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谜底

狡兔三窟,管雪凤从办公室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回忆多年前的情景。
那个晚上,凄风苦雨,她收到了戴笠的电报。电报里,劈头盖脸给她臭骂了一顿,说她无能,拿国家钱不当回事,一事无成——飞机,那是针头线脑吗?那是一大堆钢铁,我的同志,那些东西,放在丘陵就是一座小山,搁在平原,五里开外都能看到,就是在大别山,藏起来,藏到狗洞里也能给扒出来呀。你管雪凤干啥?还会用计谋呢。先是汇报说,为了寻找飞机的下落必须采取钓鱼的方法。钓鱼,得有鱼饵呀,于是你就找我要了许多军用物资,包括民用的钱粮,说是救百姓。为啥百姓老为赤匪着想?那是因为赤匪给老百姓好处。我们如法炮制,让老百姓给我们找,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好,你说啥我答应啥,你要啥我给啥,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只要我戴笠够得到,我也照办。可你呢?太不争气了。过了一阶段,还是找不到。委员长气得骂娘。
委员长说,现在南京各界都在庆祝剿匪大捷,可是我们的《申报》却说什么,虽说赶走了张国焘、徐向前,但是我们那架飞机仍没下落,据不可靠消息,飞机也被徐向前部带走了,足以说明徐部不是被消灭了,而是挪窝了,现在到了川陕,在那里扎了根,从鄂豫皖走时的两万多人发展到七八万,拥有上千万人口。这是剿匪的胜利呢,还是剿匪的失败?娘希匹!
蒋介石把戴笠找去,劈头盖脸地骂。戴笠立正,听说还挨打了。戴笠从总统官邸出来,死的心都有了。戴笠能饶过管雪凤吗?管雪凤也是戴笠的宝贝疙瘩,只能痛骂,作为灾害转嫁。管雪凤挨了骂是次要的,主要是戴笠曾经许诺:要是找到飞机,就标志着大别山匪患铲除,就在南京宣传,向全国宣传。没找到,就没有力量说明把赤匪赶尽杀绝。找到飞机,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少将,说不定中将都能捞到手呢。到那个时候,也不会寄人篱下,跟着这个屁股后面再跟着那个屁股后面卖弄风骚了。对,为了将功赎罪,回到南京,还被戴笠打了一巴掌。戴笠打了,又抱住了。唉,还得装着喜欢的样子。
唉,少将、中将的梦也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醒来之后还是猴子捞月,竹篮打水。被那个老秃驴压过后也做过梦,都是半夜惊醒的。这是两种不同的梦,咋都在我管雪凤的梦中出现了呢?怨谁?管雪凤一直回忆着,抽着雪茄,把眼睛半眯缝着。
她又开始想到那天夜晚,喝了两杯酒对吴绪红说,朱来福已经没有用了,现在不用宣传了。南京也催逼我回去,处理了吧。共党不知道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什么办法都用上了,就是不招供。吴绪红说,我们采取卧底的方法,知道了一点,说是在老虎岭的一个山洞里,找了,没找到。当时就问,你们用的什么办法?
土办法。吴绪红说。
什么土办法?
我们给他用凉水泡,让他发烧,高烧的时候就会说胡话,就像喝醉了一样,说是胡话,其实句句是真。要不,他也不会说出很隐秘的地方,但是我们真的没有找到。
管雪凤感到可笑,又感到吴绪红也算动了脑筋,从这点上说,对自己还算忠诚的。于是,看了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吴绪红又说,从这点上看,朱来福是个赤卫队队长,飞机降落时他先下手,是他抢走的,但是,要不是周维炯,他们能抢得去吗?我当时给了他一枪,他在红军什么医院住了半年。好了,这样的人,能让他知道这么重要的军事机密吗?我看不会。估计是共党的奸计,故意转移我们的视线,让我们瞎忙乎!
管雪凤端起一杯酒,惊诧地说,你咋不早说呢?都说朱来福知道,害得我在这上面做文章,你们经常说的粗话,什么来着?
表大娘爬灰!
哦,哈哈。唉,绪红呀,晚了,晚了,要是早说三个月,也许我也不至于挨戴笠一顿臭骂!娘希匹!管雪凤学蒋介石骂了一句。吴绪红觉得很好听。
要是这样,放了吧。吴绪红说,朱来福好歹也是您家的长工,要是杀了,对您的名声不好。
你也是发迷呀,这个人能放吗?你倒说说放的理由。管雪凤说,他是赤卫队队长,比他轻的都杀了,他留着,咋交代?说他投诚了,还是说他不是共党?我看呀,你自杀一次没死,大脑坏掉了。
吴绪红脸通红,心里难受,不知道说什么好。
管雪凤端起杯子说,来,干了。这些天,算起来也有一年多了,你也为党国立过功劳的,这次回去,要是有机会,还是给你找一个正儿八经的地方待着,别老是跟民团搅合在一起。没出息。
要是你们军情处要人,我想去,吴绪红说。
管雪凤没算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思考了一下摇头说,军情处,挑人严格,进不去。再说了,我不当家。
军情处要是进不去,我还是待在家里。吴绪红可怜兮兮地说。
管雪凤一甩头发,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喝下去,对吴绪红说,我已经安排二虎了,今天,就今天晚上,让他们把那两个赤匪处理了。
天快黑了,安全吗?吴绪红心里一紧,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地问。
黑了,黑了安全。管雪凤说,宋二丹,这个小炮子子(坏东西),我总怀疑他是暗探,不能留,宰了算了。我也安排二虎了。
二虎?吴绪红说,二虎毛手毛脚。还有,我来这里时看见他和团丁在赌钱,说是赌钱喝酒,二虎一喝酒就喝大,喝大了恐怕误事。
管雪凤要走了,也不想得罪人,也没有责怪,只是发牢骚说,都是无能之辈。她迟疑了一下,看着吴绪红说,我就是看到他是我家的长工,要不是这样,我就亲手毙了他。那好,你要是没事,代我监督执行。我明天走,你保重。
你也保重!吴绪红也说了一句,脸色显得十分苍白。
管雪凤好后悔。太仓促了,这件事情显然处置不当。当时咋就没有想到他俩的关系呢?管雪凤后悔的同时又迁怒别人。她想,原来这两个人都没有死,都是吴绪红放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没有一个可靠的,都是骗子。蒋介石是总骗子,戴笠是分二骗子,吴绪红即使不是骗子也是猪。管雪凤有点恨这些人了。她咬着牙,使劲儿把快要抽完的烟头揉进烟灰缸里,食指的指甲几乎要把透明的玻璃烟灰缸摁破。
——娘希匹!管雪凤骂完,站起来,心想,这事儿永远烂在心里。你不是跟我玩阴的吗?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朱来福想的与宋二丹想的不大一样。
朱来福派宋二丹是对他的考验,因为管雪梅说得很清楚,国共合作,不会有生命危险。管雪梅回凤凰山四次,之后就参加了新四军,商城解放了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有的说牺牲了,有的说成了某位将军的夫人。为啥没有回老家,是因为她姐,而且管雪梅还改了名字,至于叫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管雪梅回商城四次,只有第一次时间长些。第一次回来,她姐已经去武汉,姊妹俩失之交臂。第二次回来是传达精神,开展游击战争。姐妹俩是对立面,水火不容,唯恐避之不及,就是近在咫尺,也不可能见面。第三次来去匆匆,带一批人参加红二十八军,在山上只待了一天就走了。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传达国共合作精神,带人参加新四军。虽说有时间,也有见面的理由,但在姊妹俩之间无形中横亘着一条岭,这条岭就是朱来福。
管雪梅知道朱来福心里有许多障碍,一时间难以清除,也就不再恋着。朱来福对管雪梅,感情很复杂。朱来福经常在心里跟自己较真,要是管雪梅是孤立的就好了,但是,管雪梅毕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有爹妈,也有姐姐。朱来福一想到管雪凤,就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就会想到白花花,想到老娘,也就眼泪汪汪,仇深似海。这般一想,无形中,两人见面说话或是嘘寒问暖,都变成了形式。特别是第三次接触之后,管雪梅回到黄安,进行了深刻反思,觉得自己与朱来福是有缘无分,再加之战斗频繁,一天到晚都沉浸在死亡的威胁当中,两个人之间的爱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慢慢淡了。第四次再见面,客气多了。管雪梅把任务一说,也就算完事。于是,管雪梅带着人参加了新四军。
宋二丹不一样。宋二丹是慢慢长大的,与管雪梅的接触,也是慢慢亲密的。开始,朱来福要杀宋二丹,是管雪梅在起作用,宋二丹才逃过一劫。再之后,管雪梅认为宋二丹能干一点事情,就显得对他特别信任,也就把距离越拉越近。到了第三次来,宋二丹长大了,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大小伙子,在管雪梅眼里也是一亮,觉得宋二丹青春阳光,两个人话也就多起来。一有时间,宋二丹就拉着管雪梅在树林里跑,呼吸新鲜空气,撵野兔、朱鹮玩,还采集野花给管雪梅。有些成熟的果子,像野草莓、野山茶泡等,酸甜好吃,宋二丹就摘给管雪梅吃,特别是管雪梅想让宋二丹入党,朱来福不同意,说宋二丹年龄不够。虽然反对得有道理,但是宋二丹就认为管雪梅亲。于是,宋二丹就开始喊管雪梅“姐”,管雪梅也就答应了。时间长了,真跟亲姐弟一样。
宋二丹一口一个姐,虽然也仇恨管雪凤,但是他在青春发育期,伤痛容易愈合。朱来福说过,管雪梅与她姐是两个人,宋二丹心想也对。有了这个概念,也就不较真,总感到管雪梅声音好听,长相好,见了,就像见到娘一样爱着恋着。
对于宋二丹的感情变化,管雪梅也感受到了。第一印象,宋二丹是个小屁孩!就没有把他当成大人、当成男人看待。背着宋二丹,朱来福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述说了一遍,也把疑点说了,管雪梅也觉得宋二丹太小,性格不稳定,但要是说宋二丹出卖同志,是她姐培养出来的卧底,也找不出有力证据。为了观察宋二丹,俩人单独待过——那是六月天,天气很热,洞旁有一个宽敞地儿,中间有磨盘那么大的一块石头,是大理石,因为风吹雨打,再加之人们走到这儿都要歇歇脚,在那上面一坐,把大理石表面磨得平展光滑,上面还呈现许多花纹,像朦朦胧胧的天空。那些纹路当中似乎有鸟儿在飞。坐在大理石两边,看着宋二丹无邪的眼神,管雪梅又觉得他就是那只鸟,只知道飞来飞去而已。也许,这般大的孩子思想单纯,不会耍阴谋,但是朱来福说,宋二丹不会搞阴谋,吴绪红、管雪凤会呀,不会教他吗?说得也在理。管雪梅问宋二丹逃出来的基本情况,问时又不能太露骨,问了一些又问宋二丹最爱吃什么。宋二丹说,最爱吃的是肉!管雪梅差点笑晕过去。笑过之后指着宋二丹说,小屁孩,真逗!宋二丹也笑,爱听管雪梅叫他小屁孩,然后会问一句,姐,你最爱的是什么?管雪梅说,花呀,你看,那岩石旁边的杜鹃,多红呀,很漂亮耶。宋二丹不再说话,起身拍拍屁股,下到下面,一手攀枝条,一手够杜鹃。管雪梅说,别够,别够,要是够了,我就不爱了。宋二丹停住手,回身看着管雪梅问,为什么?管雪梅说,你把枝丫折断了,还能活吗?是呀,还能活吗?宋二丹心想,姐心肠真的很软,跟那个“妖怪”没法比。宋二丹就上来了,上来问,姐,我问你,你爱吃啥?管雪梅也没有思考就说,爱吃馍馍。宋二丹记下了,每次要饭,总能要到白面馍馍。为了要到白面馍馍,到吴大麻子家,还被狗咬过。
狗咬人真痛。宋二丹说给朱来福听,朱来福却说,狗咬错部位了,要是咬到屁股就不太痛,真是把人气死!
管雪梅说的,宋二丹记着。到了第二年春天,在娘娘庙的东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大块映山红,虽然花朵很小,同时盛开,形成大片花的菜畦,在风中摇曳,煞是好看。
从这一点看,朱来福就更加猜忌宋二丹是个有心人,这种人叫什么来着?噢,记起来了,是蒋孝智说的大智若愚,也就是故意装傻充愣,习惯的叫法是憨蛋,其实这种人最可怕。朱来福记起来了,他从鬼门关回来的时候,看人都是模糊的。那个时候看到宋二丹这张脸就跟现在不一样,就觉得宋二丹当时十分高兴,还手舞足蹈,说什么鬼话:好呀,好呀,我有希望了。啥希望?清醒一点的时候,一边喂东西还一边喊,朱队长,朱队长,飞机,飞机,你记得吗?妈的,原形毕露了。好了之后,再也没有听到他说飞机的事情,想在他糊涂的时候让他说出飞机的下落,要不是带着特殊任务,能下这么大功夫吗?能受这么大罪吗?看来,宋二丹真的不简单。不简单在于他做事滴水不露。朱来福越想越觉得他讨厌,觉得身边安装了定时炸弹。什么时候爆炸,不知道。那就更可怕。
有一天,吃过晚饭在山洞里,天黑看不到人,也没有事,就在那儿闲聊。朱来福没有出去,自然没有故事,每次都是宋二丹说他在外要饭的经过。什么两塘口又来一户人家,很奇怪,每个人头上都戴一顶小花帽。王街长,你知道嘛!被保安队的二虎把腿打瘸了。为什么?还不是不想给团丁的值班费吗?王街长说得对呀,他说,你们这些狗,只知道吃,就不知道看门。二虎问,你家被盗了还是被土匪抢了?土匪打你了还是点火燎你了?王街长是个硬汉,直说了,没。没,那你还跟个没吃饱的狗样,汪汪叫啥?王街长说不出,二虎拿着枪,一枪托砸在王街长膝盖上,王街长当场倒地。
讲完了,朱来福慢慢问,慢慢揣摩,思考有没有破绽,一点破绽都没有。朱来福还在分析呢,宋二丹问,要是飞机还在,要是飞机被国民党找到了,不知道他们咋想哟。朱来福一惊,说去说来还是围着飞机转,看来,小屁孩虽说是个屁,但不可小觑,要是放出来,能把人臭死。从这点说,小屁孩还是个高手呢。
让宋二丹去是管雪梅与朱来福商量的。管雪梅彻底放心了。还说,我敢打赌,这孩子是个好人。你为啥有那么多疑问?是因为他太小,办事凭感觉,没有考虑哪个党派,所以忽左忽右,还是因为你狐疑,注意他,就像疑邻盗斧,越看越像?他为啥要救你,我也问了,开始说,我也不知道,后来想一想说,朱来福是队长,原来就熟悉;再说了,把他救了,钻大山不害怕。当时,我姐也要杀他,他要活命,要是住在山下,立马就会暴露,只有钻山洞,才有活下来的希望。你想一想,他独自一人逃出来,又是夜晚,山上鬼哭狼嚎,一个半大的孩子,能不害怕?要是把你救活,就有伴,也就不害怕。也许你是男人,没有这方面的感觉,我可有。刘书记让我来找你们,白天在山里钻去钻来,到了夜晚,我独自一人缩在山洞里,一听到猫头鹰叫,我吓得缩成一团,就是这样,每次找山洞,我都要找能把山洞堵住的东西,防止野兽闯进来伤人。我都这样,何况一个孩子呢?想想这孩子说的,也是大实话。
可朱来福就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这个道理不是十四五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肯定是吴绪红或者管雪凤教的。他们算准了,朱来福一定会问,哪知道他不问,可管雪梅问了。
管雪梅有点生气,看着朱来福说,我总觉得你不光是固执,还有点神经兮兮。
朱来福说,不是我神经兮兮,是事实,懂吗,“三公子”?
