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四章 考验

第四章 考验

如何考验宋二丹是个问题,因为马上要采取行动。

一两个月来,朱来福在管雪梅的精心照料下也得到了恢复,开始能在树林里跑操,能爬到树上采集槐树花和香椿,这些长在树上的蔬菜在季节到来的时候欢快地生长着,给朱来福他们带来了营养的补充。朱来福的胡须开始生长,头发也与野草一起发芽。

吴承轩第二次担任乡长职务,参加县里会议也多起来。这一阶段因为公务繁忙也顾不上照料管雪兰了。管雪兰也落得自由,本来还是花季少女,在春天里就喜爱大自然,经常出去散步。大别山,庙会多,特别是春天,今天是娘娘庙,明天就是观音山,挨着娘娘庙的孤山寺更是香火不断。管雪梅跟她二姐有个约定,就是每个月的初一、十一、二十一三天吃斋,要到娘娘庙烧香拜佛,说的是给吴承轩求子,顺便给父母超度,其实是给管雪梅带食物。因为吃斋,带去的都是素食,有青菜果蔬,还有大米白面,这些东西,足够她一两个星期用。说去说来,时间飞快,眨眼工夫又到这年的夏天。

经过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的剿匪,国民党收效很大。蒋伏生、刘峙分别给国防部报告,大体内容相同。蒋伏生给蒋介石报告:

数月内,经过将士浴血奋战,民团鼎力相助,余匪尽灭,境内安定,路不拾遗。戡乱大局已定,救国之策甚果。

蒋介石收到电文,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手谕国防部给予嘉奖,并抽调军队到江西剿匪,派胡宗南部西进,跟踪剿灭共匪徐向前部。只可惜,徐部已经西窜。四川军阀,带着他们的双枪兵,根本不敌红军。刘得厚、刘文辉、邓锡侯、刘湘等部相继败北,红军根据地也在逐渐扩大。

红军大部队转移了,留在根据地的百万民众笼罩在白色恐怖当中,为了冲破白色恐怖,迎接红军大部队到来,沈泽民让吴焕先、徐海东收集各山头的红军遗孤,重新组建红二十五军。刚组建一个月,就遭到国民党二十万正规军的包围。因为刚组建,战士大多是像宋二丹这般大的小孩子,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童子军战斗力不强,打了几仗,都被打散了。趁此时机,民团之间又开始新一轮的争夺地盘斗争。石生财为了扩大势力,在管雪凤的帮助下,给南京政府打报告,说光山的梅楚平是早期的共产党。

梅楚平是怎么回事呢?梅楚平也是当地人,土匪出身,占山为匪期间抢掠了不少财产,收了不少弟兄,开始叫兄弟会,定居在光山南部新集以北王母观山区。黄麻起义失败,七十二勇士钻进了金兰山,吴光浩往北与梅楚平联系,拜了山头,结成兄弟。

梅楚平是个大光头,豁嘴,双下巴,五大三粗,是少林寺俗家弟子,为人豪爽仗义,给金兰山勇士提供了不少资助,但是匪气很重。在红军鼎盛时期,王树声联系过梅楚平,梅楚平只认吴光浩,不认王树声,还差点把王树声杀了。王树声是通过梅楚平队伍里面的一个老乡逃出来的。逃出来后向军部汇报,军部也派人围剿,终因山高林密,难以找到,再加之战事频繁,最后放弃。

梅楚平不参加共产党,以打劫富济贫为生,心狠手辣,杀人无数。他最拿手的就是“黑狗掏心”:把人逮住了,绑在树上,在旁边现磨刀,呼啦呼啦,逮住的人吓得尿裤子,胆小的听到磨刀声早已吓死。磨一会儿还喝一口酒,喝一口酒之后就用手指头在刀口上刮刮,看是不是锋利。要是磨好了,就剥开衣服,问一句,还有多少钱,如果被抓的人说了就再问一句藏在哪里。就这两句。人称其“梅二愣子”。要是被抓的人不交代或求饶,他就把刀横着,卷卷袖子,一刀见红,拔刀绝气。这还没有完,还要当着兄弟的面扒出心,掏出时心脏还在跳动,真的很吓人。江湖上又称他为“掏心大侠”,背地里都喊他“梅黑狗”。当然,同行就叫他“梅二愣子”。社会上大人小孩都怕他。小孩如果哭闹,只要说“梅黑狗”来了,就跟现在说狼来了一样,小孩子立即就不哭了。

梅楚平势力逐渐做大。先是一百多条枪,威震半个县。到了共产党成立红一军,他也借机招兵买马,又学红军摸黑到县城抢掠,蒙着脸说是“红毛子”,也就是红军。梅楚平也是个笨蛋,那时候红军哪能自称“红毛子”?但是梅楚平就称自己是“红毛子”,也多亏当地百姓不太懂得,只要听到是“红毛子”,就给东西,地主、豪绅赶紧给粮食、给枪,叩头作揖,求其饶命。不到两年梅楚平的队伍就发展到五六百人,他自称团长。其部下也分别称营长、连长。到了红四方面军成立,梅楚平怕被红军吃掉,又带着队伍钻进山里。那时候,战事频繁,红军消灭的也多是蒋介石的正规部队,对于梅楚平无暇顾及,于是红军与之井水不犯河水。

红军打黄安打不下,组织撤退,梅楚平手下有一个营长叫安智寨,与石生财交好。当时石生财民团刚下山,来了管雪凤,带来一批武器弹药,也带来了南京的命令:一是石生财任南五县剿总司令;二是责令石生财联合其他民团,在后面策应,阻击共匪西窜。石生财就派人送信给梅楚平,邀他共同举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安智寨就跟梅楚平说了,许诺成功后封梅楚平为团长、光山县县长。梅楚平对团长不感兴趣,因为他已经是团长了,但是对光山县县长感兴趣。刚好,红军打下光山,杀了县长,如今红军走了,县长空缺,梅楚平也就同意了。

梅楚平带领部队下山袭击了光山县党部,逮捕了不少党员,随后,又协助刘峙剿共,被刘峙封为光山县县长,也算满足。但是,石生财在管雪凤的帮助下,封了南五县剿总司令,梅楚平心里很不平衡:自己是梅司令,还是县长,石生财也是县长,也是民团,民团说到底也是土匪,啥子掏出来都一般长,也不见得多个球,为啥还受他管呢?不服。于是,对石生财的命令置若罔闻。对此,刘峙在时,石生财还让着,刘峙一撤,石生财立即行动,去信邀梅楚平一聚,并说南京来电,共同剿匪,准备提拔梅楚平为师长。师长是啥概念?那可是管辖信阳地区的势力呀。太诱人了。梅楚平想也没想,就来了。

梅楚平有功夫,这几年钻山沟,钻出机灵劲来,看上去鼻眼都是动弹的。他见了石生财之后,见其一反常态,立即警觉。石生财走哪儿梅楚平跟哪儿。该行动了,梅楚平一把把石生财拿住,拿着枪顶着石生财的脑壳,边说边往外走。走到外面,营长安智寨已经牵来宝马。梅楚平松开手,纵身一跃,跳上宝马,正准备给石生财一枪,刚好回手,吴绪红那真是快枪手,只听到“啪叽”,就给了梅楚平手腕一枪,把梅楚平的枪打掉了。梅楚平也顾不上了,对着马肚一夹,说声“驾”,飞奔着出了城门。说时迟那时快,后面安智寨带领一百多人拼死阻击。石生财的民团也是草包,都近不得身,眼看着梅楚平打开城门,出门而去。石生财正在惊魂未定之际,没想到吴绪红上了城墙垛子,不慌不忙,从团丁手里接过步枪,端起来就是一枪,只听“砰”的一声,再看时,梅楚平一个跟头从马上摔了下来。宝马也不走了,围着扒蹄子,呜呜叫,十分伤心。

石生财算是扫平了所有的政治竞争对手,觉得他就是土皇帝,也没有把管雪凤放在眼里。管雪凤自知无聊,刚好戴笠又召她,也就走了。管雪凤走了,石生财就没有顾忌了,想要的东西管雪凤弄不来,自己又不太认识委员长,这样平庸下去又不甘心,于是乎就在“钱”字上做文章。

你不能说石生财想得不对,他跟吴绪红说,赤匪已经剿灭,还有一些残匪放在山里面,那可是我们的生财之道呀。吴绪红很茫然。石生财也不解释,只是说,不要赶尽杀绝。关门打狗,狗急了还会咬人呢。这句话吴绪红懂。于是吴绪红带着兵回县城驻扎,闲暇时给石生财敲诈一下土豪劣绅,弄些钱财,自己也落得一些小费。当然,那时候不叫小费,叫油水。对于长期设点的地方,也在慢慢收缩,譬如凤凰山民团中队,管雪凤走了,吴绪红说管家有财产,应该放些力量。石生财说,谁个养活?那地方人烟稀少,柴米油盐都得从县城挑运,几户老吴家,还有王百胜,都是铁公鸡,不是出血筒子,想让他们出血就得下毛力,划不来。算了,收缩。一句话,这边的天又晴了。

管雪梅说,从二姐的话里知道,要从县城移人到这里居住,他们都不愿意,说这里死人多,戾气重,害怕。二虎的中队走了,石豹换防,带十几个人来,到乡下转了一圈儿,觉得没有油水,又赶紧走了。上一年年底,还有土匪到二姐家抢东西。二姐以为是我们,我说,山里留下的红军少,三两个人也成了病秧子,都躲在山里,没有下山,就是下山了也不会去抢她家。估计是民团捣的鬼,想捞一把,还想栽赃,一举两得。二姐说,也是,但是承轩说知道是假的也要人云亦云,光棍不吃眼前亏。从形势上看,现在是我们集中出击的好机会。目前,我们的任务有两点:一是寻找活下来的,把火种集中起来;二是研究方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杀害我们那么多人,这个仇一定得报。

朱来福认为雪梅长大了,看问题很准,也同意,但是也担心。他说,雪梅,你知道吗?活下来的同志都是意志力很坚强的。这里分两种:一种是害怕,躲过敌人的搜查和屠杀,认为是侥幸,那些放弃信仰的人,虽说没有背叛,但找他们战斗,他们也不干,也不敢;另一种是骨干,信仰十分坚定,躲着,等待时机,但是多疑,不会轻易相信人,要是贸然联系,搞不好会发生变故。你说的集中,虽说是当前的首要任务,但是很困难。咋办呢?

管雪梅也觉得是个问题,但是再危险也要尝试。管雪梅说,我想这样,把任务交给宋二丹,也是对他的考验。要是能找到同志,说明他不是叛徒。若被同志怀疑,也许我们的同志比我们有办法甄别。把这个问题放在行动中考验,你看怎么样?

这一阶段宋二丹表现得很能吃苦,我身体没有恢复,他也很细心。这不能说明问题,能说明问题的还是考验。你这个主意好,但是我又担心,如果宋二丹真的是叛徒,出卖我们的同志,那就危险了。

这个我想过了。管雪梅说,要是宋二丹有这个阴谋的话,也许早就实施了。你受伤躺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期间,宋二丹没有找我们的战友,很能说明问题。另一方面,宋二丹出外讨饭,我们的同志要是发现他是叛徒,还不想法干掉?没有,说明他不是叛徒,至少我们的战友没有发现他当叛徒的事实。不过嘛,你说了那么多,也是我来时才知道的。你说的只是猜测,有些还说不定是敌人的阴谋,是不是真的,只有让他去才能鉴别。

雪梅,你长大了,考虑问题成熟多了。你说得很对,也只能这样。朱来福说,我要是贸然联系,是被怀疑的。你呢,是管家小姐,身份隐秘,也不适合。同时,你长得太像你大姐了,要不是你脸上没有那颗痣,说话声音不一样,我都无法分辨。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把宋二丹喊来,我们研究一下该从哪家着手。

按说,我想的这个办法也不是十全十美,是在拿同志的生命冒险。管雪梅说,也不是十拿九稳就能考验出来的,但是,确实没有别的好办法,那也只好豁出去了。

嗯,雪梅。朱来福说,事情就算定了。人们常说,舍不得金弹子打不到好鸳鸯,你说的“豁出去了”也对,革命哪能不冒险?啥事情都怕,畏首畏尾,会永远出不去,会饿死憋死。再说了,对于宋二丹的行动,我会暗地里跟踪。至于从谁家着手嘛……

管雪梅想了一会儿说,从王百胜那儿下手,怎样?

朱来福在那儿沉吟,这时,宋二丹在洞里把野菜面糊煮好了,出了洞就听见了,也没有思考,就说,我看,应该从吴大麻子家开始。

为什么?管雪梅问。

这个人你们不知道,那是脚板子长疮头顶上冒脓——坏透了。宋二丹说,这个家伙原来是杨山煤矿小老板,有钱。他想过城市人生活,就不买田地,到合肥做生意,生意没做成,还被人骗了一坨子,又回来了。刚回来时可怜兮兮,死乞白赖找到吴家,在吴玉龙家当过一段管家,卖辈的就是他。这个人狗眼看人低,不把穷人当回事儿。吴老爷偷偷找人给他看过相,说他那眉毛往上翘,是不会久居人下的。吴老爷就担心,害怕他与土匪勾结,心想别看他现在跟个哈巴狗似的,到时候指不定会咋样。为了安全起见,就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单搞,委婉地说他是大才,当管家太屈才了。他也以为自己是能人,就想买地。他现在也有个管家叫吴世恒,可是个精明货,对他说,有钱也要等等,你没看共产党要闹事吗?说得吴大麻子心里冰凉。

吴大麻子的管家咋那么护着他呢?管雪梅问。

你不知道,吴大麻子有个妹,长得可俏巴。吴世恒天天看就是看不厌,可把吴世恒的心彻底拴牢了,于是他就死心塌地为吴大麻子卖命。

哦,原来是这样。他妹还没有婆家吗?管雪梅说了这话,扭头看朱来福,有点不好意思,好在朱来福正在观察上山的路,似乎发现有风吹草动。

我当时也不知道,讨饭去多了,就听到一些音儿。宋二丹说,到她家提亲的人挺多,她哥都看不上,非要找个可靠的。啥可靠的?不就是想找个当官的吗?吴大麻子说,如今这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阴,靠不住;靠得住的只有大树,可以挡风遮雨。有人就介绍给吴绪红,那个……哦,你大姐不同意,吴绪红也就作罢。再说了,吴大麻子知道吴绪红不同意,就说,一个团总,还在人家胳肢窝过日子,能有啥出息。说大了就是个“二杆子”,说小了就是个“土包子”。吴小姐叫吴玉环,一气之下离开吴家,到了上海。上海有个“清水港湾歌舞厅”,她就在那儿当歌女,还被一个大家伙包了。也赶得不巧,这时候商城起义,吴大麻子就把钱财藏了起来,装穷叫苦,还把管家辞了,自己下田干活,就给他评了一个中农,还分了田地。他表现积极,见到赤卫队就点头哈腰,刚好区农会的会长老蔡是他在杨山煤矿时候的工头,见到了,叙叙旧,就让吴大麻子参加了农会,成了农会里面的宣传部长。吴大麻子很积极,知道不知道,理解不理解,来个鹦鹉学舌,上面咋说他也咋说。去年,红四方面军败了,他就投靠了石生财,听说还送去一千块大洋。石生财本来把他当共产党的高官准备嘎嘣的,可他说他可以戴罪立功,那个……哦,你姐姐知道了,觉得很好,就放了他。他被放出来后,就去找老蔡。老蔡你知道吧?就是蔡本诚。老曹家的几个弟兄,都是共产党,还是吴大麻子牵的线,他当然知道。找到蔡本诚后,他高兴得不得了。蔡本诚没有斗争经验,警惕性不高,就跟吴大麻子到了吴家,研究如何找到曹氏三兄弟。这三个人分别是曹真、曹金、曹银。曹银跟着大部队走了,曹金躲在山里,只有老大曹真在各处讨饭。找到曹真,没有找到曹金、曹银,搞起义人手不够,曹真又通过他个人的关系,跨区到王庄找到王世虎、王世豹、王世杰三兄弟,又通过他们找到另外几个人,说是都在吴大麻子家以小孩过周岁为由聚会,商量暴动的事情。没想到吴绪红派石虎带百十人,一下子把吴大麻子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在吴大麻子家开会的党员当场就被打死四个,带走六个,第二天就毙了。惨呀!可是谁还为他们报仇呢?听说王庄的三户老王家因为找不到吴大麻子家的地址,延误了时间,才逃得性命,躲进孤山,就是不知道还在不。

孤山,能躲藏?管雪梅说。

孤山虽小,但是往南就是鸡公山,他们很容易跑到那儿去。鸡公山是大别山余脉,大别山走到那儿忽然翘起,形成了一座大山。山上多树,山坎陡峭,别说个把人,就是千把人,到那儿就像掉到海里,人毛都瞧不到,一般来说不容易找到。

朱来福一直咬着牙,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举起手砰的一声砸在石头上,骂道,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就从他下手。一是惩治汉奸,二是震慑敌人。再说了,杀了这个狗东西,让百姓看看,知道红军还在,共产党还在,赤卫队还在。

朱来福因病在山里待久了,也就观察出一点门道。那些蚊子长得花里胡哨,腿细长,肉眼看不到嘴。不叮人时就把长长的喙夹起来,要是找到目标,就学着不声不响,慢慢地、轻轻地附在上面,人不知鬼不觉。蚊子也不是钢铁炼成的,也不是上去就能找到下手的地方。人的某些部位肌肉很紧,蚊子是叮咬不进去的,咋办?很有意思。朱来福没事时在树下坐着思考问题,一些蚊子就以为朱来福是个木头,是个傻蛋,就趴在他的手臂上。蚊子也有掩耳盗铃的时候,它还以为自己多么聪明呢,仍然一声不响地寻找。蚊子寻找下手的地方也很有特点,它不往前进,往后退,退着把长长的喙伸着,寻找柔软地带。最让朱来福惊讶的是蚊子的速度,一旦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就猛刺,在0.1秒的时间内会把你的血吸上来。当一只花蚊子刺进去的时候,朱来福“啪”的一巴掌落下,蚊子变成一个小黑点,躺在血泊里。关键是,血,不是蚊子的,是人的。0.1秒就能把人血吸上来,太可怕了!朱来福也震惊了。

朱来福倒不是被蚊子叮得疼,而是心痛。一夜之间,那些熟悉的脸庞都没有了:白花花,蒋孝智,宋丹丹,还有他娘,还有赤卫队副队长范老六一家。比宋二丹还小的小石头,也没了。就像这场大雨洗涤的白鹭河,一切都被巨浪卷走了,找不到一点伤痕,留下的都是被水冲刷过的带着苍白的河沙,还有被浪头拍打过的萎靡不振的河边小草。那些小草,柔弱地躺在那里,等待着喘息。有喘息的机会吗?恐怕,接下来的是比巨浪还要残酷的霜雪。

朱来福流泪了,抬头看,凤凰山上,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红叶,在翠绿的松树间点缀着,十分醒目。

说到红叶,实际上是两种树:一种是柞柴,一种是枫香树。这两种树在大别山十分常见,也十分泼皮。柞柴属于灌木,枫香树属于乔木。两种树都生活在山里,错落有致,互相照应。柞柴叶像桑叶,嫩叶青绿,老叶酡红。枫香树的叶就不一样,七个叶瓣,像人的手掌,不看柄上的两瓣就会觉得像五角星。枫香树的叶很红,红得滴血。这两种树虽说不是一个科,红得也不一样,但是它们都是山里的风景。秋天,叶子遇霜弥红,在寒风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所有树叶都落,只有青松和红叶还在。青松的叶子是与生俱来的,是可以抵御寒冷的,但枫叶是变化的,从青绿到酡红,是一种品质,也是一种毅力。只有这样的品质与毅力,在风霜当中绽放,才显得格外绚丽。不管是孤独的,还是成群结队的,在深山里,燃烧着树林,感染着人间。

柞柴也好,枫香树也好,长在深山里,到了秋天,好多会被砍伐,送到窑里,烧成木炭,让它们燃烧,即使燃烧了,烧成黑黑的炭,这些树心还是红的,遇到火还能燃烧,还能放射出光和热。想到这里,朱来福想到了红军——是呀,红军何尝不是红叶呢?不,红叶就是大别山的红军,不管是转移到外线的还是留守的,也不管是当地人还是像蒋孝智那样的,都是红军,他们都是山里的一道风景。不管是牺牲的还是活着的,都是美丽的。

朱来福想到“美丽”二字,忽然想到雪梅,转过头看雪梅手里的枫叶,看到她像孩子般一边玩着一边盯着他,有点不好意思,笑笑说,雪梅,你在想啥呢?

