九江陆营。想想身边最得力的大将在自己孤危之时而去,不禁悲从心中来,他伏在塔齐布的尸体上放声大哭。

塔齐布是个旗人统帅,由于他与曾国藩统领湘军,缓解了外界对曾家军的种种猜测与议论,而多了层满汉协同作战的形象。现在,塔齐布盛年而去,不仅使曾国藩失去了一位好将领,更重要的是,会有更多的人带着疑虑的眼光看湘军的热闹。因为,此后所有的功劳都是湘军的,都是曾国藩的,与旗人、与国家的正规军似乎再也没有干系。在战局十分不利的形势下,曾国藩意识到了自己的困难。他在塔齐布的灵柩前饮泣不止。灵堂两侧挂上了刚刚写就的一副挽联:

大勇却慈祥,论古略同曹武惠;

至诚相许与,有章曾荐郭汾阳。

塔齐布在不到两年时间里升任大帅,与他的英勇善战不无关系,但更重要的是曾国藩的多次保荐。而在曾国藩起家的路途上,前期对他帮助最大的就是塔齐布:长沙初办团练,是塔齐布置个人安危于度外,助他练军;湘军的第一次“东征”,取得所谓“湘军初兴第一奇捷”,也主要靠塔齐布的顽强攻战。其后,塔齐布任提督,曾国藩却因败绩被革职。但塔齐布“事曾国藩谨,自居部曲,不主奏报”,对曾氏极尽维护之能事,为湖南士绅官员所重。塔齐布因与鲍起豹有隙,代其位后,“遍赏提标兵,得军功六品牌者三千人,使人人知新提督无修怨之心,标兵大欢”。

湘潭战后,塔齐布率陆军七千人偕水师北上攻取岳州。不日,其军败太平军于岳州以南新墙,湘军水师则取胜于君山雷公湖。太平军弃岳州退守城陵矶。就在这次战役中,塔齐布阵斩太平军老将曾天养,清廷为此予其骑都尉世职。

塔齐布平时有愚憨、无能之态,及到战场,摩拳切齿,口流唾沫,一副好似要生吞对方的架势。尤其喜好单骑逼近敌垒,侦察虚实,几次进入危境,都转危为安。塔齐布治军也颇有方。每当深夜,呼亲卒相语家事,说到悲痛事,相对泣泪以流。一次,德化县令给这位大帅送了一张莞席,塔齐布说:军士皆卧草土,我睡莞席,岂能安枕?立令退回。曾国藩入南昌后,塔齐布驻扎九江,两人隔庐山相望,因太平军往来攻袭,多日不通音信,曾国藩为此十分焦虑。除夕前一天,塔齐布攻九江,终因寡不敌众,单骑败走乡间,马陷泥潭中,迷失道路。后被一位乡农救回家中。次日,各军以塔齐布未回,汹汹如所失,士卒哭作一团。曾国藩也悲痛不已。三更时,乡农将塔齐布送回,曾国藩、罗泽南倾营而出,光着脚出去相迎,三人抱在一起,泪诉劳苦。但塔齐布却谈笑自若地说:饿极了,快拿饭给我吃。各营官都惊喜异常。饭毕,已是元旦。

咸丰五年夏,曾国藩遣李元度率平江勇渡河攻湖口,约定次日塔齐布攻九江,使太平军腹背受敌。清晨,塔齐布忽患心悸而卒,年仅三十五岁。据说,塔齐布每次战前,先让百名亲兵蒙面,从中选一人为掌纛,每战必胜。死前的一个晚上,选掌纛时,有一纯施粉墨者,塔齐布见之,默然不悦,勉强说:“好!好!纛授你了。”第二天即卒。塔齐布兄弟三人,小弟去年死于战场。他没有子嗣,只有年迈的母亲还健在。

曾国藩先行派人给塔齐布之母送去两千两银子,以慰这位两失爱子的母亲。此后他一直在浔城亲自照料塔齐布的丧事。二十一日,亲送灵柩出营,并派副将玉山等率提标官兵三百五十人护送到南昌。由于陆营暂时无人统领,曾国藩暂时留在九江统辖,安抚将士。

太平军显然得到了塔齐布死亡的消息,因此,当塔齐布的灵柩刚从九江走出几里,太平军就发动了进攻。曾国藩亲自指挥作战,竟打退了太平军。曾国藩认为,当统军新易,人心危疑之际,得此一仗,此支劲旅可无涣散之虞。八月,湘军九江陆营经曾国藩奏请,由广东罗定协副将周凤山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