管雪梅微微笑,然后说,那好吧,最后考验一下宋二丹,让他送信。他要是敌人派来的奸细,一定会回到他们那边,那样一来,一是不打自招了,二是消除了你身边的隐患,一举两得,你看怎么样?
这个计划当然好啰,朱来福也不再说啥,同意了。
果不其然,把宋二丹派往县城,竟给吴绪红当警卫,穿上了国民党军装。当然,这是后话。
“宋二丹”说,也不是说来话长,主要是国共合作了,小宋非党员,自认为只要能打鬼子,有吃有穿有好枪就行。吴绪红拿出一套军装,是崭新的,十分惹眼,宋二丹看了,喜欢,就舍不得走了。管雪梅离开凤凰山时说,将来,两党合作打鬼子。小宋那时小,也搞不清楚,也许是理解上的问题呗。
宋局长皱眉说,为了一件衣服就改变初衷,这个宋二丹也太不靠谱了。
“宋二丹”呵呵笑,笑过说,也不全是为了这个,还有两个不为人知的苦衷。宋局长看着,是在问。
“宋二丹”说,本来不想说的,既然问,也就不得不说。一是管雪凤见到宋二丹,知道她三妹参加了新四军,就说,这回好了,共同抗日,哪天还能见到三妹呢。一起打鬼子,到那时就劝三妹过来。宋二丹嘎咚,心想,要是那样,雪梅到国民党那里,自己跟着朱队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要是留在吴绪红身边,或许还有希望。再说了,到那时,瞅准机会,杀了管雪凤这个恶魔,为死去的亲人报仇,也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再投过来,也算是立功了,就会消除朱队长的误解。
宋局长问,最后达到目的没有?
“宋二丹”说,一切都成了泡影。没过多长时间,管雪凤走了。国民党在汤泉池抗日,减员很大,到处抓壮丁,宋二丹与吴绪红一起参加了国民党正规军。
唉,这也不能怪。宋局长说,宋二丹怎么又参加了共产党的部队呢?
这个嘛我就不多说了,时间也不早了。这个问题问朱来福,他知道。更为传奇的是他跟吴绪红的故事。朱来福对你们说了吗?
没有。宋局长说,不知道为啥。
我知道。“宋二丹”说,吴绪红是国民党,他俩太好,要是说了,不仅不起作用,还会产生新的误会。他跟吴绪红的事太多太复杂,一时扯不清,也说不明白。唉,一家子的,我说的这些,算不算证言?
你是老红军,又是共产党员,比我参加工作早,应该可信。明天,我就去向书记汇报,答复了,就放人。到时候,你去看一看,写个证明,也算旁证。只是,要评上老红军嘛,我觉得还需要更多的人证,或者找到更有力的证据。
“宋二丹”最后一口酒吞到嗓子眼,打嗝儿,又吐出来了。忙说,多少人?
不是老红军难以证明,只有他的战友也是老红军,才能证明。要是够这个条件嘛,有分量的,不用太多,一个就足够了。
“宋二丹”伸手比画,连说,那,那,那……意思是我给他写证明,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最后,唉了一声说,拜托,先放出来吧。我呢,明天就走,时间紧,也就不见面了。听说,到北京还开欢送会,我的老首长也在北京,要是见到了,我告诉一声,有认识朱来福的,帮着证明一下。说过,起身,客气抱拳,旁边有匹马,骑上,驾,奔出十米开外。
宋局长看着宋国庆绝尘而去,忽然想起什么,忙招手喊,一家子的,你等一等,我问你,你咋知道这些呀?再看时,马已经奔出老远了。
1938年9月初,天气还很热,都穿着单衣薄衫。这年的夏天干旱,田地里庄稼几乎颗粒不收,老百姓逃荒要饭。宋二丹在回山的路上听到童谣:天惶惶,地惶惶,天干不收饿死娘;天惶惶,地惶惶,恶鬼来了要逃荒。宋二丹就感到奇怪,停下脚步,问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小孩,你唱错了。小孩正在玩编辫子,低着头说,你才错了呢。不信,你唱一个我听听?宋二丹忍了一下,想起他娘宋丹丹唱的,心情沉重,就试着唱: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哭夜郎,路边小哥打这儿过,一觉睡到大天光。
嘻嘻,嘻嘻,小孩也不看他,就说,土气!爷爷说了,要是睡到大天光,就死定了,我们的家就会被鬼占着,就完蛋了。爷爷说,恶鬼来了就拿枪,全部把他们消灭光。
宋二丹听得似懂非懂,心想,这是啥呀?就问,你爷爷是干啥的?
我爷爷呀,是个种田的。
叫啥名字呀?宋二丹问。
人家都喊他街长,小孩说,也有喊他王百胜的。
哦,王百胜,知道。宋二丹心想,这个王百胜真有意思,明明是个种田的,还假装斯文,搞些古董。在吴绪红那儿就听说民团到王百胜家吃饭的故事,王百胜就来个模仿秀,搞什么画饼充饥,得罪了民团,最后腿被打瘸了,不知道好了没有。这就叫什么?石头甩到茅池里——臭硬!现在鬼子来了,挖空心思,还把儿歌改了哄孙子,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大别山呀,大别山,就是这样,总是没事找事,就连《小小鲤鱼压红鳃》也被翻新,改成了《八月桂花遍地开》。想到这儿,宋二丹心想,也不知道红军到哪儿了,他们过得怎么样,要是当时跟着红军,如今还在不在。很多疑问堵在心里。这次回到山上,是吴团总让带一封信给朱来福。
你要说朱来福别扭吧,也不是的;要说不别扭吧,这个人总是改不了习惯。那天和吴团总来到山上会谈,十分融洽。山上没有吃的,朱来福就让游击队员到山上挖野菜,找野葫芦,还把榆树皮也搞来了。没有酒,就让人到吴世恒家里找来小米酒,两个人就是这么多菜。
朱来福说,过年也没有这般丰盛。实际上是说给吴绪红听的。吴绪红听了,也不介意,就说那好,你呢,与我们签个协议。朱来福说,签什么协议?你们不打我们了,团结一起收拾东洋鬼子,不就得了,还签协议?不签。吴绪红说,不签咋办?很好办,朱来福说,我最近看报纸了,共产党与国民党都发表了联合抗日言论,上边这么说了,谅你们也不敢搞摩擦。吴绪红笑笑,也就不再说话。
喝了两杯酒,吃了一口菜,吴绪红说,兄弟,这么多年我们都不知道是咋过来的。
朱来福知道啥意思,接着说,来来,我敬你两杯,第一杯呢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第二杯呢是祭奠我死去的亲人和战友。
吴绪红赶紧摆手说,兄弟,可别这般说,小心有耳目。说过,扭头看。宋二丹玩去了。于是就说,唉,宋二丹这个王八蛋可把我害苦了,他在雪凤面前说我救了你,特派员那眼神,我想起来就害怕。这些日子总是战战兢兢,就连夜晚睡觉也是一个噩梦连着一个噩梦,一夜多次惊醒。唉,看来,我的小命恐怕不保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死在她的手里。
朱来福大吃一惊,放下杯子说,今天来的,不就你一个人吗?哪还有耳目?
吴绪红摆手说,且不说这个,你要知道管雪凤可是军统,就像无线电波,你是看不见的,但是又是无孔不入的。
哦,这般厉害!朱来福说,那你还不离开?如今国共合作了,你到我这儿来,咱弟兄俩团结一心,其利断金!
吴绪红说,话可不能这般说,这是宿命。你是知道的,我爱雪凤,能为她生,也能为她死。我为她死过一回了,何必还在乎这一回呢!要是能为她死了,也算是尽早减轻痛苦,到达极乐世界。
朱来福还想劝,吴绪红又说,你就别劝了,小弟知道你的心意。足矣,足矣。再说了,我是保安大队长,石生财的话我不能不听,石生财杀害你们的人不计其数,那么多人,肯定也有我的份呀。
朱来福看到吴绪红很尴尬,也就不再说话,端起酒杯喝。看着“仇人”,心里想念那些死去的亲人,郁郁寡欢。
喝了一会儿酒,吴绪红还是忍不住说话,他说,兄弟,国共合作了,你们也应该搬到下面住,便于联络,也便于工作。
朱来福略一思考,哈哈说,来来,喝酒,喝酒就是喝酒,也别叙旧,叙旧伤心;也别说别的,说别的害怕无线电干扰。
吴绪红哈哈大笑,又喝了几杯之后说,啥也别说,找你要个人,给不?
谁?朱来福心里已经猜到八八九九,但是此时还是感到惊讶,酒杯停在半空,想听是谁。
吴绪红说,宋二丹。
朱来福听了,把一杯酒喝了说,我以为是谁呢。宋二丹呀,你得问问他自己,他要是同意,我没意见,组织上也没有意见。
吴绪红说,我问过了,他不同意。
朱来福眼睛翻着说,不会吧?现在是统一抗战,他咋能说不同意呢?
是这样的,吴绪红说,宋二丹说,让我问问你,你要是同意,他也愿意。
好说好说,朱来福心里暗想,果然被自己猜中了。雪梅说,要是卧底,这次一定会回到主子身边,这说明这个家伙早已与吴绪红暗通款曲。也好,不在身边,也就不再设防,是件好事。再回过头来想,好在一直提防,没有让他入党,也就不知道我党的机密。国民党都是属狗熊的,说翻脸就翻脸。小日本,那是东洋鬼子,听说住在汪洋大海里,整天跟鱼鳖虾蟹打交道,偶尔上来跟人打交道,也吃海鱼海虾、乌龟王八,都是生吃,十米开外就能闻到腥味。现在到了中国,感觉这儿好,想霸占,做梦去吧。不说其他,就是生活,也不习惯。在我们这儿吃大米麦面,肯定吃不惯,迟早要滚蛋。到那个时候,蒋介石还是蒋光头,一定会把光头一抹,骂,娘希匹,给我抓共匪。到那个时候,这个小杂种要是还在身边,定时炸弹就会启动引爆装置,那真是防不胜防呀!想到这儿,朱来福庆幸地说,好说好说,我批准了,就让他当个联络员吧。
朱来福居然同意了,吴绪红高兴得不得了,一把抓住朱来福的手说,还是大哥仗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说过,朱来福站起来,拿过帽子,帽顶开了一个窟窿,在那儿用手指头掸掸,看着那个洞。
吴绪红知道,就说,你们这儿有多少人呀?
朱来福说,四十多个吧。
四十多个?那好,你们也不属于国军,我们联合抗日,我回去找石司令,给你们解决给养问题。不过嘛,抗日的时候,你们可得出力哟。
朱来福说,那就多谢了。虽说没有签协议,但是条款我都看了。共同抗日是我们达成谅解的基础,在抗日这方面你请放心。按照你们说的,国军正规部队担任正面阻击,我们一起担任协防。按照分工,穿插打游击。只是你们说的,莫树杰将军已经汇报委员长,火速调池峰城和于学忠部,我们也不知道编制,不知道有多少人,中用吗?
兄弟,这些都是高层机密,我们不必过问。吴绪红说,一个鹭鸶把一个田缺子,我们只管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
朱来福说,这就说得不对了。我这是关心呀,只有上下一心,才能搞好协作。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要是打仗,就让游击队员都参加研究,各抒己见,才能打好仗。
原来是这样。吴绪红说,我说我们为啥没有你们跑得快,原来是这样的。
也不全是。朱来福说,该让战士知道的必须让他们知道。抗日,是民族大义,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只要是中国人,都责无旁贷。再说了,让战士知道了,就有目的性,到时就不会害怕。战士们齐心,还怕打不垮东洋鬼子吗?
十分有道理。吴绪红抱拳说,我回去之后把你的建议向石司令和特派员汇报,再定夺。到时候再研究布防问题。
管雪凤又回来了?朱来福问。
什么又回来了?吴绪红说,军统成立后已经明确,雪凤就是这一方的特派员,负责督战。
哦。朱来福发抖,感觉难受,端着酒杯说,来,还喝。
吃过了,喝过了,吴绪红也不想停留,急忙想赶回去复命。叫来宋二丹,说明情况。宋二丹变卦了。还是吴绪红先做工作。吴绪红说,来时不是说好的吗,来了怎么就变卦了呢?
这一下不得了,也是真实情况,可是朱来福听了,心都是颤的。这般亲切,还是事前说好的。看来这里有阴谋呀。这么多年,宋二丹潜伏下来,原来是为这一天呀,但是又说不过去呀。这些年,宋二丹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党的事情,也没有露什么马脚。朱来福想不明白了。
朱来福看着宋二丹,不冷不热地说,这是组织决定的,你就去吧。再说了,国共合作,成了一家人了。
宋二丹听了朱来福这么说,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他一边哭一边蹲在地上,抱着头,使着劲儿,好像要把一切难过都宣泄出来,就差没有在地上打滚了。
山风比较大,只听到呜呜响。也许宋二丹是想到那些死去的人,哭得更厉害。朱来福更是看不起,觉得宋二丹在表演,坐在那里,也不管他,看着天空。秋高气爽,一点雨水也没有,只有几朵白云飘过,还不时停下脚步,看人间的苍凉。
吴绪红带着酒气拉宋二丹的胳膊,一边拉一边说,你要是反悔就算了,这般孩子气,到我保安大队,我让你当参谋,干一阶段我就升你做副队长,你看咋样?
宋二丹还是哭,还抽泣。朱来福火了,站起来大声说,号什么号?组织决定,你就滚吧。
宋二丹抽泣几下,终于忍住了哭泣。
朱来福对吴绪红使了一个眼色。吴绪红直起腰说,娘娘庙还真的很阔气,我虽住了一段时间,因为养伤,也没仔细观察呢。你们聊,我到外面转转。说过,出了大门,由两位游击队员带路,去参观娘娘庙的外观去了。
吴绪红一走,朱来福说了一句,这回你称心如意了吧?
宋二丹盯着说,队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嗯?什么称心如意?
朱来福也是一惊,觉得不该太直接,毕竟没有把柄嘛。好在朱来福没有吱声,宋二丹也十分冷静,仰起脸,跪在朱来福面前说,队长,看在我侍候你的份上,你就别让我走了吧?我本来就是个孤儿,是丹丹俺娘收留了我,俺认她做干妈,实际上我已经把她当作俺的亲妈对待了。我太渴望有一个妈了。干爹、干妈都被管雪凤那个“婊子”杀了,我要为他们报仇雪恨。你让我跟吴绪红,也没办法,但是我想,我要留在他们身边,伺机报仇,所以,我不能死,我就跟了吴绪红。这些事情我也跟你说了,你就是不信。那时候为了救你,我就暗暗想过,就是拿我的命换你的命,我也愿意。为了能救活你,我也跟你说过,被狗咬过,受人欺负过,伤过,这些都是小事,但是,还有你不知道的。那一次,你高烧,一两天不见好,我也是急了,就跑到吴大麻子家偷盐,给你消炎,被吴世恒逮住了,把我吊在树上毒打,昏死过去了,才把我放下了,拽着我,就像拽一条死狗把我丢在两塘口,我几乎是趴着回到山上的,把撒在衣服上的盐用水泡,弄点盐水,给你擦伤口,才救活你。我救了你,就已经把你当亲人了,有个人说说话,也好。你却认为我是奸细,我不伤心。我还小,等我长大了,干革命了,为革命做出贡献了,你自然相信。这点苦算啥呢?干爹说过,干大事不拘小节,你是我的同志,我还在乎吗?我现在是受罪的时候,这是命。等罪受完了,就该我干大事了。我要为干爹干妈报仇,要亲手杀了管雪凤那个“婊子”!