我在想,是不是得侦察一下,找到吴大麻子,搞些东西吓唬吓唬他,顺便问一问监狱里还有我们多少同志。

是得侦察。朱来福说,二丹,你呢,联系王庄的同志,你不是说陈天虎你见过吗?知道在哪里,找找,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干。

找可以找,谁相信呢?宋二丹说,这些人都被吓破胆了,躲着呢。

这也正常。管雪梅说,在黄安,刘书记为了联络队员,孤身一人跑到金兰山旁边的老祖庙,找到了扮作和尚的陈金鹤。陈金鹤以为刘书记叛变了,趁着刘书记不在意,一把将其按倒,夺了枪,绑在院子里的一棵柏树上,拷问半天,还是不相信,于是就磨刀,要把刘书记杀了。刚好高敬亭带游击队经过,到寺庙一看,是刘铭榜,才解围。

听刘书记说,像这样的事情发生好几起了。金兰山南边两座小山,一个叫笔架山,一个叫卧佛山。山上有两支游击队,都有七八个人,占山为王,过起了土匪生活。高敬亭派联络员张山峰去联系,到了卧佛山,被看山的逮住了,山大王就问了两句。你是从哪儿来的?张山峰说,我是高司令派来的。什么?什么?哪个高司令?就是高敬亭。叛徒,狗日的,落到我手里,毙了。说时迟那时快,还没有解释呢,就听“砰”的一声枪响。

你知道为啥吗?高敬亭是鄂豫皖特委书记,没听说当司令,当司令,一定是民团的职务,就说明他投敌叛变了。对于高司令组建红二十八军的事情更是不甚了了,所以才发生误会。高司令生气呀,带着四十多人把山给围了。还是刘铭榜解围的。就是这样,高书记一定要杀了那个“山大王”。刘铭榜为其求情,高书记说,记着,杀同志,迟早是要算账的。这个家伙党性有问题,整日惴惴不安,最后叛变投敌了。

那怎么办?朱来福说。

宋二丹说,我觉得还是先侦察,抓住吴大麻子弄点响声,让周围人知道,要是我们的同志,一定会找来的,到时候,我们就会壮大。

哼,朱来福瞪了宋二丹一眼,没有好脸色地说,我看你就是怕死。

宋二丹没有争辩,看着管雪梅。

也不能那样说,二丹毕竟还是孩子,我们都得保护他。再说了,他说得也有道理,从这一点上说,二丹长大了,知道斗争策略了。这一招就叫旁敲侧击,好计。管雪梅说,二丹,你说说我们怎么侦察。

要是你们信得过,我先去打听,看吴大麻子什么时候在家。宋二丹说,再说了,路熟,把地形侦察好,动手也方便。

也行。朱来福说,趁着天早,你现在就下山。

宋二丹迟迟不走,看看管雪梅在场,噘着嘴说了一句:朱队长,我对你有意见。

啥意见?反了你?朱来福说,牺牲那么多同志,你敢说与你无关?

我要是出卖他们,我是杂种!宋二丹本来脸黑,如今黑里带红,一张脸憋得像个猪尿泡。

朱来福还想说,管雪梅说,好了,来福。他还是个孩子,怎么会出卖同志呢?那些同志的牺牲只能说明斗争形势残酷。我们也要吸取教训,不能轻易相信人。

你没有来的时候我早已经感觉到了。宋二丹扭过头对朱来福说,我把你救了,你还以为我害你。几次考验我,你当我不知道吗?告诉你个“朱瞎子”,你要是认为我是叛徒,你算是瞎了八辈子眼了。

朱来福从小害眼病,他妈认为是蹚着了鬼神,就找人看。刚好来了一个瞎子,掐指一算说,你家住宅东边有个古墓,廊檐水从古墓经过,古墓塌方了,把水路截断了,造成水走不掉,只能浸泡在古墓里,所以你家孩子害眼病。朱母相信,让朱来福找铁锨挖,朱来福挖了半天也没有挖到,就骂,是个瞎子也相信。于是把铁锨甩了,不挖了。朱母从屋里跑出来一看,骂道,阴阳仙是瞎子,你也是瞎子吗?瞎子说在东边,你跑西边,挖八年也挖不到呀。朱来福就到东边挖,还真的神了,只三四铁锨就挖到一个古墓,还在古墓里挖出了一盏灯和一个坛子。这件事在赤卫队里讲过。人们就拿朱来福开玩笑,说他是“朱瞎子”。玩笑也是善意,意思是“没谱”。

朱来福没有证据,也不再争论,转个话题说,我们缺少粮食和衣服,马上过冬了,得找吴大麻子打秋风。你去看看,要是找准了,通知我们。

国民党正规军撤离后,吴大麻子就感觉不太保险,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再加之今年春天,石虎的民团也撤到城里去了,吴大麻子更是不安。所以,最近一阶段,吴大麻子特别小心,除剃头外,其余都叫管家办,自己足不出户,在家躲着,观察动静。

寨子东头有个藕叶湖,藕叶湖旁边住着一户人家,也姓吴,是从北方搬过来的,不太知道底细,看着像本分人家。他是个剃头的,头剃得好。别人的钱都收,就是不收吴大麻子的钱。吴剃头说,这是孝敬您老人家的。说得好听,吴大麻子也就常去。

吴剃头有个闺女,十四五岁,长得好看,平日里喊吴大麻子大爹,就是大伯的意思。吴剃头拜托吴大麻子,想说给县长,又怕石生财嫌弃,也就没张口。吴大麻子心想,要是逢着合适的,还真得给保个媒。吴大麻子多心,认为只剃头不收钱,人情不大,怕只怕这里有鬼,吴剃头要是共产党,剃头刀在脖子上一刺啦,自己就完蛋了。这还是次要的,每次剃头,总感到有人盯着自己,睁开眼睛又看不到。吴大麻子不光不舒服,还有点胆战心惊。

民团进城了,吴大麻子就在开会的时候提出来,说是乡区也应该设保安队。县长说,那好呀,保安的报酬你们都知道,每人每月六块,由你们收。吴大麻子一听,一激灵,小九九就拨开了。回来后,他左想右想,又想吃空饷,对于脑门后面的那双眼睛,自认为是多疑,于是甘愿冒风险,干脆先把银子收上来。银子收上来了,白花花的洋钱可眼馋人,抓在手里,手都是颤的,要是发给整天背着枪无所事事的团丁,真他妈的亏!这般想,咋办呢?平时里,为了吓唬麻雀吃稻田里的稻,在稻熟之前扎个草人,放在稻田中央,麻雀见了就会吓跑。吴大麻子比葫芦画瓢,找了几个亲戚,也发给枪,每人给点烟钱,在家吃住,既省下许多的银子,又能吓唬赤匪,这就叫弯腰带把鞋——一举两得。

谁知道共产党不是天上的麻雀,“稻草人”没用。宋二丹探得消息,说吴大麻子在家。朱来福他们去的时候,吴大麻子正陪着一个小女人叙话,屋里存粮多,还有刚收上来的棉衣。

那个小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吴剃头的女儿,喊吴大麻子大爹的吴翠凤。

吴大麻子抱着,吴翠凤太小了,感觉不太舒服,又是蹬又是扒,还在那儿啼哭。吴大麻子哄着说,我会给你好处的,也会给你爹好处的。

我不要,什么都不要。吴翠凤骂,你这个老不要脸的,你是个王八蛋。

我本来就是吴大麻子,咋又是王八蛋了呢?

你就是王八蛋!吴翠凤在穿衣服:爹说让你喝酒,你对我这样,还让我喊你大爹。你不是王八蛋又是什么?

好了,别哭了。吴大麻子说,给你,这么多钱都给你,行不?

吴翠凤看到钱,忍住哭,伸手拿。吴大麻子又攥住了手腕说,现在不行。你要知道,拿回去了,你爹问,你咋说?

吴翠凤愣在那里,看吴大麻子脸上的铜钱窝窝,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就想笑。

我给你存着,等你长大了,加利息给你。吴大麻子说,我倒没事,你要是说出去,不光是嫁不了人,人家还会说你是疯子。我老吴,堂堂做人,十里八村,谁都知道。这也是为你好,不要对你爹说,谁个也别说。

别动!动,我就崩了你!吴大麻子弯腰,贴着脸对吴翠凤说话,吴翠凤早已发现有人来了,藏在门旮旯,这个时候出来了,吴翠凤不知道是谁,吓得也不知道动弹了,只睁着大眼睛看。吴大麻子以为她在看他的脸,当看到吴翠凤的目光在瞅他身后,脸变得煞白,一张稚嫩的脸蛋一点表情也没有的时候,晚了,朱来福的手枪已经抵住吴大麻子的后脑壳。

随后,管雪梅也拿着枪站在吴大麻子面前。宋二丹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在吴大麻子眼前晃来晃去,咬着牙,比画着。

吴大麻子瞪着眼睛喊,来人啊,赤匪来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来。

朱来福说,喊,还喊呀。吴大麻子又喊,还是没人。这是咋回事呢?吴大麻子不再喊了,一下子像个软蛋,知道死期到了,很绝望。吴大麻子赶紧说,大爷,饶命呀。爷爷,饶命呀。我们没有见过面,前无怨后无仇,你们要啥我都给你。

朱来福把头一摇说,啥子都要,尤其是你的这张麻脸,能装好多洋钱。

吴大麻子吓得筛糠,看看裤子,地上呼呼响,已经失禁。吴大麻子在想,瞎家丁呢?到哪儿去了?关键时刻赶紧来救命呀。朱来福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说,你在想你那几个笨蛋家丁吧?他们呀,都赶会去了。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吴大麻子又看看每个人的脸,没有蒙着,说明不是土匪。那是干啥的?心里吃惊,是红军?难道红军打回来了?再斜眼看,不认识,立即侥幸起来——也许他们也不认识我,就是几个不在行的土匪嘛,要不,就是几个饿极了的赤匪。心想,也许他们不知道我的过去。于是说,我参加过共产党,还是宣传部长呢。同志,别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住嘴!啪一巴掌就把吴大麻子的下颌打掉了。吴大麻子嘴歪着,说不出话。朱来福骂道,你个叛徒,今天就是为那些死去的同志报仇的。你做的坏事我们都知道了。

吴大麻子彻底死心了。知道是死,也就不怕了,直起身板,歪着嘴,呜哇呜哇地说,够本了,我吴大麻子,吃也吃过,喝也喝过,赌也赌过,嫖也嫖过。这辈子杀过人,出卖过人。那些赤匪还想通过我给他们搞到粮食,给他们衣服,去死吧。

宋二丹再也忍不住了,一镰刀下去,割断了吴大麻子的脖子。血像喷泉一样往上喷,朱来福赶紧退后。吴大麻子先是扶着床,嘴张了两下,用手捂住脖子,只几下,就像瘪了气的车胎,咕咚,倒在了地上。

吴翠凤见状,叽哇一声,晕了过去。

就是这一声叽哇,惊动了一个要饭的。这个要饭的上前拍门,问道,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家吗?

咋办?朱来福问。

宋二丹说,灭口。

管雪梅说,别怕,我听声音,不像是这家人。我们不吱声,等一等。

正说着话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闯了进来,一看这情景,大声喊,杀人了!杀人了!

宋二丹扭头一看是陈天虎,就说,陈大哥,是你呀,喊啥?

陈天虎看见宋二丹拿着刀,刀口还在滴血,旁边站着两个人,屋里有点暗,分不清是男是女,又低头看见地上吴大麻子抱着脖子在那儿扭,地上淌了一地血,哆嗦着说,你们杀人了?

朱来福手疾眼快,上去就把陈天虎按倒了,用手枪顶着他。

宋二丹说,朱队长,这就是陈天虎,我们的同志,王庄的。王庄有好多党员,队长死了,他们钻树林,要饭,过着野人生活。

朱来福听后,用胳膊蹭了一下陈天虎,骂道,叫唤啥?我们是赤卫队。朱来福一摆头,管雪梅连忙跑到屋里,提了一袋大米,还有半袋麦面,又到里屋找到两条被子和几件棉衣,用麻绳捆住。刚好,吴大麻子家里有尖桶,还有一担箩筐。管雪梅慌得不行,把米和面各倒入一个箩筐里,对宋二丹说,你挑着,我挑棉衣。

这个时候,只听到后院有人喊,老爷,老爷。

在这里要介绍一下吴大麻子的住处。

吴大麻子住在河口下面,是一个岔道的地方。这个地方地势平坦,阴阳仙说,此地叫美女晒丘地。本来嘛,“美女晒丘”有点贬义,但是毕竟也是一官大地,住上了说不定就会出美女,就会当大官。那个时候,吴大麻子有钱,但是人长得丑,腰粗没劲儿,说话还有点女人腔,所以找女人难。好在他有钱,能养活,于是就找了一个大家闺女叫刘倩倩的。别听着名字好听,刘倩倩就是刘欠欠,干啥事情都少一根筋,都二十来岁了,还很贪睡,半夜里还尿床,这还算小毛病,最主要的是不卫生,什么都吃。平日里穿个像睡衣的褂子,两边有两个大布袋,布袋里永远断不了零食,不是生瓜梨枣就是点心糖果,走一路吃一路。能吃能睡,就容易长胖,长胖了更爱睡觉,要是不睡就头晕。

吴大麻子总往城里跑,路途遥远,回来时多半是夜晚,感觉不太安全。为了安全,又能满足,还为了装面子,从红军走后,一两年之内,他就娶了三房姨太太。三房姨太太也很争气,二姨太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其他几个也种好了庄稼,只等到瓜熟蒂落的时候收割了。胖姐不是不知道,但是胖姐不介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吃零食、睡觉,要不就头晕。

吴大麻子住的这个地方,本来周围人就少,经过几次清洗,更是找不到几户。除了村东头藕叶湖旁边住着一个自家的,就没有旁人。最主要的是吴大麻子显摆阔气,娶了姨太太之后,就开始建房。房屋分三层,靠近最里面的一层是妻妾住的。

妻妾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后院建了两层楼,上下十二间,大太太懒,就住在下一层,二太太生了孩子,上楼不方便,住在大太太对面,隔院相望的上面就是其他两个姨太太。中间砌了个花坛,种了许多树木,有石榴、梨、枣子,就是没有桃子。桃子,淘子,有点不吉利,就没有栽种。

第二层院子是吴大麻子办公的地方,规格也和后面相似,就是里面的摆设不一样,多半是粮食、古玩之类。前院就是伙房,还有打杂的、保安的。

按说吴大麻子家里布置也算严谨,朱来福他们是进不来的。一来这天是秋天,孤山寺一年两次逢会,春天一次,秋天一次。刚好这天逢会,管家和勤杂人员纷纷要求赶会,都借口要添置东西,说是快去快回。吴大麻子想打野食,也就爽快地同意了。朱来福他们就钻了这个空当。那些保安,更是皮影子下饭店,人多不纳食儿,更何况都走了呢。

陈天虎看到管雪梅是个女的,拿尖桶有点吃力,就走过去,接过来,一头扎一个,担着就出门了。门一开,就听到后院有小孩子叫,侍候的吴妈站在楼上喊,都死了?小太岁叫了,二奶奶让伙房弄点豆腐脑来。

陈天虎又退了回去说,有人发现了。

管雪梅推开陈天虎说,你是吓傻了?跨出门大声说,知道了,马上做呢。

那边说,你是谁呀?董老头呢?管雪梅说,赶庙会去了,让我来。

这个死老头,就是贪玩。吴妈高声喊,你会做吗?

管雪梅答应,不就是豆腐脑吗?会做。

那好,快端来。小太岁饿坏了!

管雪梅不再说话,退到屋里说,没人,快走。宋二丹,你在前面,我保护。朱队长,你断后。估计河口的岔路有人,拐过岔路就是竹林,到那里就安全了。

朱来福看看周围,吴翠凤还在床上躺着,晕过去了还没有醒来。吴大麻子已经不再扭动,脖颈不再流血,被割处扑哧扑哧冒着红色的气泡,脸苍白,估计已经死了。朱来福想到山上没有锅,就跑到厨房,顺手提了一个锅,大步流星出了大门,向那片竹林跑去。

朱来福刚走到竹林,就听见竹林里有人说话。有个人声音很尖,听着刺耳,说,吴管家,我们哥儿几个还没有玩好,急啥呢?

吴管家说,都走了,只有老爷在家,放心吗?再说了,赶会,人山人海,啥看头?除了人多,还能有啥稀奇古怪的事情?

看来不止俩人。另一个嗓音有点粗,说话瓮声瓮气:咋不好看?有皮影戏,还有花鼓灯,那个演穆桂英的女人,有一对酒窝耶,可得人疼呢。

放你妈的屁,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县城著名的歌星,叫什么曼莉,是我们吴团总的那个……

吴团总的?另一个说,好事。有道是山高皇帝远,他管得着吗?再说了,就是一个戏子嘛。

吴管家真不想跟他们啰唆,就直接说,吴团总知道了,你那肩膀上的“二斤半”恐怕就要搬家啰。

另一个不识相,还在调侃,感叹着说,哎,要是能睡一晚上,就是死球了也痛快。

吴管家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竖起耳朵听,然后说,这条路很少走人,要走也是东家,咋有人来了?说着,朱来福走到了他们面前。

朱来福这时留着大胡子,头发披散着,看起来只有一个黑洞洞的眼珠,跟鬼差不多,十分吓人。管家看见他提着一口锅,也是黑咕隆咚的,就更加感到恐惧。他们擦肩而过,都注视着对方。注视片刻,管家还“嘿嘿”两声,算是打招呼,点点头,带着人继续走。走了二百米左右,管家忽然想起什么说,坏了,我怎么看那个人像赤匪头子“朱瞎子”呢?

另一个说,你是见鬼了,“朱瞎子”不是早死了吗?骨头都烂了,显魂还差不多。

管家说,不对。那口锅是东家的,我认得,去年赶会时我让烧锅的小尿买的。那口锅耳朵是个单耳朵!当时买来了还挨了我一顿臭骂,小尿还顶嘴说一只耳朵也能做饭,要是烧不熟他负责。这一说,惊动了其他两个人,一起说,坏了,一定是赤匪。赤匪抢了东家,咋办?管家说,你们是保安,还不赶快撵。那两个人立即转身追朱来福。朱来福看到管雪梅他们钻到竹林里了,知道安全了,就把锅放下,不走了,转过身,拔出枪,在那儿咳嗽。一咳嗽,两个保安抬起头站住了,看着朱来福,不知所措。朱来福高声说,你们是想死呢还是想活呢?那边没人答话。朱来福又大声说,要是想死,我这就送你们到土地庙;要是想活,日你妈的赶快滚蛋!那俩人,其中声音比较尖的一人藏在一棵树旁,露出半个脸,伸着头问朱来福,你抢了吴乡长家?朱来福高声说,是的,本人是河口赤卫队队长朱来福,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咋了?另一个也找了一棵树作依靠,小声对同伴说,他手里有枪,我们赶庙会,没带家伙,恐怕不是对手。再说了,“朱瞎子”是活阎王,死几次都没有死掉,惹不得!尖声音的那个人说,怕啥?都是人,我是俩蛋泡,他也是俩蛋泡,不比我们多个蛋,怕啥?要是我们放过他,回去了,咋交代?

朱来福一听,想到管雪梅他们已经脱离危险,也没有后顾之忧。一年多了,在大山里受尽苦头,十分郁闷,如今下山,心中窝着一团怒火正没地方出呢,于是也不再考虑后果,瞄准那棵树,啪,就是一枪。

实际上,枪里只有一发子弹,如今放了,朱来福还在瞄准。那俩人听到枪响,子弹打在一棵竹棍上,竹子应声而断,吓得屁滚尿流,喊了一声,妈呀,他真有枪,子弹可不长眼睛,还不赶快跑。吆喝着,三个人拼死命跑了。

朱来福回到山上已经中午了。管雪梅说,你咋放枪?要是惊动了民团咋办?

