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困惑

红四方面军第四次反“围剿”失败了,张国焘带着不足三万人的残兵一路向西。一路上,蒋介石部署重兵围追堵截。向西转移时是在夜晚行动的。那天夜里,大雨滂沱,是个坏天气,但是对于红军来说是来之不易的好天气。为了摆脱追兵,两万八千余名健儿面对两千余名受伤的同志,有的和着雨水下咽,有的咬着牙盯着,谁也没有说话,不是要走的人给伤员留下枪支弹药或者一把炒面、一个馒头,甚或一把麸子,而是那些伤员把自己的草鞋脱下来递给要离开的战友,把子弹还有仅有的珍贵的东西塞在战友腰里,让他们一路走好。
在战友离开不到三个小时,国民党追兵到了。在桐柏山的山沟里,到处都能听到手榴弹的爆炸声,还有敌人的惨叫,就是这样,听说还有三十多人拖着病体和残肢爬回到大别山,在大别山开展游击战。只是很可惜,这些爬回的士兵当中没有一个是参加过那夜埋藏“列宁号”飞机的战友,那些战友也有百十人,他们或者随红四方面军入川了,或者在战斗中牺牲了。是天意还是人为?谁也不知道。
与此同时,在南京,国民党首府,一时热闹非凡。“卖报、卖报,”报童吆喝着,“今日消息,特大新闻,大别山赤匪已被剿灭,大别山赤匪已被剿灭。”听着像唱歌。不错,在军界,正在像过年一样筹备一场盛大的庆祝晚会。虽然在红四方面军离开大别山的当日,各路剿赤军首领都向南京发报,捷报像雪片,蒋介石的头有点大,但是很高兴,毕竟,在心脏地带的赤匪已经剿灭了,不,离剿灭已经不远了,所以蒋介石特别来精神,并亲自命令国防部对有功之臣进行嘉奖。立即有四名中将擢拔为上将,十二名少将晋升为中将,还有三十多名校官晋升为少将。肩膀上的一个个星条,殷红,似乎在滴血。
就在庆祝声中,管雪凤从少校晋升为中校。管雪凤有点儿得意,但是也有点儿失意。戴笠对她说,这次,你也算是立了大功,把张国焘的鼻子牵住了,要不是因为飞机,你就可以跳过中校、大校晋升为少将,要是那样,你可是党国的骄傲呀。到目前为止,国军里面还没有美女将军呢。甚是惋惜,甚是惋惜呀!
那一夜,管雪凤也没有睡着,没有睡着不是因为兴奋,也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没有瞌睡。穿着新的中校军服,虽然没有多大变化,但是管雪凤的人变了,变得猥琐了。值得吗?管雪凤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虽说努力方向是做个像蒋夫人那样的人,但是这个方向好像赤匪的什么空想,是那样的遥不可及。她真的失去了信心。让她失去信心的不是年龄,也不是工作上的失误,是孤独。对,孤独。这时候,管雪凤一下子想到了这个词。看看繁星在天上,十分遥远地张望,还在诡秘地冷笑,管雪凤立即抱紧双臂,感到有一股彻骨的冷。她想到她爹,那个儒雅的农民,按照家乡话说,还有点显摆的农民,多少年了,从她记事时起,就没见过爹失态过,总是彬彬有礼,总是对生命充满好奇,总是那么健谈,总是对前途充满希望。都四十多岁了,还奢望当官,二妹嫁给一个乡绅才弄了个乡长,还没有当两年就遇到赤匪。爹是看错人了,瞎眼了,怎么交这么个人呢?想当初,下那么大的雨,到管家的那个教书先生,呸,都不想喊出他的名字,怕脏了嘴,真是个畜生,不,畜生不如!爹给他吃,给他酒喝,还给他米面,每年都送银元,就是娘娘庙那背阴山上的一块茶园,爹听说他爱喝茶,会喝茶,会品茶,也送给了他。
人真是不能太仁慈呀!你咋就忍心下手呢?石生财说,他对赤匪略知一二。就说商城有个陈兴朗,参加共党,他爹是上石桥街道的区长,知道好多共党在他家开会,就告密了,结果呢,陈兴朗就带人把他爹给抓了,打死在河沙湾里。这是人做的事情吗?天理何在?人伦何在?真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陈兴朗也被杀了,是石生财捕杀的,那颗肮脏的头就挂在城南门,最后也没有人为他收尸。遗臭万年,那是夸张了,是赞美他了。不到一年,谁还记得这个畜生?鬼都不记得了。但是,管雪凤真的想不通,蒋孝智真的像石生财说的,着魔了吗?
石生财说,你是不知道,着魔的人跟正常人不一样,就说赤匪吧,张国焘来到大别山,搞得乌烟瘴气,可是赤匪还把张国焘奉为神仙,我们怕得要死的人,都被张国焘一个个给灭了。当时我听说了,都糊涂了,还以为张国焘是我们一路的,虽不是戴笠派来的,也是蒋委员长派来的,我还亲自找我的一个老同学——在国防部工作的高级军官打听,他说,不是,共匪就爱窝里斗,但是,这些可不能侥幸,他们对我们狠,对自己更狠。
蒋委员长说了,这叫天赐良机,得好好利用。那个时候,石生财是想让我给他美言,想弄个南五县剿总司令干着,虽说有点给我解闷的味道,但是那些话还是有据可查的。这么说来,这个蒋孝智为了他的那个梦想就不顾亲情,不顾朋友私情了?一定是这样。要是这样,他就不是蒋孝智了,是一个万人唾骂的恶魔了。
管雪凤想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就是蒋孝智还有女人。想到蒋孝智的女人,心里更疼。母女连心呀。娘,多么贤惠的女人,在家里,四门不出,对待下人从来也没有大声吆喝过,逢年过节还到娘娘庙磕头烧香,求观音娘娘赐她一个放牛娃。可是,观音娘娘就是不睁眼睛。三妹生下来了,从此就不再生育了。娘哭过,还对娘娘说,只要赐一个放牛娃,给管家延续香火,当牛做马她都愿意,但是,观世音没有听到。这是蒋孝智那个该死的瞎说的,他说,或许你娘求的时候,观世音已经上天去了,或者旅游去了,没听到咋给你娘送儿子呢?但是,娘不止祈求过一次,年年求,月月求,吃斋念佛,难道观世音娘娘每次都出差了吗?这不是鬼话吗?这样的鬼话对我说了,当然不信。从他那一双贼眸子里分明看出十分狡猾,但是,爹就信了。爹说,蒋先生还说了,命中注定。这就叫命中该有终须有,命中没有求也无。当时不懂爹的心思,现在懂了。爹是宽慰娘,让娘不要自责。娘这样贤惠,咋也被蒋孝智杀了呢?爹娘合葬在凤凰山下,是个小老坟,上面都长了一尺多深的草,想扒出来改葬,也没有时间,最主要的是不忍心看到爹娘惨死的情状。
管雪凤很想她的爹娘,想到这里,嘤嘤啜泣。过了好一会儿,掏出手帕擦了擦,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要不把他们斩尽杀绝,就不是我管雪凤!
管雪凤想到这些,又想到两个人。一个是蒋孝智的女人宋丹丹,听说这个人是个寡妇,蒋孝智也要,真没档次。想当初,在娘娘庙学习,他就有点邪恶。那时候自己还小,不懂事,但是知道那种目光不是好东西。到现在才知道,蒋孝智真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是个到处敲锅卖当的江湖骗子。宋丹丹,没见过,只是听说。蒋孝智对她很好,只可惜没有逮住,要是逮住了,一定挖去双眼,割掉舌头,让她做个戚夫人。她不配挂在城门楼上,只配放在茅厕里,供人糟蹋!
贱女人!呸!管雪凤咬牙切齿,又吐了一口,但是,她的脑海里好像有许多人影在晃,一会儿翻到特科,那一个个笑靥如花的女人,还有那一个个眼睛邪恶的处长,心里极不舒服。不想这些了,脑海里忽然又出现了老家那个院落,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每当春天,南山的岭上,兰草花香会顺着山沟吹过来,让人陶醉。还有金银花,有黄色的、白色的,爬满院落,一串串小喇叭悬挂着,也很香,这种香味伴着春天的露珠,是最美好的。到了夏天,最爱的是家居左边的荷塘,满塘荷花并不诱人,最诱人的还是荷塘里的月亮,沉睡在塘里,时而是个镰刀,时而变成大饼,不,那是三妹说的,我看呀,更像一面亮闪闪的玉盘,或者说光洁照人的玉佩。二妹说,俗套。好,我们都俗套,你不俗套,你说呀?二妹说,那里又是一个天地,那是梦,是天宫的魅影,是上天在做梦。所以说,梦,才是永远美丽的,更何况还是老天爷做的梦呢?三妹说,照你这样说,只准老天爷做梦,就不准王母娘娘做梦了?二妹说,你个小丫头,当然准许啰。三妹说,那王母娘娘做的梦该是啥样的呢?二妹想了想说,或许比这更好更美。三妹接着说,都错了。王母娘娘为什么要做好梦呢?也许是噩梦呀。或许,王母娘娘做着相反的梦呢——遇见毒蛇,遇见猛兽,举棍打死毒蛇呢。
胡说八道,你把王母娘娘想象成母夜叉了!我刚说完,三妹说,大姐,这不是说着玩儿嘛,一副顽皮的样子。可是,听说三妹失踪了,又听说参加了共党,这是咋回事呢?二妹,一个温柔娴雅的人,一个一心想脱俗成仙的人,咋就愿意当吴承轩的姨太呢?想不通。
但是,有一个人她看透了,也想通了。这个人就是朱来福。这个小不点儿,那时候是最看不起的,可是这个人却与吴绪红搞在一起,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一样。朱来福最喜欢的就是栀子花,这种花是最贱的。农民在端午节前后会剪下一枝栀子花插在稻田里,到了八月十五,水稻收割了,田里就会长出一棵栀子花树。栀子花树叶子就像冬青,但是比冬青小。长在院落里就会占一大片地方。这种花最不好的就是那香味,浓烈,粗俗,让人恶心,但是,朱来福却喜欢,还专门从稻田里起了一棵回来,栽在我家南边的向日葵花园里。开始,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花,都去看,树叶青青的,好看。没想,到第二年端午节前后,这种花开了,开得十分霸道,满院子都是,赶也赶不走,好像只要有一点缝隙它就会钻进去,难闻死了!我不知道是这种花开了的香味,到处寻找,也没有找到。一个上午,顶着毒花花的太阳,也没有找到。到了下午,太阳落山了,朱来福回来了;回来后,把牛拴着,赶紧跑到那棵树下,用鼻子闻,还掐几朵别在衣服上,太恶心了!我在窗户里看到的。隔了一天,我就找来锄头,费了整整一天,才把那棵树刨起来,气得我想把它碎尸万段,但是已经没有力气了。要是现在,我一锄头就让它解脱了。
黑了,出月亮了,我从窗户往外看,朱来福回来了,扛着锄头回来的。一看这种情景,立即跑到栀子花树跟前,哪里还找得到?只有焦枯的树叶洒满一地。我心里高兴呀,别提多有滋味了。心想,你还得意?我让你得意!你以为这是你的院子呀?可是,朱来福却哭了,抱着头,蹲在那里,十分伤心。没想到那个时候,为了这件小事,他就记仇了,还参加了共党,当了赤匪小头目,像栀子花一样强占我家的院落,还说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原来是管家的,如今是党的。好不知耻!好,行,听说你也参加了杀害我爹娘的行动,还假惺惺帮着安葬,去你娘的!