看着跪在地上的宋二丹,听着这一番话,朱来福心里十分感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难道原来的想法与判断错了吗?朱来福有点质疑。
朱来福说,你说的这些我知道,这次让你跟着绪红,就是让你打进国民党,做一个棋子,有了你这颗棋子,我们就满盘皆活了。你及时给我们送情报,也算是我们的同志。要注意安全,别没打着狼,套带走了。
朱来福虽然没有被宋二丹那几句话彻底打动,但是,想到国共两党合作抗日,有宋二丹在吴绪红那儿,也许是好事,关键时候也许用得上。再说了,不管宋二丹过去做过什么,但是刚才的表演是真实的。朱来福不自觉地把声音放软和了。
嗯。那你也保重。宋二丹抹抹眼泪说,我想,趁这个时候发动群众,是个机会。
朱来福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觉得眼前这个宋二丹不是宋二丹了。这些事情他也能说得出来。宋二丹长大了,成熟了。朱来福想,但愿他走正路,不要走邪路。
做好宋二丹的工作,吴绪红转了一圈儿也回来了。看见宋二丹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了,知道事情做好了,于是笑着说,二丹,你真的是个“二蛋”,怎么一眨眼工夫就不哭了呢?
宋二丹说,我马上要走了,这么多年跟朱队长出生入死,舍不得。哭一哭,也算是做个了断。
吴绪红笑着说,还挺讲义气的,我喜欢。一个人不讲义气,就是混蛋,也不会长久,一定会完蛋。好了,今天打扰了。酒也喝了,事情也谈成了,完成了任务,但是,日本鬼子可不是好惹的,我们都要提前做好准备。听说南京已经失守,鬼子分六路发兵武汉,从我们这儿经过的是第二路,是配合沿江鬼子的,指挥的是一个叫板垣的师团长,就是攻克南京的那支部队。有五万多人,飞机就有二百多架,还有坦克大炮。这些,我们都没有,我们处于劣势,到时候可是一场恶战。这些天,我一睡着就做梦,还是噩梦,听到的都是喊声,感觉天黑得找不到太阳。对了,兄弟,每次做梦都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吓人,说明不是好兆头呀。
朱来福还没有说话,宋二丹说,吴团长有点悲观,你只看到了劣势,还没有看到优势。
啥优势?你说说。朱来福说。
宋二丹说,全国,我搞不清楚,就我们大别山,小日本想经过,我看呀,那是痴心妄想。
朱来福有点刮目相看,盯着,思考着。
吴绪红说,说说道理。
好,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宋二丹说,自古以来大别山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尤其是大别山主峰金刚台,有二百多座大小山头,纵横捭阖,首尾呼应。每座山都是沟壑林立,悬崖峭壁。好多山,荒无人烟,人迹罕至,要是大兵经过,无路可走。在豫皖交界处有一隘口,名曰峡口,可设伏兵。据史书记载,当年曹操兵发江南,诸葛亮火烧战船,导致曹操兵败,但是曹操不是怂人,也留了一手,让大将张合守合肥。周瑜攻合肥,兵败,走到此处,没算着遇到诸葛亮伏兵。周瑜说,要是曹操设伏兵于此,我命休矣。
朱来福说,你个毛孩蛋子,从哪儿弄来的《三国演义》读?
宋二丹说,不是我读的,是蒋先生讲的。讲过了,前些年我要饭,路过峡口,专门看了看,确实险峻,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峡口呢,你们两个都知道,很特别。特别到什么程度呢?大别山是东西走向,东达南京,西衔桐柏,如一条玉带把中华大地拦腰束起来了。像一个人,要是没有腰带,裤子就会掉,裤子掉了,一个人不仅丢脸面,还丢人格;要是腰间扎个带子,走路跑步就有劲儿。日本鬼子就是坏,坏透顶了,他就想与我们抢这条金腰带。要是被他抢去了,我们不说打仗,就是走路也不方便,等于南北隔开了。
开始,朱来福想笑,听到最后,笑不出来了!宋二丹是有见解呀。心想,当了几年小队长,虽说屁大点儿,还真长见识了。
吴绪红似乎也听出了门道,说,你继续说。
这个峡口呢,可就不一样,它是南北走向。南,手搭金刚台北麓;北,脚丫子延伸到灌河之东,就像玉带前面的锁扣,一下子把大别山扣到这儿了。只有扣紧,才能束紧;只有束紧,才能好看又舒服。再看看峡口的两座山,一座叫青山,一座叫芒山,取名就叫青芒。所谓青芒,古书上解释就是刺刀,也就是一把剑。谁要是打此经过,就给他一刺刀。鬼子不是最喜欢使用刺刀吗?给他一刺刀,让他也尝尝我们刺刀的厉害。
哈哈。虽说是戏言,但朱来福、吴绪红听了,都觉得有意思,笑了起来。
那,这么说,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吴绪红说。
其实不然。宋二丹说,什么事情都是一物降一物。虽说我们这地方是个腰带的扣子,但不是死扣,是个活扣,也有解。
此话一出,俩人皆惊。
陈长海背着一个布口袋,急急忙忙往山上跑,一边跑一边往山下看。山上荆棘丛生,好几次都被绊趴下了,赶紧爬起来,一只手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水,使劲儿跑,终于跑到娘娘庙近前。
宋长伟看见了,对他弟弟宋长岸说,你去告诉朱队长,就说陈长海上山来了。很奇怪,慌慌张张的,我在这儿拦住问问。
宋长岸转身拐过屋角,推开门进屋就喊,队长,陈长海来了,看似不怀好意。
咋不怀好意了?朱来福正在磨刀,一听,掂着刀站起来问。
急急忙忙,慌慌张张,神色有点不对。还口口声声说,鬼子进城了,城里百姓遭殃了。
朱来福说,长岸,有金彪副队长的消息没有?
队长,我们跟金彪走散了。宋长岸说,还没有见他们回来。你不是安排了吗?要是走散了,到娘娘庙遇齐。
是呀。我们刚吃的饭,天快黑了,该出手了。朱来福说,陈长海是来逃难的,不要紧,把他领进来。
陈长海被宋长伟拦住了。陈长海沙哑着嗓音哭着说,长伟呀长伟,赶快让我进去吧,我有急事,求求你了。
你求我,去你的吧。宋长伟说,还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呢!快说,什么事情?朱队长带着我们仨才从老虎岭上来,那地方没鬼子。金副队长绕道金刚台,说是趁黑打游击,还没有回来,你想干啥?
可不得了啦,鬼子进城了。城里有人在抵抗,还没有全部进去,还在街南头打呢。一部分鬼子在城外向这边跑,到河口了,俺老伴被打死了。可怜的阿玉呀。好在家里两个孩子先跑了,要不走,都得死。我在屋里,卷着东西跑来的。朱队长在吗?可不得了啦。陈长海哭着大喊,喊着,用手推宋长伟,要进去。
朱来福听到了,跑到大门口。
宋长岸说,大哥,放他进来,队长说了,他有急事。
陈长海进来了,把东西放下,看看娘娘庙里供着的观世音,也没有藏的地方,就直说了,这是我的家当,二百块,放你这儿,能保险吗?
为啥?宋长岸说。
小哥哥,你就别调戏人了,鬼子进城了。
啥?进城了?照你说的,峡口被鬼子攻下来了?朱来福不相信,反问。
哪是呀?还没有攻下来。鬼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下子就到了河口。你是知道的,河口的百姓都没有准备,耕田的耕田,耙地的耙地。鬼子有几百号人,扛着枪,戴着搭耳朵帽子,躲都躲不及。可怜,我老伴阿玉在家里,正准备出门呢,被拦住了,只一刺刀,那血呀!可怜,老伴阿玉疼死了,还抱着刺刀,鬼子拔刺刀,阿玉就死了!可怜呀,疼死了!
说啥呢,乱七八糟。我问你,是你亲眼见到的吗?朱来福感到事态严峻,与他想象的不一样,要是鬼子到了河口,距离峡口也只有四十里路,不到夜晚就到了,这等于抄了我抗日大军的后路,就等于包了饺子,那还得了!
为了打好武汉保卫战,国民党高层紧急召开会议,把商城的峡口作为抗击日军的第二道屏障,要求坚守一个月。国民党作出的这个决定,就意味着峡口迟早要沦陷,但为了给后面的布防赢得时间,就要利用这里的地理优势。
1938年9月11日,日军攻陷富金山后,第十三、十六师团继续西犯,企图占领商城,沿商(城)麻(城)公路南下,直插麻城,进攻武汉。12日,莫树杰急电武汉,奉命驰援富金山的国民党军池峰城第三十一师进驻峡口地区布防,阻击日军。当日,于学忠第五十一军前哨部队约一个团,宋希濂第七十一军一个营,亦进至峡口,分别布防于晏家山和赵鹏一带。13日黄昏,日本第十六师团、第十三师团经武庙、方集进入峡口以东的姜棚、卜店。
自从知道日军攻陷南京之后,莫树杰将军就知道要打此经过,亲自带领石生财、吴绪红、管雪凤等人察看地形,安排驻军,进行布防。总体上看,在商城设三道关卡。第一道就是峡口。因为地势险要,是打阻击的好地方。莫树杰亲率八十七军一个团两千多人在此据守。作为特派员的管雪凤,听说蒋夫人为了抗日,亲赴美国演讲,一时激情澎湃,自告奋勇,要求与官兵一起守峡口。莫树杰此时对管雪凤有点意思,考虑到管雪凤是军统的人,还考虑到管雪凤是女人,就不让她到前沿,让她到汤泉池守候。其实,谁都知道,峡口失守,城关作为第二道防线,无险可守,只能退居汤泉池。
城关作为第二道防线,莫树杰是有考虑的。因为城关距离峡口五十华里,南面就是凤凰山,距离城关是四十华里。作为中心,城关就是后勤部,也是莫树杰指挥所驻扎之地。池峰城的部队和于学忠的部队在两边策应,也算势成掎角。再加上山区还有游击队,虽说莫树杰有点瞧不上,但是起到袭扰作用还是可以的。这样布置,莫树杰觉得万无一失。
谁知道有些事情出乎意料。具体说,一是管雪凤真的是让这位爱国将领刮目相看。管雪凤自从接到军统电报,要求她和莫树杰共守峡口,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一方面积极要求到前沿阵地。当时鬼子还没有来,池峰城和于学忠的部队也没有来,只有莫树杰的军队。管雪凤穿着皮靴,扎着腰带,长发飘飘,在阵地上与战士一起挖战壕,砌水泥墩子,检查掩体,观察地形,搞得灰头土脸,根本不像女孩。
二呢,还是管雪凤。没算到她指出了作战细节,特别是前敌指挥所的位置。莫树杰要求放在山顶,管雪凤说,不能,一定要放在半山腰的洞里,敌人不仅有小钢炮,最主要的是有飞机。说起飞机,管雪凤想到了失落的柯塞式飞机,这时候她就放下架子,找到朱来福,仔细询问飞机埋藏地,但是朱来福想到王树声的话,没有透露,只是嘿嘿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对管雪凤说,带走了。要是没带走,你想,咋能找不到呢?管雪凤哀求地说,来福哥,那个时候你在我家打长工,我家也没有亏待你,虽说我们结下了仇怨,但是,现在是为党国,我们都应该捐弃前嫌。我跟你说来福哥,要是赶跑了日寇,到那时,你报仇雪恨,要杀要剐随你便,但是,这个时候是关键时候,你得配合找到飞机,也许那架飞机能发挥大的作用。说到这儿,朱来福真的是感动了,但是,忽然想到王树声,再加之老虎岭的那个洞他也找过,没有找到,感动之余还是说了谎。
第三个让莫树杰感到意外的还是管雪凤。战斗打响那天,敌机像蚊子一样嘤嘤叫,飞来了,对着阵地盘旋,搞得战士都往掩体里钻。管雪凤没有。她站在峰顶上,抱着一挺机关枪。日本鬼子可能没有看清楚峰顶是人呢还是一棵松树,或者看清了,是个大美女,于是就俯冲下来,飞得很低,几乎是贴着山坡,也想来个亲密接触。管雪凤等到飞机俯冲到面前了,对着飞机就是一梭子子弹。那挺机枪也许是太老了,也只在飞机的机翼上穿了几个窟窿,只听到叭叭响,飞行员吓傻了,屁股冒黑烟,呜的一下飞跑了。飞到哪儿去了?管雪凤站在峰顶上,眼看着敌机飞向笔架山。
笔架山像笔架,中间是个缺口,两头翘着。飞行员惊魂未定,在飞机上喊爹叫娘呢,飞到笔架山才看清楚,凹陷处有一个山峰尖子对着飞机扑面而来,来不及调整方向,一头撞到笔架山上,烧成了一堆废铁!
莫树杰高兴呀,立即电告武汉,为管雪凤请功。说特派员乃女中豪杰,独自一人,端着机枪,站在峰巅,还没有开战,就打下敌机一架,大大挫伤敌人锐气,鼓舞抗日军民斗志。武汉当即表态,发来电报,管雪凤晋升上校。
上校得来,真的是管雪凤拼命的结果。从此以后,莫树杰倍加珍惜管雪凤,走哪儿带哪儿,将其视如宝贝,只是因为世道变化,管雪凤最后还是跟莫树杰分手了,随蒋介石到了台湾。至于后来的命运,不得而知。
听我爹说,吴承轩与我奶奶的命运有点曲折。
抗日战争时期,吴承轩是出过力的,把在合肥的店铺全卖了,支持管雪凤抗日,还因此得到国民党的奖赏,并再度任河口乡乡长。
商城县城被刘邓大军攻破,管雪凤走了。有人也劝吴承轩走,他说,走?到哪儿去?几十年来,我出出进进,看出了不少门道。一句话,共产党来了,国民党走;国民党来了,共产党走。不管是谁,老百姓还是老百姓。老百姓要吃饭,要居住,要活命,如今老了,也不划算到处跑了,该叶落归根了。
我奶奶说,实际上吴承轩是舍不得我奶奶,再说了,也是侥幸。总认为自己还是开明绅士,在乡里没有做过恶事,在抗战当中也做过贡献,就是共产党来了,也要看作为吧,一摆弄,也不会死,最多是分田地,分家产。老伴去世了,就雪兰陪着,有两亩薄田种,够吃饭就行了。都六十多岁了,就是让活,还能活几年。于是,也就留了下来。
吴承轩想错了,共产党来,他就与土豪劣绅一起被逮捕了,关在县城东岗子一个牢房里,关了一个多月。审查时,他是国民党党员,做过安徽省六安地区党部委员,回到乡里,三度做乡长,即使没有恶迹,就凭这些“硬件”,也够枪毙的。
当时,我奶奶也被关押起来了,因为我奶奶是小妾,属于被压迫阶级。有人动员我奶奶检举揭发吴承轩的罪过。我奶奶说,吴承轩没儿,一个女儿还被石生财害了,也算可怜人。如今,人老恋家,没走,还请手下留情,饶他一命,让他安度余生,老死家里吧。
吴承轩的一个远门外甥叫蔡方贵,1948年参加革命,在县委任秘书,想提拔,就检举说,吴承轩当过乡长,在当乡长期间变卖家产,为民团剿灭共产党提供资助,同时,吴承轩的侄子吴绪红是民团头子,杀害过无数的共产党员,早期革命者蒋孝智,就是吴绪红杀害的。我作为他外甥,大义灭亲,认为此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吴承轩是个大肚子,腰围很粗,走路都有点儿困难。也许,这也是他不想逃跑的原因。但是,这也成了他的罪证。当拉到操场批斗时,蔡方贵就指着吴承轩的大肚子说,这就是喝百姓的血,吃人民的肉长起来的。血债要用血来还,接着喊口号,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地主恶霸吴承轩。吴承轩是地主,但不是恶霸,在这种情况下,想活命也没门。吴承轩含着眼泪,跪在地上,后面一个人戴着口罩,拿着一支步枪,枪头顶着吴承轩的后脑勺,只听到“砰”,吴承轩趴到地上,哼也没哼。
爹说,蔡方贵最后提拔了,提升很快,还都向蔡方贵学习。我奶奶埋葬了吴承轩之后,想去县城一趟,走在半道上碰见了蔡方贵。我奶奶是那么温顺的人,居然拽住了蔡方贵的衣领,上去就咬。蔡方贵把我奶奶拨拉开说,疯婆子,你疯了?你要想一想,你还是吴承轩的小老婆,别忘了,找你的事很容易。
我奶奶骂他,他反而笑着说,你知道我今天来是干啥吗?我来,就是给俺舅上坟的。你个疯婆子,别激动,你不懂。我在县委工作,早知道像我舅舅这样的,上面有政策,必杀,你懂吗?即使我不数落舅舅的罪过,我舅舅也是死,这叫在劫难逃!我数落了,一来,我与舅舅划清界限,对我前途有好处;二来,我可以立功,对我前途更有好处。你想想,这样做,我舅舅知道了,还能怨我吗?
