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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知识起源论
1.3 引论

引论

最能有助于使思想明晰、精确和开阔的科学,从而也应当作为研究其他一切科学的精神准备的科学乃是形而上学。今天,形而上学在法国是如此受人忽视,以致在很多读者看来,我这番话无疑是一种奇谈怪论。我并不讳言,我本人对形而上学竟一度也曾持这样的看法。那时,我曾经以为在所有的哲学家中,形而上学家们是最缺乏明智的,他们的著作对我毫无教益。我发现,在形而上学中,几乎随处都可以找到虚影幻觉。其实,我是错把那些攻研形而上学的人们的误入歧途归罪于形而上学的本身了。我决意驱散这种错觉,追究种种谬误的根源。于是,那些与真理相离最远的人倒反成了对我最有用处的了。待我一经认清他们所循的不太可靠的路子之后,我就立刻相信,我已看清了自己应当走哪条道路了。在我看来,在形而上学和伦理学中,似乎也可以用与几何学同样的精确性来进行推理;也可以同几何学家一样,得出确切的观念;也可以同他们一样用精确的、不变的方式来规定词语的意义;最后,也能为自己制定出一种极其简洁明了而又极其浅显易懂的推理顺序,这种顺序也许要比几何学家们所已制订的顺序更为优越,足以达到一目了然的目的。

必须把两种形而上学加以区分。一种是狂妄的形而上学,它企图窥察一切奥秘;自然界、万物的本质、最隐深的原因,正是这些东西在奉承它,它也扬言要揭示这些事物。另一种是比较谦虚谨慎的形而上学,它使它所从事的研究与人类精神的弱点相称,它既不甚留恋它所无以捉摸的东西,也不过于贪求它所能够把握的事物,它知道应自找满足于为它划定的范围。前一种形而上学把整个自然搞成一种像它自身一样会自行消失的奇观幻象;而后一种,由于仅仅追求看清事物的本来面貌,反倒和真理本身一样的质朴无华。与前者一起产生的是层出不穷,多不胜数的谬误,精神也满足于模糊不清的概念和意义空洞的词语,而随后者而来的是,所得的知识虽然少些,但却能避免错误,精神既变得正确,也能形成永远是清晰明了的观念。

哲学家们历来只在第一种形而上学上特别地痛下工夫,而把另一种形而上学仅仅看作是一个附属部分,几乎配不上形而上学这个美称。洛克是我奉为唯一应当看作例外的人,因为他只让自己局限于研究人类的精神,并且成功地达到了这个目的。笛卡尔既未认识我们观念的起源,亦未认识我们观念的派衍 [1] ,这就应当归咎于他在方法上的欠缺,因为在我们还不知道思想本身是如何形成的时候,是根本不可能找到一种可靠的方式,来指导我们的思想的。在笛卡尔学派的所有哲学家中间,只有马勒伯朗士最清楚地看出了我们错误的根源,他时而在物质中寻求比较,用以解释心灵的机能 [2] ,时而又迷失在一个智慧的世界(le monde intel-ligible)之中,自以为在那里找到了我们观念的源泉 [3] 。另外一些哲学家,则一会儿在创造万物,一会儿又在消灭万物,他们随心所欲地或者把万物加在我们的心灵上,或者又把它们从心灵中一笔勾销,并且以为用这样的一种臆想,就能够说明我们精神的各种不同活动的原因,说明我们的精神获得或者损失一些知识的方式 [5] 。最后,莱布尼茨学派把心灵这个实体搞成了一个更为完善得多的东西:按照他们的看法,那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就是宇宙的一面活的镜子,而且,凭借着他们赋予这个小小的世界以表象一切存在着的东西的能力,他们便夸口能够解释它们的本质,本性以及一切属性。每一个人就这样让自己的学说把自己搞得迷惑不堪。我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我们周围的一切事物,而我们却以为我们看到了一切事物;我们就像是这么一些孩子,想象在一片平原的尽头,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天似的。

这么说来,难道阅读哲学家们的著作竟是毫无裨益的吗?非也。人们研究他们的目的,若不是至少能从他们的错误中得到教益的话,那么又有谁敢自诩比那些曾为他们的时代所赏识的天才们有更大的成就呢?对于任何有志在真理的探索中通过自己的努力而取得一些进展的人来说,了解那些相信是在为他开辟道路的人们所犯的错误,乃是必不可少的事。哲学家们的经验就像是领航员的经验一样,即对别人曾经触过的暗礁有所认识,如果缺乏这种认识,那就绝不会有什么可以指导他的指南针了。