管雪凤想到伤心处,不免痛骂。骂完了,心想,这次回去,一定要捕杀这个恶贼。最好你不要走,不要逃。也许,一个赤匪小头目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共匪,他们也不会带你逃跑。要是被国军逮住了,杀了,我不能亲眼看见,那真是太可惜了!
戴老板说,“列宁号”飞机,那不是赤匪叫的吗?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我们的东西一旦被赤匪抢去了,就赤化了,很可怕。这个飞机本来是“容克号”柯塞式飞机,到了赤匪那里就变成了什么“列宁号”,岂有此理!这次,你到大别山,一定要配合好刘、卫二位将军,肃清顽敌,找到“容克号”。
这个“容克号”,在我们这儿不算什么,像这样的飞机就有上百架,丢了一两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丢的地方不对,丢到共匪那儿就是大事了。一是政治影响。委员长口谕,共匪有了这架飞机,我们的制空权就会大打折扣。说明赤匪也有飞机了,而且还是“列宁号”,对于赤化宣传,增长赤匪顽抗心理很有优势。务必找到,弄到南京,宣布大别山赤匪彻底消灭,目的是打击共党宣传,击垮共匪意志。找到实物,不论好坏,都算成功。二是具有实际意义。制空权不是口号。想当年,赤匪携带炸弹、传单飞抵武汉外围,汉口震惊,武汉城里的官太太、官老爷吓得裤裆都湿漉漉的!要是赤匪喘过气,找到科学家,进行研究,弄个厂子,仿造十个八个,飞到南京也说不定。到那时候,委员长的总统府邸还能保得住吗?委员长是寝食难安呀!不多说了,此次,你再回大别山,任务就是夺取“容克号”,赤匪叫“列宁号”,不论叫啥,所指的还是一个东西——飞机!记住,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只要能夺取,保你少将无虞!到时候,我亲自给你召开庆功宴,让委员长下达表彰令。
是,感谢戴老板栽培!学生绝不敢辜负!管雪凤立正,行了一个军礼。
戴笠好像不太感兴趣,走着,转过身说,话不能说得太早,也不能说得太迟。我们跟共匪打交道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或许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告罄。我们深知,共匪狡猾。他们不怕死。硬来,恐怕收效甚微。你是孤军奋战,到了之后,要利用民团。别看他们是土包子,但是他们对地方了解,会有用处的。这次为啥让你去完成这项任务?是因为你就是大别山人,那是你老家,人熟地熟,能发挥才干。
是,戴老板!管雪凤的眼神一直跟随着戴笠的皮靴,直到戴笠说完,立住脚,转过身,管雪凤的眼睛才抬起来,盯着戴笠那张被霜打的脸。
戴笠不再说啥,挥了一挥手,背过脸不再看管雪凤。
管雪凤走出戴笠办公室,心里感到凄凉。戴笠说得对呀,孤军奋战。这些年,在大别山,随着石生财的队伍钻过山洞,占县城,虽说是特派员,但好像是石生财的跟班,整天听的是石生财的唠叨,找人外出打听,回来说的跟石生财说的一模一样,感觉到石生财就是土皇帝,不,是土行孙,在商城这个地方,无孔不入!要不,咋啥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呢?哦,也许,自己听来的都是假的。想到这,管雪凤感到自己是个聋子,是个瞎子,一直被石生财欺骗,不禁感到愤怒,觉得孤独,更感到可怕!
管雪凤抱紧双臂,还是感觉冷!是不是石生财杀了我爹娘?管雪凤大脑有点问题,冒出这个疑问很快又否定了。因为她爹娘之死在时间上不可能——那个时候是共匪的天下,石生财弃县城,逃到深山,吓得就像过街的老鼠,生怕被赤匪发现,哪还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就是有时间,也没有那个胆量冒险呀。那时候,管雪凤也没有见到她爹,她爹跟着石虎一起进山的,一时也找不到。就在这个时候,戴老板知道处境艰难,急调她到武汉,协助徐处长处理武汉党务。接到电文,管雪凤连夜带着两个随从,化装成要饭的,抄小路翻过金寨,到了安庆,渡船过长江,才算安全。当时,石生财也没有说啥,还主张快走,还说,一个大姑娘,在山里乱窜,没有经验,我们还得保护你,万一被共匪发现,就危险了。说的是真话,管雪凤才走的。管雪凤知道石生财心眼多,有可能背后捣鬼,但是,反过来想,石生财再捣鬼,要是能捣到赤匪那儿也是不可能的。于是,管雪凤就想到另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石生财委任的团总吴绪红。
吴绪红没死!吴绪红还可以利用吗?管雪凤点了一下头,看看,天亮了,自己反而疲倦了。管雪凤想,还是睡吧,到了晚上还有宴会,自己是必须去的。戴老板说,任务布置了,在南京潇洒一下,解解乏,也算是慰劳。戴老板还说,到时候,还要介绍几个要员认识呢。其实,有几个桂系的,那可是红人,像李宗仁、白崇禧啦,还有莫树杰啦,别看这些人不是黄埔军的,在当前国民党里,都是炙手可热的。这些人,见见也没有坏处。管雪凤想到这儿,打住,走到屋里,拉亮了电灯。
回到家乡,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吴绪红,虽然她早就知道吴绪红还活着,内心也冲动过,想去接触、看望这位深爱着自己的男人,但是,一想到吴绪红的样子,还有吴绪红的地位,就感到这个男人配不上自己,更何况自己从来也没有爱过他。虽说跟他上过床,虽说对他也表现过过度的热情,但是,那都是时局影响,他只是为自己服务的工具而已。
时隔两年,吴绪红从人到鬼,再从鬼到人,似乎经历过两次轮回。
吴绪红掏枪,以十分敏捷的动作完成了顶着脑壳,又完成了开枪自杀的整套过程,都表现出一个男人、一个军人的大无畏精神,但是,这些都不能打动管雪凤,相反,在管雪凤看来,是咎由自取,是一个下等男人应该付出的代价。如今,这个黑不溜秋、身材清瘦的男人,居然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回到现实当中,自己作为逼死这个男人的始作俑者一点也不感到惊喜,也没有一点渴望想见到,这就说明,吴绪红在她管雪凤的心目中早已不存在了。虽说不存在了,可现实又要把她与吴绪红迅速拉近,因为在这个地方,管雪凤还属于孤军奋战,那个狡猾的石生财,永远也不可能像吴绪红那样对她忠心耿耿,也不会像吴绪红那样为她拼死卖命,甚至,在自己最为艰难的时候,还在背后使绊子,这样的男人,可恶至极,但是,没办法,因为他是这地方唯一有军事力量的人,也是自己咸鱼翻身、完成任务的依靠,仅凭这一点,自己与石生财,就是那种说话的陌路人。
二虎呢、石豹呢,还有其他几个小队长,论才能都不能与吴绪红比肩,论忠心更是无法比,因为这些人对管雪凤只是敬畏,甚或怨怼。这些人都有自己的心思,都在为自己活着,甚至也不考虑长远,似乎活一天算一天,只要是有机会,都醉生梦死。这些人,让自己去拉拢,去联络,去亲近,不说浪费感情,就一点,靠得住吗?显然是靠不住的。
想到这里,还是得找到吴绪红。要是找到吴绪红,还必须玩弄手腕。不能直接找,直接找,会鸡飞蛋打,不仅找不到,还会把事情弄糟,让石生财见了,会起疑心。石虎、石豹,更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要是那样,就待不下去了,更不用说完成任务了。为了完成任务,自己也应该动动脑筋,想出一个好办法。怎么实施?需要人手。
管雪凤又排查了一遍,虽说小炮队改成民团了,似乎在往正规军靠,民团小队长以上的人物也不多,就那么七八个,但是在大脑里过滤,还是觉得身边没有值得信赖的人。抛开民团,再往别处搜寻,忽然想到二妹管雪兰。对,放一放,到管雪兰那儿看看,或许能见到吴承轩,这个人或许可以利用。
那年秋天,雨水很多,仿佛是死难红军家属的眼泪,怎么也流不干。道路泥泞,山路崎岖,车子也难以直接抵达,更何况在商城还没有小车呢。说实话,管雪凤不爱坐小车,更喜欢坐轿子。在南京或武汉,与将军们同乘一辆小车,虽说小车平稳而快速地行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但因为那是依靠男人获得的,所以,每次乘坐,心中都有说不出的堵塞。
回到家乡,没有车子,只能坐轿子,管雪凤忽然开心多了。坐在轿子上,管雪凤感觉到了骑在男人头上晃来晃去的浪漫,也感觉到了没有男人斜视的自由,更感觉到作为一个女人,被众多男人捧在掌心的尊容。于是,就让二虎找人抬。二虎不太高兴,还说,如今战乱年月,到处都不太平,剿灭共军残匪是头等大事,上峰又催逼得紧,限这个月最迟不能推入腊月完成任务。还说入冬后,大雪封山,赤匪本来就逃到山里。那时候,共匪打我们,我们逃到山里,共匪拿我们都没办法;现在我们打他们,他们逃到山里,就像麻雀钻到树林里,你能逮得住吗?管雪凤还是很温柔地说,剿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得慢慢来,如今是国军的天下,有的是时间,我们耗得起,共匪耗不起。更何况,共匪的正规军都被我们灭了,还抓不住那几个漏网之鱼吗?