我奶奶哭了,把嘴唇都咬开了,骂了一句:无耻!从此再也不进城了。
也许敌人太骄横了,还没有开战,居然损失了一架飞机,丢尽了颜面。敌人不再侦察。敌十六师团、十三师团于13日拂晓对国民党前锋阵地发起猛攻,由于没有及时准备,池峰城部在方集、陈集无险可守,迅速退至段集,打了一仗,也支撑不住,才不得不退守峡口,加入峡口保卫战。峡口人马增至四千余人,只留下于学忠部在西九华山拒敌抵抗。
西九华山在现今的固始县境内,虽是东西走向,但山体向北突出三十余华里。敌人要是通过陈集,必遭重创。即使通过,我军也有可能形成尾追之势,包抄过去,构成威胁,所以,敌十六师团大部猛攻西九华山,把那儿炸成了一片焦土。
挨着西九华山有一条要道,叫棺材铺,实在不吉祥。敌师团长会中文,知道地名后,十分忌讳,停滞不前,让空军支援。被日本高层知道后,立即训斥,同时派第十师团濑谷支队长率一千余人带着五十门重炮和三四门六零炮,对准西九华山猛烈轰炸,把西九华山炸开了一个口子,沿着口子包围了西九华山。此时,敌人又派来飞机轰炸。于学忠部损失惨重,团长阵亡,全团一千多人只剩下二百余人。在宋希濂部队策应下,突破重围,沿着棺材铺下山,通过二道河,走金刚台,过笔架山,直达汤泉池,进行休整,补充兵员,在那里与莫树杰军队合兵一处,一起设防。
西九华山陷落敌手,敌人不再恋战,一天时间就推进到峡口。到了峡口,飞机大炮齐上,对我军阵地实行猛烈进攻。到了下午,组织地面进攻。接连几次,都被峡口守军打退。敌人知道不是一时能攻下来的,再说了,后续部队还没有跟上,于是,当天夜晚,相安无事。
第二天,天刚亮,山上十分平静,除看到日本鬼子的尸体外,国军战士在壕沟里就势掩埋战友。鬼子恼羞成怒,大发雷霆。还是那个濑谷支队长,这小子受过特殊训练,不仅枪法准,而且凶狠,还善于动脑子。听说,濑谷支队长原来只是一个小队长,因富金山一战而成名。这个人在富金山战斗中敢于冒险,带着一个小队三十多人,乔装打扮,摸进了国民党指挥部,一阵乱打,三十几个人死了二十多个,只剩下九人,击毙许多国民党大官,把国民党守将吓坏了,血压上升,四肢乏力,几乎晕倒,立即送到武汉治疗,守富金山官兵赶紧后撤,把于学忠和池峰城部队暴露在包围之中,不得已,且战且退,退至峡口才算稳定军心。于学忠将军气得拔出佩剑,亲自带卫兵与敌人肉搏,砍杀数名鬼子,后背挨了一刺刀,被卫兵拖着从阵地上撤走。
占领了西九华山,敌人的两个兵团立即推进到峡口地界,在前锋猛攻一天之后,于15日拂晓发起总攻。此时,飞机轮番轰炸。重炮、六零炮浓烟四起,枪声、喊声震耳欲聋。一天之内,敌人发起了六次冲锋,都被顽强的抗日官兵打退了。
管雪凤这天也在上面,到了晚上,敌人还不死心,又发起了一次规模巨大的攻击,随手把同伴的尸体带下山,进行火化。
濑谷支队也还没有走,在山下观望,觉得此地就像一把铜锁,中间的沟就是铜锁的锁簧,要是冲过去就好办了。
第十师团长想到一个办法,要求飞机投掷毒气弹。在夜间投掷,让我军防不胜防。这招是狠招!你想,战斗了一天,剩下三千多官兵集中在两座山上,他们正在打扫战场,清点战友的尸体。两天下来,牺牲了五百多人,估计敌人也死了二百多。五百多人有一半是被飞机炸死的,有一百多人是被敌人的火炮轰死的,只有一百多人是真正的战斗减员。
团长叫蒋培华,四川人,说话蛮儿旮旯,但有一把狠劲儿。他让人把战友的尸体堆放在一起,唱起了歌,为死去的战友超度。唱的什么歌,听老人讲,不是《义勇军进行曲》,也不是什么红色歌曲,是于学忠的部队带来的《九·一八》,歌词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唱:九·一八,九·一八,打倒小日本,让我们快回家……声音,很高亢,又是山上,顺风,老百姓都站在远处听。那时候,枪炮声已经停息,这种声音,上千人齐唱,雄壮悲凉,山河震动,人神哭泣。
在歌声中有一个女人的声音特别突出,那个女人就是管雪凤。当晚,莫树杰从西面视察了峡口,记录下阵亡的将士名单,回到县城的岳王庙指挥部,对这里的战况进行了研究,并电告白崇禧,请求支援。
敌人的阴谋没有得逞,倒不是敌人善良,也不是敌人被歌声震撼,而是他们投毒出了问题。毒气弹在阵地上爆炸,一阵风吹了过来,是西北风,往东南方向吹。东南方向恰恰是敌人的第十六师团,师团长感觉不对,赶紧命令士兵戴上口罩。有人说,是那些死去的英魂保佑,才让敌人的阴谋破产的。实际上,战后考察,是独特的地理环境和秋天的气候引起的。两座山突兀拔起,像两个大大的螺丝,根本就存放不住任何东西。一阵风吹来,沿山坡往沟壑深处刮,刮到拐弯处,又遇到对面山坡的风,相互撞击,就形成了旋风,向东南方向旋去。
就是这样,一夜过去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新的一天,将是战斗最惨烈的一天。这一天,从黎明开始,站在山上,战士们还在欣赏远处的风光。
大别山深处,从树林里偷偷露出红红的脸蛋,还有那峡谷里云升雾腾,好像仙境。有的战士指着说,听说那地方就是汤泉池呢,地上会冒水呢,身上有血迹,还有好多灰尘呢,要是有机会,咱也到汤泉池“抱抱温泉”呢。
四川人,把“泡泡温泉”说成是“抱抱温泉”,说起话来后缀总是带“呢”,听起来好像已经在泡温泉了,十分爽快。东北人就不一样,背着枪,两条腿叉着,对着老天爷说,要是我还活着,就在这里找块地方住下来,这里也可以种苞谷,土都被炸软呼了,正好种庄稼,可得人疼啰!说得广西人叽里哗呱乱笑,笑够了。广西人说话有点快:狗屁也,鹿皮也,仙境也,陷阱也,这里的女娃长得水灵也,讨个回去做婆姨也,再也不回来也……总之,三千多人,没有几个人的话都能听懂的,但是,只要一个人说话,大家好像都懂,都听,听了,懂与不懂只管笑。笑,也算是战地最开心的事情,因为笑声会减轻痛苦,还能一时忘记牺牲的同志,减少即将死去的恐惧,也算是苦中寻乐。
还在笑呢,飞机飞来了,大家赶紧跑。有个四川兵,用川话说,跑啥子哟,跑啥子哟,没的事嘛。你看你看,飞着玩玩的嘛。还没说完,飞机“嬎蛋”了,那个四川小兵立即被炸飞了。可怜呀,只瞬间,肠子淌了一地,嘴角还在笑。不知道是在笑飞机呢,还是在笑那些跑的战友,那笑,成了永恒。
夜色茫茫,秋天的蚊虫叮人特别疼,在峡口的两个山头上,战士们没有睡意,虽然他们十分疲劳。团长蒋培华让大家轮流睡,说在这里坚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到明天,敌人还要发起比今天强十倍的进攻,我们是否顶得住还是个问题。于将军会同莫将军,急调宋希濂部协防,还抽调人员支援,只是路程很远,到后天才能到达,所以说,明天是关键的一天,大伙一定要睡好,只有睡好,才能有精气神,才能有力量打击敌人。
说过,各营召开了班、排、连会议,虽然有些班,甚至有些排都没有多少人了,就是一个连最多也只剩下六七十人了,但是,面对着死去的战友,还要召开会议,还要宣布纪律,还要提出严格要求,还要对白天的战斗进行总结。只有这样,才能抹掉泪水继续战斗,才觉得战友还活着,才有信心打败敌人。
活着的一个个面对着死去的战友说,该换班了,累了,你们休息吧,我们接着战斗。敌人已经被你们打怕了,已经不敢再进攻了。你们是英雄,是楷模,是榜样,我们会和你们一样,战斗到最后,直到失去生命。到了那边,我们还是战友,还一起训练,一起行军,一起扎营,一起打架,一起骂娘。敌人并不可怕,他们是外来的蚊子,别看花里胡哨嗡嗡叫,那都是装腔作势,对于勇敢的中国人,那就是一个摆设。敌人并不可怕,敌人是可以战胜的。战友们,你们保佑我们,用我们的意志打退敌人,直到完成任务吧。
但是也有淘气的,他们站在阵地上说,敌人并不可怕,从前两天的战斗看,敌人不比我们多个鸡巴,要多,就是多个“灰鸡巴”。敌人的飞机太讨厌了,就像绿头苍蝇,嘤嘤在头上叫,那个四川小兄弟就是被这绿头苍蝇炸死的。
蒋团长说,都别太抒情了,我们面对的是凶狠残暴的豺狼,不是漠北的山羊,他们拥有我们从未遇到过的过硬的军事素质,还有我们无法比拟的先进武器,更为可怕的是,他们霸道、凶残、没人性,是一群贪得无厌的豺狼,不可掉以轻心呀,兄弟们!
有个新兵叫吴柏丹,本地人,家住河凤桥,一家人都死了,自愿参军抗日。谁知道,刚参军就遇到这般硬仗,真的有点害怕。听到蒋团长这般说,他战战兢兢地说,蒋团长说得对,我是本地人,知道,那天我刚从那边过来,迎头就碰见三四个鬼子侦察兵,我们以为他们不太熟悉地形,就掉以轻心了。汪洼有个王老憨,什么也不怕,也该倒霉,准备牵牛出来放,刚伸出头,砰的一枪,大脑打破了。我们赶紧卧倒在田坎子,偷眼看呢,只见那几个鬼子距离王老憨足足有四五百米,人家都不吊,随便出枪,就把王老憨撂倒了。真准!说实话,不知道他们咋练的,打枪,我们还真的比不过。
蒋团长瞅了吴柏丹一眼说,你这说的啥呢?敌人与我们打了两天,你就尿裤子了?该不是想当汉奸吧?宋连长,这是你的兵?
宋连长上去就是一脚,骂道,要是怕死就滚下去,现在走还不迟,要是等到鬼子再冲锋,就晚了。
吴柏丹一挺腰,居然没有被踢趴下。吴柏丹牙咬着说,我一家人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了,我到哪儿去?就是活着,还有啥意思!我不怕死,只是提醒大家要防备敌人。宋连长,你要是不信我,就让我打头阵,先撂倒几个,做个本钱。撂倒一个划算,撂倒俩赚一个……我死了,只一个奢望,就是把我与战友一起埋在这里,看敌人是怎么完蛋的,看东洋鬼子是怎么滚出中国的。
蒋团长一听,知道他有骨气,叹口气,也感动得流泪,走上前,背过脸,拍了一下王柏丹的肩膀说,好样的,兄弟,误会你了。
宋连长是广西兵,因为打仗,脸都是黑的,好像眼珠子还有点白色,就像一块钢板在中间钻一个洞。腿肚子正在冒血,他把褂子撕下一块,使劲儿缠上。虽说缠上了,白布都洇成了红布,走路还有点瘸。他听团长这么说,用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说,敌机太可恨了,我们战斗,还得长两双眼睛,一双盯山坡,另一双盯头顶,麻烦!除此之外,敌人有重炮,一炮下来就是一个池塘那么大的坑,我们的人员既不能太集中,又不能太分散。集中了,敌机炸;分散了,敌人攻,我们的力量就难以支撑。对于这两个问题怎么解决,报团部回答。
蒋团长是个国字脸,双下巴,说起话来,悬在下面的那一层肉就会颤动,透出一股狠劲儿。他也没有办法,把手掌对着一块花岗岩石头猛然一砸,骂道,龟儿子,他奶奶的,小矮鬼就是心眼多。
只是骂也解决不了问题。参谋刘南是广西南宁的,壮族,弟兄俩,他是老大,老二叫刘宁。他是抓壮丁抓来的,在部队总是想逃跑,长官就给他送到武汉学习,回来后思想就变了,不想逃了,就在蒋培华团里当了个团参谋。他对蒋团长说,不如把这些情况向莫军长汇报,看他咋办。于是就向莫树杰汇报了。莫树杰在城关的岳王庙办公,接到电台呼叫,报告了情况,就召开了会议。
莫树杰说,前沿送来情报,提出了两个问题,你们看咋办?