朱来福说,当时没想。

管雪梅不再说话,看着他。

朱来福坐下来把锅交给了宋二丹,让他把那口小锅换下。那口小锅,是宋二丹在山下捡的,锅底有个大窟窿,只能歪着做饭。那时候也没有粮食,野草野菜什么的,放在锅里煮熟就行了。再说了,白天也不敢生火,还是宋二丹想了一个好办法,在他们居住的山洞旁边有一个小山洞,就在那里支起一口锅,四周用泥巴糊好,在锅灶后面安上一个长长的通气的竹管,竹管接着竹管,一直通向小溪的水里,有了一点烟都通水里了。再说了,山里经常起雾,烟与水气混合,冒上去也分不清楚。竹筒埋在泥巴里,敌人也不容易找到。如今民团回城里了,他们在山里做饭,就是冒烟也不怕。要怕就怕敌人的暗线,瞄上了,搜山,可就麻烦了。

宋二丹很高兴,提着锅说,这回可有好东西吃了。只是没有盐,也没有油。朱来福说,二丹,你去做饭,我们三个开个会,总结一下。

坐在石头上,陈天虎做了自我介绍,他说,这么多年,吓傻了。装疯卖傻,到处讨饭,头毛又长又脏。说实在话,泪水都哭干了,到处找,找了这么多年,只找到王氏三兄弟,他们也和你们一样,在离金刚台不远的五峰岭躲藏,还有几个叛变了。

陈天虎说,那天,我要饭到了东家河,见到了东家河区委书记蔡家望,这个人跟随红四方面军走的,走时是三十二师一个连的指导员。他说他们红四方面军越过京汉线,就回不来了。敌人在后面咬着,一边跑一边打,很激烈,死了很多人,伤了很多人。那年秋天,雨水多,道路泥泞,红军都没有顾上带棉衣,也没有草鞋,多数打赤脚,我的脚都磨起泡了,血水流着。转战到新桥又碰上国民党七十四军阻击,又折回来,跑到桐柏,在桐柏又打了一仗。不能说胜利也不能说失败。打败的是地方民团,敌大部队知道了我们的动向,又派正规军,飞机嘤嘤叫。过了伏牛山,才知道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候,我们的部队有一千多伤员,要是抬着,会全军覆灭。我也受伤了,是脚伤,不能走。受伤的队员在一起商量,要留下来,为大部队摆脱困境阻击敌人。徐总指挥不同意,说我们红军没有丢下伤员的习惯。在红军医院治疗的六个战士,伤势还是很严重的,但是他们听说了紧急情况,坚持爬起来写血书,把家庭住址和姓名都给了认识的战友,让他们活着把信带回家,然后把吃的都分给战友,抱着头痛哭,然后分开,准备用死亡缠住敌人,为战友赢得新生。可是,那些要离开的战友舍不得,有几个还是从小共患难的兄弟,死活要扛着他们,那六个人在万般无奈之下举起枪对着自己的脑袋,喊了一声:红军万岁,共产党万岁,就开枪自杀了。其他伤员写了血书交给了徐总。徐总含着热泪批准了。这时候,我们一千多人反而高兴了。忙着寻找熟悉的战友,让他们活着,为我们报仇,等到打回大别山了,给我们的爹娘报个信:我们牺牲了,值得!我们一起燃起了篝火,一起为即将西行的战友唱歌。唱啥呢?先是唱情歌《月亮爬树梢》:“月亮,月亮啊,你偷偷爬树梢,霞妹呀,霞妹黑黝黝的辫子真好。一股股松散着,两股股紧抱着,哥哥给你一根红头绳,妹子你攥着揣进心口窝。”有个商城起义的战士说,太软,不好,我们唱《八月桂花遍地开》吧。于是,他起了一个头,大家唱起来:“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啊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哈,张灯又结彩呀哈,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唱着唱着,大家呜咽,一千多伤员,或躺在地上,或跪在战友面前,或站着,用手,用嘴,用脚,把心爱的东西掏出来,赠给战友,祝福他们打胜仗,为我们报仇。我们纷纷把粮食解下来给战友,把子弹给战友,让他们吃饱,有了子弹多杀敌人。那时候,最缺的就是粮食和弹药。我们翻过铁路线,群众给我们备了五天的干粮,大多都是炒小麦,这些干粮见水,都泡涨了,但是我们都舍不得吃,过去四天了,都还有半袋子,都送给战友了。要远征的战友,他们接受了我们的馈赠,含着眼泪把他们的手榴弹留给我们。我们知道,他们也知道,我们不会当俘虏,万不得已,会与敌人同归于尽。

战友走了,在过桐柏山时,又打了几仗,很艰难地到了四川。我们留下来了,分散到不同的山头,先是阻击敌人。敌人太强大了,在山上,不时听到手榴弹的爆炸声,每一颗手榴弹炸死敌人也炸死自己,可是我们的战友不怕,最可怕的是敌人不近身,老远就放枪,把我们的战友杀死,或打残废,再捉住。最可怜的是在桐柏山一个叫长啸坡的山沟里,敌人捉去手无寸铁的红军战士三百多人,他们是重伤员,手脚都不能动弹,在山沟里藏着,被发现了,全部被活埋。也有少数活下来的,他们各找出路,分散突围。我们听着不同的山头不断传来爆炸声,还有咬牙切齿的痛骂,撕心裂肺的号叫,都是我们的同志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声音。

那时候,我没有藏在山洞里,爬着下了山,到了一个村庄,我把脸糊弄成锅铁一样,爬着要饭。也碰见了几支国民党军队,他们问我,我不说话,装哑巴,打着手势。他们检查我的伤,有个人说,不是枪伤,是刀伤,问我是怎么受伤的。我比画着,说是地主老财用刀砍的。另一个像军官模样的人说,也像。也是的,这么脏,还不如死了。说着,就掏出枪要毙我。另一个参谋说,团长,四周都是兵,还有老百姓,一个要饭的都杀,影响不好。团长抬眼看看端着枪的士兵说,算了,放了。我就这样一路爬着,要饭回来的。

陈天虎说,在还没有见到蔡家望的时候,我死的念头都有,可是见到了,听到了,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听说,红四方面军到达了四川,在那里创建了革命根据地,发展很快,具体发展到什么程度,蔡书记说,要是这样下去,不到两年就会打回来。这就是希望,我们要为这个希望活着。

朱来福说,我说嘛,敌人为啥没有再搜山,原来都跟到四川去了。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好消息,我们有了喘息的机会,利用这个空当大干一场;坏消息,就是为我们的部队担心呀。这么多疯狗,他们打得过吗?

管雪梅一直盯着朱来福,这时候才说,来的时候,刘书记也是这样说的,他也是从桐柏山爬回来的,他说,要利用这个机会展开斗争,成立游击队,利用山高林密的地理优势开展游击战争。

啥叫游击战?陈天虎问。

我们今天就是游击战。朱来福说,我在这里养病,雪梅已经跟我讲了,我懂了。我想,我们一方面打击敌人,惩治那些恶霸还有民团头子、叛徒,为人民伸张正义。另一方面,还要自保。毕竟大部队走了,力量单薄,我们要善于斗争,利用优势开展斗争,还要联络我们的同志,发动群众,壮大队伍。

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管雪梅含情脉脉地看着朱来福说,你们组织游击队,队长朱来福,副队长陈天虎。联络王氏三兄弟,还有宋二丹。从这一阶段看,宋二丹也在走向成熟。我想,时机成熟了,就吸收他入党。我该走了,来福、天虎,你们两个利用时间找人把头发理理,研究下一步斗争方向。刘书记等急了,翻山越岭,还得几天,我该回到黄安了。

你别回去,朱来福说,你来当书记吧?

那不行。我走的时候,刘书记告诉我,让我传达精神,做好游击战动员,搞好后,务必回去。

要是这样,那我送你。朱来福说,我知道这里到黄安很远,得翻十几座山,再说了,石生财民团还在二道河设卡,要是碰见了不好办。

不用,我知道。我会小心的。管雪梅心里难过。这个时候,宋二丹做好饭,是一两年也没有吃到的白米干饭。大家闻着,香气喷人,就感到饥肠辘辘,实在等不及了,没有碗,朱来福就跑到溪水边,拽了几片荷叶,又折了两个树棍,递给管雪梅说,吃吧,你受苦了。

管雪梅流出了眼泪。她从朱来福手里接过荷叶,用树棍挑了一坨饭,吃着,看着。就在这个时候,宋二丹发现溪水旁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没了。宋二丹急忙大声问:谁?

管雪梅也惊讶,赶紧放下荷叶,站起来掏枪。朱来福一个箭步挡在管雪梅身前,转过身说,雪梅,你别动,我们先看看。说着,问宋二丹,发现了什么?

宋二丹没有说话,还在猫着身子寻找。这时候陈天虎说,我也好像听到了声音,一定是人,难道被敌人发现了?我们来时,有人跟踪了?

朱来福一下子想起来在路上碰见的那几个人。

从王大望来我们乡,三个人一起回忆当时看到的手抄本之后,原计划第二天王大望还要回老家看望父母,我们也就不便跟去,所以,再详细讨论那本书的细节也就成了“回来再说”。十多年过去了,王大望再也没有回来过,胡曼莉也跟着老公调到省城,有好多谜团因为时间而变得模糊,以至于想弄明白只有回忆和猜测了。

在回忆当中,我记得胡曼莉和王大望都说到一个人,就是女特务还有一个妹妹,这个人在这本书里出现过。我当时问过,是哪个妹妹?胡曼莉说,就一个妹妹,还能有俩妹妹吗?王大望说,你记错了,女特务还真的是姊妹仨,这个妹妹是小妹妹,书里说,跟着共产党走了,在解放战争当中牺牲了。

胡曼莉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但是书中没有提到这个小妹的生死,只是说,这个小妹长得特像她大姐,因为特像,还扮成她大姐的模样,带着游击队袭击过商城县城,打死、打伤不少人,临出城时,吴绪红掏出枪准备打,盯着背影,想起管雪凤,又放下枪。吴绪红是神枪手,要是开枪,别说管雪梅坐在白马上,就是坐在飞机上,也照样打下来。

王大望拍拍脑袋说,记错了,有这么个人物。你看我,读手抄本读多了,把人物搞混淆了。是有这么个人,没结局,只是说,最后成了老红军。

我当时已经看过奶奶的日记,对奶奶日记里面的记载也知道一些,我知道他们说的与我奶奶的记载相似,只是在某些细节上有些出入。改革开放了,奶奶担心的事,我们也不再担心。因为没有顾虑,所以想知道里面的传奇。我当时记得奶奶的日记里面记载有她三妹的一些事情,也想印证一下,我就说,我看过奶奶的日记,你们说的《一个女特务》,写的还真的就是我奶奶呢。

两人惊诧,都瞪着不相信的大眼睛看着我说,你奶奶当过特务?

我说,不是的,我奶奶也是姊妹仨,我奶奶的大姐也叫管雪凤,是个女特务,就是你们说的,我奶奶是老二,奶奶的妹也叫管雪梅,是老三。你们说的,就是我奶奶家的故事。

这就奇了怪了!两人同时说,你说说你奶奶日记里面的故事,让我们听听。

我说,那行,凭我的记忆和后来的考证,我就把大概说一说,你们两位听一听,是不是《一个女特务》后面记载的。你俩也知道,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读完这部手抄本。

奶奶的日记里提到三妹,写得模棱两可,但是从字里行间,能看出奶奶还是很想念她的这个三妹的。对此,经过整理,大致是这样描述的:

三妹叫管雪梅,小我两岁,非常可爱,扎着两条大辫子,很顽皮,经常翻着大眼睛问大姐问题,什么地下还有人不,要是有人他们咋活呀,地下有没有吃的,还问为啥那些人当乞丐。大姐很烦,每次都不给她好脸色看,还训她,说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大姐还挖苦说,我的三小姐,你别傻乎乎的好呗,你生在管家,上有父母罩着,下有姐姐哄着,就是掉进蜜罐里了,还说那些勺话。三妹也不生气,撒娇说,你们都是姐,就我老小,不会就问,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管大姐怎么训,她照样乐呵呵的。三妹爱问,但急爱问一些不沾边的问题。三妹也爱学习。在娘娘庙里学习,第二年春,朱来福、吴绪红也去了,蒋先生也让他们旁听。蒋先生教书,既严肃又太过死板,提不起精神,还说些都听不懂的话,所以大家都不太爱听。比如说,这个社会不公平,有人吃香的喝辣的,有人就没有饭吃。吴绪红说那是因为没有好好干活。蒋先生说,朱来福,每天都干活,起早贪黑,他有饭吃吗?这就是穷人。雪凤一家就有饭吃,雪凤干活有朱来福多吗?吴绪红激动地站起来说,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不可比。老师听了笑笑,也不再反驳。三妹站起来指着吴绪红说,我知道老师为啥笑。蒋先生不再笑,感到好奇,就问,雪梅,你说说。三妹接着说,他,吴绪红,穿着厚厚的皮棉袄;他,朱来福,单衣薄衫,让他俩换一下不就知道了。吴绪红气得脸通红,抢着辩解说,这是我爹妈给我的,咋能换?大家都笑了,只有大姐没笑,一直低着头。下课,大姐扇了三妹一巴掌,骂道,你是勺呀,吃里扒外。三妹没有哭,走了。

过了这个时间,三妹还是大姐长大姐短的。有一次在凤凰山那棵迎客松下凉风,我俩坐在一块儿,我问,小妹,大姐打你,为啥不生气呢?三妹扭过头说,她什么时候打我的,我不记得了。敢情是小妹忘性大,我也就不想提,在那儿一边乘凉一边想着问题。

三妹说,二姐,你说说,蒋先生说得对不对?把我问得一愣。平时,我很少考虑先生说的观点。譬如说,都是人,生下来没有牵挂,所以说应该都一样,应该平等。这句话也引起了争论,有人说对,也有人说不对。大姐还说,蒋先生不尊重历史。人,生下来是平等的,但是前生修行是不一样的。有人在前生做了坏事,托生穷人家就是让他受罪的;有人做了好事,这辈子就该享福。这也叫平等。

蒋先生问,雪梅,你说说。三妹看看大姐。大姐说,你个小勺,先生让你说,你不说,可别后悔。三妹说,我要说就有点长,怕影响上课。蒋先生说,说吧,大家听听有没有道理。

那好,我就说了。三妹咳嗽了一下站起来说,我是这样理解的,不,也不是我理解的。为啥我们国家老受外国列强欺辱?难道说我们国家的人都没有修行好吗?不是,还是我们落后了。大家都在寻找答案,谁个找到了呢?孙中山!我没有见过这个人。大家一下子笑了,蒋先生也笑了。三妹怯生生地说,我真的没有见过这个人呀,我也不知道这个人长什么样,都叫他“大炮”,估计长得又黑又高,要不咋叫“大炮”呢。

大姐插话说,大炮,不是你那样理解的,是能吹牛的意思。

我不管啥意思,三妹继续说,就说五四运动,大家都知道的,推翻了清政府。这个清政府腐败得很,统治我们长达二百多年,快三百年了,难道说我们都是作恶多端的,罪有应得的?我看不像。这是为啥呢?就是蒋先生说的,这个社会还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不公平。我记得先生给我们上课,讲到了《诗经》中的《硕鼠》,大家都会背,里面这样写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称为圣人的孔子就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看来还是社会不平等呀。

说到这里,大家都不再笑了,有人还鼓起了掌。

不说远了,还是说那天在迎客松下发生的一件事情吧。

三妹问我,大姐干啥?为啥没来上课呢?我说,大姐说她身体有点不舒服,还听爹说,大姐想到大城市里去,是到郑州还是到武汉,犹豫不定。三妹说,当然到武汉,听说那里人思想进步,可以学好多东西耶。我说,大姐跟我说,想当贵夫人。爹也说了,大姐命贵。还说我们三个命都很好,将来会为管家祖宗显耀。三妹不说话,向我靠近,很神秘地小声对我说,你没有看出问题吗?蒋先生好像很喜欢大姐耶!我当时听到耳朵嗡嗡响,就说,胡扯。蒋先生都三十多了,大姐才二十挂零,差十多岁呢。蒋先生差不多跟爹一样大了,咋行?可别胡说。你这张小嘴呀,没遮拦,有也说无也说,将来会吃亏的。三妹也不说话,还是笑。过了一会儿,站起来说,走,回家去。

从那以后就各奔东西,再也没有见过三妹了。听说她参加了赤匪,不知道是真是假,真可怕。反过来一想,也许是真的。只是赤匪的大军败了,小妹是跟着走了还是留下来了,真的不知道。爹妈死得好惨。我也在调查这件事。承轩说,好像不是赤匪所为。有道是,杀人不过头点地,赤匪不会做出杀了人还把头挂在树上的事情。像仇家干的。

爹得罪谁了呢?大姐说是蒋孝智,还说蒋孝智就是个白眼狼。爹给他吃给他喝,他还不知足。至于如何不知足的,大姐没说,话里有话。我猜测,就像三妹说的,对大姐不轨。大姐说,蒋孝智就是个要饭的,来到这里,爹高看一眼,给他供着。可就是这样,还想干坏事,隔三差五找我,问我这问我那,还给我好多书看,都是鬼话,有啥看头。我都给扔了。还跟我说,雪凤,你就是山里的凤凰,只要立志,一定会展翅高飞的。说这话难道我不知道是啥意思?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那眼神,恶心!我赶紧走了。回家,跟娘说了,娘也很惊诧,想了想,对我说,平素里,蒋先生还算是正人君子……说到这里,娘就不多说话了。估计娘跟爹说了。吃饭的时候,爹说,凤,要不要出外学习?我跟你娘说了,我们同意。到郑州还是到武汉,你自己拿主意。我当然要到武汉

凤,有出息了,回来了就把蒋先生杀了,给爹妈报仇了。但是,不知道咋搞的,半夜我就被噩梦惊醒好几次。爹,没有头,跑到我面前喊冤,找我要头;妈,全身是血,很伤心地在哭。我哭着醒了。我觉得爹妈的仇没有报。

三妹还没有死,一定没死。因为梦里没有梦见,说明还活着。

从整理的日记看,三姨奶真的失踪了。解放了,也没有她的消息。爹跟我讲到朱来福的时候提到过。说解放后,朱来福被抓了,因为他到县里告状,说“列宁号”飞机就是他负责掩埋的,难道说他还不是红军吗?县委书记说,虽说你参加革命时间长,也合乎红军的条件,但是没人证,更没有档案,无法确定。朱来福说,王树声算不算人证?县委书记一愣,问,你认识王树声?朱来福说,咋不认识?那时候,就是他交给我的。县委书记心存疑虑,虽说知道王树声,但是没说,只是说,要是能找到王树声写证明,当然算。那时候,消息闭塞,朱来福不知道王树声在哪里,书记这么一说,把他难住了,因为朱来福也不知道王树声是否还活着,就是活着,也不知是否改了名字。

朱来福又想到陈天虎和王氏三兄弟,还想到管雪梅,但是这些人都找不到,也就是和王树声一样不知道去向,说出来也是白搭,于是,只能等。等不是办法,朱来福就想到我奶奶,就说管雪兰可以证明。书记嫣然一笑,觉得朱来福就是个骗子。因为那时候,打击反革命还在风头上,你说已经枪毙的大地主吴承轩的小老婆可以证明,这不是开玩笑吗?书记就不客气地说,朱来福形迹可疑,是不是台湾留在大陆的敌特分子,不确定,按照上级要求,先控制起来再说。于是,就把朱来福给抓了起来。

朱来福闷在监狱里,整天胡思乱想。想去想来,“列宁号”飞机就成了他的一根救命稻草,在审问时就说出了经过,说得活灵活现,公安部门还做了记录,宋局长审阅记录,在案卷里,朱来福提到过管雪梅的事情。

朱来福和管雪梅掂着枪躲在小溪边一棵树根下面,大声喊,谁?那个人站起来,是个秃子,举着手说,我是王世杰,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我是你们的同志。

陈天虎一看,忙说,朱队长,别开枪,他是王世杰,是我们的同志。

王世杰站起来说,我知道你枪里没子弹,只有一发子弹,还打出去了。

朱来福一惊,故作镇定地说,不信你试试?

王世杰放下手说,说着玩的。我来有重大事情要告诉你们。

王世杰是个大高个子,长脸,秃头,瘦不拉叽,像池塘边儿的霸王草,目光倒是炯炯有神。从溪水边一跳,窜出一丈开外,眨眼就到朱来福旁边。

朱来福吓了一跳,身子一歪,让出道儿。王世杰从朱来福身边经过,到了大锅面前,用鼻子嗅了嗅,吸了吸说,饭好了,真香。我想吃点。说完,拿起地上的荷叶,抓了几把干饭,放在荷叶上,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陈天虎说,世杰,我到处找你,听说你们在五峰岭,就是找不到,大哥、二哥还好吗?

王世杰也顾不上说话,一边吃一边点头,嗯嗯几声。

陈天虎说,他们咋没来?

只几分钟,王世杰居然吃完了,扭过身说,饿死我了,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

陈天虎说,你在说瞎话,现在是秋天,到处都是吃的,不说下到村庄,就是在山里,也有好多吃的呀,你为啥说没有东西吃呢?

唉,你是不知道,三天三夜,我都在守着你们呢。

啊,管雪梅感到惊讶,看看朱来福,一脸茫然。

陈天虎又说,为啥守着我们?

这个地方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那天,我走到谷底溪水旁边,又饿又渴,坐下来休息,看见哗哗流水,就到旁边洗把脸。溪水清澈见底,低头一看,从水里冒出一股股像雾的东西,再仔细一看,是从水底的一根竹筒里冒出来的。心想,奇怪了,竹筒咋冒烟呢?这说明是人为的。这里一定有人,有人在上面做饭。我就顺着竹筒瞄到这里,原来是个山洞,洞里真有人,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从情况看不像土匪,于是我就在旁边观察。第一天是个女的出来了,就是她。王世杰指着管雪梅说,当时,她掐着腰,走出后往四下看看,没有人就下山了,到了响龙潭,在那里逮了几条鱼。回来之后,一个长毛中年男人出来了,是朱队长。我是听这个女的喊朱队长。两个人说着话,把鱼杀了,炖了鱼汤在那儿喝,喝着说着,说宋二丹还在要饭,留一碗给他,要到饭了,一起吃。我本来想上去要点东西吃,就在这个时候,听朱队长说,我不是真的让他去要饭,我是让他去打探吴大麻子的消息,最主要的是考验他。我一愣,原来你们对宋二丹不放心。我也不了解宋二丹,就没有出去,也想观察宋二丹。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宋二丹回来了,就把情况说了。本来嘛,我也想出去,跟你们一起去打吴大麻子。吴大麻子太坏了,害了我们那么多同志,杀了他也不解恨。但是宋二丹隐瞒了一个情节,他说吴大麻子有可能在家,也有可能不在家,吃不准。因为吴大麻子爱到藕叶湖吴剃头家去,让吴剃头的女儿吴翠凤到他家玩,说是外出带了一些好东西。吴翠凤半信半疑,看她爹,她爹说,你大爹让你去你就去。这个情节宋二丹隐瞒了。

宋二丹插嘴说,我不知道呀,我听管家说的,说吴大麻子让他们都赶会,赶罢会到吴剃头家喝酒,他一个人在家清静清静。我以为吴大麻子有啥事情,吃不准。

那是我错怪你了。哦,你们也吃饭,吃着我说着。王世杰说,所以我就没有出去,害怕宋二丹在吴大麻子家反水,害了你们,就在暗处盯着。你们去吴大麻子家,我早一个时辰到了,都看到了。我是在梁上蹲着。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们愿意先听哪个?