二虎说,不见得。
管雪凤火了,盯着二虎,一脸怒容,质问,什么不见得?你说说看。
二虎见管雪凤火了,也就不敢吱声了。
管雪凤继续说,现在,清乡的办法也用了。在斑竹园,卫将军还没有你能耐大吗?一次性就杀了一千多人。在剿匪当中,还有一个为共匪说情的朱来齐。卫将军说,完全是“猪来气”!真他妈的掉链子,还敢给山里的共匪送白馍,还不承认。卫将军把他什么时候上山的,啥时候下山的,都一一说了。到此时,朱来齐才没话说,赶紧哭着说,卫将军,你不知道,他们说了,他们的队伍只是外线作战,要是回来了,非把俺家抄了。
这不是吓唬人吗?吃里扒外的东西,卫将军连手套都没有脱,挥挥手,拉到河沙湾里就给崩了。朱来齐死了,一下子就好了,供出十四个共匪。卫将军就是有办法,清乡当中还把那些土匪婆子收拢到一处。
这里要说说刘峙将军,那也是一员虎将,更是福将。别人都打不下新集,那么坚固的工事,居然被他一个下午就给摧毁了,天还没有亮呢,就杀进城里,缴获了共匪的电台两部,大炮三台,可惜,共匪的高级将领没有逮住,逃到山里去了。最近听说还在活动,十个八个,百儿八十个,一股股,一团团,像山泉,还在不停地冒。怎么堵住山泉,不能使蛮劲儿,要从根子上堵,有时候还要加以疏通引导,甚至利用。这次我从南京回来,带来蒋委员长手谕,任命石县长为南五县剿总司令,那是啥官?正师级。当然,石司令这么多年为党国效力,成绩突出。人马也有一万多,也是名副其实的司令了,但是,你知道南京啥看法?
二虎慢慢上套,问,什么看法?
管雪凤说,按说保密。你一个小队长咋能知道?好,谁让你对我忠心呢,就破例一次,告诉你,但是,你一定要保密。二虎用鼻子嗯了一声。管雪凤说,刘峙十分生气,到委员长那儿告状了,说,早先为啥打败仗,是因为过于依靠地方,他们都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从本质上说,跟刘湘、阎老西没什么两样,一遇共匪,不论大仗小仗,都畏首畏尾,夹着尾巴,逃跑时比兔子还快,为的是保存实力。胜了,争抢功劳;败了,躲到山里。一句话,贪生怕死。你说委员长听到是什么想法?
二虎听着,忽然想到那个团丁“二流子”,又想到被逼杀的吴绪红,一股寒气透过脊背,脊梁骨紧缩,眼睛陡直,看着,没敢说话。
管雪凤继续说,刚好,那天蒋夫人宴请我和戴老板,问了大别山的情况,我就如实相告。我说,刘将军说的基本合乎事实,但是有几点需要说明。一是地方民团是小炮队改编的。组成人员复杂,多是土匪,部分是地主武装,说到底都是当地人,看家护院的。这些人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素质差,战斗力不强,同时,武器装备也差,跟正规军没法比。二是他们最主要的贡献就是逃跑,要不是逃跑,我们势力就会悬空。不说其他,就说大别山,有好多县区都赤化了,而在商城,就不一样,有我们的人,特别是石生财,带民团钻山林,打游击。共匪大部队进山剿,找不到;不剿,害怕一走又出来收复失地,只能派兵看守,起到牵制共匪大部队的作用。这次中路围剿,委员长不愧为领袖风范,高瞻远瞩,让卫将军统一指挥,一下子就把敌人打败了。在战争当中,石司令积极配合,捣毁共匪十多个窝点,暗杀共匪县级领导八名,破坏他们的组织,才让共匪没有立足之地。号称四万余人的红四方面军才如此溃败,到处窜逃。这里面,石生财的民团功劳是不可小觑的。
二虎听得眼睛都直了。
蒋夫人知道我辛苦,连说,还是雪凤了解,也有你的功劳。委员长高兴地说,石生财,一个小小县长,不简单,实为党国之忠臣,守政之典范。趁此,我说,石生财是个有才干的人,要是能委以重任,必当为党国尽忠!委员长说,一个民团,怎么奖励还是让卫将军说吧?我又说,安定一方,必须要地方人出力。临走时,我建议说,让石生财任南五县剿总司令,不用委员长多奖励的。委员长高兴,也就默许了。
二虎听着,感觉管雪凤了不起,对于管雪凤的非议和原来瞧不起的看法有些改变。特别是让当特务连连长,二虎觉得没好处,职位也不高,大哥石生财也说过,是个没头没尾的官儿,让小心伺候,实际上就是给她管雪凤当保镖。如今看,不能小瞧。说到底,他认为管雪凤水深,有些不了解了。于是抬起头,看着这位英姿飒爽的刚晋级的女军官,肃然起敬,连忙说,那后来呢?
还后来,后来我就来了。临出发,蒋夫人对我说,要注意身体,戡乱期间,保护好自己。让我还任大别山区剿匪戡乱特派员,负责剿匪事宜。最主要的是……她想起戴笠的话,立即忍住没说,改口说,最主要的是建功立业!
那是,二虎说,这么说,管特派员,以后有啥事,请吩咐,愿为您马首是瞻!
呵呵,管雪凤用余光看了一下,二虎灼灼的目光还在盯着。管雪凤说,不要那么肉麻嘛,只要你能派手下效力就行了。
是。特派员要到哪儿去?
到哪儿去,是你该问的吗?石司令都没有过问,肯定是军事机密呗。
哦,那行。
于是派了一顶轿子,八人抬着,二虎亲自护驾,摇摇晃晃去吴承轩家。
吴承轩听说大别山区各县得以光复,带着家眷又回来了。回来了,却不是自己感觉的那样。回来就被“土匪”抢了。带回来的钱财都被石豹的人抢了,还装扮成土匪,两家还打了起来。开了火,就有伤亡,好在这些人枪法都不准,放空炮还可以。一下子放了七八发子弹,才打伤一个团丁。这个团丁叫“宋大褂子”,虽然四个字,也不是日本人,是个外号,当地说你没本事,不直接说,而是说你“白扯大褂子”。民团队长石豹干脆就叫团丁宋士茂为“宋大褂子”。
宋士茂的妈躺在床上,没钱治病。在民团领的薪水都被她老婆算计了,一个子儿也不拿出来。“宋大褂子”又十分怕老婆,没办法的办法,只能故意挨一枪,一是工伤补助,二是讹诈。就是这样的“好事”,要不是仗着石豹还轮不到他。
石豹说,看你个屌样子,这次把这个任务分给你。于是,吴承轩就成了冤大头,送给县大队五百块大洋。石豹说,你打发要饭的呀?这么一说,吴承轩又加了一倍,石豹用手掂量,感觉沉,于是嘬嘴,拔出枪,吹了吹。吴承轩知道他有个弟兄挨了枪,就又拿出五百,分两下,给石豹三百,给“宋大褂子”的二百。实际上,二百块到“宋大褂子”手里只有五十块,就是这样,也算是发了一笔洋财。事情才算平息。
吴承轩是个冤大头,他不知道姨太太的大姐回来了,还是特派员,要是知道,石豹定然不敢。有了这个靠山,不管什么时候知道都不迟。如今,忽然有一队人马往府上走来,吴承轩吓得不知道咋办才好。让管家吴顺义上前打听。吴顺义跑到村口大塘旁边等候。塘埂太窄,轿子没法抬,石虎赶紧扶特派员下轿。看见路旁站着一个穿着考究的人,就问,吴府从哪儿走?吴顺义说,敢问,不知道官人贵姓?石虎眉头一皱,心想,居然还有不认识我的,想发火,抬头看管雪凤,管雪凤也感到奇怪,咋还有人不认识石虎的呢?于是问,你是吴府的什么人?吴顺义不能不回答,就说“管家”,接着反问,不知道你们有何贵干?
管雪凤说,雪兰是我妹子,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民团队长石虎,得知老爷从合肥回来了,是来看看妹子的。这位石队长,你咋不认识呢?
哟,失敬失敬。走,我引路,跟我来。吴顺义一边走一边喊,老爷,姨太的大姐来了,是亲戚,不是土匪。
派出去的人早听到了,赶紧跑到厅堂,报告了吴承轩。吴承轩一愣,忽然想到是管雪凤,也高兴地笑了起来,把精美的水烟袋放在桌子上,撩了一下长袍,带着人出去迎接。
多少年没见面了,见面了,物是人非,都认不得了。姊妹俩先是互相打量。管雪凤长发剪了,成二男头,穿皮靴,一身戎装,像美男子。要不是胸口一坨微微凸起,管雪凤真的就是翩翩美少年。再看看管雪兰,就不一样了,还是长发,只不过不再扎辫子了,而是挽成髻,盘在头上。穿水红旗袍,黑边儿,脚上也是皮靴,只不过是高跟皮靴。两个不一样装束的女人站在一起,吴承轩打量着,感觉极不协调,好像不是姊妹,是夫妻。心想,咋是姊妹俩呢?要不是相认,谁也看不出是姊妹俩呀。不过嘛,这两姊妹,真是美呀。哎,吴承轩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在省城,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场合没混过,可就是回家来,却见到了城里没有见过的两个截然不一样的女人,叫吴承轩咋能不感慨呢?但是吴承轩不能长时间感慨,趁此出了门,招呼石虎他们在客厅坐。
管雪凤、管雪兰姊妹俩互相打量,立即想到过去,想起孩提时的许多事情,时隔多年,仿佛就在昨天。还是管雪兰先流泪,喊了一声姐,扑到管雪凤怀里。两个人抱着,就在大门里面当院里。
吴承轩住的更楼子,三层,防土匪的,也是显示财力的。一群妻妾在楼上往下看,傻傻地盯着,没有议论,也没有声音。一时间,只听到两个女人脸贴着脸,互相抽泣。过了十多分钟,还是管雪凤理智,轻轻推开管雪兰。管雪兰掏出手帕,管雪凤立即闻到一股外国香水的味道。说实话,在南京闻过,管雪凤没有买过。吴绪红给她买过一瓶,管雪凤因为不喜欢吴绪红,一直没有用,那瓶香水在战乱之中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当时,十分讨厌那香水,不想打开,但是经不起诱惑,还是打开了,闻一闻就是这种味道,是一种郁金香的味道,这种香味就如同一把锥子,直接刺到心肺,让你记住了,永远也不会忘。
走,到屋去吧。管雪兰说着拉着姐姐的手,二人一并走到屋里。
吴承轩是个光头,还是个大胡须,确切地说是个老头子。穿灰色的印着铜钱纹样的长袍,就像老态龙钟的灰猫。管雪凤见第一眼,心里就难过,觉得妹子真的没眼光,但是管雪凤也知道,这是包办婚姻,石生财做的媒,爹同意的,或者说是有代价的,是用一个乡长换来的。这事搁在自己和三妹,都不肯干,但是二妹干了,是为管家做贡献了,也作出牺牲了。想到这里,又想到自己,自己何不是在拿身体换军衔呢?从这一点说,二妹也无可厚非,但是,二妹换来的是那么的不值钱,甚至还要了爹娘的性命,一想到这点,管雪凤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管雪兰知道姐为啥哭泣,也止不住,两个人又抱在一起。
会客厅里,吴承轩见到石虎在喝茶,就聊起民团的事情,又问起石生财的状况,对吴顺义使个眼色。吴顺义早已备齐礼物,是一包银元,和在合肥带回来的几块玉石,有著名的歙砚,都是花大价钱买的,给石虎一个,让给石生财捎带一块,也算是投石问路。石虎很感谢,没想到吴承轩这般阔气。人家是洋财主,与土财主不一样。心里正在想呢,吴承轩说话了,贤弟,这个地方的治安可归你管?