如果仅满足于揭示哲学家们的错误,而不进一步深究其错误的根源,那是不够的。必须从一个原因向另一个原因追溯上去,一直追索到第一个原因;因为这里面必定有一个原因,对所有迷失方向的人来说是共同的,而它就好像是通往错误的所有岔道的唯一的一个起点。或许在找到这个起点的时候,人们就会在这个起点的旁边看见另一个通往真理的唯一道路的起点。

我们的首要目的,即我们永远不应有所模糊的目的,就是对人类精神的研究,这种研究并非为了揭示精神的本性,而是在于认识精神的活动,观察这些活动是以什么方式组合起来的,以及我们应当怎样来引导这些活动,以便获得我们力所能及的全部智慧。这就必须追溯到我们观念的渊源,阐明观念的派衍,进而跟踪这些观念,直到大自然为它们所规定的极限,从而确定我们知识的广度和范围,更新人类的全部理解力。

唯有通过观察的途径,我们才能卓有成效地进行这些探索,而且我们应当希求的仅仅是发现一种谁也无法加以否认的,又足以解释其他一切经验的最初的经验。这一最初的经验应该能明白地指出,什么是我们知识的源泉,什么是知识的材料,这些材料遵循什么原则来运用的,在运用这些材料时应当使用什么工具,而为了使用这些材料,又必须采用什么方法。对于这一切问题,我觉得已经在观念的联结——或者是观念与信号的联结,或者是观念与观念的联结——上找到了答案。在逐章阅读本论著的过程中,读者是能够得出这个结论的。

读者可以看出,我的意图是要把一切有关人类理解力的东西统统归结到一条唯一的原理上去,你们还可以看出,这条原理既不会是一个空洞的命题,也不会是一条抽象的格言,更不会是一个毫无根据的假设,它是一个恒常不变的经验,得自这个经验的所有结果,又将由新的经验来加以证实。

观念通过信号来相互联结,而且,正如我将要证明的那样,也只能凭借这样的方法,观念与观念之间才能互相联结起来。所以,在关于我们知识的材料、心灵和肉体的区别,以及感觉等问题略作一番叙述之后,为了阐明我们的原理,我一方面不得不跟踪心灵活动中的每一进展,另一方面还要探究我们怎样养成使用各种各样的符号的习惯,以及我们应当给这些符号规定怎样的习惯用法。

在完成这一双重目的的过程中,我就已经在我力所能及的高度来考虑事物了。一方面,我已经上溯到了知觉,因为它是我们在心灵中所能观察到的第一个活动;而且我已经指明,这第一个活动是如何,并且按照什么样的顺序来产生我们得以获得运用的一切活动的。另一方面,我从动作言语入手。我们将看到,动作言语是怎样产生适宜于表达我们思想的各种艺术的:姿势体态的艺术、舞蹈、说话、演说、把说白标记音符的艺术、哑剧的艺术、音乐、诗歌、雄辩术、书写,以及各种语言的不同文字等等。这部语言的历史将指出人们在创制符号时所处的各种环境;它将使人们了解符号及其真正的意义,将使人们学会如何预防符号的滥用,并且,我想,它在我们观念的起源上也不会遗留下任何疑窦。

最后,在对心灵活动的进展和言语的进步作了阐述以后,我便试图指出,用什么方法才使我们避免错误,并指明我们所应遵循的顺序。这样做,或是为了有所发现,或是为了用人们已取得的发现来教育他人。总的说来,这就是本论著的打算。

一个哲学家往往声称拥护真理,但却并不知道真理到底是什么。他看到了一种在他之前一直被人们弃之不用的观点,便将它采纳过来,这倒并非因为这种观点在他看来是比较卓越的,只是因为他希冀成为一个学派的开山鼻祖而已。事实上,一种学说的创新,几乎历来总是能确保其成功的。

这也许就是促使逍遥学派 [7] 把我们的一切知识全都来自感官作为原理的动机吧。但他们离开对这条真理的认识还是那么遥远,以致他们之中简直没有谁知道如何阐明这条真理,直到过了好几百年之后,它依然是一个有待揭示的问题。