嗯,啥事情这般神秘?朱来福有点不耐烦。

不是我说得神秘,是事情发展得奇怪。王世杰说,朱队长,吴大麻子没死,还活着。

什么?大家都惊讶万分。朱来福说,不可能,我是最后走的,临走了还对着他的屁股踢了一下,一点也不动弹了,咋没死呢?

真的还活着。王世杰说。

谁也没有宋二丹惊讶,他脸煞白,手颤抖。因为在吴大麻子脖颈上来的一镰刀,就是宋二丹干的,当时吴大麻子抱着脖颈,血直喷,吴大麻子捂着,摔倒在地上,血流干了也是个死,咋能说没死呢?

你们当时太慌张,哦,你叫管雪梅,王世杰说,管雪凤是你啥人?

是我大姐。管雪梅说。

王世杰一跃而起,伸手就去按管雪梅,好在管雪梅在朱来福后面,人影晃动,朱来福急忙侧身,把王世杰挡住了。尽管如此,王世杰还是抓到了管雪梅的一个肩膀。朱来福立即出手,也抓王世杰的手臂。朱来福手臂一麻,没抓住。虽没抓住,王世杰抓管雪梅的那只手也松了。陈天虎赶忙大叫,世杰,你想干啥?

陈天虎这么一叫,管雪梅手里的荷叶也掉了,顺手抽出手枪,对着王世杰问,你想干啥?

你说我想干啥,我要杀了你这个坏蛋!为死去的亲人报仇!王世杰还在往管雪梅身上扑。

朱来福站在面前,没有抓住王世杰的手臂,只能抱他的后腰。王世杰经朱来福一抱,没有站稳,向前扑。王世杰十分矫健,刚扑下,就用腿一顶,把朱来福的手顶开,一跃而起。朱来福还在地下,坐起来时累得气喘吁吁。宋二丹和陈天虎也反应过来,拦住王世杰,怒目问,干啥?

朱来福爬起来说,世杰,慢着,误会,是误会。

什么误会?王世杰说,她姐杀了我们多少人,还误会!我要杀了她为死去的战友报仇。

说是说,但是行动已经停下。朱来福大声说,难道我们不知道她姐是大魔头吗?但是你知道不知道,她姐是她姐,她是她,她是我们的同志,她叫管雪梅,黄安派来的,是党员!

王世杰似乎想起什么,看着管雪梅说,你真是我们自己人?

管雪梅十分生气,但是也没有办法,只能点着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朱来福让王世杰坐下,这才说出管雪梅姊妹的故事。宋二丹也说,是真的。我们队长就是被管雪凤杀的,没有杀死,我才救了下来。再说了,队长一家都被管雪凤杀了,这个仇我们得记住,得找管雪凤报仇。雪梅是我们的同志,是自己人,不能伤害!

王世杰这才含着眼泪,准备跪下给管雪梅道歉。管雪梅笑起来说,你咋还下跪呢?

王世杰没有下跪,改成抱拳说,我本来是少林俗家弟子,回到家里,父母都被我那湾的地主盛世才逼死了,我一气之下,杀了他一家八口,邀大哥、二哥反了,跑到山上当土匪。蒋先生路过五峰岭,才跟他下山闹革命。我们都参加了周维炯的部队,大哥在一次战斗中负伤了,送到斑竹园后勤医院,还没有好呢,二哥在攻打金寨重镇时被敌人捅了一刀,也弄到后勤医院。红四方面军转移,我就留下来侍候大哥、二哥。敌人发现了后勤医院。蒋伏生带着大军直扑过去。我救下了大哥、二哥,把他们弄到五峰岭藏起来,待我下山再去救人,已经被蒋伏生的一个团长全砍了。

哦,原来如此。朱来福说,你刚才说的,吴大麻子没死,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么你说的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那好消息是啥呢?

吴大麻子没死是个好消息。王世杰说,吴翠凤死了才是坏消息。

朱来福问,这怎么说呢?

大家都很茫然,王世杰不得不解释说,就目前来说,敌人十分猖狂,还是躲藏为妙。特别是凤凰山一带更要小心。因为凤凰山不大,虽说与金刚台、黄柏山紧密相连,但是敌人要是知道我们躲藏在这里,实行包围,从后面截断,那就是瓮中捉鳖。

吴大麻子是个叛徒,现在靠出卖战友取得信任,还当上了乡长,与河口乡吴承轩并列,当然吴承轩没有这个家伙坏,但是都是国民党在册的人,要是杀了,民团就再来搜山,到时候,赤卫队就会再次遭到破坏。

王世杰还说,这一阶段,我要饭要到城关,敌人好像在撤兵,此时正是地下活动的好时机,趁此,首要任务是找到战友,发动群众,扩大赤卫队,积蓄力量,再度与敌人周旋。可是你们却把敌人的乡长杀了,敌人还不反扑?要是敌人来了,山里面的这点火种也会被扑灭。吴大麻子没死就好。吴大麻子这个人,他没死也不敢去县里汇报,因为他爱面子,心疼钱,还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他要是到民团汇报了,民团的人就会来,住在他家,吃在他家,到时候比杀了他还难过。吴翠凤死了,是投水淹死的。为什么要投水,是因为被吴大麻子抱着。吴大麻子被杀,吴翠凤被惊吓,一时想不开,就投水了。这孩子也是的,咋就想不开呢?她这一想不开就把吴大麻子的罪行掩盖了。吴剃头以为她在吴大麻子那儿很好,只是撞见了赤卫队,才把他女儿弄到水里淹死了。我们与吴剃头算是结下梁子了。吴剃头一定会到处宣传,说是我们杀了他的小女儿,在群众中的影响一定很坏。我们要发动群众,会很困难。吴大麻子醒来之后,知道吴翠凤死了,也会把罪责推到我们头上,到那时,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王世杰说完,大家都认为他说得有一定道理,只是把吴大麻子没死说成是好事,有点牵强,不太好懂。管雪梅听了,更是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她说,听了王世杰说的,好像都有道理。我认为,世杰被敌人吓唬住了。我是从黄安那边过来的,那边的斗争形势比这边更加残酷。红军刚走,刘峙就带领大军来了,地方民团也跟着起哄,也有许多像吴大麻子这样的人靠出卖同志活着,但是大多数还是坚强的。刘铭榜是随着红四方面军走的,到罗山,挨了一枪,刚好打在腿上,就掉队了。战友把他藏在一个老乡家里,在地窖里待着,追兵过去了,他就从地窖里出来了。这个时候,腿还没有好,子弹也没有取出来。刘书记就靠要饭回到了黄安。刚回来就碰到盘查。刘书记是湖北人,口音重,不得不装哑巴。不管敌人咋问,都是啊啊,敌人就把他弄到牢狱里,找人辨认,没有人指认他。那些战友,好多都在牢狱里。刘铭榜的远房兄弟叫刘铭光,也被捕了,见到刘铭榜跟没见到一样,等到敌人都睡了,两个人才说话。此时,刘铭榜才知道,他这个兄弟就是在山上饿极了,下山找到他的亲戚一个叫蔡凤志的地主,在红军到来时他也参加了红军,红军一走就叛变了,跟吴大麻子一个类型,但是刘铭光以为这位亲戚可靠,就去了。去了,不但没给吃的,反而给抓起来了。刘铭光告诉刘铭榜,出去之后一定要为他报仇雪恨。刘书记就记下了。刘书记又瘦又矮,敌人见他不说话,再打也不说话,诱骗也不说话,就找来医生给他看病,医生出去后说,是个哑巴。敌人不想管饭,也就放了。刘铭榜上了金兰山,找到战友,我就是那个时候见到刘书记的。刘书记分析形势,认为对待敌人不能手软,不仅要针锋相对,还要运用智慧打击敌人。要是手软,敌人会更加猖狂,我们的同志会失去信心。赤卫队员郝大国,常年打赤脚,走路飞快,号称“赤脚大仙”,性格就像这位王世杰兄弟一样,直来直去。郝大国说,刘书记说得对。昨天,我饿极了,就下山找姑父,姑父外出了,姑姑在家,半夜拍门,姑姑问是谁,他就报了姓名,姑姑吓得半天没开门。再拍门,姑姑从门洞里塞出一包东西,是干饭坨子。姑姑说,你赶快走吧,要是被狗仔队发现了,我一家就没命了。特别是保长蔡凤志,无恶不作,他连你们都出卖了,要是他知道了,俺全家就完了。侄儿,你姑父走了,你就躲到别处,越远越好,可别再来了。俺也是家大口渴的,求求你了老侄子!说得相当可怜。郝大国回到山上,大家把干饭坨子用水煮了吃了,刘铭榜边吃边说,这样下去不行,就是敌人不围剿,我们也会像没油的灯,自动熄火,也会被饿死、冻死、困死。我们应该积极争取主动。

在艰苦的环境中,刘书记带领赤卫队员昼伏夜出,实行游击战,狠狠打击民团,惩治叛徒恶霸,收到了实效。短短三个月,赤卫队改成游击队,原来只有十多人,现在发展到二十多人,我来后可能还在发展。老百姓也知道红军没走,红军没有完蛋,不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实际上,我们留守的人员还在增加,还在反抗,还在斗争。那个大坏蛋蔡凤志被游击队干掉了,民团也没有报复,还说杀得好,这种人就让人瞧不起。老百姓只要听说游击队来了,就主动开门,给引路,提供情报,配合行动。同志们,那时候是冬天,零下十几摄氏度,冷呀。形势那么严峻,条件那般艰苦,作为刘铭榜书记都能找到斗争的道路,我们为啥还要犹豫呢?

王世杰听后很激动,立即站起来说,同志们,不是我怕,我是为同志们担心呀。你们知道不?敌人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血流成河呀。白鹭河、灌河里的水能吃吗?两个冬天过去了也不能吃呀。我一时鲁莽,还望雪梅同志谅解。

管雪梅笑笑说,我还要表扬你呢,这说明你警惕性高,时刻为同志们的安全着想呀。

朱来福说,雪梅来了,给我们带来了新的精神和新的斗争经验。刘书记现在是鄂豫皖特委书记,也是我们的书记。今年春天,刘书记派雪梅同志来金刚台凤凰山寻找我们,找到我和二丹。那时候我受伤很严重,死里逃生。雪梅侍候我直到我好,给我讲了许多道理,那些都是我们的同志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十分宝贵。雪梅要走,这是刘书记的指示,我们不能拖后腿,但是我们要保证雪梅的安全。如今人手少,散落在凤凰山周围的赤卫队员、共产党员还需要我们联络。这是个发展的空当,我们要利用好,按照雪梅带来的指示办。雪梅,你说说。

那好,我说。管雪梅说,刘书记在我临走时交代,要在金刚台周围找到散落的共产党员和赤卫队员,重建党组织,党的武装改为游击队。有了组织,有了武装,就好办了。所谓游击队,就是赤卫队,就是采取游击战术打击敌人的革命队伍。所谓游击战术,就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躲,保存实力,有效地消灭敌人。党组织建立,主要是领导和组织发动群众。现在我宣布,成立凤凰山游击队,队长朱来福,副队长陈天虎,队员王世杰、宋二丹。凤凰山游击队隶属商城游击大队,目前还没有找到商城游击大队,人员也不知道有多少,但是我相信,商城游击大队存在。所以说,在商城县,暂时由凤凰山游击队代理商城游击大队工作。凤凰山游击队设立党支部,就叫凤凰山游击队党支部,党支部书记朱来福。陈天虎,你是哪年入党的?陈天虎说,我是1930年10月。王世杰,你是哪年入党的?王世杰说,我是1929年11月,周维炯第一次打商城县城时我参加了红军,入了党。管雪梅说,你党龄长,就担任副支书,陈天虎任支委。你们看怎么样?三个人都同意,宋二丹偏着头,眼睛看着别处,情绪相当低落。

管雪梅又说,二丹,你不是党员,不是因为你觉悟不够,是因为你年龄不够。你今年多大了?

宋二丹说,十六了。

虚岁吧?管雪梅说,十六岁还不够,十八岁就可以加入党组织了。现在是培养阶段,算积极分子。这样,你算是培养对象,由朱队长负责,是青年团员,你看怎么样?

宋二丹说,什么培养不培养,难听死了。我在蒋先生身边待的时间最长,啥事情我不知道?我是个孤儿,跟你们在一起舒服,虽说苦一点累一点,就是死,也不怕。我知道你们不会欺负我,只会心疼我,特别是雪梅姐姐来了,我太开心了,现在又说要走,真的舍不得。雪梅姐姐是党员,我也想入党。姐说了,我年龄不够,其实,你们看,我个头高呀,都比雪梅姐高一拃呢。

管雪梅看着宋二丹,知道这孩子对自己好,心里一热,想一想这么多天,从怀疑他是叛徒,到他救了朱来福,慢慢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朱来福认为不是那么简单,心中还有疑问,还在留心考察。虽说不知道朱来福有什么依据,管雪梅认为朱来福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所以,从这点上说,宋二丹受委屈了。宋二丹的委屈不好直接表达,在管雪梅这边也不好直接说透,而是以年龄说事。管雪梅看着宋二丹,心里有点苦涩。

朱来福接过来说,雪梅妹子代表组织说了,在危难时刻我也不退缩,就按组织说的办。我想这样,目前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防止敌人反扑。既然吴大麻子没死,要时刻警惕保安团。二丹,这个任务就交给你,行吗?

啥任务?我咋没听懂呢。宋二丹懒洋洋地说。

侦察任务。

哦,知道了。宋二丹说,行,我要饭也是要饭,顺便在意着。

朱来福又说,不是顺便在意着,是打听,起到站岗放哨的作用。

宋二丹听到朱来福口气严肃,立即说,是。

朱来福继续说,雪梅妹子,我想你还是等一阶段再走,行吗?

管雪梅说,我也想留在这里工作,但是刘书记在我临走时说了,最长不能超过半年,我都快一年了,还不知道黄安那边啥样。如今,你伤也痊愈了,组织也建立了,应该不需要我在这里了。

管雪梅把“不需要”几个字说得很慢很重。朱来福没有意识到什么,以为是真的。其实不是。这一阶段,管雪梅侍候朱来福,慢慢产生了感情。管雪梅父母都死了,大姐是国民党特务,二姐嫁给了吴承轩。吴承轩虽说没有什么恶迹,但毕竟是国民党,如今又回到河口任乡长,也是标准的反动派。父母被杀,姊妹三个政见不一,从血缘关系来讲,如今又没有亲人,从地缘关系上论,要是亲人,朱来福也算一个。

管雪梅要走了,也就把感情理了一下。管雪梅知道,朱来福老实巴交,对自己呵护备至,如今,两个人又是志同道合,慢慢地就产生了感情。

朱来福对管雪梅不是没感情,而是认为不可能,一是认为管雪梅高不可攀。在他眼里,管雪梅就像天上的白云那般纯洁,也那般遥不可及。二是自身原因。花花被敌人杀害了,还是管雪凤杀害的。花花虽说长得不咋的,但是与自己夫妻一场,生死与共,也是患难夫妻。这种感情,在他心里,再也割舍不掉了。朱来福一想到花花,就止不住痛哭,觉得失去白花花,就失去了一切,就痛恨管雪凤到了极点。假设有一天逮住了管雪凤,要杀管雪凤,管雪梅能不心痛吗?就算她不为管雪凤求情,要是自己亲手杀了管雪凤,管雪梅咋想?感情上受得了吗?想到这些,感觉报仇是那么渺茫,就痛不欲生。要不是还有党的事业,还有蒋先生说的信仰,还有王树声师长的重托,他早就不想活了。三是自己的身体。虽说才三十多岁,遭此大难,身心俱疲,外观上看已经像个老头。死里逃生,快一年时间,朱来福感觉还没有恢复,且不说身手大不如以前,就是外貌也脱形了。管雪梅也说过朱来福变化大的话。特别是大脑,反应迟钝,有好多事情爱忘,怎么拍脑袋就是想不起来。到了阴雨天,大脑像锤子锤的一样痛。咬着牙,克服着,难受死了。脑袋磕破处,还没有长好,在左耳朵上面还留下一个凸出的疤子,看起来像钉锤子。这样的身体,能给管雪梅幸福吗?绝对不可能。所以,管雪梅不管怎么盯,也不管怎么流露,朱来福就是无动于衷。管雪梅慢慢嚼出滋味,就感到任务完成了,再待下去也是多余。那边呢,走的时间太长,也有一种担心。再说了,刘书记确实交代过,虽没说半年时间期限,但是刘书记说,只要找到同志,建立组织,传达了特委会议精神,就立即回来。想到这些,管雪梅便硬着口气说,组织决定的,不是我想咋办就咋办。这般回答,朱来福知道再留也是枉然,盘算一下说,过几天走,等我们联系了几位同志,人手齐了,有帮手了,我亲自送你,咋样?

管雪梅说,我想,大可不必。你们没有枪,就是有枪也不能带,带了也没有子弹。最安全的办法还是化装,走山路。来时,过黄柏山,就碰到石生财民团哨卡,一个民团团丁看着我,还敬礼说,特派员,我们可是兢兢业业,没有离岗呀。另一个说,特派员辛苦,还微服私访,真是我们的楷模。我没有说话,大摇大摆过来了。看来,是他们认错了。我想,我是怎么来的,还沿着来路回去,就是碰见民团,也不怕。

朱来福说,我送你到黄柏山吧,到了那里,再往南,出了商城地界,就你一个人了。

管雪梅想了想说,你别送。你事情很多,让王世杰送我,还可以顺便寻找他那两个兄弟。

嗯,也好。朱来福有点舍不得,一想到管雪梅要走了,心里就特别难过,于是,勉强带着微笑说,二丹,我们弄来的面,你今晚做几个大饼,让雪梅带上。

二丹说,好咧。

朱来福又说,天虎同志,你的任务很重,主要是侦察。我想,你呢,到街上侦察一下,给街长王百胜下个条子,让他给我们准备一些物件。我们都没有鞋,让他给我们准备二十双鞋,还有盐和油,再给我们准备一些子弹。

陈天虎越听越糊涂,朱来福还没有说完,他就插嘴问,朱队长,要那么多鞋干吗?还有,子弹,王百胜有吗?就是有,他能送来吗?

王世杰也坐不住了,看着朱来福说,朱队长,我们都走了,你咋办?天虎说得对呀,我想,当前的任务应该是寻找失散的同志,有些同志还需要去救呢,我从城里经过的时候,城关东岗子大牢里还关着我们的同志,这些同志都是最近被捕的,我们要设法去救呀。

朱来福一听,有了主意,于是说,我这样做,就是落实雪梅同志的意见,也是为救那些同志作准备。

管雪梅一听,急了,忙问,朱队长,你不是要打县城吧?

打县城?不是。朱来福故作轻松地说,告诉同志们,王百胜家的条子得下,监狱的同志要救,县城也不打。这就叫晒太阳伸懒腰顺手够桃子——一举三得!

大家糊涂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王百胜的条子得下,监狱的同志要救,县城也不打。”管雪梅听了,在那儿琢磨,越琢磨越不放心,似乎感到朱来福对自己的精神没有吃透,这是冒险主义,这样搞,是去送死。要是朱来福和游击队出了问题,自己咋交代?这般一想,管雪梅说,来福哥,我还是迟几天再走吧,你刚才说的,我们共同研究一下,拿出稳妥的方案再说。

朱来福、管雪梅带着游击队员,利用夜晚下山,敲农民的门,农民不像年初那样害怕了,有的在屋里问,谁?朱来福就报了姓名。朱来福当过多年的赤卫队队长,在白鹭河、河口两个区还是有些名声的。

太阳还挂在树梢上,墙上映着人影,进城的人比较少,出城的人多。守城的团丁也有些懈怠,趁这个当口,王世杰混进了城里。

王世杰的表舅叫陈长海,在街南头,靠贩卖农产品生活。没有闹革命的时候两家来往很密切。他表舅经常下乡收芝麻、黄豆、绿豆、菜籽、花生还有山货。遇到什么季节就收什么农产品,运回城里,经过加工,重新打包出售,依靠赚差价度日,家境也算殷实。

那个时候,王世杰的爹还活着,王家有了这门亲戚,他爹也乐意。因为城里毕竟是城里,来时陈长海会带来农村没有的东西,譬如麻叶、麻花等稀罕物,这些东西在农村没有,都是城里加工的。陈长海也乐意,到了河口,有了这门亲戚,能省不少事情。譬如什么季节收什么东西,陈长海会留下一点儿钱,虽说只是货物的一半还少,但是农村人厚道,赊欠也做。就这样,两家走得很亲热。闹革命了,陈长海也没有受太大影响,穿梭在红区、白区之间,用盐换中药材就混了不少钱,拿那个钱在城里建了两层小洋楼。

小洋楼刚盖好,红军败了,国民党来了,刚好陈长海没在家,民团就占用了小洋楼。等到陈长海回来,已经在清乡。到处都在杀人,七处冒烟八处冒火,没办法,一家人都住在偏屋里。

王世杰家被抄,爹病死,陈长海也不知道,也就没有去。王世杰知道,就算陈长海知道,估计也不会去,因为他胆小,怕粘上洗不清,也就没打听。

陈长海很聪明,知道表兄一家参加了共产党,故意跑到武汉,在汉阳待了半年,打听局势稳定,才跑回来,躲过了追查。刚好这个时候,民团有一个排的兵力住在他家,表妗子也会来事,经常给团丁烧洗脚水,加上表妗子个头矮,没姿色,年纪大,团丁也就把她当长辈看待。等陈长海回来,石生财让团丁训练,在县城的东岗子设训练社,那个地方有二十几间庙房,正好用着。

王世杰到了表舅家门口,用棍敲,表妗子在家,开门问,谁呀?看清是王世杰,一把将他拉进屋问,咋搞成这样?头上还扎一块头巾,跟要饭花子一样。

王世杰说,表妗子,表舅没在屋?