石虎不知是个套,张口就说,当然啰。
要是这样说,我吴某人失礼了。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吧,此时回来才俩礼拜,还没有闲暇去拜访石队长呢。
哪里哪里。石虎抱拳,表示能谅解,知道是客气话。
可是石队长,你也得体谅呀?吴承轩又跟了一句。
啥事?石虎知道不是客套话,就问。
吴承轩说,听说这里赤匪被剿灭了,我才回来的,没想到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跟着来了“鬼”。
石虎不知所云,忙伸头问,啥事情?
吴承轩抽了一口烟,吐出烟雾,不紧不慢地说,石队长还不知道?要不是石豹队长及时赶到,我一家老小可就惨了。再说,这地方不是没有土匪了吗?
显然,吴承轩怀疑了。实际上,吴承轩不是怀疑,他早就知道,监守自盗与外来贼作案手法是不同的,吴承轩当时迷惑,事后仔细想,也就明白了。
石虎说,哦,那天司令派我公干去了,没有在县城。
怪不得啰,要是贤弟在,也不会出现如此情况。
这个你放心,我回去帮你查查,谁他妈敢浑水摸鱼。
石虎这般一说,窗户纸捅破了。吴承轩只是微笑,话就变得轻描淡写了。吴承轩说,损失几千块大洋也没啥,说实话,我啥都没有,就是有钱。有道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你明着来,我又不是不给,是条狗我也给饭吃的。
石虎脸色突变,难看得像煮熟的猪肝,把脸扭过去,装着看吴承轩的客厅。
再说说管雪凤姊妹俩,想到最多的还是父母。管雪凤说,爹妈死得惨呀,听说爹的头挂在树上,好几天都没有取下来。那个时候,我被召回,偷偷逃回武汉。爹不知道为啥回凤凰山老家,听说是去取东西。
大姐知道是谁吗?管雪兰问。
石生财说是蒋孝智。管雪凤显然不相信石生财的话。
蒋孝智?管雪兰摇头说,我总觉得不太可能。蒋先生是共党的头儿不假,我爹妈跟他无冤无仇,他为啥要杀爹妈?听说,还是他安葬的,但是没过多久,他又承认是他带人杀的,说咱爹不杀不平民愤。前后就差一年多,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啥民愤?管雪凤说,罪名就是咱爹当过乡长,在当地是最大的官。
管雪兰说,为啥不明着来呢?我知道共党的政策,他们要做舆论,要是必杀的,逮住后一定会游街,再召开大会,会后拉到山坎或河沙湾,再杀。
二妹,你幼稚,你想一想,爹是偷着回家的,我听说,蒋孝智早就放出话,要是爹回家,能改过自新,就放他一马。这不是骗子吗?爹才不相信呢。但是,山里面蚊虫多,没吃的、没穿的,睡觉也找不到安稳的地方,只能与豺狼野兽共席。那是爹待的地方吗?爹一定是受不了罪才偷偷潜回去,取东西,顺便吃点。蒋孝智的办公室就在咱家的前院,爹回去惊动了他,他想探个究竟,没想到爹被他撞见了,两个人就开始争执,我爹没办法就跑,蒋孝智下狠心,用刀把爹杀了。爹死了,娘一定哭闹。一不做,二不休……他害怕报复,就把爹的头悬挂在树上,制造假象,或者说,栽赃石生财也有可能。后来知道我回武汉,认为这儿是他们的天下了,我们不会打回来了,所以才敢承认是他杀的,是惩罚地主豪绅。拿爹娘的性命邀功。
要是这样,用心也太险恶了,只是,只是,把爹的头挂在树上,不像共党所为。你说是栽赃?不知道事实……管雪兰说,三妹知道不?
提到三妹雪梅,管雪凤抑制不住,厉声说,小妹死了!听说在回家的路上被土匪抢了。小妹死活不答应,土匪就把她杀了。
管雪兰浑身颤抖地说,你听谁说的?
管雪凤说,石生财说的。
石生财?管雪兰说,他的话你咋能相信呢?爹娘的死我梦见了,小妹我就没梦见,说明小妹还活着。
我也有这种预感。我在县城还不是多担心,回武汉,一下子担心起来,有一种预感,感觉爹娘不好过,但是就是找不到解决的办法。那天夜里我梦见娘了,娘抱着我,喊我,凤儿,凤儿。我赶紧跑过去,抱住娘,不知道咋的,没有人。再看看,抱住的是一个妖精,全身都是血。我一松手,老远看,还是娘呀,我就吓醒了。躺在床上,直感到心里一阵阵难过,当时认为是好多天没有看见娘了,思念的结果,没想到,当我回到老家,石生财告诉我,爹娘都已经遇害。
石生财?管雪兰又问了一句,忽然想到石豹做的事情,感觉更像……管雪兰看看四周,没有说,只是说,我总觉得石生财太聪明了,同样的话到他嘴里,意思就变了。又是县长,又有民团,这样的人太厉害,共产党拿他都没办法,大姐与他在一起,要留个心眼儿。又小声说,虽说是县长,但是,他的话可不能全相信。
我知道。管雪凤说,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想,你跟我一起干,有什么事情也好照应;或者,让妹夫跟我一起干。
这个恐怕不行。管雪兰说,我,你是知道的,不是那块料子。至于承轩,也不行。我跟他这几年,算是知道了,为啥他那么多同学都当官,只有他没有,原来他就是做生意的命。参谋事情,一窍不通,更不用说打仗了。再说了,现在也老了,在合肥又有店铺,走不掉。
嗯,这样。你这儿就算了,妹夫那儿,我与他谈谈。爹死了,乡长的位置空着,国不可一日无君,先让他代着,等有合适人选,再说。
管雪兰知道她姐姐的脾气,要说不长脑子吧,也很聪明,事情一点就透,而且做事有一把狠劲儿,如今爹妈都没了,也没有人管住她了,自己是妹子,在家时,就不敢多顶嘴,如今她又是特派员,更是没王法,自己再反对也没有用,也就不说话。
管雪凤呢,看妹子不说话,盯着,也不太好意思,仿佛隔着一层东西,隔着什么,也说不清楚,于是,也不想说。一时间,姊妹两人都在思考问题,屋里显得寂静。又过了一会儿,管雪凤感觉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就说,妹子,姐也不常来,这是姐在授衔仪式上照的照片,给你,算做个纪念。说着就递了过去。管雪兰接着看,管雪凤又问,你有照片吗?也给我一张。
我没有照片。管雪兰抬头说,姐,你真漂亮呀。要是爹妈还活着,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管雪凤叹口气,眼泪又出来了,吸溜吸溜,咬咬牙说,好了,姐走了,要是进城,找姐。
回到县城,管雪凤喊来二虎说,今天回去心里极不痛快,一是爹娘死得冤枉,二是要查清楚俺家的土地和财产,让那些穷鬼加倍偿还。
二虎看管雪凤咬牙切齿,眼冒绿光,知道下了狠心,忙说,特派员,你家的田地已经收回,房屋也腾出来了,只等你回去接手呢。
管雪凤说,田产嘛我想卖了,折成现钱,便用。房屋嘛,凤凰山那地方也需要设一个关卡,放一个小队,十多人在那地方执勤。一是探听消息。那地方是上凤凰山的隘口,把持住了,共匪就不能上山,等于切断了咽喉,为下一步清乡工作做准备。我们要向卫将军学习,只有把共匪赶尽杀绝,才能保一方平安。再说了,我父母的老坟还在凤凰山下,我要为父母尽孝。想在娘娘庙做法事,为爹娘超度。父母死得冤枉,不超度,不光是活人不安,死人也不安。二妹到时候也去。我想,这件事情交给你办,怎么样?
在三十二师攻打商城时,管云龙与二虎一起逃到大山里,也是兄弟们撺掇,当时很狼狈,都不知道是否还能活着,再加之上面急电管雪凤回武汉,在二虎眼里,就是贪生怕死,所以,二虎也没有过多考虑,就参与奚落管云龙的事件当中。管云龙受不了奚落,熬不住山里的艰苦生活,夜间潜回,被杀。到三十二师退出商城,石生财与二虎都回到县城,才知道管云龙死了。因为那时候被杀的人很多,管云龙只是其中之一,也没当回事情。这次管雪凤再度回到商城,重提她父母遇害之事,二虎忽然想起在山上的种种情况,心里有点不踏实。万一团里哪个傻种说话不注意,说漏了,把在山上刁难管云龙的滑稽事说出来,那可不得了,所以二虎对管雪凤的吆三喝四也不计较,还处处扛着。这是其一。其二是二虎对这位漂亮的特派员有点佩服。特别是这次回来,不仅英姿飒爽,还弄了个中校军衔,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再说了,在商城,一个女人除了嫁人生孩子,在家里侍候公婆,做针线活,烧锅做饭,也就没有多少事干。而管雪凤跑到武汉学习,如今在南京,还弄一个中校,比男人都强,更何况管雪凤一口一个蒋夫人叫着,似乎蒋夫人与她是亲姊妹。这就说明,这个女人不简单,不仅见过大世面,还有后台,而且后台很硬。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挂上少将或中将军衔,到那时,整个商城,不说现在,就是近几百年,也只有这么一个。二虎想,这个女人不仅不简单,简直就是了不起。
正在思考呢,管雪凤又问起到凤凰山祭奠的事情,还说要到娘娘庙做法事。二虎不能再犯浑了,猛然想到吴绪红。吴绪红也是令人佩服的。吴绪红没有私心,枪法好,不多言语,待人真诚,总是想到兄弟,也没有喜爱女人的习惯,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为啥就“死”在管雪凤手里呢?不管外界咋传言,有一点是事实,那就是管雪凤有魅力,吴绪红心甘情愿为她而死。这一点不简单,但是,也令人心寒。又想到吴绪红是自己救活的,要是管雪凤知道了,那可不得了。想到吴绪红开枪自杀时眼角还在流泪,不禁心里激灵打了一个寒战,看着管雪凤,结结巴巴地说,愿听特派员吩咐。
管雪凤听到二虎这么回答,眉头皱了一下,接着说,你有事情吗?
