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兵败湖口,再次自杀
曾国藩并不是那种得意忘形的人。攻克武汉,将湖北境内的太平军驱出后,他细察大局,为几个问题而担心。一是湘军水师虽屡立战功,但抢夺战利品过多,私藏货物,水陆弁勇各获财物,颇有“饱则思飚之意”。加之岳州之战正值酷暑,战胜后向朝廷保奏的时间稍晚了一点儿,将士便心生怨愤,时常露出不满之言。这就是胜仗打得多了,反而使将士“志骄气溢”,“暗伏挫败之机”。二是从武昌、汉阳逃走的太平军还有数万人,从岳州以下直到金陵数千里,“久已沦为异域”,如果继续挺进,就会陷入四面临敌的困境,稍有闪失,就会前功尽弃,特别是饷道易断。三是湘军人数虽有增长,但离开湖南作战之后,军饷、子弹难以接济,容易引发兵勇哗变,特别是千里转输,一有缺乏,军士溃败,前功尽弃。曾国藩认为现在虽然“机势大有可乘”,但由于存在以上三大问题,“步步艰难,又不能不熟思审度”。咸丰四年八月三十日,曾国藩将他的疑虑上奏清廷,实际上他不同意立即率师东下。清廷虽然承认曾国藩所虑三端,自系实情,除了令杨霈悉心布置,保护饷道外,但又肯定曾国藩“处事精详”,一定能妥善驾驭水陆各营,由九江、安庆直捣金陵,所以令曾国藩东下。
曾国藩率湘军取得金陵咽喉——田家镇大捷后,认为“东南大局,似有转机”,因此立即令水师乘胜进攻九江,这是他出山以来第一次对战事做出乐观的判断和最迅速的部署。讲究辞章的曾国藩在上奏时用了一个“似”字,接着就讲了他的更深一层的忧虑。十月二十一日,他上奏说,太平军经此打击,虽损兵不少,但主要人员伤亡者无多,特别是太平天国的领导阵营没有损伤。
面对清廷令他直捣金陵的命令,他只好把久蓄心中的隐忧上报,上报的判断有两点:一是“初虑江面不清,或成割据之势”,凭借湘军现在的实力,还不能把太平军全部驱逐出长江。也就是说,他对进攻下游没有把握。如果时机不成熟而发动进攻,就可能被太平军拦截,就会出现割据之势,但咸丰帝的判断并非这样悲观,朱批曰:事或不至如此。
曾国藩的另一判断是,“若剿办得手,又虑江面一清,或成流贼之患”。因为太平军的主力没有受到大的损失,尤其是陆师还有相当实力。如果直捣金陵,太平军水师就会四处旁窜,形成四处作战的局面。而清廷赖以作战的军队实在不多,那样的话,后果可能不佳。曾国藩的意图是“聚而歼之”。对这一判断,咸丰帝表示赞成,朱批说“实在意中”。
但两者相权,清廷希望选择后者。因此,曾国藩只好继续行进。实际上,曾国藩还是过高估计了湘军的力量。他设想的第二种结果就是他骄气滋长的反映。他上奏咸丰帝道:诸路带兵大臣及各省督抚,择要堵御,要各地作好防止太平军从金陵逃跑的准备。
对曾国藩及湘军的骄气,既是局中人又是好友的左宗棠发现了。他认为其时湘军“将士之气渐骄,主帅之谋渐乱”,多次写信给曾国藩、罗泽南等,劝他们审慎从事,切戒“轻进”。但曾国藩不作书信回答。左宗棠稍后在致夏廷樾的信中说:“涤公自田镇以后,颇露骄愎之气,弟数与书而不一答,盖嫌其太直也。”罗泽南倒是有些警觉。他回信给左宗棠说,也许你以为我会忌其言之太直,我此身日在过中,力求药石而不得,敢忌医乎?你所说“骄之弊宜若易免,然时时对勘亦若为难”,诚有道之言。罗泽南还在信末写了一首诗:“事业极伊吕,浮云过太虚;矧兹一战绩,已出二年余。”意思是说:即使如伊尹、吕尚的王佐事业,也不过如浮云掠过太空;何况湘军这一战绩,已迁延了两年多才得手,有什么可以值得骄傲呢?