忽然有个人从后面走来说,谁说我没在屋?说着到了面前,一看是王世杰,惊得待在那儿,连说,你,你,你,然后,转身回去插门闩。

王世杰的表妗说,插了。

哎哟,我的老天爷呀,这个时候你咋敢来呀?咋进城的?陈长海赶紧问。

王世杰的表妗叫阿玉,姓什么,不知道。阿玉这个名字,也是到了陈长海家才有的。听说,拜堂成亲呢,一只猫跑了进来,一跳就到了供桌上,看见碗里有肉,就“啊喻”一声吃了起来。陈长海心疼呀,就赶,还说,啊喻,啊喻,去去去。王世杰的表妗子拉着陈长海的胳膊说,盖头还没掀开呢。陈长海就忙着挑盖头,挑开一看,豁嘴不说,两个腮帮都长得不一样,好在眼睛很有特色,柳叶眉,跟睡着的猫差不多。是这般丑的女人,陈长海就感慨,叹口气说了两声“啊喻,啊喻”。就这样,陈长海的老婆就叫“阿玉”了。

说来是个巧合,但是也不巧。阿玉娶进来之前,陈长海家穷,不仅吃不上饭,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就在这个地方搭一个窝棚。为了娶到女人,陈长海算了一命,算命的说,你小子命好,有女人,但是没名字。没名字不要紧,你的富贵全仰仗这个没有名字的女人。于是,丑媳妇也不能嫌弃。陈长海做生意,走南闯北,虽说见过大世面,可见识却没有他女人多。渐渐地,陈家发了,富了。

阿玉一听,斜视一眼说,长海,干什么?外甥来到俺家,不说热情招待,还打发走,有这个道理吗?

陈长海说,我是为他好。你没看见外面吗?背着枪勾着头的就像耍皮影子的,不断在门前晃悠,要是被逮住了,那可要杀头呀。

屁话!阿玉说,外甥这几年在外东躲西藏够苦的了,俺们就是拼着老命也要留他吃顿饭。你到屋里坐,那些人哪地方都会搜,就是不会到俺家搜。他们信任着呢。说着,就到屋里做饭去了。

坐下来,陈长海还是忐忑不安,给王世杰弄洗脸水时还在斜眼观察,偷偷瞧门缝隙。王世杰心里明白,装作若无其事,坐在木椅子上不说话。陈长海打了一盆水,又拿了一块布当毛巾,对王世杰说,洗洗吧。饿了,你表妗子做饭呢。

那口气不冷不热,似乎在撵客。王世杰也不吭声,洗了脸,喝了一瓢凉水,又坐了下来。王世杰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只问你几个问题,表舅。

陈长海说,问吧。唉,抽烟不?俺家有旱烟袋,俺去给你找来。

穷要饭的,早忘了,还抽啥烟?

听到王世杰说到这儿,陈长海停下来又转过身坐下。

王世杰说,你知道东岗子监狱还有多少人吗?

陈长海摇头说,这些年总是在外,对这件事不太知晓。

王世杰第一句话就吃了闭门羹,心里窝火,但是不好发作。刚好这个时候,阿玉到屋里来找面盆,敢情是和面,听到了,接过来说,你说的是监狱里的共产党吧?我听民团的人说,都拉到二道河活埋了,他们心可毒了。唉,啥世道!外甥,有没有你的人?

王世杰大惊,身体颤抖,话也说不动了,哭着问,都活埋了?

阿玉说,听那意思,也不全是,活埋的是知道身份的,不知道身份的都用大卡车装着拉走了。

拉到哪儿去了?王世杰紧追着问。

阿玉想了想说,商城西边有个美人岗,那地方四周都是水,专门建了十多间房子,是关押犯人的。也是听说的,都拉到那儿去了。

哦,王世杰接着说,表妗,你说的情况很重要,我不能多待了,我得赶紧走,趁天黑混出城。说着起身便走。

陈长海说,吃过饭再走吧?

阿玉说,等一下,俺烙几锅馍馍你带着。然后对陈长海使了个眼色,陈长海便跟着去了。到了厨房,阿玉说,这孩子是个好人,你把俺家换茶叶的几个钱拿出来给这孩子,也许能用上。

陈长海不太乐意。阿玉说,你一辈子混不开一个大褂子,快去呀。

陈长海吭吭哧哧到里屋,拿出二十块现大洋,递给王世杰。王世杰说,那好,算我借的,等我们胜利了,再加倍还你。等着,我给你打个借条。

陈长海也真的拿了借条,等到王世杰出门,夫妻俩就吵了起来。陈长海生气地说,我们费力地混了二十块钱,你倒好,说声给,就给了。

阿玉骂道,钱是身外之物。你逃跑了,俺才知道你是个胆小怕死的鬼。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比不知道,一比就明白了。共产党在这儿的时候从来就没有派过东西,也没有要过钱。大街上,整天都是热热闹闹的。可共产党一走,国民党来了,说不杀还是杀。除此之外就是要钱要粮要命。那个石生财,人称“石屠户”,一点不假,一天不杀人心里就不能过。还有那个骚货,打扮得不男不女,穿个洋靴子,腰里扎个皮带,还插把手枪。听说那皮带都是用男人的皮割成的,整天勒在腰里,也不怕男人啃她。还皮笑肉不笑的,杀人恶魔!听说,民团团丁,只要是长得不好的,都做了她的枪下鬼。一个大姑娘,心肠咋这般毒呢,被狗吃了?俺看呀,就像说书唱戏里说的,这个朝代该败了。《封神榜》里那个苏妲己就是这样,听说是狐狸精,我就怀疑那婆娘是白骨精变的。她爹妈都被人砍了脑壳,有一个人同情不?只有共产党,做事情还有点人情味。

阿玉把和好的面放在锅里,把面盆一搁,烧着锅说,你是瞎子吗?你外甥都参加了共产党,你却好,害怕得跟老鼠见猫一样。想当年,你收花生芝麻到他家,回来就说人家多好多好,弟兄仨,个个对你客客气气,一口一个表舅,就是洗脚水都端到你面前。可人家现在落难,你当表舅的,却这样撵人家,还有良心吗?

说着站起来,去夺陈长海手中的字条,陈长海没让她夺,攥在手里,垂着头说,阿玉,我是怕呀,我是为你们娘儿几个担心呀!

阿玉说,担心什么?大不了是个死。一个人,也是爷们儿,就是使劲儿让你活,能活一千年呀?就是活一千年,到头来还不是个死?活不出个人样,分不出个美丑,搞不清好歹,不知人情世故,活着有啥意思?

陈长海被抢白得一阵白一阵红,不得已,又把字条递给阿玉说,给你,撕了。

阿玉接过来,本来不认识字,看见几个字眉飞色舞,因为是毛笔写的,好看,转念一想说,不撕了,我们保存着。

疯子呀?陈长海说,要是民团知道了,还不满门抄斩呀?

阿玉说,这是个宝贝,俺们想法藏起来。你要知道,俺们啥子都不缺,就是缺胆量。你知道,要是俺们家有了这个东西,俺们想到它,会寝食不安,就会锻炼出胆量,让你磨炼成一位真正的男子汉。长海,俺们儿女都有了,还有这份家业,但是俺们没有参加共产党,就是失误。

陈长海听妻子的话听惯了,听到这般一说,心都提了起来,怪声怪气地说,阿玉,你这不是拿性命当猴耍吗?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呀。

不是,阿玉说,长海,这事儿你别怕,俺一个人担着。俺把它藏在墙壁那块活动砖头里,谁个也找不到。

陈长海一听,才放下心来。

王世杰得到了这个信息,赶紧回到山上,见到了朱来福和管雪梅,把情况原原本本说了。管雪梅的一颗心才算放下,至于营救同志的事情只能慢慢来。当前最主要的是发动群众,送管雪梅回黄安。临走时才知道,管雪梅已经是妇女部长了。

革命形势慢慢朝着好的一方发展。就说那个没死的吴大麻子,居然知道悔过,派了家丁上山,在娘娘庙里找到了朱来福,给了二十块大洋,还说,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讲,只要能办到,一定照办。

这些人都是属狗的,打一下知道嗷嗷叫,也知道痛。朱来福不是对他所犯下的罪恶不追究,只是感到奇怪。这说明敌人也怕,革命需要斗争。这个风吹两边倒的家伙,杀了一次没杀死,反而主动找来示软,看来是好事情。

更好的事情还在后面,王百胜接到条子,立即派人上山,主动送来了过冬用品,一样不少。临走还说,只要是能办到的,一定送到。都是一样的话,只不过王百胜说了一句更为重要的,需要他搞来的信息,他也能搞来。这就不一样了,说明王百胜是自愿的。

陈天虎和朱来福送管雪梅,不知道为啥,王世杰没送,听说另有急事。啥急事,暂时保密,但后来,红二十八军经过商城,夜袭美人岗,打开监狱,救出了一百六十八名将要处决的政治犯,与此有关。送管雪梅,要翻山越岭,到金刚台的时候,他们发现金刚台也有红军,还是一支有生力量,足足有五六十人,这部分人有男有女,如今已经改成金刚台游击队了。

为了发展需要,朱来福与陈天虎商量,把凤凰山游击队改成河口游击队,因为前一个是以山头命名的,后一个才是以行政区命名的。最主要的是重复了,因为金刚台包括凤凰山,同时,金刚台游击队下设有凤凰山游击支队。改了名字,为了与金刚台游击队衔接好,就让陈天虎在金刚台多待两天,要是能接触上,对革命很有帮助。最主要的是,朱来福正在发动群众,在时机成熟的时候,还要来一次农民起义。

河口游击队建立后,朱来福任队长,在河口和白鹭河两个地方活动,打击恶霸,惩治叛徒,收到了实效。那些在白色恐怖当中不敢开门的群众也敢给红军提供情报了,有些散落在各地的赤卫队员都陆陆续续找到凤凰山,朱来福的队伍逐渐壮大到三十四人。

朱来福把三十四人分成三个小队,陈天虎、宋二丹、王世杰分别担任小队队长。

宋二丹年龄大了,个头也长高了,如今也变得成熟了。他站在那里,掐着腰,眼望着蓝天,显得威风八面,俨然是个大人。

宋二丹名字也改了,管雪梅临走时给他改的,叫宋红军。但是,宋红军毕竟年轻,在他的小队里,朱来福给他配备了一个副队长王世豹,跟朱来福一起的是王世杰的同胞兄弟王世虎。

其间,石生财接到举报,也带兵剿过,敌人还是那个老办法,在大雪封山的时候来的,来的时候,寻找脚印,哪怕是兔子的爪印都不放过,可惜没找到。

游击队有眼线,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提前转移了。再说了,朱来福的地盘扩大了,不光是凤凰山,包括老虎岭等几个山头都有游击队活动。听到风吹草动就吹哨子,相互打招呼,形成联防体系,打击敌人,并躲过一次次搜查。

宋红军发明了一种警戒方法,就是把竹签插在沿途,做好标记,游击队员知道,就会绕道,敌人不知道,踩上了,鞋子就会被扎穿,把脚刺破,虽不致死,但是不能行走,围剿行动也就失败了。

宋红军还发现了一种土方法,就是挖陷阱。在敌人落单的时候,要是运气不好就会掉到陷阱里。陷阱里有竹签,还有粪便等,用这种办法正好把敌人牵制住。在吴绪红和二虎带兵来围剿时,游击队就活捉了二虎的副队长张全和吴绪红的三个团丁,他们分别是赵兵、曹邦壮、郑爽。其中张全和赵兵都是穷人出身,对搜查游击队不太上心。那个赵兵就是当时跟着吴绪红杀朱来福的,他看到朱来福还活着,十分惊讶,当时就眼睛揉了揉,以为见到了厉鬼,吓得直喊妈。

朱来福好了以后,虽说头发长了出来,脸色还是苍白,像一张黄裱纸蒙在脸上。赵兵以为是借尸还魂,指着叫:你,你,你,便倒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宋红军和王世虎舀来寒泉喷在赵兵脸上,才使其活过来。通过转化教育,赵兵觉得红军好,不杀他,还能放了他。于是,就说起吴绪红的事情。

去年冬天,雪下得比较深,下了半个月的雪忽然放晴,人的眼睛都睁不开,见到雪就像见到电焊的火花。这个时候,吴绪红忽然想到打猎,拿着猎枪,骑着马就走了。逛了一圈,连一只兔子都找不到,只得回来。吃过午饭,还是有点冻手,外面靠墙的太阳很暖和,就倒了一杯茶水,端把靠椅在那儿喝茶。吴绪红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他还活着不?赵兵听到这里就搭上一句说,你说的是特派员吗?吴绪红睁开眼睛,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我以为自己说对了,就继续说,人家是军情局的,又没有特别任务,有啥危险?唉,也是,都说女人无情,一点不假,管特派员一去不复返了。我还没说完呢,吴团长坐起来便骂:滚蛋!我吓得提着开水壶就走了。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吴团长是在想你呀!

朱来福听了也是心里一热,忙问道,吴团长还好吗?

赵兵说,咋说呢。要说不好吧,官在升,参谋长不干了,当团总,二虎担任参谋长;要说好吧,整天愁眉苦脸,如今老多了,脸上都有皱纹了。自杀的时候,头皮打掉了,那地方结了一个大疤,那个疤子很奇怪,比铁还硬,吴团长用头撞门,居然感觉不到疼。还有,整天睡不着觉,半夜就醒来了。噢,对了,朱队长,石司令待吴团长忽冷忽热。特派员在时,石司令给吴团长说话,包括生活,关怀得无微不至;特派员前脚走,后脚他的态度就改变了。石司令把吴绪红的团总给撸了,与石虎、石豹,还有那个麻子一起,都任营长,那时候队伍少,如今壮大了,才改任团长。说是任商城县保安团团长,实际上降级了,只是营长的料子。商城境内,总共人马还不到三百人,都归吴团长管也不吓人,更何况还有一百多人给石司令看家护院。还有,那匹白马是司令送给管特派员的,特派员走时不能带着,只能暂时交给吴团长,吴团长爱得跟心肝宝贝一样。可是特派员一走,石司令说是开会,要借用,吴团长就给他了。给了,就不还了。吴团长让我去牵,石司令给了我两巴掌说,你个鸡巴孩子,懂个屁,给你两巴掌,算是带给吴某人的,让他留个纪念。可怜,我回来了,也没敢跟吴团长说。

哦,原来是这回事情。朱来福得到这个信息,认为很重要。赵兵要走,朱来福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是用木头做的地转子,递给了赵兵说,带给吴团长,问他那个还在不。

赵兵说,小孩玩的,带给吴团长干吗?

你带去,吴团长自然就知道啥意思了。朱来福说。

地转子也称陀螺,商城一带叫地带螺,是用绳子缠着,用力一拉,立即放在地上,自动旋转。不转了,再用鞭子抽,又继续转。朱来福最早在稻场上玩,吴绪红看到了,感到稀奇,找朱来福要了一个。朱来福把自己的一个拿出来递给赵兵,让他交给吴绪红,意思很明显,但是赵兵不知道,也不敢问,只能按照朱来福说的,带着地转子走了。

吴绪红接到地转子,又问了赵兵一些关于朱来福的问题。赵兵也就如实说了。吴绪红还藏着朱来福送他的那一个,一手拿一个,在那儿转着,听着。

赵兵说完,看见吴绪红手里有两个地转子,知道是暗号,也就笑笑,准备离开。吴绪红说,赵兵,你别忙着离开,你可能对朱来福送我这个东西不理解,是吗?

赵兵说,啥不理解,暗号呗。

不是。吴绪红说,这两个都是朱来福送我的,但是意思不同。第一个是在我小时候,我们都小,送我,只是玩。等我长大了,慢慢悟出里面的道理,就是说,不管怎么转,都离不开这块地儿,也不管山转还是水转,作为小时候的感情没变,也就是说,不管咋转,老感情在那儿。如今,朱来福又送来一个,意思是提醒我,让我不要忘记,但是,剿匪戡乱,乃党国大计,我能为一己之私而废公吗?你通知二虎、石豹,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地,三个团联合,不怕逮不住共匪朱来福。

赵兵听了,站起来说,吴团长,不是因为这次共匪放我回来我就替共匪说话。我看,你是中了朱来福的阴谋诡计了。当初剿灭朱来福是什么阵势?有国军撑腰。现在呢,没有了国军,靠民团,不行。又加之天寒地冻,山里情况复杂,去了,准会吃亏。我们这次就是个例子,不是掉进陷阱里,就是被动挨打。我们有的死有的伤,可共匪呢,一个人毛都见不到,等于大海捞针。再说了,石司令的心思,吴团长还看不出来?石司令的做派是,只要共匪不捣乱,不把事情搞大,就别惹他们,到时剿匪,找南京要东西也方便。

吴绪红听了赵兵这些话,知道赵兵不会对石生财报告,也等于朱来福的反间计落空,于是看了一眼赵兵说,你这次辛苦了,我与石虎说一下,你就担任城关联防一队队长吧。

赵兵赶紧立正,答应是,便走了。

吴绪红忙着练兵,剿匪事便放下来了。转眼到了第二年初春,天气还是比较冷,朱来福他们经历了几次围剿,如今是春天,民团也知道,只要是春草发芽了,再想围剿游击队,那简直是大海捞针。

朱来福把游击队的办公地点大胆地搬到娘娘庙,因为娘娘庙比较宽敞,通风透光都比较好。几个月钻山洞,睡在潮湿的地上,有好多队员都得了风湿性关节炎。虽说游击队里也有会医术的,熬点生姜,搞点枸杞,祛寒发汗,但是无济于事,该痛的还是痛,痛起来十分难受。朱来福受罪最多,不到四十岁,头发就开始白,左腿原来挨了一枪,从小腿肚子往上就像蚯蚓在地表钻出的隧道,弯弯曲曲凸出许多青筋,用手摸都能摸得到。

朱来福正在娘娘庙门前一块方形的石头旁边养神,忽然发现山脚下有一群山雀飞了起来,这是预警的信号。朱来福知道有人来了,急忙跑到庙里,找到短枪,然后跟王世虎说,你带两人下山看看,那地方有人影,好像还很多,是不是敌人来偷袭?

不会吧,王世虎说,朱队长,春天来了,不是自讨苦吃吗?哪儿都能躲,打他们游击,就像搞一次演习,那是送来的活靶子,这一点他们不知道?

嗯,话虽这么说,但是我们不能放松警惕。我想了,上次赵兵回去,送了他一只地带螺,是不是吴绪红想到什么?赵兵在去年年底来过一次,送来信说,吴团长很伤心,还哭了,像个小孩儿似的。我就怀疑吴绪红是不是装的,故意让赵兵带信来,让我们麻痹大意,到时候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可就惨了。

王世虎说,要是这样,那我得带人去瞧瞧。说罢,他扛着枪就走。临走甩了一句:队长常说吴绪红不是个奸猾之人,难道……

你不知道,人是会变的。朱来福说,两三年没见面了,谁知道他会变成啥样子呢。听赵兵说,他现在不得志,也许,人在压力面前都会扭曲。

队长说的也是。王世虎说,百闻不如一见,听赵兵说,你也不知道赵兵说的是真是假。

不管真假,我们得提高警惕。

朱来福说,有道是真亦假来假亦真,白骨精三变还是白骨精。我们就来个以不变应万变。你去打听,我布置伏击,转移到洞里,封住洞口,伺机行动。

过了一个时辰,王世虎带领几个人上了凤凰山,来到了娘娘庙。王世虎大声喊,朱队长,看看谁来了。宋红军也上来了,也忙喊,队长,队长,出来,快出来,管大姐回来了。

朱来福没算到是管雪梅回来了,一跃,从一块大石壁下面上来了,看见管雪梅,激动万分。朝思暮想的人儿忽然出现在面前,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朱来福赶紧跨上来,盯着管雪梅,伸出双手,刚说出你好,竟然已热泪盈眶。

雪梅变了,回到黄安,开展游击战,担任的还是妇女部长。黄安改成了红安,现在又改成了黄安,就像商城,几度变成赤城,如今还是商城。参加红军的妇女比较多,联合金刚台上的妇女排,组成了妇女营,有七八十人。组成后,管雪梅担任营指导员、副营长,并任一连连长。妇女营的任务有三点:一是配合开展游击战;二是化装侦察;三是缝缝补补,给伤员包扎,当好后勤部。如今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刘铭榜派管雪梅二次来凤凰山,联络朱来福,部署重要任务。

坐下后,管雪梅传达特委的指示精神。

管雪梅说,红二十五军由程子华、徐海东带领,从商城斑竹园出发,在罗山何家冲誓师北上抗日,打起了抗日第二先遣队的旗帜,目前,已经到了陕北。在那里,还有一支红军队伍,与他们会合了。他们的队伍不但没有被消灭,还壮大了。

朱来福急忙插话说,你上次来说的,红二十五军不是吴焕先的部队吗?