二虎想了想说,是这样的,看见特派员忙,就没急着打搅,我想问一问,特派员的爹娘过世了,遗物都被穷鬼弄去了,至于谁个弄去的,没有查到……二虎忍了一下,好像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表达,就直接问,不知道特派员家里还有什么宝贝?
宝贝嘛,真没。管雪凤也理解二虎,对他微笑说,要有就是钱。记得我到武汉学习时,爹让我好好学习,临走时,爹说,除了买田地的钱,家里还有上千块。虽说时隔好几年,这钱只有增加的,没有减少的理由。爹妈都死了,不知道这些钱放哪儿了?
二虎听到一惊,赶紧说,特派员,你爹娘过世已经一年多了,就是有钱,也被共党搜去了。在你爹娘过世之前,我们真的没进去,那地方赤匪把持严,我们派的探子很少能躲过那些人的眼睛。上次,你是知道的,哎,我的妈呀,到那地方就不知道死活了。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儿,找人还得花大价钱!
管雪凤把手招招说,别怕,我不是说你们拿了。你们再没有出息,是我家的东西,你们也不敢拿。我是说,不知道这些钱是不是被赤匪弄去了?一定是。哎,真是便宜那些穷鬼了。二虎,你给我记着,我现在说的,凡是分过我家田产的,一律下大狱,让他们吃个蚂虾吐个小鱼;凡是拿过我家浮财的,特别是我爹妈用过的东西,一律枪毙。给我记着,到时提醒些儿,本特派员忘性大,别等到时候忘了!嗯?
是,特派员。二虎说,什么时候到娘娘庙去?
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二虎眼睛都直了。
管雪凤笑笑说,石队长,你这般大惊小怪,莫不是在娘娘庙藏有金钱美女?你个小炮子。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管雪凤故意骂,想缓解一下紧张空气,但是二虎还是有些慌张,脸绷着,说话有点机械。
管雪凤适可而止说,别怕嘛,我知道石队长的德行,这种事情咋干得出来呢?不过嘛,那地方可是土匪窝,赤匪在那儿盘踞两三年,那可是有基础的。这次打败了赤匪,一是委员长戡乱有方,二是各位将士齐心协力。话说回来,也该赤匪灭绝,窝里斗也是一个重要方面。虽说赤匪败了,残匪很多,还很顽强,要想肃清,还需要一段时间。上峰告诫我们,一定要斩草除根,防止败草烂根到来年又生出新芽。娘娘庙嘛,也不一定没有藏奸。孤山寺,你们不是在那里搜出宋丹丹吗?还装得可怜,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以为我就认不出来了?这个该死的婆娘,命毒!克死了丈夫,又克死了儿子,还克死婆婆,一家人都被她克死了,她却活得好好的,还有脸嫁给蒋孝智。蒋孝智呀蒋孝智,狗肉不上秤,还娶了这么个疯婆子,说是怀孕了。本来嘛,我还同情她的,但是我看到这个疯婆子头上戴着我娘的发卡,死有余辜。千刀万剐都不解恨,便宜她了。因为有孕,给她留个全尸,用绳子勒死算了。
当然,管雪凤对二虎没有说出这些,只是她的心理活动。管雪凤对二虎说,像宋丹丹这样的就能藏在孤山寺,那么还有像白花花、朱来福,还有上次没有捉住的范老六、宋二丹之流,就不能藏在娘娘庙吗?那地方直通金刚台,容易逃跑。
嗯,也有可能。二虎听着,慢慢稳定情绪说,还坐轿子吗?
有马吗?山路难走,骑马容易些。
有。只是,山路太难走,骑马多半是送信,骑马上山没干过。
管雪凤说,是吗?好吧,那我们先骑上马在山边子遛两圈试试。然后,哈哈大笑,对着二虎斜视,显得十分放荡。二虎知道完了,吴绪红藏在那里,特派员或许早知道了。二虎又想,或许不知道,在那里瞎咋呼呢,也有可能。趁这个时间,赶紧通知吴绪红躲起来。
事情还算办得顺利。
过了一个时辰,管雪凤遛马回来,一语双关地说,准备好了没有?
二虎说,听特派员的。
那好,这马还真的不能进山,骑到山脚就咴咴叫,目标太大,不便保密,还是坐轿子。
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凤凰山。管雪凤没有进家门,直接往山上去,气氛显得紧张。二虎也不便说啥,就随着走。进入山林,大家才感到山里还是比较凉爽,山风很大,此时已经立冬,更是有点寒风凛凛。管雪凤穿着中校军服,外罩皮大衣,戴皮帽子,拿着提包。这是一只很大的布提包,里面装满点心。
在商城,能够找到这么多点心已经很意外了。管雪凤是个有心人,知道吴绪红爱吃的就是城门楼下卖豆腐脑斜对面的姜毒牙家炸出来的麻叶。麻叶,一种面食,用白面发酵,兑白酒,然后再兑白糖,用面杖擀出来,薄薄的,像树叶,上面粘上芝麻,放在油锅里炸,吃起来又酥又焦又甜又香。因为有芝麻,还因为做出来像树叶,所以就叫麻叶。但是姜毒牙不这样做,而是用糯米面,烫熟,发酵,做出来更有一番风味。管雪凤到武汉学习,吴绪红也撵去了,到了城关,看到这种食品,也就购买一点,留在路上吃的,没想到,第一次吃,还吃上瘾了。吴绪红说,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管雪凤专门派人到姜毒牙的店里称了二斤,还有从南京带回来的干枣,装了鼓鼓一大包。到了,管雪凤喊,把吴团总的牌位拿来。
二虎一惊,咋搞的,听错了?
没有听错,管雪凤说,我就是喊,把吴绪红团总的牌位拿来。
接着,跟班的孙小雅,也是军校毕业的,会发报,算是跟着管雪凤,希望能美言给提拔。这女人长相不是太好,也没身材,但肤色白,有几个民团小头目看上了。二虎说,石豹,你是我弟,你还没有娶妻,把孙小姐说(娶)着,你看,屁股大,奶子鼓,细腰,就像一只马蜂,按照当地说法,两大一小,怀孕生儿跑不了。
石豹抿嘴笑,还真的有点儿那意思。石豹经常下乡削地皮,一次也弄到好多钱。另外,也不忘给孙小姐购买花布衣服等,但是,好像石豹不太开窍,不知道孙小姐只对两点感兴趣:一是金钱。这个石豹没想到,就是想到了也舍不得。二是官。石豹没有这个权力。所以说,给孙小姐那些东西,好像上面有标记,怕穿在身上,别人问起来在哪儿买的,无形中就会知道是石豹买的,就有点卖给石豹的味道。一块花布、一条裙子,就想把孙小姐买了,孙小姐不干,打死也不干。依孙小姐的说法,要卖也要卖个大价钱。当时不是没对石豹说过,石豹就是石豹,一点儿也不开窍,还傻傻笑,笑过之后说了一句蠢话:要买,我也买个好一点的,没样子,还要卖,鬼买呀。说过,走了。于是这事像一盏灯,吹了。
孙小姐硬着头皮从一个包里掏出木制的牌位,上面写着“吴绪红团总”五个大字,放在泥塑彩画的观音娘娘座位之下,正步向后退了几步。管雪凤从包里掏出点心,分三份放在观音娘娘和吴绪红排位之前。
按说,这个管雪凤根本就不懂祭祀,哪有把死人与观音娘娘供奉在一起的呢?何况还是个大男人,还是个自杀的男人,岂不乱套了吗?其实不是,这是管雪凤的一着妙棋,妙就妙在不懂装懂。然后,把二虎带来的香蜡纸钱掏出来,该燃着的燃着,该磕头的磕头。再之后,管雪凤说,你们都退出大殿,在庙四周守着,我一个人在这里叩拜。
二虎也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也就退了出去,只剩下管雪凤一个人了。
管雪凤把庙门掩上,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哭着还吸着鼻子,十分伤心。边哭边数落着:你个负心的汉子,你是人吗你,说走就走了,那不是句玩笑嘛,就当真了你。你这一走,我孤苦一人,你叫我咋活呀。我夜夜都见到你,只可惜天涯咫尺,就像你在云霄,我时时看着你,却不能见到你,你让我咋办呀?