管雪凤是从前沿阵地上来的,知道一些,又想到那架失落的飞机,心想,要有高射炮就好了,于是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莫树杰会同于将军研究,采纳了管雪凤的意见。一是速调山炮三门,定于后天早上赶到,支援峡口阻击战。二是采取三班制,每个山头按照九层,梯次配备。每层二百人,三班倒。每一班坚守五个小时,五个小时一过赶紧换班吃饭睡觉,达到疲敌之目的。人员休息都在洞里,敌人的炮弹根本打不进去,别说飞机了。
这边研究方案,电台忙得呜呜叫,对于峡口阵地,光是电台解决不了问题。峡口距离城关近,必须有人亲自前往布置才能达到目的。管雪凤自告奋勇,带一班人,骑着马到达了前沿。部署完毕,莫树杰放心不下,急忙催,并说是戴笠下达命令,赶紧回来,有紧急军务。蒋团长也再三催促,管雪凤不得不回到岳王庙。
回到驻地指挥所时已经半夜,莫树杰才算放心。让人给管雪凤端来洗脸水,亲手端来鸡汤,给她补身子。
管雪凤刚走,事情就来了。敌人十分狡猾。日军十六师团长已经换成了中岛今朝吾,此人不太了解,但不是善茬。刚到任就紧急召见了各大队长开会,采取了意想不到的方式:夜间攻击。夜间攻击,他们地形不熟,伤亡很大,中岛从各大队挑选出敢死队队员二百人,分为三个班,每班选出一个队长带队冲锋,其目的有两个:趁其不备拿下高地,为白天进攻占据有利地形;要是拿不下,轮番进攻,以达疲敌之目的。另,发电板垣师团,急令出动飞机二十架次,利用夜间对峡口进行轰炸。
板垣师团长搞不明白,飞机夜间出动,恐怕不便。中岛说,不是真的轰炸,主要是调动敌人,让中国军队无法安睡,有利于白天进攻。
板垣师团长回电,无法找准目标。中岛说,我们也将发起进攻,大量丢下照明手电,对有亮光的地方投放即可。
飞机就来了一次,没有找对目标,搞得武汉第一次夜间拉响警报,虚惊一场。
飞机没有落实好轰炸任务,日军就组织敢死队。在进行第三次进攻时,伤亡很大,二百多人死伤一半。濑谷支队长当时也到了峡口,虽没有加入敢死队,但是与中岛一起查看战况,看到这个情景,认为峡口坚固,主要是正面,也许背面可以突破。如果绕到背面,形成夹攻,指日可下。这么一想,很自然就想到西九华山国军打开缺口向南逃跑的事情,这说明西南方向一定有路,于是派人侦察,找到一条山路,就报告中岛,要求带领支队,走西九华山直插棺材铺,出河口南边的凤凰山,直捣商城南城关,再会师合围峡口,造成两面夹击,一举拿下要塞。还补充说,西九华山在白天已经炸开了一条口子,另派二十人的侦察小分队回来报告说,那地方有一条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小路,直插二道河,顺着苏仙石,经龙头山、凤凰山峡谷,可以到达商城南关,到时候,嗯。濑谷做了一个合围的手势,那意思是东西夹击,切断峡口守军退路,同时切断补给线。
这可是一着狠棋,也是一着妙棋,鬼都想不到,濑谷却想到了,但是,这一着也是冒着极大风险的,要是有人知道,半路设伏,会有去无回。濑谷本来就是冒险家,于是亲自带着支队,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就进入苏仙石地界。
苏仙石街道是东西走向,住着一百多户人家,古有橘井,是悬壶济世之意。那地方除了有个橘井,还有一样东西比较出名,就是苏仙石臭豆腐。这种东西出名在于有秘方,是祖传的。祖传到这儿时是一个叫费尔巴哈的接任。可能人们一听不太相信,怎么起个外国名字呢?其实不是,这个人姓费,名柏华,音与“会白话”相同,“白话”的意思就是能说谎。费柏华其实也不是那种人,为啥人们给他起绰号“费尔巴哈”呢?原因还是在于臭豆腐的秘方上。
苏仙石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是不错的下酒菜。商城的历届官员,都不远百里到这儿来买臭豆腐,费柏华生意兴隆。这样一来,有许多人也做这方面的生意,但是都没有他做的臭豆腐好吃,就去请教,费柏华就说没有秘方。这不是穷白话吗?于是人们就说他说谎,就给他起了个外号“会白话”,但是,秘方还是想弄到手,就像日寇侵略中国一样,想别人的东西,别人又不给,就采取下三滥手段,巧取豪夺,但是没用,这个“会白话”,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嫖娼。找不到缺点,也就是根本没有缺点,咋办?想去想来,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骂人。我们那儿骂人最痛的就是骂你儿子,我是老子,才显得我大气。又不能明着骂,于是喊“费白话”的同时,舌头故意勾着,就成了“费儿,白话”了,读着读着,因为发音问题,听起来就成了“费尔巴哈”。
费柏华家作坊大,还请了六个人,也算是有些财产。鬼子一进来,烧杀抢掠,搞得鸡犬不宁。按照濑谷的意图,赶快行军,天亮以前抵达县城。没想到这帮好吃的鬼子,在山野乡村看到这些他们不知道的新鲜玩意,又是抢又是抱的,特别是大别山的玉石,更是让他们爱不释手,抢去不少。抢就抢呗,这伙人还烧了房子。百姓没法,只能把值钱的东西收捡一下,逃到大山里去了。费白话什么都没有顾上收捡,听说日本人来了,仓促之间,跑到屋里,抱着一个臭坛子就跑。后来人们才知道,费柏华真的不是“会白话”。做臭豆腐的秘方,到他太爷爷那一辈儿就失传了。
说起来很早,大清朝的事儿,清人入关,他太爷爷感觉耻辱,自杀了。自杀时忘记把祖传的手艺传给儿子,只留下一坛卤水,臭不可闻。
费柏华就抱着一坛臭水跑到山里。鬼子找不到人,追赶着跑反的百姓,还没追赶到河口,因为起火,惊动了莫树杰,于是,急调石生财民团到苏仙石探问究竟,石生财让吴绪红带领民团兄弟四五百人,沿山路火速直插。没想到,刚过河口,就与敌人打了一个照面,吴绪红急忙命令警戒,不一会儿就听见枪响,接上火了。
民团那些人,跟正规军没法比,一触即溃,留下吴绪红带着四五十人,边走边打,退到金刚台以北,靠近凤凰山的一个峡谷里,再也不能退了。再退,就是悬崖峭壁,于是就与敌人殊死战斗。就在这个时候,濑谷见不是正规军,就留下十多人与吴绪红周旋,他亲自率大队人马直奔县城去了。
岳王庙在县城以北,鬼子从县城南面进去的,进到县城,遇到抵抗,但是毕竟事出突然,打了半个小时,就把南门攻下了。攻下以后,鬼子烧杀抢掠。县城商贩惊慌失措,一片狼藉,有三千多人都死在不到一千人的鬼子手里,大街小巷,尸横遍野,路上、墙上到处都是血迹,鬼哭狼嚎,惨不忍睹。
鬼子进城,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太阳没出来,躲进了云雾当中。虽说没有太阳,大白天,到处也能瞧见人。
陈长海听到枪声,看到不少人往北门跑,出门看看,听说鬼子进城了,立即返回屋里,从墙壁上抠掉一块青砖,掏出一个粗布口袋背着,对老婆说,阿玉,跑反呀,你听,鬼子在杀人呢。
阿玉说,孩子我已经送走了。陈长海又催,阿玉又说了一句:覆巢之下。说过,端着簸箕,坐在廊檐下做针线活。
陈长海又说,再不走,我俩都要死在这里了。
阿玉没当回事说,人,谁个不死呢?死在这里也好,非要跑出去,死在荒郊野外吗?
陈长海气急,又去拽。阿玉拿着大针对着陈长海的手背就是一针,陈长海“哎哟”一声,跳起来直甩手。阿玉骂道,亏你还是个男人,这样贪生怕死!
陈长海气急,咬着牙,扭头看了一眼,也不顾阿玉,背着洋钱就出了大门。
陈长海刚走,鬼子就进来了,陈长海躲在对面的墙垛旁,担心阿玉,吓得在那儿颤抖,一边颤抖一边往大门里瞅。鬼子看见板凳上坐着一个面黄肌瘦的臭婆娘,直喊哟西,那意思就是举刀杀了算了。
阿玉笑着下来了,还说,老娘不怕死,小鬼子你就来吧。
一个鬼子拔出刀,笑嘻嘻地走到她跟前,举着刀,又喊:哟西。还没有喊出来,阿玉手疾眼快,一剪刀刺进了那个拿刀的军官的心口窝。
你猜这个军官是谁。他就是臭名昭著的濑谷支队长,这个恶贯满盈的恶魔到死还睁着大眼睛,没算着,他这般神机妙算,竟死在一个黄不拉叽的中国“丑脸婆”手里,那个“丑脸婆”对着濑谷的脸,牙咬着,吐了一口唾沫,大叫了一句:去死吧!一使劲儿,又把剪刀往里送了几厘米,还左右晃晃,再拔出剪刀。扑哧,鲜血喷射。血液也是红的,顺着胸口冒了出来。濑谷“啊呀”一声大叫,吐出一口血。
这个沾满无数中国人鲜血的濑谷,就这样送命了。
跟随濑谷的鬼子,看到濑谷倒地,吓呆了——这个神话,战无不胜的神话,就这样倒地了,真的不相信,但这是事实,不由得你不相信。这个事情听起来令人不可思议,为什么一个中国妇女能够把训练有素的日本军官杀了?经过分析才知道,濑谷该死。一是轻敌。濑谷根本就没有想到阿玉会有这一招,跟随濑谷的鬼子也想不到。濑谷看见阿玉站起来,笑盈盈的,端着筐子,等于赤手空拳,以为是在迎接他,也就没有防备。二是濑谷经过一夜奔袭,没有休息,还在金刚台遇到吴绪红民团纠缠,已经十分疲惫。天亮了,也是人最疲劳的时候,濑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了中国女煞星,活该倒霉。
听说,阿玉还想趁此多杀几个鬼子,无奈她是女流,没有枪,手里的剪刀虽说锋利,但毕竟太短,再刺杀时,站在濑谷身边的士兵已经有了反应,一刀下去,阿玉的头就歪到脖颈上了。鬼子看时,阿玉的眼睛还在转动,吓得扛起濑谷就跑到外面去了。有人会日语,听说鬼子在交流,说是碰到妖怪,中国的妖怪。
鬼子还是训练有素的。濑谷被杀,他们立即推举了一个叫濑龟的做支队长,带着士兵在城关烧杀一阵,打到北门时又遇到莫树杰的卫队。莫树杰卫队可不是吃素的,虽说人少,才一个连队,但是人人奋力,拼死抵抗,打死打伤不少鬼子。濑龟支队长知道捡不到便宜,攻打县城也不是主要任务,就带着队伍,焚烧了尸体之后,退出了县城。
濑龟带着队伍沿原路退回到河口,准备斜插到达峡口。刚到河口,就遇到朱来福的游击队阻击。他们是打游击战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跟鬼子捉迷藏。鬼子就找,死伤了不少。这个时候,莫树杰已经得知鬼子出了南门,迈过北门,直奔河口去了。虽说不走北门,走河口,似乎是南辕北辙,但是,走河口再到峡口,只不过走了一个弓背,最终还是能够到达目的地。
莫树杰知道后十分踌躇,想调驻扎在汤泉池的人马来把这伙偷袭的鬼子灭了,但是,又恐怕这是计谋,为防止上当受骗,作出了一个错误决定,紧急命令石生财带领驻扎笔架山的民团一千多人阻击,把希望寄托在民团身上。
谁知道石生财民团是个草包,一触即溃。到了下午,莫树杰接到民团战报,说是把鬼子困在金刚台附近。莫树杰听说只是困着,没有消灭,就知道不好,紧急召开作战会议,一致认为赶紧调集汤泉池军队,但是,汤泉池五千人马要是往这儿来,最迟也得十多小时,十多小时一过,已经是半夜,来了只能直接开赴峡口。若敌人攻下了峡口,五千人就成了溃兵,后果不堪设想。要是不调汤泉池兵增援,周围无兵可调,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莫树杰请示武汉,最后决定,赶紧把指挥部撤至汤泉池,组织第三道防线,让峡口阻击战的战士不惜一切代价再坚守一天,至少也要坚持八个小时,为指挥部撤离赢得时间,也为有效组织第三道防线赢得时间。
陈长海说完,朱来福已经准备好了,腰里别着枪,拿着一把短刀下山了。
走在路上,陈长海说,朱队长,你们打日本我咋搞?
朱来福回头瞅了一眼说,你爱咋搞就咋搞。说完,也不再理他,带着宋长伟兄弟俩,吆喝一声:站岗的几位都跟我下山。
刚下山,朱来福就听到一个人在唱歌,仔细听,仿佛在哭,再仔细听,唱的是改编的《今日世道真反常》,歌词大意是:“今日世道真反常,孽障出头自夸奖。螃蟹只说行路正,刺猬谝嘴身上光。屎壳郎推起粪蛋子,口口声声卖麝香。日本鬼子不是人,作死送副棺材瓤。”
朱来福对宋长伟说,走南边吧,好像这人是从山下往上来。宋长伟说,是王百胜。宋长岸说,这个人有点一根筋,我们打鬼子,不想碰见他,碰见了麻烦。朱来福说,虽说这个人一根筋,但是此人一身正气,不得不令人佩服。就说石豹那次,钱没要到,饭也没吃到,传到县城,都成了笑话。宋长伟说,朱队长,你还说呢,这个王百胜,自认为是文化人,经常说些不着调的话,在河口都传遍了。
朱来福感兴趣,问,都说些啥?宋长伟说,最近,这个老夫子把胡须也蓄起来了,穿个长褂子,捧着一本诗书读,读着读着忽然号啕大哭,口口声声念叨,倭寇亡我之心不死,我等愧对祖先啊。忽然又闻鸡起舞,在自家院子里舞剑。有时候读着读着,连声说好,还说什么我岳爷爷在此,不管是什么,跟着了魔一样,乱七八糟。朱来福说,这样的人,在社会上,人们都以为他是个酸儒,实际上,从他为我们做的事情来看,此人身上有魂。只要有魂,人才是人,才知道干啥。不像有些人,没魂,别人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牵走了。
朱来福带着五六个人,一边走,一边谈论,没想到刚下到山脚,就碰见了王百胜。王百胜肩膀扛着尖桶,看来不像是上山砍柴的。他来到朱来福面前说,朱队长,你咋还在山上?你们共党就知道磨磨叽叽,国军人马在峡口阻击鬼子,今天是第三天,听说已经死伤了近千人,还有六百多人都挂彩了,蒋团长也阵亡了。
宋长伟火了,对王街长说,你眼睛长到脚背上了?也不看看队长的脸,血迹都还没有擦掉呢。刚回来吃点东西,研究一下咋打,又得到消息,说鬼子杀到岳王庙,是吗?
那是我不对。王街长说,就你们六个人?
朱来福说,副队长已经带着三十多人接应南边去了,听说小日本偷过了二道河,吴团长咋能阻挡得住?我们去看看。
哦,朱队长,我来就是说这件事情的。那股矮鬼很日瞎(厉害),就是他们昨夜摸进城的,烧杀抢掠一阵就直奔北门,北门守军是莫军长的警卫营,抽调一个连,打了半天,好像那些人不在意打仗,边打边走,又往城东南方向跑了。他们是冲着峡口来的,如今到了河口,被吴团总阻击,打得十分艰苦。刚才,石司令奉莫军长的命令,带一千多人沿灌河到了观音山,听说那里也出现了矮鬼,而且还不少,足足千把人。恐怕峡口守不住了。石司令经过我们街道,让我赶紧上山,找到你,组织力量协防南门。还有,特派员带着一个排上峡口了,送去了命令,不知道是啥命令。
哦,那我们知道了。你回去吧。要动员老百姓,赶紧躲藏,别落到鬼子手里。朱来福说,要把能吃的东西都带走,能用的东西藏起来,听到了没有?
可是王街长不动,也没有说话。朱来福带着六个人,大跑小跑就往河口方向去,沿途观察。只听到河口方向不断放枪,乒乒乓乓,这说明吴绪红他们还在坚持,只是声音越来越稀。朱来福急躁,骂道,你他妈的长伟,跑快些,看看情况。
宋长伟答应一声好,跑前去了。
朱来福扭头一看,王街长扛着尖桶跟在后面。朱来福站住了,对王街长说,你这逼老头子,不知道危险吗?还跟着。你以为是去看猴戏呀?真是。
王街长也不买账,还是跟着。这次真的把朱来福气晕了。他再次站住,拔出手枪对着王街长说,你要是再敢往前走,我就开枪。
王街长胡须颤动,结结巴巴地说,好屌事,吓唬我!我跟你们抗日,打矮鬼,你敢打我?
什么?朱来福愣住了,不相信地看着王街长说,你,带着尖桶也去打鬼子?
嗯,咋了?王街长说,别竹筒里看人。想当年,陆放翁“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我堂堂王百胜,大小也是个街长,如今倭寇来犯,我岂能学陆放翁只遗恨写诗消遣?
朱来福一听,立生敬意,劝说,哦,你背的是诗歌呀?可是王街长,你这样去,那是去送死啊!
送死咋了?总得有人死吧?死有何惧?王百胜说:“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虽然是街长,有些田产,但是我王百胜从来没有忘记庄稼活。不管是栽秧割麦,还是犁田打耙,我都干,在这方面,不比你弱。不信,咱俩试试!
朱来福笑不出来了,感到王街长不是可笑,而是十分可敬,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有枪,鬼子也有枪,你带个尖桶,能打赢鬼子吗?
那可说不定。王街长反而挺直腰板说,自古道,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使横的。小日本,个头比我矮,他们不好好在自家种田养家,繁衍子孙,大跑小跑到我们国家来抢东西,还杀人放火,这就是不要脸。可是他不要脸,我不要命。这些天,我天天练习用尖桶扎稻把子,我也五十好几了,都见孙子了,死也死得了,为了子孙后代,为了我们这代人的颜面,死有何惧?都说矮鬼上战场就拼刺刀,你没有枪他们就跟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照这样看,我有机会杀矮鬼。杀一个少一个,杀两个赚一个。矮鬼离我们这儿远,还要翻江过海,要增兵还需要一些日子,只要把现在的矮鬼灭了,就算胜利了。
游击队员听着,都觉得荡气回肠,一个个劝说,王街长,有我们呢,哪能让你老去送死?