管雪梅说,焕先同志牺牲了,军长是徐海东。不过,队伍很好,得到壮大。要是打跑了鬼子,可能就会回到根据地。回来了,我们就有希望了。

那也是。朱来福说,要是能回来,我们就能再次起义,配合主力打垮国民党反动派,建立苏维埃。

宋红军说,朱队长,还有更高兴的事情呢,你让管部长说说。

管雪梅说,第二件喜事就是我们根据地又有了一支红军主力。

谁?王世虎刚下山去接,没有听到,所以问。

宋红军说,红二十八军!

二十八军?朱来福说,谁个称头?

管雪梅说,高敬亭高军长。高敬亭是特委委员,游击大队长。红四方面军转移了,选举沈泽民为书记,负责鄂豫皖革命斗争。沈泽民身体不好,积劳成疾,前年冬病故了。红二十五军走后,高敬亭还带着队伍在金寨战斗,因为雨下得很大,道路泥泞,打金寨不下,就转移到商城,被民团拦截,耽误了时间。高敬亭带着三百多人冲破封锁线到商城的时候,红二十五军已经开拔了。程子华让司号员小王留下来给高敬亭一封信,信中任命高队长为特委书记,负责赤区工作,要求重建红二十八军。高敬亭就这样又回到大别山。那个时候,你知道,白色恐怖吓死人。高敬亭带着队伍化整为零,藏到山里。转眼就过了冬天。高队长就把队伍收拢,成立了红二十八军,任军长兼政委。书记交给了刘铭榜,主要负责地方工作。两个人配合得很好。

高军长充分发挥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把敌人打得焦头烂额。高军长还装成敌军,消灭了金寨的六十三师一个连的一百多人,又带领部队越过黄柏山,到达黄安,当时黄安驻军开拔了,只留下保安团和一个连的正规军,高军长夜袭黄安,消灭了保安团,将保安团团长陈子安当场枪毙,给死难的红军及家属报仇雪恨。敌连长走得快,骑上马,飞也似的跑了。这一仗打得痛快,打出了红军的声威。接下来,刘铭榜书记参加在黄安再次召开的解放大会,总结了游击战的经验。随即,敌大军反扑,高军长带着队伍,巧妙突破敌人包围圈,去巢湖了。巢湖守军吓得弃城而逃。敌人跟在高军长屁股后面转,就是见不到人影,真的是盼望见到人影,又害怕见到人影,因为见到人影了,就会被消灭。

目前,高军长的队伍已经发展到四千多人。我这次来,就是跑山头,按照刘书记的指示精神,要求游击队能参加的都积极组织起来,留下骨干继续发动群众,搞好游击战。就目前阶段,上级分析,还是敌强我弱态势,我们还是以游击战为主。作为红二十八军,以运动战为主,配合游击战。

管雪梅说罢,大家都十分兴奋,感到有奔头,心情激荡,精神愉快,不由得拍起手来。管雪梅环视一周,面带微笑,喝了一点水,放下碗说,朱队长,说说你这里的情况吧。

路上,我介绍了一部分……宋红军抢话说,管大姐对朱队长的工作大加赞赏,认为我们这儿是除金刚台妇女营外,游击战打得最好的。好在我们战术用得活,让敌人摸不清头脑……

宋队长,别说了,朱来福说,吹那些有啥用呢?刚才说的全是好的。管部长,难道我们游击队,还有哪支队伍被敌人消灭了?

游击队倒没有问题。管雪梅难过地低着头说,是红四方面军出事了。

大家一听都感到,很惊讶,不再吱声。娘娘庙里顿时寂静,有好长时间都不说话,梁上的老鼠叽叽喳喳地跑了过去。管雪梅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叹息一声,继续说,是从北边来的一位同志说的,要求不可乱传,说是红四方面军与中央红军会合了,成立了西路军。西路军往西打。西路军总指挥就是徐总,大部分都是我们这儿的同志。西边是不毛之地,听说没吃没穿,也没子弹。主要是太冷,冷到什么程度,我们想都想不到。那边敌人全他妈的会骑马,我们的队伍缺子弹,也没有补充,枪跟烧火棍差不多。敌人骑在马上,挥舞着刀子,不论男女老少,见着就砍,杀我们的人就像砍瓜切菜,可怜呀,也没有山,说话也不懂,躲都没地儿躲,听说全军覆没了。

唵,全军覆没了?朱来福吃惊地问,王师长还活着不?

这个嘛,不知道。管雪梅说,敌人太凶残了,我们活着的同志要继承他们的遗志。同志们,古话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日难。我们要坚持战斗,打败敌人,为死难的战友报仇。至于细节,真的不知道。好在,我们有了红二十八军。红二十五军也到达了陕北,听说中央红军也到达了陕北,在那里建立革命根据地。同志们,我们要有信心,要拿起武器,与敌人战斗到底,直到打败敌人,为死难的战友报仇雪恨!为西路军的英烈报仇雪恨!

为同志们报仇!

为西路军报仇!

松涛呼呼叫着,仿佛在哭泣。大家在朱来福带领下高呼着为死难的战友报仇的口号。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慢慢平静下来。朱来福说,为了更好地消灭敌人,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管部长来了,你们报名吧,凡是报名的,都跟管部长走,到二十八军去,跟高军长打敌人。

朱来福说罢,个个摩拳擦掌,都纷纷报名。只有两个人没有报名,一个是宋红军,另一个就是王世杰。

朱来福心情很复杂,盯了一会儿宋红军,还是问了一句:宋队长,你为啥不跟管部长去呢?你不是想入党吗?这是个好机会啊。

宋红军说,我知道你不去,所以我也不去,我要跟着你。

朱来福没再说话,又扭头问王世杰,你为啥不去?

王世杰想也没想就说,我不能去,教你的武功你还没有练好,我这个当老师的能走吗?

管雪梅睁大眼睛问,朱队长,你真的不去?

我不去。朱来福摇摇头,笑着说。

我已经向高军长推荐了你,还向刘书记汇报了你的工作。管雪梅说,来福,带着你的人马,跟着高军长干吧,嗯?

朱来福摇摇头,一直盯着管雪梅,忍了几忍说,老了,跑不动了,留在家里,也许这儿更需要我。

商城县委已经成立,这里将归属金刚台游击队管辖,你不走,那咋能行呢?管雪梅带着期待的目光说,你才多大?还不到四十,在高军长那儿,比你年龄大的人多着呢。再说了,红二十八军也不是天天跑。

朱来福看着管雪梅那灼热的目光,知道是好意,但朱来福还是说,就是我一个,也不能走啊,妹子,我还有任务呢。

还有任务?啥任务呢?管雪梅迷茫了。要是朱来福能去,自己也参加红二十八军,到时候,说不定两个人还能……管雪梅羞于再往下想,只是盯着朱来福,心情复杂起来。

他说还有任务,啥任务呢?难道还是为了那一百多位被捕的红军吗?管雪梅心想,那一百多位被捕的红军,已经交给高军长了,高军长正在设法营救呢。

朱来福不是不想参加红二十八军,支支吾吾的原因还是“列宁号”飞机。好几年了,但是朱来福却从来没有说过,即使是死也没有透露半句。朱来福不是不相信管雪梅,也不是不相信身边的战友,而是想到王师长临走那句话:知道“列宁号”飞机秘密的人都随着红四方面军转移了,没有转移的只有你一个,你要守住这个秘密,等待我们回来。这架飞机可抵得上一个师的兵力呀!当时,王师长脖颈拽得老长,声音嘶哑。几年过去了,朱来福记得最清楚,就像刚刚说的,一直在耳边回响。就是为了这个,他不能走。

送走了参加红二十八军的同志,也送走了管雪梅,朱来福一个人站在黄柏山通往黄安的三岔路口,看着管雪梅逐渐缩小的背影,感慨万千。

在娘娘庙,在卧佛洞,在猫耳洞,在藕叶湖边,在那棵松树下,管雪梅那眼神,他朱来福不是不明白,但是俺配不上人家呀!——俺朱来福是啥人?雪梅妹子是啥人?不是贬低自己,在他眼中,管雪梅就是天上的云,自己是够不到的。更何况他有了自己的女人花花。

花花是为了他死的,一点怨言也没有。花花是管雪凤杀的。朱来福恨死管雪凤了,这个恶女人还活着,只是恨不能亲手为花花报仇,但是,朱来福又想,假设管雪凤被逮捕了,五花大绑跪在那里,他能毫不犹豫地举起枪打死她,为老娘、为花花报仇吗?朱来福下不了决心,迟疑了。朱来福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咋就迟疑了呢?这是为啥呢?难道就是因为他朱来福当过管家的长工,受过管家的恩惠吗?不。朱来福摇摇头,觉得不是。那是为啥呢?朱来福只感到管雪凤太熟悉了,管雪梅也太熟悉了,两个人似乎在叠加,杀管雪凤时,朱来福很不自然地想到雪梅妹子。雪梅那眼神,似乎在哀求。朱来福从眼睛里挤出一滴泪水,模糊了。他也想起了自己的花花。

花花好像是无根雨,忽然从天上掉下来,又在某一天忽然又离开了。朱来福没有看到白花花是怎么死的,听宋二丹说是被活埋的。当时一听,就感到大脑痛,仿佛看到敌人把花花推进一个大坑里。花花拼死挣扎着,叫着,来福呀来福,你在哪里呀?救救我呀,救救我呀,我还不想死呀。一锨锨土往坑里倒,一会儿就埋到花花的胸部了,花花喘不过来气,但是,流着泪水呼喊着来福的名字。管雪凤在旁边,一定恨死了,哈哈笑着,掏出手枪,对着花花的脑袋,骂,我让你叫,去死吧。于是就开了枪。可怜的花花呀,血从头上冒了出来,头一歪,再也不叫了。花花,可怜的花花呀,痛死了!

朱来福每次想起这些,哪怕在梦中,都会捂住胸口,难过地流泪。

白花花是娘同意的,但是也是自己同意的。很便宜,就是一碗饭,一句话。那句话还是娘问的,娘说,闺女,你看看,你孤身一人,还往哪儿走呀?要是你愿意,就说给俺做儿媳妇好了。花花当时就停住了,不吃饭了,看着娘说,你家娶我?我可是个要饭花子!娘说,要饭花子咋了?要饭花子也是人呀,也是爹妈生的呀。俺家不比你高贵,算起来都是苦命人,闺女。

花花吃了饭,饱了,打个嗝说,你儿子?你是他后娘吧?

咋是后娘呢?这闺女说的,我可是他亲娘哟。娘说,你没有见到我儿子,我儿子可是娘的心头肉,我儿子可能干了。

花花笑了,笑得几乎要把碗摔了,放下碗,长出了一口气说,老奶奶,你骗谁呀,骗俺一个要饭花子干吗呀?俺知道,说媒的都这般说,要是到了面前,不聋不瞎,即使不是瘸腿跛子,也是个傻瓜。唉,老奶奶呀,俺的命就这样,就是一个瘸子或者是个要死的麻风病人,俺也认了,也许这就是命!再说了,俺就看中你这个老奶奶给俺的一碗饭了。老奶奶,你虽在骗俺,但是你心肠好,能疼俺就行。俺在这儿,好歹有个疼俺的人!

“好歹有个疼俺的人!”就为了这一句话,花花不问青红皂白就同意了。朱来福回忆着,然后,就找人通知我。那个时候我还在给东家犁田。刚出九,农谚有六九七九,杨花开柳;八九九九,铁牛遍地走。出九了,还是寒的,东家就催,泡在水里,齐腿肚子,两个腿棒子冻得紫红。娘是找到东家说的话,东家也很讲理,就说那行,三天假吧,要是再耽误了,就误了一年的庄稼。娘也同意了。东家备了厚礼,给了一床被子、三块大洋。那个时候算是顶破天的大礼了。穷人都是几毛钱,一块钱那是至亲。娘也请了东家喝喜酒,东家自带了好酒,还带了一个大烟袋,坐在轿子上咕嘟咕嘟抽,也算是给朱家装光了。

花花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那眼神到现在我还记得,就像柳树叶子那般细,似乎想把我用眼睛卷进去。真的没算到,像我这样的完整男人要娶一个叫花子,还是其貌不扬的叫花子。从此花花就算是朱家的人了。

俺在东家干活,到了晚上,不论夜多深,她都在自家的院子里等,把开水烧好,给俺烫脚;还问吃饱了没有,总是留一个红薯蛋在锅里,用碗盖着。要是冬天,她会早早把床暖热,等俺上床。那个时候,被子薄,山风大,茅草屋,遇到冬天,北风呜呜叫,屋里也呜呜叫。屋里,只要有孔的地方就透风,像扯风箱,呼啦呼啦,还带着节奏。就是这样了,女人身上发热,抱着像一团火。我怕给她弄冷了,故意不挨着,她却一把抱住我往心口窝里拽。唉,这辈子,也就是那个时候享福哟。

家里添了人,按说是喜事,但是,也增添了一张嘴。给管家打长工,在管家吃剩下的,也刚够吃饱。混的钱只够养活一个人。因为给管家打长工,是抵账,爹死时欠管家的账,所以,管家基本上不付钱。刚好还清那一年,闹革命,跟了蒋先生,跟了共产党。花花支持,妈也支持,但是妈担心,主要是担心花花,担心没有好下场。花花还没给俺家生个娃呢,要是老了,也够可怜的。花花跟妈说,啥好下场?不造反,不革命,就有好下场了?我看不见得。没有田地,没有饭吃,这样下去,饿也饿死,死也死得不痛快,这样死才没有好下场呢。革命咋了?革命才有希望。当然,革命是要流血牺牲的,大不了脑袋搬家,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我白花花这辈子也没白活。花花看着我,那眼神,唉,不回忆了。

朱来福说,当时送走了战友,转过身,四周看了看,沿着原路返回,来到凤凰山下的时候,夕阳已经西下,熹微的阳光在树枝的摇曳中穿梭,树林里看得最清楚。好像一个人到中年,四十而不惑,什么都看得清楚了。

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审问朱来福的公安人员有点调侃他,插了一句说,我看呀,你不是四十而不惑,你是四十而糊涂。说你说的都是疯话,可宋局长说,不见得,什么事情都有前因后果。宋局长也知道,在土地革命的时候,鄂豫皖赤区确实降落过一架飞机,到后来失踪了。你没找到,国共两党都没找到。你说你是红军,说了一些疯话,又是都知道的疯话。有些疯话很可疑。说你是红军也像,说你是蒋介石留在大陆的特务也行。模棱两可的人是万万不能混进革命队伍的。要是混进来了,我们不但对不起死难的同志,更对不起活着的同志!

朱来福急了,赌咒发誓说,冤枉呀,真的很冤枉!难道是我真的神经了?不会的,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时候,从送走管雪梅转回来,还害怕有人跟踪,四周我都看了,发现没有人。一般来说,山大,到了傍晚,很少有人上山,要是上山了,很容易迷路。就在这个时候,我一个人到了凤凰山老虎岭。老虎岭你们知道不?那可是悬崖峭壁,我们从小打柴从那地方走都小心,怕摔下去。有一次我不小心,从那上面摔下来了,知道必死无疑,谁知道掉到地上,是个深洞,洞底有植被,还有树,把衣服挂住了,命大没死,连受伤都没有。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那地方是最隐秘的。所以,在王树声师长临走的时候,我就建议,把飞机打包藏在那儿。王师长站在雨里犹豫了一下,因为时间紧,容不得细思考,也就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我也随着担挑子的人去了。虽说我指定了地方就走了,时间很短,但是我很清楚,不会搞错的。我记得当时是晚上,黑暗,大雨滂沱。我们都打赤脚,有的穿草鞋。王师长还披个蓑衣,戴着斗笠。那么大的雨水,戴斗笠也不中用,都淋湿了。是我们队伍藏的。走在路上,王师长跟我谈了话,我就留在家里,一来伤病没好透,二来我是游击队队长,还有许多队员要归队,需要我。回到家,老娘,不,是花花开了门,看我这个样子,就把我拽到屋里,给我端来热水,让我洗澡,换衣裳。她还说,过队伍,过了几拨了,都没顾上钻进老百姓屋里来。我说,那是自己的队伍。花花说,不像,从门缝里往外看,像国民党的。那么多车,还有穿戴,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般说了,我也就不再说,心想,不安全。他们是在追红军,调过头来一定搜山。我又穿了衣服,披着蓑衣,偷偷摸到老虎岭,还摔了一跤,腿疼了起来,可能是伤口摔裂了,又灌上水了,疼得我咬紧牙关,爬下山,拄着拐棍回来的。还是王师长心细呀,真有大将风度,临危不乱,在紧急关头,还把埋藏飞机的人员的脚印抹去,再经过雨水冲刷,就像没有人来过一样。这一下我放心了。回到屋里,天快亮了。公鸡开始打鸣,村庄的狗也开始叫。我感到疲劳,就睡了。谁知道我病了呢?高烧。听花花说的,我昏迷不醒,整整睡了两天两夜。还好,睡了两天两夜,民团也来了,还用枪托在我屁股上捣,不吱声。那个石生财亲自带队,当时没搞清楚,只知道我家很穷,可能参加了共产党,还在排查当中。石生财让二虎摸摸,二虎摸摸说,高烧,眼珠都不动弹了,死期不远了。团丁王卓,也是河口的,认识,捏着鼻子,惊讶地说,症状像瘟疫。石生财一听,哼了一声,赶紧退到门外,说声走,就走了。这才没来搜查。等到我好了,赶紧收拾东西,知道叛徒多,还有好多人被杀,也就钻进了凤凰山。

痴人说梦!审查他的公安说,说半天表大娘还是个女人!我们问你,现在是抗美援朝,要是有了那架飞机,就可以增加抗美援朝的实力,可是,我们也让你找了,你也说是在老虎洞里,咋没有呢?这怎么解释?不是你神经有毛病,就是你是特务,故意转移我们的视线。要是你不是神经病,我问你,你想转移我们的视线究竟是为什么?这是个大问题。

你这个小同志,红口白牙的,咋胡说呢?我说的句句是实话,我也很纳闷。就说当时吧,送走管雪梅我就去找了……

停停停,我们不想听你的爱情故事,说出来也是一盆糊涂糨子。你说你爱管雪梅,管雪梅也爱你,又都在山上待着,那时候你三十多岁,她二十多岁,两个人就如同干柴烈火,整天没球事,不是看白云,就是数天上的星星,这样面对面,有的是机会。都这样了,你俩咋不结婚?再说了,还说你家白花花好,好得不得了,我们听着犯糊涂,你说着咋不犯糊涂呢?一个男人,恋着俩女人,都远你而去,我们听不懂,你也就别讲。

高个儿公安很烦,截住朱来福的话头说,你说说,你转移我们的视线,想干啥?

小同志,你话难听,我不生气,我知道你是同志,我不会生气的。但是,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朱来福说来劲了——想当年,国民党杀我全家,要把我打死,我都没有皱眉,还怕你个黄口小儿吗?

你咋骂人呢?高个儿公安说。

骂你咋了?朱来福说,骂你是因为你不懂事,让你长长见识。

矮个儿公安接过来说,朱来福同志,姑且称你为同志。你是我们县委书记亲自让抓起来的,目的是为了弄清你的问题。说实话,在这里是单间,也是三吃三端,也没有让你受罪。你说你是老红军,可没有证人呀!谁跟你战斗过?

朱来福想到了许多人,有些也许还活着,但大多都牺牲了。可自己呢?还活着,还能看到新中国成立,还讲究个啥呢?但是,自己真的是为了革命呀。当前的最大任务是啥?是抗美援朝。抗美援朝最缺的是啥?是飞机。要是能把飞机挖出来,交给抗美援朝部队,那可不是去轰炸的问题了,那是鼓舞斗志呀。想到这儿,朱来福还是得说。你们听我说完,听了,也帮我分析分析,我不在乎你们认为我是不是老红军,我自己认为我是老红军,我问心无愧就行了。也不在乎待遇。那时候没饿死,现在是穷人的天下,能饿死?再说了,想起那些死去的战友,他们享受过老红军待遇吗?没有,但是他们喊过冤屈吗?也没有。

嗯,这句话说得在理,矮个儿说,像人话。

说得有道理,确实有道理,佩服!高个儿说,你这个人觉悟还挺高的嘛,为啥一时说话明白,一时又糊涂了呢?