哭着,又改变了话题,说起自家的事情来了。说,我本来就是大家闺秀。赤匪猖獗,霸我家田宅,抄我家财产,这还不算,还杀害我的亲爹亲娘,你叫我日日受煎熬呀,夜夜剜我的心肺呀。要是你还在,在我身边,我也不至于是聋子,是瞎子,任人摆布。我亲爹亲娘死得好惨呀,你知道吗?我不知道真相。都说是蒋孝智杀的,我也就相信了,亲手宰了那个畜生!但是,我好像还是不安宁,我的仇恨好像还没有报。你应该知道呀,你要是活着,就应该告诉我真相。绪红呀,本来想等你建功立业了,我为你请功,为你成家,让你家一根独苗能够接续香火,可是你咋那么傻呀?那不是一句玩笑话吗?一个大男人,咋那么脆弱呢?你也是上过学的人,咋不知道变通呢?哎,绪红呀,你对我的情意,妹子知道呀……
一边说着,一边唱起大别山民歌《打黄瓜》:“妹子我在菜园里摘呀么摘黄瓜,小哥哥你呀啄死在外面呀甩渣巴,打坏了公花呀不坐果,打坏了母花呀不结瓜,要是打坏了呀我的黄瓜架,看我不发横撵到你老家,到时候你拿什么赔上我这嫩黄瓜呀。”
《打黄瓜》这首民歌管雪凤唱过,此时再唱,已经把词和曲改了,由欢快改成了忧伤,唱得十分动情。一曲唱完,又说起来,好像轻言细语聊天:绪红呀,我知道,你爱吃姜毒牙的麻叶,妹子给你带来了,两包,要是吃完了,妹子还给你带。要是你伤养好了,要是你想妹子了,你就来找妹子,妹子不会记仇,妹子还把你当歪哥哥。妹子爱喊你老歪,喊你可不要生气呀。
数落过了,又唱《到老缠出祸害来》,歌词是:“栀子花,院中栽,芹芹花儿爬上来。从小缠你缠不上,长大缠你分不开。到老缠你分不开,到老缠出祸害来。”这首歌是情歌,也是商城山歌,听着感人。
那时候,吴绪红为了见到管雪凤,就到凤凰山上,对着管家唱山歌,有时,管雪凤还把窗户打开,故意听,还对凤凰山看。吴绪红都看在眼里。管雪凤一遍一遍听着吴绪红唱的山歌,也就学会了几首。这次来,故意唱出来。二虎当然不知就里,只觉得唱得好听,十分感动。
二虎就动了心思,心想,这个特派员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恶毒,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呀。哎,每次来这里,绪红就说,可不能让她知道了,我已经是出家人了,看破红尘了,要是知道了,再死第二道,那真的有点可怜呀。看来是我们理解错了,吴绪红这里说的有玄机呀,什么玄机,二虎参不透,但是,二虎知道,从今天这种情况看,就是她知道了,也不会再加害。不仅不会加害,还会重用。那么,绪红哥哥为啥要躲呢?看不透。
记得是去年,周维炯又打商城,我们逃到黄柏山,周维炯派人追,我们就沿着金刚台逃到这里。我们知道绪红就住在娘娘庙附近,我和县长一行逃到这里,绪红哥哥好像早就知道,在这里烧了好多饭,还为我们弄了好多好吃的,但是他不在这里,一个小和尚在这里。天快黑了,宋二丹来了,我们赶紧躲起来,宋二丹到庙里,看到许多残渣,还说,奇怪,庙里好像来过许多人,于是在大庙前后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就说,奇怪,难道是红军经过这里了?说过就走了。看到宋二丹下山,我们又到庙里过夜,也就是那夜,管云龙说,这里离我家近,得回去看看。二虎回忆着,那天,怎么劝都不听,非要下山不可。下山就没回来。是不是碰见了宋二丹?这小子告密了?或许是盯梢了?但是,很奇怪,我们在娘娘庙里待了一天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就说明宋二丹是不会告密的。
哪地方出问题了呢?二虎想,或许是小孩,只能记住一件事,另一件事忘了?二虎又摇头,不可能。这样翻来覆去地想,也没有想明白,二虎自己也笑了。
二虎知道,吴绪红跑到山洞里藏起来了,害怕与我们交往,害怕司令碰见。为啥害怕呢?害怕管雪凤给他来个二次枪毙?管雪凤当时没有找到飞机,飞机被赤匪抢去了。事态很严重,严重的是因为共匪把飞机改装了。蒋委员长说是赤化,实际上赤化了也就是改装了。改装就是重新刷刷漆,再改个名字,不叫“容克号”,而叫“列宁号”。改装并不可怕,说出来有点好笑,就像皮影戏,明知道是假的还当真的耍。一架屌飞机还成立了个航空局,按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但是,蒋委员长拍桌子了,特派员说的,还骂了“娘希匹”。当时不知道啥叫“娘希匹”,问特派员,特派员正倒霉,心情不好,毒毒地盯着,说了一句:去问你娘。
“娘希匹”这个词儿,管雪凤实际也不知道。到张国焘“肃反”扩大化,管雪凤立功,回到商城,一次晚宴上又提起那次的事情,管雪凤心情好,说,我实际上也不知道,回到南京问戴老板,戴老板一笑了之。我那个同事知道了,说我傻,还说,娘希匹,你知道骡子吗?就是骂你骡子。管雪凤说,就是“杂种”的意思。
知道了,也就有点非议。二虎想,蒋委员长不知道以前是干啥的?搞不好是劁猪的,要不,咋知道骡子的来历呢?领袖也有污点呀。
这是二虎的看法,咱不去评论。我要说的是,二虎弄不明白的是既然不杀你,还重用你,你个吴绪红咋不出山呢?害得这几年为你的生存瞒天过海,虽说大地无言,百姓无知,团丁哑然,我也更是无话可说,但是,都是哑巴吃萤火虫心里明镜似的。虽说人间不含苍天,但是人间就不知道有苍天吗?你个吴绪红,在装呀。
这个概念形成,可不得了。在管雪凤还没有起来的时候,二虎推门进来了。搓着手说,特派员,别再伤心了,你也真可怜。告诉你,绪红大哥没死,他就在庙里。绪红大哥,大哥,你出来。特派员为你伤心呢。士为知己者死,你还算男子汉大丈夫吗?你躲,你躲,我看你还装,说着就往屋后面跑。
爹说,刚解放,国内政局不稳,还有敌特活动,为了打击反动势力,肃清反革命分子,巩固新建立的红色政权,1950年抗美援朝,随后在国内掀起了“三反五反”和镇压反革命运动。对于朱来福来讲,很难说清楚。有人说他是反革命,也有人说他是功臣;不管说他是反革命还是说他是功臣,都找不到有力证据。
革命胜利了,朱来福沉浸在喜悦当中,也不知道咋的,过了一段时间,一下子一声不吭,看到好多人都参加工作,有的还定了红军头衔,他才开始找,说自己也是红军,还讲了许多艰苦斗争的事迹,那些人都不是当地人,也不知道,好像听天书。有人就说朱来福肯定是说过大鼓书,要不,咋那么会编呢?也有人不以为然,认为他说的是疯话,一定是疯了。
解放初期,装疯卖傻的人特别多。石生财,民团队长;后来升为副团总的石豹,没跑掉,把名字也改了,叫“石玉山”。一个人穿得像要饭的,邋遢得不得了,还搞了二十多个毛主席像章挂在胸脯上,到处唱《八月桂花遍地开》,人们以为他疯了,也就不找他算账,没算着团丁王卓知道了,为了立功赎罪,在监狱里举报了。来人把石玉山抓起来了,枪毙时,狐狸尾巴露了出来,石豹高喊:打倒共产党,国民党万岁。声音洪亮,吐字清楚,清醒得很。
此时怀疑朱来福也情有可原,但是,朱来福不服,到处上访,闹到县里还闹到地区,事情闹大了,就抓起来了。让他交代,特别是交代两点:一是“列宁号”飞机的下落;二是说清楚在1932年到1934年这个时间段的事情。据朱来福自己说,这段时间,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列宁号”飞机下落的游击队员,还活了下来。让朱来福找,带着公安人员和解放军,围着凤凰山、孤山、娘娘庙找,都没有找到,所以说,都怀疑朱来福是假的,冒充的,至少没有证据说明他是真的朱来福。
世界真的很奇妙,好像一下子翻了个个儿,什么都变了。朱来福说,真奇怪,记得很清楚,是在一个山洞里,还是在悬崖下面,那山洞很隐秘,谁也不知道,咋就找不到呢?朱来福是这样说的,可是县委领导都是身经百战,特别是刘铭榜,当过县长,这时候又调到区里工作,下到县里检查,知道了朱来福的案子,也挠头,吃过中午饭也没有睡觉,临走了还对县委领导说,这个朱来福,是敌是友,一时也难以说清楚,但是他很重要。“列宁号”飞机是个姓朱的游击队员发现的,也是姓朱的藏起来的。当时,鄂豫皖中央分局很信任他。那时候我也只是个游击队员,没跟他在一起共过事。同时,我在黄安,他在商城,距离远,也没机会碰面,后来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抗日的时候,只知道姓朱,好像叫朱来福。哎,你看我这记性,也许就叫朱来福。至于他的被捕,以及怎么活下来的,我也搞不清。
既然刘铭榜都搞不清,县委的同志就犯难。刘铭榜也急得直挠头,最后说,这个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慎重起见,还是希望关一天,不要轻易下结论,事情总有搞清楚的时候。
就这样,朱来福还是搁在监狱里,有时候也提审。第一个问题就是真假朱来福的问题,这个问题太复杂,得先放一放,让朱来福自己也好好想想。因为经过时空转换,此时的朱来福已经脱发,头是光的,皱纹满面,背也有点驼。不到五十岁,就像一个老头,走路也歪了,还说是敌人用刑时打的。要问的是第二个问题,就是说清那一阶段的情况,实际上与第一个问题还有一定关系。朱来福也就交代了,但是,不管咋说,县委就是不信。好在后来宋二丹知道了这个情况,立即向县委报告,县委根据宋二丹说的,觉得朱来福交代的事实很清楚,两者基本吻合,随后报到区里,刘铭榜看后,签了字:同意放人。
至于宋二丹,这个时候已是三十多岁了。这个人很奇怪,好像唱戏说的哪吒,一下子脱胎换骨。看上去不是孩提时候的宋二丹,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宋二丹是个标准的军人了,也成熟多了。这个成熟倒不是年龄上的成熟,是相貌加性格上的成熟。从相貌上看,宋二丹根本就不是原来的宋二丹,脸盘从圆脸长成了长脸;身材呢,原来是个矮鬼,当地人说“矬不能蹲”,现在呢,一米八五的个头,腰板挺拔,就像苍松,十分地男人。
宋二丹在成长,但宋二丹也在不停地改名字,开始叫宋红军,继而叫宋解放,又觉得不好,改成了宋建国,如今叫宋国庆。
宋二丹在当地很有威望,都说他是个小老红军。但是,宋二丹不甘心只是个小老红军,也不找对象,见女人就像没见到,不感兴趣,不知道是啥原因。好多崇拜者找到他,他都能一一对付过去。哦,再说一下,抗美援朝之后回到祖国,改名宋援朝。改了,找宋二丹也就找不到了,所以朱来福在监狱里说的那些话让人证明,就是想不起来,说个活的宋二丹,都不知道,也找不到。想了半天,想到的人都死了:白花花死了,老娘死了,宋丹丹死了,范老五死了,偏头杜啸天,也是游击队员,听说也被吴绪红一枪打死了,还有他的几个弟兄也都死了。还有一个就是吴绪红,但他是国民党,现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不能想这个人,咋说呢?一想这个人朱来福就打冷战。“列宁号”飞机是不是他给弄走了?没听说呀。报纸上可没有报道。咋回事情呢?
在监狱里,朱来福还想到一个人:宋二丹!朱来福心想,那个时候宋二丹能活下来真的不简单。再说了,宋二丹呀宋二丹,你咋能给国民党民团卖命呢?好在国共第二次合作,你又从敌人的阵营里突出来,来到共产党这边,以后你又参加了解放军,再之后就杳无音信了。其实,朱来福不知道,宋二丹在淮海战役当中受了轻伤,退下来了。淮海战役之后就回到县里,当了一个粮管所保管员。朱来福也向公安局说过宋二丹的事情,公安局查了资料,没有找到。那么,朱来福所说的是真是假就没有印证。好在县公安局局长宋昌义是“宋国庆”一家子的,好说话,见面也多。宋国庆到县里来是宋昌义邀请的,喝了酒就谈到抗美援朝,说是全国人民情绪高涨,要赶走美帝国主义,保家卫国。宋国庆喝了几杯酒,心里发热,忽然想到他娘,还有蒋孝智,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物。
人也很奇怪,这个时候,就是没想到与他共患难的朱来福。按照宋国庆的说法,朱来福,他没有亏待过。也许,人最能记住的还是良心。宋国庆心里激动,心想,我一个孤儿,也没有人心疼,在粮管所里也受人尊敬,解决了温饱,但是不刺激,还是上战场好。于是就跟宋昌义聊起了抗美援朝。宋昌义也说了上面的精神,也说了个人的看法,他认为抗美援朝必胜。小日本都投降了,蒋介石八百万军队也都打垮了,如今,有了飞机,有了大炮,有了坦克。听到这儿,宋国庆心里就犯嘀咕,趁着喝点水酒就问,哥,我们有飞机大炮,美国有原子弹呀?