第一个看出这条真理的恐怕要算是培根了。这条真理就是他的一部著作的基础,在这部著作里,他对各门科学的进步提出了精辟的见解 [8] 。而笛卡尔学派对这条原理却轻蔑地予以否定,因为他们仅仅是根据逍遥学派的著作来作出判断的。后来,这条原理终于为洛克所抓住,从而捷足先登,成为论证这条原理的第一个人。

然而这位哲学家却似乎从来没有把论述他列出的关于人类理解力的论题作为主要目标。他对这部论著时辍时续;并且,尽管他也曾预料到,像这样编述成的一部著作难免会给他招致非议,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当时既没有勇气,也没有闲暇来把它重写一遍 [10] 。这就是为什么必须舍弃充斥在他的著作中的冗长、重复而杂乱无章的叙述的缘故。洛克原是完全有能力改正这些缺点的,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他就更难得到人们的原谅。比如,他已经看出,词语和我们使用词语的方式,都能够使我们观念的原理更加明晰 [11] ,可是,因为他自己对于这个问题发觉得为时过晚 [12] ,所以就不得不在他著作的第三卷里论述了本来应当放在第二卷里论述的题材。假使他能够下决心把他的著作重写一遍,那么揆情度理,他必定能够将人类理解力的各种原动力阐发得更加完善得多。因为没有这么做,他就显得过于轻描淡写地一笔带到我们知识的起源上去了,而这正是他探讨得最不够深入的一部分内容。比如说,他假设当心灵通过感官获得了一些观念时,心灵马上就能够将这些观念随心所欲地加以重复,加以组合,把它们变化无穷地结合在一起,并且用它们来构成各种各样的复合概念。然而情况却经常是这样的,即我们还只是在婴儿的时候,远在知道从感觉中抽取观念之前,就早已体验了种种感觉。因此,从最初的一霎那起,心灵并不具备运用它一切活动的能力,为了更好地阐明我们知识的起源,就有必要指出,心灵是如何获得运用其一切活动的能力的,而这种运用能力又是如何逐步发展的。洛克好像在这个问题上未曾作过思考,而且也没有人曾就这一点对他进行过指责,或者试图补充过他著作中这一部分的不足。解释心灵活动的派衍,把它的各种活动都归结为出自一种简单的知觉的这种打算,或许是过于新奇了,以致读者很难了解我将用什么方法来进行这种工作。

洛克在他的《人类理解论》的第一卷中,对于天赋观念的论点作了考察。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花费足够的笔墨来驳斥这种错误的看法;但我现在所提供的这部论著,将间接地对这种错误给以毁灭性的打击。在第二卷的某些地方,他论述到心灵的一些活动,可是却过于肤浅了。词语是他在第三卷中的论题,我觉得他是第一个以真正哲学家的风度对这一题材进行写作的人。然而,我认为,无论是因为这一题材还能以一种新颖而范围更广的方式来加以审察,还是因为我确信,符号的使用乃是发展我们一切观念的幼芽的原理,这一题材都应当作为我们的论著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来加以论述。此外,洛克在他的著作的第二卷论及若干种观念(如空间、时间等)的产生,以及他的一本题为《知识通讯》的著作的第四卷里谈了很多精辟的内容,固然其中有许多观点是我远远不能赞同的,但是,由于这些题材更主要地是属于我们知识的广度方面的,因此就不列入我的计划之内,我也就没有必要对此多费口舌了。


[1] (作者注,下同)我所指的是他的《形而上学的沉思》第三卷。关于这个论题,我觉得再也没有比他所说的话更缺乏哲学气味的了。

[2] 见《真理的探求》,第一卷,第一章。

[3] 见《真理的探求》,第三卷。并请参阅他的《关于形而上学的对话》和《形而上学的沉思》 [4] 以及他给阿尔诺先生的答复。

[4] 《形而上学的沉思》是笛卡尔所著,此处疑为《基督教徒的沉思》之误。

[5] 即《上帝对其创造物的作用》一书的作者。 [6]

[6] (编者注,下同)即布西埃(L.F.Boursier),该书1713 年出版。据勒-卢阿编《孔狄亚克哲学著作集》3:592。

[7] 逍遥学派(les Péripatéticiens),即亚里士多德学派。

[8] 见《新科学工具》(Novum Organum Scientiarum) [9]

[9] 这部书从1671年写起,到1687年才完成。

[10] 请参阅他的序言。

[11] 第三卷第八章第10 节。

[12] 他在第三卷、第九章、§21中说:“我承认,当我开始写这部著作的时候,并且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在我的思想中,丝毫不曾意识到有必要来对词语作什么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