这个王街长,认死理,谁都知道的,也没办法。朱来福摇摇头说,那好,但是你得多保重,不准跑到我们前面去呀。
王百胜答应好,这才出了一口长气,跟着朱来福往河口方向奔。此时是傍晚,树林里雾气升腾,还夹杂着硝烟,好像阴霾层层,其实是看不到多远的。他们循着枪声寻找。枪声已经稀稀拉拉,隔好几分钟才听到一声枪响。朱来福知道,吴绪红一定在跟鬼子打游击。那个时候,周维炯两度攻下县城,石生财、吴绪红就往黄柏山里钻,好几次都没有消灭。他们熟悉地形,知道躲藏,不会吃亏。朱来福想到这儿,脚步慢了下来。
王街长说,你脚有毛病?
朱来福不想说啥,只管走。
王街长又说,朱队长,是不是草鞋襻子断了?
朱来福说,不是的,我在听枪声,咋突然稀疏了呢?
这说明敌人很强大,吴团总有危险。
何以见得?
还何以见得?你没有进城,你不知道,鬼子进城,杀了城关老百姓好几千,尸横遍野。说明这伙鬼子很多。吴团总,哦,忘记告诉你了,临危受命,吴团长被任命为团总,带领几百人在二道河死守,他们那些人你是知道的,打仗不行。
民团不是抢过你家吗?朱来福说,二虎还砸了你一枪托子呢。
那算球!都是自家兄弟,窝里斗呗。王街长说,如今不同了,再窝里斗,就有灭种的危险。
朱来福听着,不知道哪儿来了劲儿,脚步顿时加快了。
王街长说,朱队长是跟我比脚力呀?我可比不了你,你年轻。
哦,说得有道理。朱来福又加快了步伐。
濑龟也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从城关出发,打到北城,遇到了守城的国民党正规军的顽强抵抗,觉得这样下去不占优势,是个消耗战,于是命令队伍边打边跑,斜插原路,想从河口方向折道向北,包围峡口。没想到,斜插是山路,河道纵横,虽说此地干旱,但是这里河道多半是泉水,沟壑很深,他们也不敢大意。为此,斜插的速度放缓。
鬼子刚到河口,吴绪红部队得到消息,从黄柏山向北回援,只留下几十人守要道,自己带着四百多人赶来了。吴绪红民团鬼精,见到鬼子赶紧躲,猫在树林里放冷枪。他们的枪支弹药多半是正规军退役的汉阳造,膛线不准,打出去也是瞎打,只听到枪声,见不到伤亡。开始,濑龟谨慎,赶紧让部队趴下,观察敌情。
吴绪红的部队见濑龟不动,他们也不动,就像猫与耗子,守着,耗着,大气都不敢出。这样耗下去还是濑龟吃亏。濑龟意识到这点,于是组织小股部队往前冲,结果呢,只听到炮响,没有伤亡,知道是民团,虽说穿着国民党军装,但那是猫穿虎皮,做样子的,打仗根本不行,也就拔出指挥刀,带着部队往前冲。
这边一冲,那边急退。濑龟见那边撤退,赶紧收缩部队斜插。这边斜插,吴绪红组织部队又回头放枪。虽说大多打不中,但是也有瞎猫碰着死耗子的,虽打不死,伤员多了也成了麻烦。鬼子又不愿意把伤员丢下,带着他们,行走就有些缓慢,所以打了十七八个小时,鬼子还没有从吴绪红的民团里摆脱出来,急得濑龟哇哇大叫。那边,中岛不断呼叫,让濑龟立即逼近,采取包抄,不能放过峡口守敌。
到了傍晚,乌云密布,好多天不下雨,咔嚓,一个闷雷,居然哗哗啦啦下起了麻风细雨。雨水一淋,濑龟大脑反而清醒了,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来:分兵!就这样,濑龟带着二百多人斜插河口,绕道入峡口,由他的副手安倍带着一百多人,与吴绪红的军队周旋。因为此时,他感觉遇到的是杂牌队伍,没有多大战斗力。这般一想,就认为分兵有道理。心想,即使不能取胜,也能拖住,自己脱身,带兵增援峡口,虽说兵力少一点,也能起到包抄作用。
濑龟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刚走了两公里就遇到了朱来福。朱来福细听,听到日本军鞋呱嗒呱嗒响,赶紧摆手,让王街长隐藏,观察后再打。王街长跟朱来福藏在一条水沟下面。雨,淅淅沥沥地下,日本鬼子也没有算到,全身也淋湿了,一边走一边擦脸,有人还打着喷嚏。
朱来福招招手,宋长伟带着其他几个人瞄准,只听到一声打,噼里啪啦就放开了。打了几枪,打死打伤五六个。
濑龟没算着这里也有部队,赶紧吆喝,让士兵卧倒,只听哗啦,再也找不到人影。真的是训练有素。伤了几个,不知道打在什么地方,开始还哎哟直叫,此时让卧倒就卧倒,也不吱声了。趁着这个工夫,朱来福挥手,宋长伟爬起来就往树林里退,还是晚了,只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宋长伟等五个游击队员都倒在血泊里。
朱来福难过流泪,用手死死地抠山里的泥巴,牙咬着,盯着动静,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王街长一见,红眼了,站了起来,从沟里爬到河沟土埂上。他并没有干什么,扛着尖桶,边大声念叨着“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雪夜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一边大摇大摆地朝着开枪的方向走去。只听到那边喊,也不知道喊啥,王街长还是走,还是背他的诗歌,就好像要到自己的田间地头干活,根本就没有看鬼子一眼。鬼子以为几个游击队员都死了,走来的是个农民,还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心想,正好没向导呢,捉活的,于是也都站了起来,呼啦围了上去。
干什么,干什么,只听王街长说。
哟西,太好了。还有懂中国话的。一个矮个从地沟里蹦上来说,你的,农民?又看看王街长的胡须,想起这个人叽里呱啦,没有听明白,就说,你的,教书的有?
王街长笑着说,下雨了,我家田地里有稻草没担回来,我去担回来。
哦,哟西,濑龟队长,他的农民的,让他引路,天已经黑了的,我们不知道峡口的。
嗯,哟西。从田沟里蹦上来的就是濑龟队长。
那个人问,你的,带路的,我的给你钱的。
王街长笑笑,摇摇头。那个矮鬼立即拉下脸皮说,不带路的,死啦死啦的。
我怕,好,我给你带路,你们要到哪里?
峡口,峡口的。
哦,到峡口呀,容易,我知道,喏,看,那边。王街长一只手掂着尖桶,一只手往东北方向指。那个叫濑龟的支队长离王街长最近,脸上一脸水珠,也没顾上擦,看到往东北方向指,就扭过头看。趁这个工夫,王百胜大喝一声,使出全身力气,朝着濑龟刺去,只听哧溜,尖桶穿过濑龟胸口,背部也露出尖桶牙子。王街长想拔,居然拔不出来。靠近旁边的副队长安倍,拔出军刀就砍了过去。可怜王街长手还攥着尖桶,脑袋被劈成了两半,轰然倒地,血溅如注,脑浆也铺散开来,还糊了安倍一脸。
朱来福看着,热血沸腾,再也抑制不住,拔出手枪,对着鬼子就打。只可惜,没有多少子弹,开了三枪,打倒三个人,再扣扳机,没了。朱来福转过身,沿着水沟逃跑。
也许鬼子接连死了两个中队长,两个中队长至少都是中佐,中佐相当于团长,至少也是个营长,而且都是死在中国农民手里,还都是死在最落后的农具下,他们感觉羞辱和愤怒,已经失去了理智,“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地叫个不停,安倍显然不如濑龟,砍杀了王街长之后还不过瘾,情绪激动,看样子已经近于疯狂,转过身,对着小松树就砍,哗啦,呼啦,几个小松树的枝丫被砍断了,其余鬼子分散在四周警戒。过了一会儿,安倍冷静下来,居然没有枪声,知道放枪的只是土八路,还只是几个人,现在还剩下一个人,于是把刀一指,五六个鬼子立即下到沟底,端着刺刀,大耳朵帽戴着,飞跑着追朱来福。
那条沟很邪门,是顺着凤凰山而下的,上游是金刚台,连接河口,就是吴绪红他们阻击的地方,下游就是峡口。朱来福不能带他们到峡口,他想也没想,就朝河口方向跑。可是,要是朝河口方向,就有可能被围住。这个时候,朱来福在山上那几年也没有吃白饭,王世杰教他的几招,他都学会了,尤其是跑步,健步如飞。跑了一里多路,他以为摆脱了鬼子,回头一看,还有三四个跟在后面。鬼子知道,朱来福这样跑法是跑不掉的,那上面,再跑几步就碰到他们的人了。就在朱来福感到死亡临近的时候,只听啪啪啪三声枪响,后面的三个鬼子被干掉了。还有一个,回头一看,那几个已经死了,心生胆怯,也停下脚步。
朱来福也不跑了,停下来,擦掉汗水和雨水,从腰里拽出短刀,等待那个鬼子到来。鬼子并不是人们说的那样,跟你拼刺刀,那是鬼扯,此时,居然端着枪瞄准了朱来福,只听到砰的一声,朱来福以为自己完蛋了。看着前方,原来那个鬼子的枪被打飞了。又听到砰的一声,鬼子被打死了。朱来福愕然,回头看看并没有人。再看看沟里,有几个人头上戴着松毛,卧在那里一动不动,从背影看是吴绪红。
此人正是吴绪红。
天黑了,鬼子打枪少了。宋二丹觉得蹊跷,就对吴绪红说,敌人有可能是分兵之计。这里鬼子不太急迫攻击,就说明另有道路可达峡口。吴绪红问道,咋办?宋二丹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二虎、石豹两位队长带着人马缠住敌人,我们带着人到凤凰山峡谷侦察。要是没有敌兵,就说明敌人是黔驴技穷;要是有敌兵,再召集人马抵御,至少也可以拖住敌人八小时以上,那样,我们也算完成任务了。
吴绪红就听了宋二丹的话,带着几个团丁过来侦察,就碰见了这档子事。
朱来福与吴绪红又见面了,两个人都变了,都没有说话,卧在水沟旁,听枪声停下来了。天黑了,阻击不再打了,大多都牺牲了。朱来福想先安葬游击队员,但又觉得此时危险,没办法,只能找到宋长伟、宋长岸等游击队员的尸体,把眼睛合住,再找树枝或草把他们的脸盖上,也算是没有见天。因为有说称见天了,这些人就不能再托生了。当找到王百胜时,王百胜的脑壳被劈成了两半,双臂也被砍掉了,在十米开外的一棵松树下找到的。看来这些都是鬼子所为,说明鬼子太痛恨王百胜了,砍掉双臂,用脚把臂膀踢飞的,好在有松树挡着,才不至于找不到。
朱来福把王百胜的双臂捡来与尸体放到一起,尖桶就让在那儿翘着,第二天容易找到。泪水已经流干了,也没有恐惧。他站起来,吴绪红也在面前。吴绪红说,这不是那个吝啬的街长吗?朱来福点点头。吴绪红又说,他咋死在这儿呢?朱来福说,王街长也是来杀鬼子的。吴绪红不信,把嘴一瘪说,真是老夫子,可笑,一个农民,扛着尖桶,能杀鬼子吗?朱来福说,你可别笑话,王百胜比谁都强,他还真的杀了一个日本军官,还是拿军刀的。吴绪红哦,然后说,他就是一根筋,吃亏就吃亏在这方面。朱来福说,绪红,我们最缺的恐怕也是王街长才有的,也就是你说的他吃亏的这方面啊。也许我们都不了解王街长,我今天算是开眼界了,要是你看见了,一定也和我一样,不仅是佩服,简直是震惊!吴绪红说,我的兄弟也战死不少,你的游击队大部分都死了,可你,咋为一个这样的人发感叹呢?我从来没见到你这么激动过。朱来福说,王百胜真是百胜,在这方面,他一点也不输给任何人,包括那些鬼子。我记得王街长大摇大摆还唱着走向敌人的,敌人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就在这个时候,他还念叨“家国不幸有男儿,大别巍峨斩倭寇”,并大喝一声,就把尖桶刺进了鬼子的胸膛,后背还透出铁尖。别说鬼子,我当时就愣住了。感觉我踩到的这块土地都在颤抖。
哦,原来是这样。吴绪红说,这一点,我还真的看走眼了。天黑了,也没有工夫和精力处理这些事情了,跟我回县城吧?
不去了,鬼子在往峡口摸,我们也算尽力了,此时,莫树杰他们也都撤往汤泉池,一座空城,还去干啥!朱来福说,绪红,你也别走,跟我回娘娘庙,等明天再说吧。
吴绪红想想,也不能回县城,寻找落下的兄弟也有危险,于是,两个人搭伴同行。走在路上,吴绪红说,接到命令,明天要赶到汤泉池布防,我们防守的阵地是猫儿岭,那地方在汤泉池南边,距离笔架山不远。来福,你的人都牺牲了,你就跟着我吧,当个副团总咋样?这边,宋二丹还在呢。
朱来福摇头说,天太黑,咱俩都饿了,到娘娘庙吃点饭,你们也没有带干粮,到猫儿岭少说也有五六十里,又是山路,空着肚子,吃不消呀。
吴绪红想想也对,就对宋二丹说,你去通知已经找到的弟兄,让他们就近找些吃的,吃过了也不要睡觉,连夜赶到猫儿岭,敌人今夜可能攻下峡口,上级命令我们在那里设防。
宋二丹问,峡口那些守卫的将士咋办?
殉国呗!吴绪红无可奈何地说着,可能是想到管雪凤了,以为管雪凤也在山上,眼泪就流了出来。
宋二丹看看吴绪红,又看看朱来福。两个人虽说都很忧伤,但是在表现上还是不同。吴绪红走一路叹息一路,还流眼泪。而朱来福呢,直着腰,嘴抿着,牙咬着,走一路念叨着“家国不幸有男儿,大别巍峨斩倭寇”,虽在流泪,但显得特别刚毅。特别是朱来福对待死去的同志,反复用手摸,把眼睛抿合住,再把衣服拽整齐了,敬个礼,才离开。吴绪红没有看死去的人,是因为太慌张了,没有时间吗?也许吧。宋二丹看着,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但也说不出来。
时间很紧,说实话,吴绪红也好,朱来福也好,都有一肚子话要说,他们没有说其他事情,没有谈论联合抗日,也没有谈谁救过谁,只谈将来。在路上,吴绪红跟朱来福说过几次,要他过来,跟着自己干,实际上就是跟着国民党干。朱来福不光死活不干,还感觉是天方夜谭,走一路笑一路,也不说原因,问急了,就一句话:除非太阳打西出!
在娘娘庙,两人都很悲伤,主要是想到死去的人。那么多人,眼泪都流不过来,流不过来就别流。吃饭喝酒。山上没有好饭,有红薯,烧了一大锅,一个人弄了三四个,每个都有半斤多。小米酒,说是打胜仗了,庆祝的。今天拿出来,算不算胜利呢?虽然路很长,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但是他看到王街长,看到牺牲的游击队员,就没有话可说了。
端着酒杯,居然都没有话说,朱来福没话找话说,绪红,咱俩从小就在一起,互相了解,哥哥劝你,过来吧!
吴绪红摇摇头说,流出的水不会回头,除非有低处。
朱来福说,低处,有呀。大地比高山低,高山比天空低,天空比情义低。我们虽说在山上,可比你们住在城里要低多了。你要是上山,很容易的。听说,管雪凤已经……
那我就更不能参加了。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情义都是在天空之外。但是,我有我的路子。吴绪红说完,又喝了一杯酒。
临走,已经半夜了,推开门,吴绪红问,游击战真的很管用,只是,你的队员都牺牲了,你一个独人,以后咋办?