你没有听说吗?毛主席说过,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美帝国主义有原子弹不假,听说苏联也研制成功了原子弹,要是打起来,美国敢胡来,苏联也不是吃素的。再说了,美国到朝鲜,隔着一道海,远涉重洋,不说其他,水土都不服,还能打仗?战斗力就会下降,必败无疑。
这一点说到宋国庆的心口窝了,但是,一提起飞机,他就想到朱来福,心想,抗美援朝,要是能把“列宁号”飞机挖出来,支援前线,意义可就大了。于是在那儿叹息。
宋昌义说,兄弟,叹息啥呢?你也该成家了,莫不是也想去?
志愿军,我当然想去
。
这般一说,宋昌义傻了。只说,来来,喝酒,喝酒。
宋国庆又叹口气说,要是朱来福还活着,他知道“列宁号”飞机藏在哪儿,能挖出来,我带着这架飞机上前线,多光荣呀。
宋昌义一听这话,十分惊讶,端着一杯酒停在半空说,兄弟,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于是,宋国庆又说了一遍。
宋昌义放下酒杯问,你认识朱来福?
嗯,当然认识
。
那好,你说说朱来福的事情。
于是,宋国庆就说起了那段历史。
吴绪红回来了,石生财就给了他一个参谋长的位置。石生财很贪,在这个时候只想大捞一把。同时,他知道子弹不长眼,自己身价这般高,要是还带兵,被子弹打着了,可就亏大了,所以,石生财以地方工作繁忙为由把剿匪事宜全权交给了吴绪红和管雪凤,两个人形成意见再报给他,因为有特派员,石生财也只是象征性地听一听。
这里有个问题值得说明,就是表面上看石生财十分放权,剿匪总司令之职形同虚设。要知道,在战乱时期,军权至关重要,没有军权就等于丧失一切,甚至生命都保不住,这一点,石生财能不懂吗?后来在朱来福的交代当中也提到过。朱来福说,这是吴绪红亲口告诉他的。吴绪红说,石生财曾经参加过共产党,这是一个污点,被军统出身的管雪凤知道了,握住了把柄,不得不攥在管雪凤手里,任其摆布。这是其一。其二,民团的大小头目都是石生财一手提拔的,可谓生死兄弟,即使石生财不管不问,要想调动他的手下,他也知道,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他就睁只眼闭只眼。
石生财经常拿猫说事,说猫有几种,病猫、懒猫还有睡猫。病猫是自身问题,懒猫是思想问题,至于这个睡猫嘛,你不理它也可以,但是你千万别认为它睡着了,要认为哪只猫不管用了,睡着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要是有老鼠从洞里跑出来,它照样一爪子下去准能逮住。
再一个原因就是石生财知道怎么养兵。吴绪红再次来到民团,是管雪凤设法弄来的,此时,石生财是司令,作为吴绪红,应该恢复从前的职务,但是石生财没有没有这么做,就是副团总也空缺,这就暗示吴绪红,让他知道应该跟谁一条心。还有,石生财知道,只有手里有钱,才能把士兵养好,才能扩充军队,就像一只风筝,拽住风筝的是那根线。红四方面军败了,国民党正规军紧急调动,忙得就像快要下雨的乌云,跟着风飞来飞去,地方上的事交给了民团,按常理,这个时候,才是发洋财的好时候。
管雪凤和吴绪红定了一个阴谋。当时不觉得是阴谋,因为苍天有眼,国民党“大开恩”。卫立煌和刘峙在立煌县和经扶县大开杀戒,搞无人区,把女政治犯及红军家属贩卖到外地,引起了公愤。虽说两个地方治安相当好,但是有个问题,就是人口急剧下降,田地荒芜,饿殍遍野,加之那年的冬天极寒冷,小河结冰,上面都能跑小车,雪下得一人多深,就是兔子都能饿死冻死。在这种情况下,两县的土豪劣绅就把问题反映到南京。蒋介石也不是一味地不关心民众,也想做做样子,于是就派中央大员以安抚为名到大别山调查。一调查,果然如此。鉴于两位将军剿匪有功,也就不加申斥。
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就是管雪凤。这次,又让她到老家,管雪凤经过两年多的锻炼,似乎成熟多了,也更加有心计了。她按照戴笠的指示,一是加紧寻找飞机;二是安抚民心。
寻找飞机,不是那么容易的,也不是说找到就找到的。如今是国军的天下,只要没有运走,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只是不能太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道是事缓则圆,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呢。在安抚民心方面,管雪凤想方设法另辟蹊径。想去想来,还是吴绪红出了个歪点子,借鉴共党做派,以心换心。于是,就申报了救灾。通过信阳火车站,从武汉运来不少大米白面,还有水果蔬菜,军用棉衣就运来两大火车皮。这些物资分发给当地百姓,特别是老人、妇女和儿童。百姓得到了这些东西,有些知道是阴谋诡计,但大多数不知道,于是就上演了一幕幕滑稽戏。有好多红军,特别是重伤员,当时没有走,被群众藏匿在家里、山洞里、地窖里,找是找不到的,这些人没有饭吃,也不敢出来,只能靠割树皮挖树根度日。这个时候,国民党不光不杀头不逮捕还送粮食,话也说得很直白:你要认为有毒你就别吃,饿死算了。
管雪凤召开大会,在大会上讲:你们不知道,我们知道,在经扶和立煌两县,是共匪婆的都统统杀光,不是共匪婆,就是保甲长也实行株连。你们知道立煌县的朱来齐吗?就是人称“朱八”的。这个人,两面三刀,卫将军攻下金寨,他还敢给山上的残匪送信送东西,被人瞧到了,告到卫将军那儿,卫将军提审他,问,你叫啥名字?他说我叫朱来齐。卫将军一五一十说出了他的罪行,骂道,我看你是“猪来气”,一摆手,一家人都灭了。烟囱拔了。可怜孙子才三岁,一刀下去,两截。头还在旋转,啊啊大叫呢。可是我们这儿呢,按照蒋委员长手谕,安抚百姓。给你们粮食,让你们安全过冬,要是投诚,大功一件,不光不杀,还给官做,既往不咎。要是揭发的,查实了,奖现大洋十块。十块现大洋呀,那可是一斗田的价钱。要是能劝说其家属归顺的,一家免死。看,宋二丹就是个例子。他虽说没有交代共匪,一个独人,但是,我们也不追究,还让他跟着吴参谋长吃香的喝辣的,成了保安团的团丁,多舒服呀。
还有布告,那时候叫告示,告示如下:
告示
此地系赤匪重灾区,共匪肆掠,民不聊生,鸡犬不宁,谢苍天保佑,委员长圣明,派大军旦夕剿灭。然遭天灾人祸,天寒地冻,民众饥寒交迫,为奉委员长手谕,安抚百姓,镇定一方,尚需同心协力,乃国之幸甚。为落实委员长手谕,特颁如下告示:
一、不论是否参加共匪,只要改邪归正,报效党国,一律既往不咎。
二、凡投诚,劝说同党投诚,为党国做善事,不论多少,视为有功,论功奖赏。奖赏分为金钱、封官两类。
三、拒不投诚,顽抗到底者,格杀勿论。同时,实行连坐,罚款、下狱、抄家、杀头等。
四、对于投诚,家里实在困难的,给予安抚,其标准为:一至三口之家,户发粮一日半斤;三至六口之家,户发粮一日八两;六口以上者,户每日按一斤发放。六十岁老人,人救济棉衣一件;十四岁以下儿童,人救济棉衣一套。其余者,按缺供给。农历年底止。
豫南五县剿匪总部 司令 石生财
1932年12月6日
之后又发布了一些细则,效果明显。据统计,布告发布后半个月没有动静,大多观望,直到宋二丹投诚,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还可以这样呀!于是,好多游击队员纷纷走出深山老林,也说是投诚,领到粮食,供出同伙,得了奖赏,在家打鱼耕田,过上了正常生活。
朱来福藏身的地方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宋二丹,一个是白花花。
白花花是朱来福的老婆,宋二丹是朱来福的跟班。
自从蒋孝智死后,宋二丹就到了朱来福这儿,两个人都住在山上,今天是这个山洞,明天是那个山洞。要是敌人光是这一招也不能奏效,敌人还配合了军事打击。搜山就是一招。
山里面,春夏,郁郁葱葱,到了秋冬,树叶落了,只有松树还是绿的。山上条件艰苦,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住得更是困难,只能用树叶、松毛盖在身上。朱来福虽说带着火折,但是不敢用,因为敌人搜山多半在白天,到处白茫茫的,哪地方要是冒出一缕黑烟,无疑告诉敌人你的藏身之处。此时,敌人在山下设置哨卡,还在民团里找了一些当地人做诱饵,深入山里,装成猎户,要是发现烟尘,就是跑也跑不掉。冬天,山里雪大,有脚印,就像在笼子里抓小鸡,一抓一个准儿。范老五的弟弟范老六就是这样被逮捕的。
范老六个儿大,穿得破,大雪天,棉袄还有窟窿,没办法,用一把松毛塞着,也算暖和,但是脚上没鞋,加之在抢飞机时挨了一枪,到现在走路还是瘸着,一只破草鞋还被荆棘挂掉了一个袢子。好多天没生火,也没有吃的,饥饿难忍。范老六有胃病,越是饥饿越是胃痛,撑不住了,就想暖和一下,把洞堵住,在里面升起了树蔸子火。正烤着呢,不知不觉当中睡着了,听到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才知道敌人上山了。
大别山的山洞多半没有第二个出口,进出口都是一个,这样一来,等于把后路堵死了。范老六拔出筒子枪放了两枪,打中的那个人“哎哟”一声倒了,外面十分寂静,范老六知道敌人还守在外面。只听一个人说,把小石头背下去,再找几个人来。有一个人说,队长,我听到洞里就一把枪,估计只一个屌人,我们来十多个,他就是长翅膀也飞不走呀,还找人干吗?范老六急了,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很危险,马上就死了,不免慌张,两条腿不听使唤地抖起来。胃也不争气,也开始痛,像用手把心揪下来一样难过。范老六手抖着,害怕极了,没办法抓了一把雪捂在嘴里,才感觉雪还是比嘴冷些。范老六才把手伸直,够到黑黑的枪,攥住,给枪上子弹。没有子弹了。这时候,宋二丹在外面喊,范队长,范队长,我是二丹,你知道吗?只要你投诚,他们就不杀你。