朱来福说,我说过一百次了,明明记得是藏在那个山洞里,咋没有了呢?说实话,那次送走战友,我是第一次去看望,主要是看看在不在。老虎岭很高,山上树木不多,几棵松树现在还站在那里。原来是管家的山,我是长工都不知道有个山洞,管家更不知道。我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当时王师长找到我,问我藏在哪里最安全,我就说了:藏在山洞里最安全。王师长问为什么,我说,埋在地里,再深也会被人发现;藏在屋里,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有藏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方能让敌人找不到。于是我就说了这个地方。王师长带着警卫跟我一起看地形。那个地形很特殊,四周和上面都看不到开口,实际上有两个口。一个是在上面,下大雨淌水的地方,像一条瀑布,一半直接淌到河沟里,一半穿过山洞到河沟里,谁也发现不了。还有一个口子就是在半山腰,刚好那地方长了许多树,围着许多杂草,把洞口密封得严严实实。为啥密封得这般严实呢?我们都没想到,王师长想到了。他说那地方有土,上面瀑布下来刚好打在那里,潮湿,容易长植物。我也带你们去看过,那个地方可谓秘密至极。我想,谁也不知道。哦,我昏迷过多次,最后一次醒来后,宋二丹改名字叫宋红军了,等我好了对我说,队长,你昏迷当中说了好多胡话,还说到飞机,说到管部长,说到破译,破译啥呀?我吃惊,很紧张,问宋二丹,我没说飞机藏在哪儿吧?宋二丹摇头,那意思很明确,没有说。从那次以后,我就怀疑他听到什么,知道了什么。我就怀疑他就是管雪凤安插到我身边的暗探。

管雪凤不死心呀,还想从我口里知道飞机的下落。我从此不敢再去那地方看了。有几次,我带着宋二丹走到老虎岭,故意说,你猜猜,这里有啥秘密?宋二丹说,这里还能有啥秘密,哪个地方我都去过。想当年,我陪蒋先生游山玩水,到处化缘,热了坐在树荫底下乘凉;渴了,掬一捧山泉;疲劳了,投到河水里泡泡;实在走不动了,老虎岭到处都是山洞,进去歇歇。他说得我又一惊,难道老虎洞他也去过?因为老虎洞是我起的名字,谅他也不知道。我就故意说,老虎岭有个老虎洞,挺奇怪的,知道不?宋二丹也很惊诧,迷茫地望着我说,真的,队长?那就带我去看看,看有啥奇怪的。我知道他不知道,就说,胡说的,老虎岭要是有洞那不就叫老虎洞吗?笨蛋!宋二丹生气了,噘着嘴说,队长,你是门缝里瞧人。这次留下来,本来是不放心你的,你却倒好,小瞧我。你也说过,干革命四海为家,哪里不是路?要是我知道高军长在哪里,我自己找去。我知道他说气话,也就没搭理他,没想到,这个宋二丹,在抗日战争时期,居然又投靠了国民党,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奸细。

朱来福说得云来雾去,两个记录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那个高个儿反应快,对朱来福说,你说的宋红军叫顺二蛋,咋有这名字呢?真的不好听,是不是你编的?

要是我编的我就是王八蛋!朱来福感觉与这么两个木瓜说话真累,再怎么说,他们咋都不明白呢?简直是对牛弹琴。说了老半天,有些累,还有些看不起,于是就直起腰说,有个叫吴绪红的,你们知道吗?

这个人大家都知道,他做过小炮队队长,当过民团团长,又参加过国民党正规军,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但是这个人是坏蛋。朱来福认识,难道朱来福要坦白吗?是好事。高个儿说,你就说说吴绪红吧,我们帮你理理,看你跟吴绪红是不是一路的。

这里要说说宋二丹。他已经改了名字,个头也长高了,人也长得标致了,正在和宋局长喝酒。提到最近的工作,宋局长就提到一个人,自称是老红军,疯言疯语说,知道“列宁号”飞机的下落。宋二丹大吃一惊,约莫知道是谁,但是还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谁呀这么傻?宋局长说,叫朱来福。宋二丹听了,放下酒杯,更加吃惊地看着他。

这个时候,宋二丹不叫顺二蛋,不叫宋二丹,也不叫宋红军,改了名字叫宋建国,1950年国庆,又改成了宋国庆。人们知道老红军叫宋国庆,不知道他还有其他名字。为了便于阅读理解,现在与宋昌义局长喝酒的也叫宋二丹,只不过加一个引号。

本来“宋二丹”想说自己认识朱来福的,但是听了宋局长这么一说,又不着急了,微笑着,故作镇定地端着酒杯,看着宋局长说,这个人我不认识,你说说他都说了些什么。

宋局长喝了几杯酒,又是夜晚,灯光暗淡,没有留意“宋二丹”的神色变化。此时“宋二丹”已经是老红军了,在部队里挂了彩,转业到地方休养,因为是一个人,性格又很孤僻,不大爱说话。最主要的是,百姓都把“宋二丹”看得邪乎,年岁轻轻的就是老红军,经常有县领导看望,又这般老成持重,于是就猜猜:“宋二丹”是不是杀过许多人,要不就是地下党。过了一年半载,“宋二丹”也感到不合群,与当地百姓说不上话。抗美援朝时他报了名。上级审查,觉得他身体好了,又年轻,打过仗,就批准了,并说,到部队安排到后勤处,给洪学智当帮手,他也很高兴。临行前,想到本家宋昌义在县公安局当局长,就来找他喝酒。宋局长自然没有注意“宋二丹”的情绪变化。

宋局长说,这个朱来福说了一些疯话,但我不这样认为,因为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用逻辑推理吧还都成立。譬如说,年龄,也像,还有说的那些事,大多都存在。他说河口有一支游击队,我们查阅了资料,那时叫赤卫队,不叫游击队,后来改成了河口游击队,也不错。资料就提了游击队,没有人员名单。我们曾经问了一些老红军,他们说,那时候不管是游击队还是赤卫队,说成立就成立,说解散就解散,里面的人也不固定,今天是这几个,明天是那几个,至于人都到哪儿去了,有的牺牲了,有的参加了红四军,后来还有人参加了新四军,说不太清楚。再说了,建一支游击队,根本就没有资料留存。到了红四方面军离开根据地,又赶上国民党清剿,也就是最艰苦的三年游击战。那个时候,更没有档案。他说的,我们对照一下,时间、人物、地点,都对,这些事情,要是普通百姓是不可能知道的。只可惜没人证。

“宋二丹”说,为啥没有人证呢?

宋局长说,老弟,你不知道,他说的那几个人,要么死了,要么找不到,要么就是国民党,咋能证明他的清白呢?

你说说,他提到的都是哪几个人?“宋二丹”心想,这个朱来福,咋没有提到我呢?

宋局长想了想说,其他几个我就不再说,最近提审,他又提到一个叫宋二丹的,说是此人很狡猾,到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估计投靠了国民党,也许战死了,要是没战死,要是不叛变,也许这个人还可以证明。

“宋二丹”听了这话,心里难过,心想,朱来福啊朱来福,多少年了,还是对我不放心。不,是不知心呀。有道是,有人跟你过一辈子,仿佛就是陌路相逢;可有人只见过一面,似乎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了。想到这儿,心中悔恨。本来想与宋局长谈一会儿,再兜实底,给朱来福证明的,一来开始说不认识朱来福,二来心里难过,感情很复杂,也就没有说。不过嘛,此时的宋国庆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宋二丹了,喝着酒,吃着菜,谈笑风生,镇定自如。一面听着,一面想着,微笑着说,怪有意思的,一家子的,你说说,他都说了宋二丹哪些话?

话题换了,宋局长没觉得,掂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到“宋二丹”碗里说,说得有鼻子有眼,记录了几大页稿纸,我看了几遍,觉得可信又不可信。他说宋二丹就是他的一块心病,在凤凰山上打游击的时候跟随他,还救过他的性命,但是这个宋二丹做事不可思议,仿佛墙头草,东倒西歪。他怀疑蒋孝智就是他出卖的,只是没证据。还说,白花花和他娘的死也与他有关。他说,可有一件事情搞不懂,就是宋二丹为啥又救他。朱来福自问自答地说,一定是管雪凤给他设的圈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能从他嘴里了解到飞机的下落。这是个天大的阴谋,作为他不能不防备。为了这个阴谋能够得逞,宋二丹吃尽了苦头,煞费苦心!好,说几个例子。

一是朱来福摔下悬崖,大脑磕在石头上。宋二丹那个时候才十四五岁,背着他走了二十多里路,还是山路,还是黑夜,直到天亮才走到山脚一个隐蔽的地方,把他安顿在草棚里,给他挤兔奶喝,朱来福嘴紧闭,他就用竹叶卷成筒,掰开他的嘴灌,就是这样,他说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宋二丹又扛着他往山上走,到山上,有个洞十分隐秘,他们就住在那里。过了一段时间就是冬天,天气寒冷,没办法宋二丹就要饭,在洞里烧火,才度过冬天。他说,我跟他非亲非故,为啥他要救我?一条山路,二十多里,一个小屁孩,自己说背着我走的,能相信吗?可疑。还有,那个时候,要是杀了我,就可以领赏钱,而且很多,足够买十斗田,他为啥没有这样做呢?醒来后,仔细盘问,宋二丹说,他也被出卖了,他听到管雪凤和吴绪红的谈话,说是连他一块儿解决了,才逃跑,还偷了两把手枪。你想想,这个故事编得圆盘吗?不圆盘。谁信呢?那个时候,他恩师加义父蒋孝智他都能出卖,还有什么人他在乎呢?他被吴绪红留下来,说是做跟班的,走哪儿带哪儿。可是,一翻脸,说是敌人要杀他才救了我,鬼才相信呢!

朱来福说,那个时候太困难,需要他要饭,需要他侍候。等好了,管雪梅来了,接着,找到了许多赤卫队队员,大家齐心协力,共同战斗。宋二丹也长大了,为了进一步考察他,让他担任了游击队小队长。这个家伙很狡猾,干事干脆利落,干了几件漂亮事情。譬如,一起打吴大麻子。虽说当时吴大麻子侥幸活着,但是到了第二年6月,伤口化脓,又不敢声张,一命呜呼了。还有,给王街长下条子,也是宋二丹干的。有个叫吴承轩的大地主,盖了更楼子,土匪都冲不进去,可宋二丹带着人马,吆喝一声,吴承轩就给了三千块大洋,还给了一挑烟土,很多食盐和粮食。游击队用了三千块大洋购买了六条枪,三千发子弹,增强了战斗力。为了搞到枪,宋二丹带着队员伏击了石豹民团,一仗下来,得汉阳造七把,子弹五百多发,当时就发了。就在这个时候,管雪梅从黄安那边来了。雪梅第二次来,给我们带来许多振奋人心的消息。雪梅走后,我让宋二丹参加红二十八军,他不去,理由是保护我,我心里跟吃了亮亮虫一样,知道他贼心不死,还是想从我这里套出飞机的下落,我也想借此把他从革命队伍里揪出去。当时,我也多了一个心眼,觉得亲手把一个特务送到队伍上,说不定就是一枚定时炸弹,我们的队伍会遭到损失,所以,明确表态,宋二丹不是党员,参军自愿,要是不愿去,就跟着我。就这样,宋二丹还是跟着我。当时跟着我的还有一个人。

“宋二丹”不听还好,听到这些,不仅心惊肉跳,而且脸气得铁青。他一边自饮,一边佯笑。不时插科打诨说一句:故事编得不错。当宋局长讲完,“宋二丹”再也忍不住了,就搭腔说,还有一个人叫王世杰,对不?

对呀,你咋知道呢?宋局长问。

来来来,喝酒,大哥,我敬你一杯。以后,小弟我到朝鲜战场,那我这个人就算是走南闯北了。说个实话,参加了共产党,境界提高很多,也得到了锻炼,知道党的博大胸怀。跟洪学智打了不少胜仗,挂彩了,回到武汉治疗,又遇战友。我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大哥,在这里认识你,你就是我的亲人了。我跟你说一句,我还是想我的战友。

“宋二丹”端起杯子与宋局长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也顾不上吃菜说,唉,大哥,恩怨情仇,是是非非,谁对谁错,我们可以都不计较。我跟你说一点,虽说朱来福我不太了解,但是这个宋二丹,我在战场上见过,虽说不一定是朱来福说的那样,或者说,不是朱来福说的那个宋二丹,但是,听宋二丹说,这个叫朱来福的,确实当过凤凰山游击队队长,他真的一心为了革命,为了党,吃尽了苦头,受了不少罪。家里人都死光了,他也差一点死球了。别的人都走了,他还坚持着,从这点说,我想他应该是老红军。大哥,听宋二丹说,朱来福为啥没走?是因为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飞机。可是宋二丹跟我说的好多事情,我听后,仔细琢磨,好像不是朱来福说的那样,是不是这个朱来福有点随心想呀?大哥。

老弟,真的?朱来福不止说一次。宋局长说,每次都说同样的话。

“宋二丹”不再吃菜,似乎心里在痛,仰起头,闭着眼,一只手捂着心口,一只手支撑着桌子,嘴唇翕动,想哭。过了足足有半支烟工夫,他忽然睁开眼睛说,大哥,我,虽说喝点酒,但是我说的不是酒话。虽然朱来福把宋二丹说的那么险恶,一无是处,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这个朱来福,不是特务,是老红军。

宋局长说,你敢肯定这个朱来福不是特务,是我们的同志,是老红军?

小弟咋敢胡说呢?“宋二丹”说,我敢拿党性作保证。我也只能说到这儿了。唉,我心里难受,可能是受伤还没痊愈,喝点酒感觉心口痛。不说了,还来喝酒。“宋二丹”皱着眉头,一口酒喝下去,又说,是敌是友,只在一念之间。这是宋二丹跟我说的,那个时候,宋二丹也弄不清楚。

哦,宋二丹跟你说过朱来福的事情?听半天,宋局长好像才听出门道,于是说,那你说说这个宋二丹的事情,看与朱来福说的一样不。

那好,时间还早。虽说明天还有一个欢送会,让我代表抗美援朝战士讲话,但是也不着急。“宋二丹”说,像我这样年纪轻又带伤的老红军披挂上阵到朝鲜,也有,但是不多。有好些事你都知道,我就说你没有说的。

那个朱来福有顾虑也是应该的,他是队长,死了那么多战友和亲人,咋不怀疑呢?但是,那时候宋二丹还小,不知道这些,只是率性做事。确实是宋二丹听到了吴绪红和管雪凤的谈话,才决定保命。咋保命?只有投靠共产党。共产党,宋二丹认识的都死了,还有一个没死的,听吴绪红说的意思是想救这个人,宋二丹就偷了枪,跑到枪毙朱来福的地方等着。说来也巧,也真的没有枪毙,可是受伤了,大脑磕在深潭的岩石上,还是蹭破的,要是直接磕上的,就完了。朱来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皮包骨头,不到一百斤,宋二丹背着也不算太重。不再多说,只说后来的事情。国共合作了。宋二丹说,听说国共合作了,个个都不相信,眼睛睁得大大的,想吃人。尤其是那个朱来福,先是大声说,我不相信,绝对不相信,一定是阴谋,敌人想利用这次机会一网打尽,我们坚决不能上当。管雪梅为了做通朱来福的思想工作,住在娘娘庙,把当时的形势以及九一八事变、西安事变,还有后来的卢沟桥事变,都讲了一遍。还讲到西路军惨败,还讲到他的父母,还讲到许多牺牲的同志,最后说,我们一定要在民族危难之际,选择民族大义,抛弃前嫌,舍弃私仇,一致对外。这个时候才知道朱来福是最伤心的人。宋二丹说,朱来福抱着膝盖,把头埋在两腿之间,先是发抖,然后呜咽。过了一会儿,管雪梅走了过去,坐了下来,眼泪巴嚓地抱住朱来福,把他的头扳过来,才发现他嘴里全是血。管雪梅赶紧喊宋二丹,宋二丹赶紧找胃药,那时候哪有胃药,好在管雪梅知道一种草药,煎制成汤,灌下,朱来福才呼呼大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朱来福起床对管雪梅说,派宋二丹去吧,他认识吴绪红,先送一封信,约见他,洽谈合作。于是就派宋二丹去了。宋二丹真的不想去。他反反复复,一会儿到这边,一会儿又到那边,不仅害怕,还害羞。宋二丹心想,这不是羊入虎口吗?朱来福也看透了,安慰说,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尽管去,吴绪红不会为难你的。你相信这话吗?鬼相信呀。事已至此,宋二丹就想到许多事情,特别是想到入党的事情,觉得朱来福对他还是不信任。在一个不信任的环境中过日子,心里也不踏实,于是就想,要是联合抗日了,我就参加抗日的队伍。祸从心生,念头有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会闯祸。就这么一丝念想,导致了宋二丹又一次站错了队。

嗯,难道宋二丹真的像朱来福说的,出卖了同志?宋局长问。

那倒也不是。“宋二丹”说,他带着管雪梅的信,装成要饭的到了县城,在大门口就碰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宋局长说,我咋能猜出来,难道是朱来福?“宋二丹”说,是管雪凤。宋局长倒是很惊诧地说,管雪凤?

嗯。你听我说。“宋二丹”说,当时呀,他吓得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想到干爹干妈被害,都是那个“婊子”所为,一下子热血沸腾,再也抑制不住,拔出枪就要对准那“婊子”。那“婊子”身边有一个警卫,很有一点武功,侧身一扑,把他扑倒了,再用膝盖一压,就把他压在地上。这时候他很后悔没有跟王世杰学武功。哦,我说的他,就是你和朱来福说的宋二丹。他觉得就这么死了,虽没有报仇也算值得。那“婊子”手里拿着皮鞭……

宋局长把手摆摆说,兄弟,等等,你口口声声说的“婊子”“婊子”,是谁?

管雪凤呀。“宋二丹”说,我恨死她了。又抬头看宋局长,宋局长抽烟,皱眉头。“宋二丹”知道说“婊子”不雅,局长感到不舒服,就笑笑改口说,那“婊子”还有一个绰号,叫“清水彪”,就是一种毒蛇。

宋局长没有说话,“宋二丹”继续说,“清水彪”披着皮大衣,穿着皮靴,一边走一边拍着手掌,来到他面前,用皮鞭的把手挑着他下巴,一看,赶紧松手,后退两步,忙说,见到鬼了,见到鬼了。这个人咋这么像宋二丹呀?说着,让警卫员把他拽起来。他一起来,“清水彪”转了一圈,哈哈大笑,笑过说,猛看,还真的有点像。真的与假的还是有点区别。宋二丹没有这么高。再说了,宋二丹没有胡须。嗯,知道了,一定是宋二丹的哥哥,是吗?这个时候,宋二丹仇视着,啊呸,吐了一口唾沫,显出英雄气概,骂道,要杀要剐随便,爷爷坐不改姓,行不更名,我就是宋二丹。

哟西,你就是宋二丹?不信。宋二丹有你这般硬?更不信。不怕死?打死我都不信。是宋二丹让你来的,打死我又让我活过来,我也不信。哦,宋二丹托生的,再让我死一次我也不信。唉,反正呀,那“婊子”不信。“清水彪”摇了一下头说,带回屋,我得仔细盘问是不是鬼子派来的奸细。

这个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军官笑着说,特派员,没算着你还这般温柔,真的很可爱呀。在南京的时候,有多少人都为你的美貌着迷,可你呢,一心报效党国,决心不谈婚嫁,让许多优秀军官望而却步。白长官就跟我说了,你的舞,独步天下。还说,雪凤的手,柔弱无骨,真的让许多人怦然心动哟。唉,这些人只知道你有能耐,但是又怕你,说你是蒋夫人第二呢。那些人真的是迂腐,要是今天看见了,不仅要加分,还要垂涎三尺呢。

管雪凤风情万种,忸怩作态说,哪能呢?只是莫将军对小女子的青睐罢了。说过,手搭在莫将军的胳膊腕上,走了。

你说的是莫树杰?宋局长问。

嗯。

哦,我也知道一点,都是传说,老弟,你这说的还是真的了?宋局长还没有等“宋二丹”插话,接着说,管雪凤,知道,听说她嫁给了莫树杰,当了姨太太。嫁给莫树杰,不是因为她的姿色,而是这个人在抗争中的表现,是吗?

那是后话。“宋二丹”说,我只说“清水彪”把宋二丹带到屋里,摸着他的脸说,这般有男人气,咋来要杀我呢?我,你,无冤无仇,你杀我,嗯,你杀呀。说得好温柔。说罢,脸色忽然一变,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立即起了一道红红的手指印,嘴角也流血了。“清水彪”,唉,叫得真不过瘾,还是叫她“婊子”舒坦些。

“宋二丹”看看宋局长,没有反应,于是就说,那“婊子”骂,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吗?认不出你,剥了皮我也认得你!不识抬举的东西!那个时候,我念你小,又是要饭的,没有杀你。你却倒好,偷走了手枪,还救了朱来福,害得我挨了批,倒了霉。飞机至今杳无音信。今天你落在我手里,也算是你的宿命,也许三百年前阎王爷已经把你判给我了。好长时间没动枪了。抗日,我主动请缨,就是想多杀鬼子,过过瘾的。你主动送上门,杀了你也算是为我抗日大军祭旗,也算是为我杀敌立功搞个热身。小王,把他衣服剥了。

“宋二丹”说,对了,小王是那“婊子”的跟班,有两下子。小王犹豫。宋二丹自知难逃一死,就开始骂。骂得很难听。骂够了,身上的衣服也脱了,那“婊子”开始用皮鞭抽打。好像还很过瘾。抽打一会儿,流汗了,洗洗手,坐在那里抽烟。宋二丹骂得嗓子都干了,嘶哑着,还在骂。那“婊子”对骂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宋二丹是再也骂不动了,开始回忆,开始哭。哭着说着,我死得好亏呀,被这个恶魔活活打死,真的是好可怜呀!朱队长,这么多年,你咋还是不信任我呢?我说不送信,你非要说现在国共合作,共同抗战。狗屁!是挖个陷阱让我跳呀。小王,我求求你,我上衣口袋里有一封信,你掏出来,帮我交给吴绪红或者给石生财,我死了也算完成任务了。

说到这儿,那“婊子”一支烟才抽了一半,立马丢了,站起来问,你是朱来福派来的?什么信?小王就找,终于翻了出来,递给那“婊子”。那“婊子”看了,大惊失色!