他们牺牲了,但是他们还在,王街长不是说“家国不幸有男儿,大别巍峨斩倭寇”吗?朱来福按着吴绪红的肩膀说,有他们在,我就在这个地方坚持战斗。
你为啥不离开这个地方呢?吴绪红说,我总觉得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
朱来福说,秘密,咱俩是生死之交的哥们儿,我告诉你,要为我保密。
吴绪红说,咱俩,还不信任我?
那好,我告诉你,你们那架柯塞式飞机降落后,我们给改了,改成“列宁号”。
这个我知道,吴绪红说。
朱来福也许喝大了,摇着头摆着手说,还有你不知道的,告诉你也无妨,那架飞机就藏在这座山上,老虎岭,你知道吧?
知道,我当是什么大秘密呢。吴绪红说,早就知道了,我们到老虎洞找了,旮旮旯旯都找遍了,没有。
嗯?朱来福的酒醒了一半。
宋局长是山东人,淮海战役时在战场上投诚过来的,对朱来福的过去不太了解。县委书记是个老红军,没有共过事,对飞机知道甚少。听说朱来福就是第一个找到并抢下敌机的人很高兴,让人带着找到了朱来福,在县委办与之一番交谈,感觉朱来福过于兴奋,同时说出来的事情也是闻所未闻,县委书记警惕性高,觉得有点不靠谱,就让宋局长派人监视,看看朱来福的言行。
朱来福平时不大言语,听说抗美援朝,就想到飞机。想到飞机就拿着锄头,背着粪筐,一边拾粪一边寻找。几乎是每天都出门,而且是到凤凰山。凤凰山转完了又到金刚台,再到黄柏山,孤山寺也去过,包括峡口,为此,焦躁不安,经常半夜起床坐在当院里,喝着闷酒,看月亮。
新中国成立了,在朱来福老家,居然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新来的人也都不知道朱来福的过去。那些曾与之并肩战斗的同志,牺牲的牺牲,走的走。回忆起来,有的又随着解放大军渡过长江,如今在哪儿也不知道。
朱来福在当院里看月亮,他不是真的看月亮,是在回忆,是在想心事。是呀,想想自己,1928年入党,1929年巧取商城,成立赤卫队,斗地主,打民团,打日本,为的是啥?为的就是推翻压迫。大山推翻了,美帝国主义又要犯我国境,自己也要求参加抗美援朝,但是,说我年纪大了,又有病,身体不好,不让去。这些都是幌子,真正的原因,是对我的问题没有搞清楚。老红军,都是按照资格,按照参加革命的时间评的,你呢,个人申报的,当然,条件也符合,只是嘛,没有人能证明。对呀,这就是我苦恼的地方。当然,县委书记也是老革命,他说,老朱呀,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你想一想,革命是为了啥?不还是为了人民吗?可不是为自己贪图享乐呀。老红军,待遇高,是肯定的,但是,你申报了,对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们还要一一查对,要是真的,党不会亏待你的。
说到这儿,朱来福肃然起敬。忽然想到那么多牺牲的同志,不由得热泪盈眶。心想,蒋孝智哪里人都不知道,死了,那么惨烈,他要待遇了吗?花花、老娘、范大麻子、宋丹丹、宋长伟、宋长岸,还有那个天天念叨诗词歌赋的王街长,长得并不漂亮但是能拿剪刀拼命的阿玉等。能知道名字的就能排成一个长队,要是军队建制,恐怕有一个营了,还有不知道名字的,要是列举,十天半月也回忆不完,不过嘛,这些人,当时想的是啥?难道他们不知道革命会胜利吗?他们把曙光留给了我们,自己毅然走了,他们跟谁争待遇?想到这里,朱来福忽然来了傲气,站起来,就没有跟书记打招呼,心中想着:我就是老红军。你说我是老红军我就是老红军,你不说我是老红军我还是老红军,即使都不承认我是老红军,那么我仍然是老红军。朱来福有点犯傻,心想,我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干什么?我要的是花花、老娘,还有蒋先生,要的是跟他们聊聊,道道掏心话儿,其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从县委办出来,书记就一直盯着他,感觉这人很怪,眼泪巴嚓的,也不说话了,走了。书记叫住县委办主任王水说,你注意着,刚才这个上访户自称老红军,就是找不到证明人。我们知道,商城出来的大多都牺牲了。红四方面军在1935年到1936年期间,由于张国焘另立中央导致了失败,西征的时候又牺牲了不少人,剩下来的不多了。要是老红军,大都在外面,也许这个人不知道,也没有说出几个有价值的人物。我就是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特务?目前,朝鲜战场扑朔迷离,国内敌特活动猖獗,我们这个地方又是中原腹地,有没有特务,很难说,你们得注意。
朱来福此时没有下山,就住在娘娘庙,种几亩茶园,在山边儿开荒种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其间,也动员他下山,给了一间破房屋,住了一段时间,感觉邻居都认不得,再加之老娘、花花、蒋先生的老坟都在山上,也过不惯,半年之后又搬回娘娘庙去了。
书记让王水了解,王水就让当地干部了解,当地干部根本就没有找到朱来福,在山上转了一圈儿,与几个上山砍柴的人谈了谈,回去汇报说,这个人大脑有点不好使,胡说八道。
王水说,怎么胡说八道?说来我听听。
来人说,吹,说得五大八大的。他说他是豫南最早参加革命的,飞机就是他抢下来的。我们查了县里资料,是两架。一架是国民党的,掉落在河沙滩上,被改装了,还能使用,至于最后结局,不知道。还有一架是抗日战争时期,小日本的飞机,落在笔架山。后来,日本占领商城,还组织几十人到那地方捡碎片,也没有结果。至于第一架飞机是谁抢来的,没记载,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他说的好几个人我们都不知道。
王水说,不是红军,最起码不会是特务吧?
这个嘛,我们走访了群众,他们说这个人每天都在山里转,挖野菜,找山洞,就是刺铺笼子也钻进去看一看,好像是在寻找什么。
找什么?王水警觉起来说,要不,我们向书记汇报,让公安局先关起来审问。
两个人说,也对。
就这样,把朱来福给抓起来了。
朱来福放出来后一句话也不说,还在寻找飞机的下落,但是,就是找不到,成了一个谜!这个谜打了许多结,每一个结都是一个问号,闷在心里,久而久之就会出问题。到了1953年,抗美援朝结束的时候,朱来福再也憋不住了,到了城里找到宋局长,想说说心里话。
对于朱来福的心里话,宋局长还是很感兴趣的。宋局长热情招待,还像接待宋二丹一样在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就说起飞机,说起飞机就涉及红军。宋局长说,这么长时间了,什么都好说,就是找不到证人。
朱来福说,找不到证人你为啥把我放出来?
宋局长就直说了。他说,是我一家子的,参加抗美援朝去了,临走时说,也是听说,说你不是特务,就是当地人,当过赤卫队队长,就是抢下飞机的那个人。
朱来福很激动,声音有些颤抖。因为宋局长没有说出名字,让他猜,他也猜不出是谁,就问,这个人是谁?
宋局长说,叫宋国庆,你认识吗?
朱来福摸摸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没有这个人,就摇摇头说,不认识。从前呢,倒是认识一个叫“顺二蛋”的,就是“扛二蛋”的意思,后来改为“宋二丹”,还叫“宋红军”,是个小孩子,我不太喜欢,跟我打交道好几年,长成了小伙子。其间恩恩怨怨,一时扯不清,但是,我总是怀疑他,觉得他就是特务,就是卧底,到后来也不知道去向。
“顺二蛋”?宋局长说,老朱,说实话,你很特殊,是我到这个县任局长以来碰到最为特殊的人物。但是,我尊重你,也希望你自重,也是对我的尊重。跟你说正儿八经的事,你跟我开玩笑。我问你,谁叫“顺二蛋”?那不是奚落人的话吗?
不是,宋局长,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要怀疑我指桑骂槐说你。朱来福要赌咒,宋局长把手摆摆,连说,好了好了,商城人咋都这样呢?还没有说两句就带妈,还说“商城县两头洼,不带妈不说话”,倒成了风俗了。还有,没说上三句话就赌咒。你说的是真是假,靠赌咒,人家能相信吗?
朱来福仰头喝了一口酒问,这个人长得啥样子?
宋局长说,说起来你也不认识,他在部队里是营长,受伤回到地方。人家才是真正的老红军呢。年岁不大,认识洪学智,跟洪学智到朝鲜打仗去了。
长得啥样?朱来福不死心,再三追问。
长相嘛,大高个,国字脸,满脸红豆,三十来岁。
哦,可能不是他。朱来福自言自语。年龄像,长相不像。二蛋,长弧脸,双眼皮,在民团时有饭吃,面皮就白净。要不知道他的过去,还以为是白面书生。人呀,都是包装的,那个时候没饭吃,饿得面黄肌瘦。这个人,长得这样,不多像。
你今天来,我知道你的意图。宋局长说,只是,你不说出跟你一起战斗的,哪怕是反面人物,只要有人证,能够写下来,就算证据。 唉,可惜,实在可惜呀!
说完,宋局长抽烟,让朱来福在那儿思考。
朱来福思考半天,吞吞吐吐,没办法说,我说一个人你肯定知道,不过嘛,这个人跟我虽说有点瓜葛,但是他是国民党,此时可能到台湾了。台湾解放了,逮住了这个人,也许能证明。
谁?
吴绪红。
吴绪红?宋局长说。民团头子吴绪红吗?
嗯,就是这个人。
这个人?宋局长翻着大眼睛盯着他,烟也不抽了,问,你咋认识他?
朱来福简单说了: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咋不认识他,就是剥了皮我也认识。唉,他不听我劝,要是听我劝,参加共产党,成了新四军,打鬼子。哦,告诉你,他的枪法准,百步穿杨。还告诉你,我这大腿的枪伤就是他留下的。
哦,你说这些事情呀。宋局长说,他没到台湾,还在大陆,被捕了。据他交代,在商城期间,他杀了不少革命同志,犯下了滔天大罪,而且不日认罪伏法。
吴绪红,你说的没走,被捕了?朱来福放下筷子,惊讶,睁大眼睛问。
嗯。
他认罪伏法?
嗯。
这是咋回事呢?
宋局长说,巢湖公安局来了一位刑侦科长,是来调查吴绪红的。据他说,吴绪红被捕纯属偶然。
吴绪红在1949年秋到巢湖。这年秋天雨水多,吴绪红戴着一个斗笠,背一个背带,背带捆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挨家挨户要饭。巢湖有个无为县,吴绪红到了那里,很为“无为”俩字所打动,心想,半辈子都在奔波,一心拼命做点事业,到头来还是一枕黄粱。再加之淮海战役,国民党失去中原,退守南京,正筹划划江而治。此时,管雪凤也随毛人凤走了。想去找吧,很没有由头。
一是这么多年,在雪凤身边干过不少事,其中有好事,也有坏事。雪凤对待他,忽冷忽热,到最后总算看清楚了——雪凤的心思没在自己身上。既然心爱的人的心思没在自己身上,跟去了也没啥意思。再说了,年轻时还有资本,到了不惑之年,再回头看,就很自卑。如今没在民团干了,回到家,还是个农民。大别山,这些年,一直不消停——清政府下台,国民党粉墨登场;国民党下台,共产党又到幕前表演;共产党退居幕后,国民党又重新表演;后来鬼子来了,国共两党捐弃前嫌。这么一块地方,二三十年来,你折腾去我折腾来,像拉大锯,不说当地百姓,就是山河树木,也换了好几茬子了,哪里还能找到老巢呢?如今连家都没了,回去在哪儿居住?更何况曾经是个土匪,虽说认识自己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逃了,但历史还是有痕迹的。大别山,那块青山绿水的地方,那段伤心痛苦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一句话,老了,成丧家之犬了。不说这些身外之物,就说身体。如今头也光了,头上还结了一个像帽子一样的疤。每次召开会议,从进门开始,就被人一直盯着,心里也不知道有多恶心。
二是国民党要守住江南。江南孤舟,能守得住吗?自古都是北方统一南方,还没有听说南方统一北方的。再加之国民党军队没有战斗力,各地官员蝇营狗苟,自我谋划,寻找出路,这说明气数已尽。此时到江南,还有希望吗?拼命去巴结一叶将要倾覆的破船,值得吗?如今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想过新的生活。这个地方叫巢湖,巢湖巢湖,说白了,就是无家可归人的江湖。这般一想,吴绪红也就不走了,觉得在无为定居挺好的。再说了,半辈子都没有作为,如今国民党要完蛋了,自己还能有多大作为?
路过马鞍山时是夜晚,灰灰的月光,旷野寂静,就在此时,听到孩子哭,停住脚步,顺着哭声找。找去了,孩子不哭了。借着月光,有好几条狼围绕,没有伤小孩。自己去了,狼群居然散去。这,也许就是佛说的“缘”。捡到了,也需要安顿下来抚养。这个女孩恐怕就是后半辈子的依靠了。为了这个女孩,也为了自己,应该定居下来。
吴绪红想到依靠,不能不想到朱来福,因为朱来福是共产党,虽说共产党马上就要得天下了,大别山也已经被共产党占领了,但是自己没有参加共产党。到了巢湖,仔细想想,也不后悔。朱来福他们那一批人太苦了,死的死,亡的亡,自己认识的不多了。死去的共产党,有些是被管雪凤杀的,有些是被石生财杀的,还有一些是被他们自己人杀的,但是我吴绪红,手也不干净,那个范老五就是我杀的,还有好几个抢夺飞机的游击队员,算一算,最起码也有十个八个。再说了,共产党连自己人都杀,自己也不放心。记得是在1929年夏天,周维炯拿下商城,湖北那边派来的共党被杀了,都说是周维炯干的。1931年,张国焘来了。这个人太狠了,比管雪凤还狠。没过多久,就开始杀人,主要是杀自己人,杀红眼了,连周维炯都没跑掉。听管雪凤说,周维炯是投机革命,要不,咋杀了湖北派去的共产党呢?管雪凤还说,共产党有点傻,我们略施小计,他们就上当了,还说成是“肃反”。啥叫“肃反”?就是查找他们内部有我们的人,差一点把我搞糊涂了。我当时就问管雪凤,周维炯真是你们军情局派来的?雪凤看着我说,你呀,太傻,太愚,都说共产党傻,我看你比共产党还傻。共产党把我们最想杀的人除掉了,你认为是我们的人,大傻瓜!