曾国藩何尝不知骄兵必败的道理。《中兴别记》说,曾国藩看问题往往从终极目标向上推及,并不十分计较具体的“多算少算”,由于他“得诸更历艰阻者居多”,身历胜负,因此也绝不是昏头的人。但湖口之战却应验了骄兵必败这一军事常识。
太平军自武昌、田家镇败后,迅速调整部署:由翼王石达开坐镇安庆,指挥西部战事;英勇善战的林启容防守九江;又命著名战将罗大纲自皖南进攻赣北,扎兵于湖口对面的梅家洲;黄文金自湖口攻都昌,以策应九江守城。太平军精兵强将云集九江、湖口,摆上了誓与湘军决一雌雄的阵势。
九江古称浔阳、柴桑。秦设九江郡,有“江到浔阳九派分”之说,故名九江。它位处江西北陲,长江中游南岸,庐山北麓,东濒鄱阳湖。九江“襟江带湖”,雄踞三省要冲,又素有“江西门户”之称,因此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东吴名将周瑜曾在九江西南的甘棠湖演练水师。一千多年后,南宋抗金名将岳飞,曾率岳家军屯驻江州(九江),将金兵铁骑阻于江北。不久,岳母病逝鄂州(武昌),岳飞扶榇顺江而下,将深明大义的母亲安葬在九江株岭山。六百年后,这里又成为太平天国与湘军进行生死较量的战场。
九江的争夺主要靠水师。太平军吸取武昌、田家镇的教训,水师已经整顿。因此在九江前的几次小型战役中,专用战船,辅以小划子,不用民船。作战时紧贴两岸,与陆营配合,不断轰击。并每夜从岸上向湘军战船投掷火球,又用战船放炮,随火船冲出,以乱敌阵。双方相持多日,互有伤亡。曾国藩在奏报中分析“水师苦战”,局势为之一变时说,太平军水中屡次大败,都是因为民船太多,被湘军烧毁,顿失所恃,贼众奔溃。这次民船甚少,纯用大小战船,抵死抗拒;又以两岸及洲中营盘木排互相保护,局势遂为之一变。欲攻江中之船,必须先破北岸之贼;欲攻北岸之小池口,必须先破黄梅、大河埔、孔垅驿之贼。塔齐布督同诸陆军,应当攻克黄梅,扫荡诸处,速至江岸与水师会合夹击。一等到剿办得手,再行渡江会攻九江郡城。
太平军水陆协同作战,以及太平军水营船队的整编,给湘军水师攻占九江带来了新的困难。十一月初,湘军陆路由塔齐布、罗泽南率领,克复鄂、皖、赣三省交界之要塞黄梅,这也是被曾国藩称为“以寡击众,并不用虚声奇计,专以扎硬寨,打死仗为能”的一次大战。与陆路获胜相比,湘军水师在十一月初也对太平军展开攻势,但多次遭到太平军的顽强抵御,无获收兵。善于总结经验的曾国藩认为:“我师两次苦战,卒未能大挫凶锋,皆因两岸贼营太多,水陆依护,抗拒甚力。而我师与陆军隔绝,孤悬大江,介处贼营之中,昼夜戒严。该逆每夜以火球、火箭近岸抛掷,连日雨雪交加,师船泊中洪则为风波所撼,泊岸边则为陆贼所扑,故日来水军劳苦,有倍过于田镇以上者。”
他总结出近日军事有可凭依的三个方面:民心发生转移;饷需源源不断;军中和衷共济。关于军中和衷共济,他颇为得意地说:
军兴以来,多以意见不合、将卒不和贻误事机。臣等一军,勇逾万余,兵仅数百,其管带之员,文职多择取士绅,武职多拔取末弁,有夙昔之恩谊,无军营之气习;不特臣国藩、臣塔齐布二人亲如昆弟,合如胶漆,即在事人员,亦且文与武和,水与陆和,兵与勇和,将与卒和,粮台官绅与行间偏稗,均无不和。全军二万人,几如家人骨肉之联为一体,而无纤芥嫌隙之生于其间。
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曾国藩出征以来,并没有特殊的阵战兵法,他的胸中也没有装下多少诸葛之计。他靠的是规取大势,靠的是打硬仗,扎硬寨,而最重要的是一个“和”字,这也是湘军区别于八旗绿营正规军的最重要一点。昔日军营的“败不相救”,终于改造成今天的“胜则举杯相庆”,确实来之不易。
但曾国藩也有忧虑。他同时还提出了大可忧虑的三个方面:由于太平军水陆相依,大小船互出,一时找不到破敌之法;太平军愈聚愈多,而湘军以“长征之卒,无生力之军,转战千里,筋骨劳困”,疲于奔命;将领中勇多而谋少,独当一面者,殊难其选。曾国藩表示“步步谨慎,不敢稍涉疏虞”。很显然,湘军不善于持久战,其失败的端倪已经出现。十一月中旬,湘军水陆近三万人陆续抵达湖口、九江城下。清廷按曾国藩所请,调兵遣将,饷项战械,无一不准。清廷又以其调度有方,赏给他黄马褂一件、玉靶小刀等物,以示优奖。