朱来福说的和“宋二丹”说的不一样,不一样在哪儿呢?朱来福说,当时管雪梅来到凤凰山,找到游击队,传达了特委的指示,说明了鄂豫皖特委现在也不叫这个名字了,是联合国民党抗日,改成了长江局,至于谁个负责没说,估计管雪梅也不太清楚。原来的赤区,游击队很多,并不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早已铲除。这些游击队都集中到一起,成立了新四军,现在呢,都到一个地方报到。管雪梅来了,说的这些,大伙都不太相信,都很惊讶。特别是朱来福,反应强烈,当场就说,要是那样,我们的仇不报了?我家就死了好几口人,这个仇找谁报去?说过,号啕大哭。管雪梅为了做通朱来福的思想工作,还讲了许多道理。管雪梅说激动了,跟朱来福说,你知道刘铭榜吗?他全家都被杀害了。刘铭榜的妻子也是党员,妇救会的,被五花大绑,带到二道河,全身浇上油,点了天灯。刘铭榜也和你一样,听到国共联合抗日,号啕大哭,但是刘书记知道什么是民族大义,知道家仇与国恨的区别。刘书记毅然走出深山,代表高军长与国民党地方政府谈判,达成了一致抗日。好,就是你说的那个你最崇拜的王树声,我也跟你说说,在麻城,我就听说,他一大家子一百多口,有四五十人都被国民党杀了,王师长死活还不知道,这个仇难道还没有你家的仇大?随后,管雪梅陪着朱来福给死难的战友上坟,也给她父母上坟。回来后写了一封信,让宋二丹送给石生财,因为时间紧,带着参加新四军的人走了。

第三次来,管雪梅变得漂亮了。在宋二丹眼里就是白天鹅,爱得不得了,走哪儿跟哪儿。送信,朱来福说他去,管雪梅想了想说,你是书记,又是游击队队长,万一国民党耍花招,搞阴谋,到时候不好办。按照我党一贯做法,派人送信,国民党地方政府同意了,再签订协议,共同抗日。共产党的部队是双重领导,既要服从统一抗日战线,又要保持相对的独立性,坚持党的绝对领导。我们主要是游击战,配合国民党正面战场。这里,我来晚了,上海已经沦陷,我们才知道,大半个江山已经被日本鬼子占领了,再不起来,就会沦为亡国奴。高军长紧急召见我,担任新四军第四支队一中队政委,我不能在这儿待久了,待久了会误事。如今,高军长带领部队已经东进,我还得寻找。这项任务就交给你了,所以你不能去,你要坚守。

朱来福说,我不能去,那谁去呢?

管雪梅扭头看看说,让二丹去吧。二丹,你能胜任吗?

宋二丹鼓着嘴不高兴,小声说了一句,姐,我也大了,想跟你参加新四军。管雪梅看着,想了一下说,我考虑你不能跟我去。朱队长这儿还需要帮手,你走了,他一个,独木难支。有道是一个好汉三个帮,不说三个,一个也得要啊。再说了,与国民党谈判成功了,我们就合法了,就可以由地下转到地上,公开活动,搞好抗日宣传,为党的事业做出更大贡献。

那时候,宋二丹已经十七八岁,刚刚懂事,情窦初开,那种炙热,谁都能看得出来。管雪梅身在其中,隐隐感觉到了,觉得宋二丹对她又不像孩子对母亲的那种,有种爱在里面,所以管雪梅也不想带他,就这样安排。这样说了,宋二丹还是不想去,还说,我就要参加新四军,跟姐一起战斗,保卫祖国,保卫姐姐。管雪梅没办法,眼睛盯着,眯缝着,嗓音硬起来说,宋二丹同志,你听姐姐的话吗?

宋二丹说,当然听

那好,你要听,姐姐就让你留下。管雪梅说,姐姐也跟你保证,等你们达成协议,一定会回来看你,到那个时候,再带你参加新四军,中吗?

宋二丹才勉强点头。

宋二丹也不是一下子投靠吴绪红的。

宋二丹把信送到了县城,找到石生财,石生财总是询问朱来福的下落,还问了好多事情。譬如有多少人,书记是谁,队长是谁,有多少条枪,在哪一带活动等,把宋二丹问惊了,干脆不回答。石生财并不是怀疑,而是认为很奇怪:这么多年剿匪,在凤凰山居然还有一支游击队,这支队伍一直没有被消灭,奇怪!对于抗战,国共联合,石生财也是积极响应的,更何况国民党还派了管雪凤督战呢。

国民党驻军是莫树杰将军的六十七师,大别山是防止日寇进攻武汉的第二道屏障。莫树杰在安徽进入河南的商城交界处设了关卡,六十七师大部2000多人驻守峡口,其余1000多人分别在金刚台和观音山两翼设伏,阻挡日军向武汉推进。但是,宋二丹不知道这些,感觉自己就是鸟食,是管雪梅的鸟食。看着石生财阴阳怪气的样子,十分气愤,不光不作答,还出言不逊,骂石生财是石屠夫,是狗汉奸。大敌当前,不问鬼子的踪影,居然问起游击队,想干啥?这不是磨刀霍霍吗?这般一骂,石生财开始也是一愣,摸着脑袋不知所措,心里特烦。烦在哪里?烦在鬼子,你说你不走长江,也不走平原,你到武汉还非要经过豫南,要打自己的地盘经过,洋枪洋炮谁没见过,但是,鬼子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把南京拿下来了,行动之迅速,令人咂舌。那个时候石生财还不知道南京大屠杀的事情,只知道国民党正规军都没有打赢,这么一座县城,咋能经得住鬼子的铁蹄呢?这些天,石生财真是着急了,带着吴绪红白天黑夜转,把商城、光山、潢川几个县的地形地貌都看完了,觉得还是在商城峡口阻击敌人有利。

商城这个地方,南面是大别山主峰金刚台,海拔一千多米,纵横二百多里,山山相连,层峦叠嶂,沟壑林立,日本的大炮坦克是不容易运进来的,就是进来了,也不起作用。

再说说这个峡口,此地为咽喉要道,是鬼子到武汉的必经之路。要是不经过这里,那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绕道豫北,沿铁路线南下,但是,豫北驻守有白崇禧、李品仙大军,不容易通过;再一个就是沿长江西下,沿途经过安庆等地,那地方也有重兵把守。很可惜,当时石生财只考虑自己这一路,实际上日寇十分嚣张,觉得国军都是逃跑的队伍,不值得一战,于是兵分六路,进逼武汉。国民党为了确保武汉,在外围设了六道防线,其中,商城的峡口就是第二道防线。

宋二丹敢骂石生财,也是爱恨交加,到这步田地才知道爱着的雪梅不爱自己,不但不爱,还把他当成鸟食给喂鸟了。可是,你要是能捕捉住这只鸟那也值得。用诱饵逮住石生财,对于宋二丹来说,一点机会都没有,人家看了信就没有说联合抗战,而是问还有多少人、队长是谁、驻扎地,还有就是人马枪弹情况,对这些感兴趣,那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宋二丹悲从中来,一阵难过,心想,不管怎么死法都是个死,于是昂起头痛骂。石生财听后,先是一愕,继而大笑,摸着光头,挥挥手说,去去去,咋来个二百五呢?带给特派员。傻,啥也不知道,就知道骂人,真是个鸟人!

宋二丹被带出去了。石生财还在想他的烦心事。再一个烦心事就是管雪凤。这个女人,像个瘟神,每次来都有事,每次来都倒霉。石生财心里盘算,第一次来,搞得周维炯一打商城,赶得自己没办法钻山沟;第二次来,正逢寻找什么破飞机,搞得自己的得力助手吴绪红自杀,幸好,自杀未遂;第三次来,鬼子来了,你说咋办,真是曹操倒霉遇蒋干。上次好不容易把她送走了,如今又来了。这是第四次,说是来协助抗战的。一没有兵权,二没有财权,又不比人家多个蛋,拿什么去抗日?靠喊几句口号呀?啊呸!石生财想到送这个女人的钱,还有那块宝贝,自己也没有捞到多少好处,有点后悔,觉得管雪凤吃腥嘴了,真是个馋猫。

石生财知道要打仗了,这次打仗是要拼命的。鬼子来了,自己的那些店铺不都成鬼子的了?那可都是日进斗金的好生意呀。还有,一万多人需要多少粮草?委员长早就断奶了,说是民团,其实就是保安,保一方平安的,要靠地方解决,中央也不再找地方要了。

靠地方解决也行,石生财就不再剿匪了,把民团改成保安大队,拉到各县区驻扎,靠当地土豪劣绅养活。其实,也很不容易。一个萝卜一个坑,把别人势力挤出去了,自己占着,没有实力是不行的。磕磕碰碰总算弄到手了。春夏两季练兵,就拉上来;到了秋冬,再放下去要款要粮。税款已经预收到民国34年,也就是1945年年底了。再加上这些年剿匪,大批青壮年都被两个将军拉壮丁了,好多田地荒芜,虽说才迁来一批,上面有政策,他们都是好人,要适当减免税赋,只准征收当年的,不准超收,把这部分财源给断了。刘峙临走把汉阳造留下了,说是换新。人家是中央军,肥缺多,也不在乎,还把几辆汽车和一个储藏库给了石生财。储藏库里堆满旧衣服。说是旧衣服,跟新的一样,把个石生财乐得几乎要喊刘峙干爸。现在莫树杰来了,这位广西大叔好像不多爱说话,就是说话,也听不太懂,更不太好听。还说什么他们是中央军,衣食住行得靠地方,刚来一个月就要了五百石大米,还说少了,要求每月按六百石供应,比共匪还难缠,真是个土包子农民!看样子,管雪凤好像跟他很铁,经常一起出入。吴绪红看在眼里,恼在心里,也不知道咋办才好。

问过吴绪红,吴绪红说,前一阶段不是在武汉吗?说是固守南京,就调集了大批部队保卫南京,管雪凤也被调到南京,协助徐处长,负责广西军。蒋委员长想调广西军守南京,就征询白崇禧意见,白长官就推荐了莫树杰。莫树杰是个军长,蒋介石就让军统的先摸一下底,戴笠紧急报告蒋介石,说,别看莫长得跟农民大叔一样,这个人还行,是一员骁将,在广西军中知名度很高。白崇禧推荐,蒋介石才召见莫树杰。一见面,谈得很投机。

蒋介石有了先入之见,对莫树杰总摸头也不大在意。莫树杰不是摸蒋介石的头,而是摸自己的头,就是这样,也算很了不起的了。莫树杰到商城,闲聊时跟管雪凤说起,管雪凤惊讶地对莫军长说,你真行,在委员长面前敢摸头,真行!莫树杰说,我摸自己的头,与委员长不相干,咋说我行呢?装得跟傻子一样。管雪凤崇拜地说,有一次,蒋委员长召见戴老板,戴老板弯着腰,低着头,听着只喊“是”,也许是委员长话太长,戴老板弯着腰太累了,到委员长转过身时,戴老板居然抬起头,盯了一眼委员长的光头,委员长勃然大怒,上去就给了一巴掌,把戴老板打得几乎摔了一跤,赶紧逃出总统府,出来时嘴还在流血呢。

不过嘛,蒋介石一贯实行拉拢政策,让莫树杰感激涕零,并说,誓死保卫南京,与南京共存亡。后来,总裁经常说的一句话,那个七十四师张灵甫临死时说的“杀身成仁,效忠党国”,实际上就是模仿莫树杰。莫树杰说这话的时候是至情至性,后来国民党将军都说这话,有一半是假的。说这话的,大多数都投降了共产党!

莫树杰来了,还把自己的家眷带来了。当时莫树杰的姨太太正怀着身孕,不想来,莫树杰发狠,对她说,你要是不想来,我一枪毙了你。姨太太知道莫树杰是说到做到的,不得已坐上车也来了。到商城,不到一个月就生了一个丫头片子,为了表示抗日决心,誓死保卫商城,守住峡口,就起了个名叫“莫雩娄”。“雩娄”是商城的简称,意思是一个祭坛。莫树杰给女儿起这个名字,一是决心与商城共存亡,报答蒋总裁的知遇之恩;二是祭奠先祖,让先祖保佑,旗开得胜,打好保卫战第一仗。

宋二丹被带到管雪凤面前,管雪凤不但不恼,反而惊诧。管雪凤感到奇怪,就问,你不是宋二丹吗?咋长这般高呀?长帅气了。哎呀呀。围着宋二丹转了一圈说,你跑几步我瞧瞧,跑几步我瞧瞧。宋二丹不知道是啥意思,迟疑,随着管雪凤转身。管雪凤感慨呀,指着说,你当初逃是对的,要是吃了“花生米”,可惜了。说完,跑屋里拿出一套军装,在宋二丹身上比画着说,穿上,穿上更帅气!那声音,让宋二丹想起管雪梅。对呀,怪不得这般熟悉了,她俩是亲姊妹呀。唉,要是雪梅姐说这话,我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这个“婊子”说出来,心里很不好受。怪不得说,龙生九子,九子各异哟。这个浪婆娘,虽说长得像雪梅姐,但她是蛇蝎心肠,杀害我干爹干妈,与她不共戴天!

宋二丹闭上眼睛,不去看管雪凤,但是管雪凤在他周围转,散发一阵阵香水味儿,那种香水味儿从来也没有闻过。宋二丹不觉鼻痒,鼻子动弹。管雪凤忽然笑了起来,摸宋二丹的头,又摸宋二丹的脸蛋,说,哎哟,咋还是个孩蛋子呢?还没有说两句就想哭,怕死吗?那个时候,真的想把你废了,你鬼机灵哟,知道逃,现在长大了,咋就长倒回来了呢?人长高了,胆子反而长小了呢?哦,别哭,别哭。

管雪凤故意调戏,可把宋二丹惹恼了,眼睛呼啦一睁,咬着牙骂,你个妖魔,士可杀不可辱。如今国共两党联合抗日,你却绑架我,是何居心?你想当汉奸吗?

宋二丹声音很大,屋里屋外的人都听到了,刚好吴绪红到管雪凤这儿来,走到大门口,听到声音,感觉挺熟悉,进去一看是宋二丹,就拍着肩膀说,哟,长高了,比前年高出一大截儿。这些年没见,在哪儿发财?

发鬼财!我是代表共产党河口游击队来和你们谈判的,要杀要剐随你便。你们这帮妖魔,只知道杀我们,鬼子,你们咋不杀一个?你们是标准的汉奸!雪梅姐眼睛瞎了,看错你们了!

你说是谁?管雪凤立即站住问。

你三妹,你说我说的是谁?宋二丹理直气壮。

三妹,雪梅,她在哪儿?快说,我要见她。管雪凤也不再调戏,急忙问。

你要见她?你要见就能见呀?宋二丹眼睛一斜,嘴一瘪说,你们都是恶魔,六亲不认的恶魔,你想让我告诉你,好去逮捕她,妄想!不过嘛,现在就是告诉你也不怕。她已经走了,参加新四军去了,要找,到新四军那儿找吧。

管雪凤身上颤抖,眼泪已经流了出来,看着宋二丹,声音也柔和多了。她说,什么时候走的?我能找到她吗?她可是我的亲妹呀!都七八年了,没见到,真的很想。

走了,早走了。宋二丹说,三天前就走了。

你能找她回来吗?管雪凤显得很可怜,穿着军装,戴着帽子,那张脸变得煞白。

宋二丹盯着她,心想,你个恶魔,也有这份闲心呀,急死你,让你再作恶!心里想着,眼睛狠狠地盯着她,看了好长时间,不想说话。

吴绪红说,二丹,哦,你是共党代表,你参加了共党?快,还不快给共党代表松绑。

宋二丹一边甩着绳子,一边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告诉你,管书记说了,抗日是大势所趋,谁不抗日谁就是叛徒;谁要是杀了抗日英雄,谁就是王八蛋,他祖宗八代都是甲鱼变的!

呵呵,还说出大道理了。吴绪红说,不过嘛,咋满口脏话呢!

我党主张抗日,我是代表朱来福队长送信的,要求和你们谈判,共商抗日大计。

朱来福?还活着?这次又该管雪凤惊讶了,眼睛瞪着。

不光活着,还是河口游击队队长,咋了?宋二丹说,要是论武功,要比从前强多了。不说飞檐走壁,打你吴歪腿,还有你“清水彪”,就是三四个,还是绰绰有余的。

吴绪红感到宋二丹孩子气十足,说起话来有高无低的,带着火药味儿,于是也不计较,哈哈笑了,走路故意歪歪扭扭,转到上首,端来了靠椅,指了指说,请坐。特派员,您也请坐。侉子,你们咋把宋同志捆起来了?

小王是北方人,南蛮北侉,人们也不叫他名字,直接喊“侉子”。侉子掂着步枪,站在门口说,莫树杰将军让送来的。

哦,这是啥意思?吴绪红望着管雪凤说。

啥意思?莫将军办事深谋远虑,你能猜得到吗?管雪凤说,告诉你,莫将军谋划周全呀!这一点你不得不佩服。莫将军知道我们与共党的恩恩怨怨,把宋二丹送到这儿来,留给我们处理,是对我们的尊重。同时,也是用兵之道。你想,我们把他杀了也行,到时候,就是共党来要人,莫将军说,我不知道呀,一推就完事了。要是共党查到了,推到地方民团,共党也没办法。

吴绪红有点愤怒,手一按从座椅上站起来说,什么狗屁尊重,说到底,还不是嫁祸于人吗?一个将军,堂堂军长,也干小人勾当?

你咋这样背后说人呢?真让人瞧不起。管雪凤说,我看你是活腻歪了。要想死,说一声……

吴绪红心情坏到极点,眼泪汪汪地看着管雪凤说,凤,你变了,确实变了。我知道,你听说三妹雪梅回来了,参加了共党,心里不是滋味。因为你太仇视共党了,总认为共党与我们水火不容,再加上你父母惨死,有人说是共党所为,你也认为是的。可是,你想过没有,共党和我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有从外面来的不假,但是,大多数还是本地人。从他们为人处世看,我虽说不太赞成,但是还不至于搞暗杀,做些下三滥的事情,从这点看,是不是共党所为,还是个疑问,至少缺少直接证据。你却认为是共党所为,与之不共戴天。你想过没有,如果不是他们干的,真凶是谁呢?真凶漏网了,你父母在九泉之下能闭眼吗?再说三妹,你是恨铁不成钢,也想让三妹跟你一样。有道是人各有志,三妹的道路是她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也未尝不好。再说了,只要她还活着,就是好事。你咋无故迁怒到我头上呢?

吴绪红从来也没有说这么多话,这般说,管雪凤听着,也感觉自己太冲动了,在那儿沉默,慢慢品味吴绪红所说的,习惯性地端起茶杯喝水。

吴绪红让人给宋二丹端来一碗水说,你请喝水。小宋同志,你们是怎么主张抗日的?说来听听。

国共合作,这是大趋势。宋二丹跷起二郎腿,把碗放下说,临走时,朱队长再三说,要是见到你了,说一句,谢谢不杀之恩。

哪里哪里,吴绪红很慌张,斜眼看看管雪凤,故意端起茶碗,头上已经沁出汗珠,忙说,算他走运!算他命大!

管雪凤本来已经被吴绪红说动情了,正在回忆他对自己的千般好处,思考以往的行为,觉得自己说的话太绝情,有点后悔,在那儿不言不语,宋二丹猛然来了这么一句。其实,这一句也不是朱来福说的,是宋二丹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也是借题发挥,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但是,此时说出来,管雪凤听了如五雷轰顶,感觉吴绪红一直在欺骗自己,抬起头,一道凶光向吴绪红射去。

管雪凤的一双眼睛像一把尖刀,死死地盯着吴绪红,足足有半个时辰,空气中顿时笼罩着紧张的气氛,似乎被死亡包围着。过了一会儿,管雪凤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咣当一声,把门一甩,走了。

这件事情虽说不太重要了,但是疙瘩在管雪凤心中算是结死了。管雪凤没有指责,吴绪红也没有解释。管雪凤临出门,扭头说,把宋二丹放了。

吴绪红百口莫辩,也不能辩,因为管雪凤并没有说什么,当时,吴绪红确实不想杀朱来福。这件事情,本来想,就像当初自杀一样烂在心里,哪知道沉底多年的僵尸又浮出水面。说实话,吴绪红当时非常尴尬,看着宋二丹还理直气壮,洋洋得意,气得上去就是一脚,骂道,你他妈的杂种,当时咋没死呢!

宋二丹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他心中有火。他很难过,自己不能跟随雪梅姐姐了。宋二丹这样扛着朱来福还是让他给甩了,这是随便甩的吗?让他送信,石生财是何许人也,难道朱来福不知道吗?不说是肉包子打狗,那也是屁沟子夹雷管危险到极点!这是信任吗?说实话,知道这个决定后宋二丹伤心透顶: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索性把牙一咬,心想,去,死了,还是个烈士,共产党看得起,也对得起死去的干爹干妈;不去,死了,朱来福他们就会说我是叛徒。一心一意救他,侍候他,好心当成驴肝肺,反而认为我就是卧底。所以说,宋二丹硬着头皮来了。来了,是本着必死之心的,他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不是共产党的秘密,就一股脑儿说出来,哪知道歪打正着,起到了离间作用。

管雪凤算是恨死吴绪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