说个实话,我这样到处流浪,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要对得起朱来福,因为朱来福告诉我一个不该告诉的秘密。我到处流浪,等于这个秘密也在流浪。我行走到巢湖,又到无为,在李家寨刚好有三间破房,我就搬了进去,算是安顿下来了。
宋局长说,这个吴绪红改了名字,如今叫“吴旭宏”。安顿下来了,没过多长时间,无为也解放了。无为特务多,又靠近长江,阶级斗争复杂,也抓得很严。当时登记户口,吴旭宏因为不是本地人,不好办。
凡不是本地人,都有可能是国民党逃兵,还可能是国民党特务。无为县第一步就是清查户口。吴旭宏没有户口,长相、穿戴又十分奇怪,就引起了公安部门注意,并作为重点对象调查。还好,吴旭宏是个哑巴,只知道“啊啊”,一会儿指指头,意思是长疮,头破了,如今大脑也不行了;一会儿又指指腿,那意思是要饭的,风里来雨里去,一条腿也坏了。最主要是吴旭宏有一个小女孩,这说明他不是特务,也不是当兵的。当地百姓也给吴旭宏证明,说这个人到这里一年多了,一直住在这里,是个要饭的,从来也没有干过坏事。这个人,也许家里遭到灾荒,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在家待不住出来要饭,也是正常的。
总之,这个人到这儿之后,安分守己,也没有听到他说过一句话。刚来到这儿,到处要饭,分了田地,就干活。车水插秧都是行家,还会犁田打耙。大忙季节,要是谁家没有劳力,他就去帮忙,从不惜力。这样的人,一看就知道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咋能是国民党特务呢?更不是拿枪杆子的。这般说,公安局相信了,也就不在意。在李家寨居住,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问题出在两件事情上。
第一件事情是巢湖地区过去是新四军的根据地,洪学智将军带领新四军在巢湖地区打过游击,所以说,巢湖留下来的老干部非常多。宋二丹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后来病好了,参加了淮海战役,负伤回到商城。
巢湖来了一位老干部叫蔡三铎,别人都叫他“蔡三多”。老蔡脾气好,也不计较。
老蔡为啥叫“蔡三多”呢?说起来很有意思。此人在新四军里面当过警卫排副排长,业余爱好广泛,既会拉二胡,又会唱歌,这样的人就有点绯闻。不是跟这个女人有来往,就是跟那个女人关系好,这就是“是非多”。再一个就是喜欢浪漫,经常带着猎枪到农村打猎,在农村打猎。不免认识许多人,老蔡也没有架子,见人就打招呼,久而久之,大人小孩都认识老蔡,所以人们都认为老蔡“朋友多”。最为可笑的是爱吹,走到哪儿吹到哪儿,见人就拉家常,一拉家常,就说起洪学智当年到巢湖的事情,所以,人们又说老蔡爱扯淡,“闲话多”。其实,人们都不知道,老蔡被安排到地方,如今是巢湖地区公安局干部,虽没有明确职务,但有重要任务。最近一阶段主要是明察暗访,寻找特务踪迹。以上“三多”,都是老蔡为了掩人耳目搞出来的幌子而已。
但是老蔡也不纯属扯淡,来到无为休假,带着枪打猎,忽然失去准头,旁边就站着吴旭宏,每次看着,似乎很认真,又显得很内行,碰见蔡三铎打偏了,就有点瞧不起。
还是吴旭宏修炼差了。蔡三铎是什么人?当过洪学智警卫排的副排长,还当过侦察连连长,参加过辽沈战役,转业到地方已经是团级干部了。此人看上去大大咧咧,像个马大哈,实际上目光敏感,胆气过人,富有谋略。蔡三铎从吴旭宏的态度,一眼就看出这个哑巴会使枪,而且还是大行家。再一次打猎,蔡三铎瞄准一只野兔,瞄着瞄着,手故意一抖,打偏了,兔子那么近,居然没有打到,叹口气,招招手,对吴旭宏说,哑巴,你会玩不?吴旭宏摇摇头,那意思是不会。蔡三铎哈哈大笑说,你会不会,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但是,说个实话,老哥,你会使枪,至于使枪的手艺嘛,那就不敢恭维了。吴旭宏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微笑。蔡三铎又把枪灌上了子弹,刚灌好,从树林跑出一只狐狸,蔡三铎想都没细想,一下子把灌好的猎枪掷给了吴旭宏。吴旭宏本能地作出了反应。接住枪,看都没看,对着就是一枪。这一枪奇准,居然把狐狸头打破了。蔡三铎内心惊讶,但表面上装着镇定,拍手说,好,神枪!
这天晚上,蔡三铎没走,就在吴旭宏家吃的饭,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
蔡三铎指着吴旭宏说,你,要么是个恶人,要么是个善人,但是绝不是平庸之人。我相信你,原因是你养一个小女孩,这些天我都在观察,你对待小女孩很好,也没有陌生人找你联系,从这一点上说,你不会做出恶事来。你是个外地人,又是个哑巴,在这里定居,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会给你保密的,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不能是国民党留下来的特务,要是特务,我第一个饶不过你。
吴旭宏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两个人还抵足而眠,到了第二天早上,蔡三铎背着枪走了,临走时说了一句话:我再也不到此地来了。
蔡三铎就在巢湖公安局任职,接到吴旭宏的案子,看了看说,吴旭宏,是无为县李家寨的那个吴旭宏吗?这个人不是个哑巴?装哑巴?还是民团团长,可恶!太可恶了!于是,在吴旭宏材料上批示:此人系国民党特务。
第二件事情就是吴旭宏会说话的秘密被人发现了。
说来与吴旭宏收养的闺女有关。
吴旭宏为了不让人听出他的口音,一直装哑巴。女儿长到四五岁了,村庄的人都以为吴旭宏是个哑巴。女孩长大了,需要上学。吴旭宏就给孩子送到学校,老师帮起了一个名字叫吴红君,谐音“吴红军”,当时起“红军”“建国”“国庆”“援朝”什么的,很时髦,就如同现在叫大款或老板。小女孩回去了跟爸爸说,自己有名字了,叫吴红君。吴旭宏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叫吴绪红,女儿叫吴红君,读音上都有一个“红”字,重叠了,不好。再说了,这个名字让吴旭宏想到了大别山,想到了大别山的共产党,心中不安,于是跟女儿说,这名字不好,改过来,叫“吴雪兰”,意思是像雪一样洁白无瑕,如君子兰一般高雅。其实,吴旭宏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忘不了管雪凤,用一个“雪”字提醒自己。这般改,字写在作业本上,拿到学校,老师看到名字,觉得字体娟秀,不像大老粗写的。问女孩,女孩说是爸爸写的,老师惊诧,就怀疑,就对校长说,这个吴旭宏很可疑,一个哑巴咋会写字呢?还把“吴红君”改成了“吴雪兰”,啥意思?明显的,是对红军不满。
校长说,别想歪了,改个名字很正常。
老师走了,校长也没当回事。有一天到教育局开会,局长传达上级文件,提到阶级斗争,还说在巢湖,形势相当严峻,最近一阶段,接连发生了多起刺杀和破坏事件,造成恐慌。要求不管是学校还是农村,都要提高警惕,一刻也不能放松。校长回到学校,在大门口又见到那位老师,忽然想起老师报告的事情来,越想越觉得老师说得有道理,于是,就派学校保卫人员暗地监视。
女儿回家了,吴旭宏跟女儿说话,问女儿学了什么,还给女儿辅导。监视的人趴到后窗看,听到了,一时木了,吓傻了。回到学校,立即报告校长,校长又报告派出所。吴旭宏就是这样被抓起来的。不过,吴旭宏在牢狱里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他的女儿吴雪兰。他跟组织说,只要不为难我的孩子,我就认罪伏法。组织答应了,并说,孤儿很多,孤儿没罪。我们党的政策,孤儿一律由国家抚养。
吴旭宏噙着眼泪,又抱着女儿亲亲,从怀里掏出管雪凤给他的那块绣着鸳鸯的手帕,装在女儿口袋里,把女儿交给别人,到了公安局,一五一十交代了问题。
朱来福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到凤凰山的,回去之后抱头痛哭,哭够了,到街上买了许多纸,又买了许多炮,到凤凰山下那片老坟地。
那地方是个避风的港湾,两边都是山,是个缓坡,有十多亩,全是老坟。那些老坟都是朱来福亲手堆起来的。县委书记来了,他领着,指给他们看,一个又一个介绍着每个人的生平,但是唯独没有他朱来福的。这次,他一个个给老坟烧纸,念着刻在碑上、木牌上还有就近树上的字,然后叩头。叩头之后,走了。
老坟旁边有一棵迎客松,那是朱来福栽的。多年过去了,如今也有碗口粗细。那迎客松不到两米的地方有一个枝丫,头砍掉了,那也是朱来福砍的。迎客松旁边就是一个老坟,不大,也是朱来福包起来的。那里面埋着花花和老娘的衣服。朱来福围着老坟走了一圈,又用手摸摸,山上的土都是沙土和石子,经过风雨的洗礼,都变得硬了,摸着有点扎手。朱来福又用手抠,抠不进去。朱来福放心了。朱来福走回到迎客松下,对着迎客松磕了三个响头,再转身爬到坟头上,坐了下来,对着迎客松,唱了一首大别山情歌《阴曹地府拜花堂》:“叫声妹子你莫慌,苦命哥哥情意长。十冬腊月打赤脚,过年晚上喝米汤。两人一起虽说苦,妹子死也不冤枉。再把香蜡备停当,阴曹地府拜花堂。”
朱来福唱着,抹着泪水,心里喊着,二十多年了,花花呀,老娘呀,你们不寂寞吧,等等我呀。抹掉眼泪,朱来福掏出了麻绳,打个活结,一头套上那棵迎客松的枝丫,一头套进想不开的脖颈,就这样,在一个清晨,太阳从老虎岭升起的时候,一缕缕阳光刚好照到朱来福的身上。
宋局长来了,到屋里找到了一封短信,内容是这样写的:
党,我也不知道属于哪个组织,但是我的心里装着一个字:党。我出卖了党的最高机密,我有罪。想当年,王树声师长率领队伍出征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护好“列宁号”飞机的秘密,我是用党性作保证的,但是,飞机不翼而飞了。现在,革命胜利了。飞机还是没有找到,我无法向党交代。我虽然没有找到飞机,但我在死之前,总算知道了飞机的下落,是被特务吴绪红弄走了。咋弄走的我不知道。是谁个出卖了这个秘密?是我。
王师长说过,谁也不要告诉。人呀,有时候都是无意中犯下的错误。可是,这个错误无法原谅!不是组织无法原谅,是我自己无法原谅。我记得抗日的时候,吴绪红要离开的时候,我亲口告诉过他飞机的下落。是他出卖了我,我不可饶恕呀。
现在,我懊悔不已。我只有一死,向党谢罪!
我没有积蓄,也没有钱向党缴纳党费,要是以后给我安葬费,我就不要了。不要棺材,也不要衣服,更不要陪葬品,就穿着这身破衣服。这件衣服是花花活着的时候用染成靛蓝色的粗布做的,是花花一针一线给我缝制的,还在帽子上缀了一个五角星,只可惜,帽子丢了,我的心也丢了。这件衣服,平时舍不得穿。我要上路了,要去见我的同志,我的老师,我的老娘,我的花花了,就穿上这一身。
我死后,要是有缘人碰见了,请把我埋在花花旁边,就是我旁边的一个老坟,没有牌位,只有一棵松树,也算是标志。要是这样,我也就满足了。我没有钱感谢安葬我的人,只能在阴曹地府保佑你,我已经给你磕过头了,也算是谢谢你。要有了安葬费交给党,就算我的党费!
宋局长不知道说什么好,把信递给县委书记,书记看了,递给王水,并说,收好,这不算定论!
王水扭过头对宋局长说,不是说盖棺论定吗?都承认了,咋还不是定论呢?
宋局长随便说了一句:一派胡言。
王水说,是嘛,这都写的是啥,看不懂,逻辑也不通呀,一派胡言。
宋局长也不想再说话,没有完全遵照遗愿,安排人做了一副薄棺,把朱来福安葬在一块石头下面,那块石头是朱来福自己刻好的。上面写着:朱来福(右),白花花(左)。下面写着,夫妻合葬。朱来福立。时间:1953年9月。
抗美援朝凯旋,1955年授衔,洪学智授上将军衔,听说跟随洪学智当警卫的宋二丹,参加了抗美援朝之后才算把名字真正定下来,如今都喊宋援朝,要么叫宋老红军。其实宋援朝不算老,至于顺二蛋、宋二丹、宋红军还有宋建国、宋国庆等,都不知道了,也许档案里有。喊个名字还要查档案吗?未必。宋援朝升任师长,授大校。
王树声是红四方面军当地人里面授衔最高的,授大将衔,曾任湖北军区司令员、中南军区副司令员,后调中央军委任职,还担任过老区访问团团长。
王树声倒不是刘邦,唱着大风歌回到红安的,也不是项羽,沐猴而冠,而是红安县委、县政府邀请他回归故里,寻访当年打游击在金兰山的战争足迹,家乡也得搞爱国主义教育。来之后,忽然想到“列宁号”飞机,那个朱来福不是说王树声当年是师长,就是他嘱托的吗?那好,也许王大将知道。吃饭的时候,聊起当年红四军战斗事迹,有人就跟王大将说了,王树声感慨地说,虽说百废待兴,我也很忙,你们说“列宁号”飞机,那可是秘密,谁都不知道,只有一个老兄弟知道,这个老兄弟是老赤卫队队长,时间太长了,名字记不得了,不知道还在否。走,去看看。
王大将来到他当年战斗过的地方,在一个山下,确实有一个洞,也叫老虎洞,这个岭也叫老虎岭。王大将指着说,洞旁边有一群古墓,就藏在那里面。
随行人员中有修县志的同志,他们问,朱来福说的是藏在洞里,咋在古墓里呢?
王树声大将笑着说,在当时,也是个大秘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解密了。是这么回事。当时,是想把飞机藏在洞里,这个游击队队长说,藏在洞里安全,而且说出了具体藏在哪个洞里,还说出了安全的理由。一下子提醒了我。你想,我们游击队队长都能想到藏在洞里安全,难道国民党反动派就想不到吗?这就说明,藏在洞里是最不安全的,是最容易想到的,也是最容易找到的。再一个,当时,我就想,也好,让赤卫队员都以为藏在洞里,要是秘密泄露了,国民党反动派必定下苦功夫在洞里寻找,那样就会转移注意力。也就是说,把飞机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才能确保飞机的秘密。
王树声大将说完,在场的人都哑然,随后恍然大悟!
在王树声大将指点下,县里抽调四十多个民工,走到老虎洞对面的一块墓地,挖了一米多深,果然挖到了一堆铁。翻开看,都已经腐烂,弄到县里拼接,还真是一架飞机,只不过已经不能用了。于是,按照“列宁号”飞机大小的原尺寸,又重新做了一个,目前安放在鄂豫皖革命纪念馆大院内。
当时也是秋天,天高云淡,王大将看着一堆废铁,掐着腰,抬起头,刚好一群大雁嘎嘎飞过头顶。王大将感慨地说,大雁要南飞了,也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些游击队员安葬在哪里,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才是经受住考验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才是我们的灵魂。走,去祭拜祭拜,告诉他们,我王树声回来了。
到了,是一堆乱坟岗,上面长满了茅草,还有在风中呜呜发出响声的松树,有多少座坟,已经无法数清楚了。王大将迈开大步往前走,随行人员赶紧拿棍跑到前面探路,分开露水珠儿的茅草,王树声到了朱来福夫妻合葬的墓前停住了,看了看,又围坟墓走了一圈,回到来时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随手接过随行人员手中的棍子,在那块小小的断石前拨弄了一下,注视良久,似乎在回忆。又过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当时是一位赤卫队队长,不会错的,但是,是不是叫朱来福,记不清楚了。我刚才使劲儿回忆,还是想不起来,只想到那个人黑瘦,脸上全是泥巴,在雨中,我忽然想到我死去的一位战友,就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兄弟,这个秘密就交给你了!保重!说完,就走了。
是呀,王司令经历过那么多生死大战,这个事情咋记得呢!随行人员说。
王树声大将好像不太高兴,连说两个“不”字,然后说,你不要小看这个事情,这不是小事,在当时,那可比生命都重要,交给这个赤卫队队长,不仅仅是光荣,那也是很可靠的,也是当老兄弟看待的。我们走得太急,没有问名字,遗憾呀!
王树声对着朱来福的墓三鞠躬说,既然你们都是为了“列宁号”飞机牺牲的,那你们都是老红军了,我王树声可以为你们做证,这里的青山也可以做证。我王树声回来了,代表红四方面军回来了,来给你们鞠躬了,你们不仅仅守住了“列宁号”飞机的秘密,也严守了党的秘密,是值得信赖的老兄弟,是合格的共产党员,都是党的好儿女,也是大别山的灵魂!安息吧,老兄弟!
山间回荡着乒乒乓乓的鞭炮声,随着潺
小溪流淌,一直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