但湘军在湖口、九江遇到了劲敌。曾国藩原以为九江一郡,指日可破,不料两处太平军,守备日固,人数亦日增,“其坚悍凶顽,实出意料之外”。太平天国的英雄罗大纲真的把湖口变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他用木排数十丈横亘江心,“排侧有炮船,排外有铁锁、篾缆,层层固护,两岸营墙,百炮轰击,皆以坚守此排”,湘军百计攻之,终不能冲入排内。伤亡愈多,军心愈愤。
驻守九江的太平军将领是林启荣。他能攻善守,湘军发动多次进攻都不能奏效。曾国藩亲自赶到九江城外与塔齐布、罗泽南会商,决定将陆师分为两支,一支由塔齐布率领继续攻城,一支由罗泽南率领进驻湖口城外的盔山,与胡林翼合力进攻梅家洲,以牵制湖口太平军,割断九江与湖口的联系。太平军也相应改变部署,由林启荣继续守九江,石达开守湖口,罗大纲守梅家洲,深沟高垒,坚壁不出,使湘军寸步难行。
十二月初,曾国藩亲自督导,仰攻九江,多日不下,遂改变战略,舍坚攻瑕。十二月初十,胡林翼、罗泽南率湘军陆师发起对梅家洲的攻击,太平军一次次将湘军击退。水师自初六开战后,太平军采取诱敌之策,连夜将大船凿沉江心,用砂石垫实,仅西岸留出隘口,用篾缆相拦。初十这一天,湘军水陆一同向隘卡攻击,太平军三面放炮,湘军受重挫。随后,太平军在湖口至姑塘四十里江面,用民船数十只且战且退,把湘军舢板等轻便战船一百二十多艘诱入鄱阳湖内,然后塞断湖口水卡,修筑工事,安装大炮,将其死死地封锁在湖内。从此,湘军水师被肢解为外江和内湖两部分。
外江水师仅有运转不灵的长龙、快蟹等大船,陷于被动境地,太平军不断投掷火球、火罐等引火之物,共烧毁湘军大船九号,中等船只三十号。湘军水师“屡胜之余,变起仓卒,快蟹、长龙等船挂帆上驶”,李孟群、彭玉麟等不能禁止。湘军水师大船逃到九江大营。
曾国藩闻讯后焦灼不安,因为战船损失事小,而湘军赖以取胜的轻便小船以“二千精健之卒,陷入鄱湖内河”,已被太平军水卡隔绝,内湖水师军无统将,辎重阻隔,漂泊章、鄱之间。外江所存多笨重船只,运棹不灵,如鸟去翼,如虫去足,实觉无以自立。曾国藩只得急忙调回正在武穴养病的杨载福,以统率原来由他带领的那部分水师。陆军方面,曾国藩放弃对湖口的进攻,将胡林翼、罗泽南调回九江,以集中兵力,进攻九江。就在罗泽南回到九江的当天晚上,即十二月二十五日夜间,太平军分别从九江与小池口驶出小船三十艘,挟带各种火器,放火延烧湘军船队,水师顿时大乱,大小船只损失无数,曾国藩坐三板督阵,严禁黑夜开船,但因江阔船多,不能禁止。太平军用小划船数十只,将曾国藩坐船团团围住。曾国藩的管驾官、监印官全部死亡,“文案全失”。曾国藩在即将被太平军俘获的危急关头,投水自杀,被幕僚救起,用小船送入罗泽南营中。他遥望江内水师纷纷溃逃,只余少数船只停泊在南岸罗泽南营旁边,深感大势已去,欲效仿春秋时晋国大将先轸之为,策马赴敌而死,慌得罗泽南、刘蓉紧紧抓住马缰,众幕僚寸步不离。
湖口大败,湘军水师受到重挫。几天后,曾国藩还心有余悸地向几位弟弟述及二十五夜之变:
兄之座船被失,一军耳目所在,遂觉人人惶愕,各船纷纷上驶。自九江以上之隆坪、武穴、田家镇直至蕲州,处处皆有战船,且有弃船而逃者,粮台各所之船水手尽行沉窜。此等情景,殊难为怀。现率残败之水师驻扎九江城外官牌夹,兄住罗山陆营之内,不知果能力与此贼相持否?二十五夜之变,将班指、翎管、小刀、火镰失去。兹遣人送回黄马褂一件、福字一幅、荷包三对。兄船上所失书籍、地图、上谕、奏章及家书等件,甚为可悚;而二年以来文案信件如山,部照、实收、功牌、帐目一并失去,尤为可惜。莘田叔解战船来,离大营止少一二日,竟不能到。军家胜败本属无常,而年余辛苦难补涓埃,未免心结。二十九日,罗山率湘勇渡江,剿小池口之贼,又见挫败,士气愈损。现惟力加整顿,挽回元气,不审能如意否。
可见湖口之败对曾国藩及其湘军士气的打击是相当大的。这也是曾国藩进入江西境内三年“受辱受挫”的开始。太平军在湖口、九江袭击湘军水师成功后,分三路向武汉发动反攻。曾国藩即派胡林翼、王国才两部以及水师中的李孟群、彭玉麟回援武汉。咸丰五年二月十七日,太平军三克武昌,并重新控制了湖北的大片地区。曾国藩奏称,湖北复为贼踪往来之地,前此成功,竟成空虚。可愤可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