范老五牺牲了,范老六递补,也当上了副队长。范老六心想,宋二丹是叛徒,他知道张主席是怎么对待叛徒的,但是,张主席走了,现在赤区就像一个黑夜,平静得很,一点声音也没有,到处都是雪。白天,看到原野,眼睛都睁不开,无边无际;夜晚,到处也是白茫茫的。雪,这种东西就是妖怪,越是在你不需要的时候越是来了。范老六心想,出去也是死,叛变了,今后也是死,该咋办呢?我是个穷人,共产党来了我有了田地,爹说共产党好,能为咱穷人着想,也就参加了共产党。共产党里谁知道范老六?知道的都死了。还有没死的,就是这个鳖日的宋二丹,这家伙真是软骨头,谁有奶谁就是娘。范老六还知道朱队长没死,但是好多日子没有见过了,是死是活,谁个也不知道。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没想到二虎摸了进来,黑嘟嘟的枪头正顶着他的脑门,范老六闭上了眼睛。
枪没有响,是宋二丹救了他。宋二丹跪在二虎面前哀求:石队长,可别开枪呀,范队长在这里坐着就是投诚呀,你那告示上写着,只要投诚就放人,既往不咎的。
二虎嘿嘿冷笑,正准备扣动扳机呢,一位拿着鞭子腰扎皮带穿着中校军装披着皮大衣的美女出现在眼前。这个人不说都知道,她就是管雪凤。管雪凤没有急着大声说,只是慢慢地说,这个人不能杀,我们得守信用。说过,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伸了过去,把二虎的枪扳开说,也不能放。带回去,问问山里还有多少人。
找这些人都不是目的,目标是朱来福,因为朱来福知道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又是管雪凤最想要的,所以,管雪凤是动了一番脑筋的。
管雪凤不是无知的女人,而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女人聪慧是好事,但是要是敌对方,就不是好事,而是可怕。管雪凤本来对这块地形也十分熟悉,再加上吴绪红与管雪凤和好如初,给管雪凤出了不少主意。例如,分析飞机现在应该在什么地方,带走?不可能,那只有藏起来。藏在哪儿最安全?由谁来藏?这两点是主要的。当然,他们也想到了把飞机销毁,但是逮捕那么多人,里面不乏共党的高官,还有一些贪生怕死的可怜虫,他们都说飞机不可能报废,主要是舍不得,更主要的是红军主力不想离开鄂豫皖,梦想打回来,所以嘛,一定是把飞机藏起来了。如今,红军跑到四川,听说还在挣扎,被消灭那是早晚的事情。按照蒋介石手谕,要求尽快找到飞机,给四川剿匪鼓劲儿,激励将士英勇杀敌。戴笠又发来电报说,剿匪,不是你的主要任务,你的主要任务是找到飞机,运回武汉或南京,那就是惊天新闻,可以授少将军衔。这是个很肥的诱饵。管雪凤就设想,要是授少将,在调查处的地位就会飙升,就会任处长,也像曾扩情一样独霸一方。说不定委员长也会请她吃饭。蒋夫人她是见过的,只不过不是单独召见,是在大会上见到的。蒋夫人提着一个发亮的包包,保持着矜持的微笑和谦恭祥和的神态,那就叫风度。要是这样,自己会做得比蒋夫人更加优秀。
管雪凤的梦想实际上还停留在她爹与蒋孝智的谈话上,总认为宅基地好,是一官大地,不会久居人下的。四五年过去了,现在想来很可笑,但是管雪凤还没觉醒,不知不觉还在为这句话奋斗。
在找到朱来福之前,管雪凤还想到一个地方,那就是山洞。大别山洞群多,就是花上一年半载也找不完。管雪凤采取了双管齐下的办法,一方面找人,一方面找物。
找物,管雪凤采取地毯式搜查,一座山一座山地找,并且圈定范围。一定在豫南这块地方,最有可能的就是五个县:黄安、经扶、商城、立煌、光山,也就是以前的赤区。再缩小一点,最有可能的就是凤凰山,所以,在凤凰山展开了一次一万多人的大搜查。
在这次搜查当中,没有找到飞机,却意外地打掉了留下来的赤卫队,有十多人被捕,其中包括宋二丹和范老六,其余的都是不知名字的。
为啥这两个留下名字呢?是后来朱来福在审讯时说的。朱来福说,范老六是赤卫队副队长,在红三十二师当过副连长、连长,在一次战斗中受伤了,转到地方。范老六党性强,意志坚决,在监狱里活活被折磨死了。白鹭河水大,有个黑龙潭,范老六被连夜抛到河里。范老六他娘到河里洗衣服,发现河边儿霸王花旁边有一堆东西,心头猛跳,感觉难过,就找来锄头往面前扒,扒到面前一看,像自己的儿子。范老六的娘揉揉眼睛,看清了,一下子跳到水里,哭着把儿子捞了上来。抬到家里,看见范老六身上都没有皮了,也没有脚了,没有手指甲了,牙齿也没了,舌头也没了。知道是活活打死的,也不敢声张,偷偷埋了。
审讯的人员问朱来福,你咋知道的?朱来福说,是白花花告诉我的。
那天,夜很深了,白花花早睡了。窗外把守的两个团丁感觉没有希望了。北风刮着,又冷,站在那儿直打战,一边搓着手,一边聊天呢。
(背枪的说,倒霉,今天又是咱俩,二虎又嫖女人去了。)搓手的说,二虎不会的。(为啥不会?)因为有特派员呀。你没有看见,二虎对漂亮女人都是嬉皮笑脸的,不到一天就搞到手,唯独对特派员毕恭毕敬,到了面前还要把褂子向下拽拽,用手摸摸领口,是被特派员迷住啦。(那为啥要这样呢?)你是勺呀!特派员长得俏巴,但是特派员官大,还是中校。(中校是个啥球?)中校相当于正规军的团长。她又在军情处,估计职位在师长之上。要是惹火了,拔出枪,那“花生米”可不好吃呀。(嗯。)你还记得“二流子”吗?特派员让他出列,他以为有好事呢,露出馋相,没想到特派员是个魔鬼,微笑着掏出枪,就一下子,那个准头,“二流子”临死还睁着眼睛,不相信似的。掏枪,开枪,插枪,简直就没看清楚,只听枪响,“二流子”嗯了一下就“扑哧”冒出一股血,倒下去了。这样的女人,你还嬉皮笑脸,那真是寿星老喝砒霜,找死呢。(哎,能被爱一次,死也值得。只不过小刘不是被爱,也不是被恨,是作为枪靶子,就有点悲哀了。)听说小刘的女人改嫁了,知道不?(哪儿呢,投红军了,在攻打黄安时被打死了。)哦,听说他女人长得怪俏巴的。(一个寡妇,再俏巴又咋的?)也不是你那样说的,就说白花花,是赤匪头子朱来福的老婆,可是特派员对我们说,只是守着,不准挨她,这是为啥呢?(你个笨蛋傻种,这点都不知道?这就叫放长线钓大鱼。那个宋二丹你知道吗?)知道。这个人嘛,别说是小孩子,真是让人看不起。(你也别说,你像他这大点的时候是个啥样子?别说打仗,就是让你杀猪你敢不?)嘿嘿。(嘿嘿,你嘿个球呀?)我在这么大的时候连个兔子都不敢打,别说人了。这个孩子,只是一点让人瞧不起。(哪一点?)没骨气。(还不是怕死吗?)也不是。我跟他谈过,问他在共军那儿混得咋样?他说,也不咋样,整天就是个跟班的,跟“蒋老鸹”在一起,整天听的就是呱呱呱叫,让干啥就干啥。不过嘛,有饭吃。我说,你到国军这边来,与共匪相比,哪个好些?他说,还是在共军那儿好些。我说,既然在那边好些,为啥还要投诚呢?是不是怕死?他看着我,想了半天说,也不是。蒋孝智我们虽说叫他“蒋老鸹”,那是背后喊着玩的,意思是说他能说,尽讲一些大道理,但是,我们当面都很尊重他,叫他先生。蒋先生死了,他娘宋丹丹也死了,他还活着干啥呢?没意思。要是现在给他一枪,他也不怕。说到这里,我怀疑他说假话,就把枪掏出来,顶着他脑壳说,给你一枪,你算说对了,这不是我要杀你,我跟你无冤无仇,没必要,这可是特派员让我结束你。没想到这孩子笑了,看着我说,开枪吧,开枪了,我就能见到娘了。说过眼睛闭着,等待着,很安详。看来,不像是怕死的人。(既然不怕死,为啥要投诚呢?)我也问了,这孩子只是摇头,说他也不知道这就叫投降。当时,吴团总说了,还有那个特派员说了,他也就信了,就只这样。唉,糊涂虫呀!怪不得叫顺二蛋,也真是个“二蛋”!(哎,也别说人家了,我们何尝不是糊涂虫呢?)那也不是,哥,我们是为了养家糊口,再说了,闹啥呢?蒋家的天下,连慈禧都被气死了,几个蟊贼能斗得过吗?(我说的不是这个,哥,我说的是现在,真的很冷,石队长早就逍遥去了,我们还在这里趴着,没必要。走吧哥,我手里还有点银元,昨天搜查王地主家的时候,他给我的。)多少?(不多,就一块。)不像,跟哥还瞒着?不够义气。咱俩都结拜了,共患难的弟兄,还瞒着?(啥也瞒不过你,哥。十块,你的五块,我留着呢。走,喝点烧酒去,暖暖身子。)
北风呜呜吹,确实太冷,哥俩听见没有动静,又大声说,走了,明天再来。
白花花听到了,没有起来,因为她有经验,知道没走。昨天刚下的一场雪,都上冻了,要是走了,走在雪地里会咯吱咯吱响。这俩人还大声说话,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能上当。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个说,二弟,走,这个狗日的真的睡觉了。喝酒去。
只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慢慢远去,外面能听到的只有北风呜呜声。白花花轻轻下床,摸黑穿好衣服,偷偷地提着小筐,里面装着讨来的剩饭坨子,还有一双破草鞋,草鞋放在墙壁夹板里久了,还有一个小坎肩。白花花知道朱来福胃不好,夜里摸着做的,带上出门了。
管雪凤太狡猾了,为了逮住朱来福,绞尽脑汁。她设了三道防线,昼夜值班。最后一道防线是石豹。就是最后一道防线出了问题。在村头那道防线的人,钻进屋里睡觉去了。山边子岔道口的是石虎。石虎才不管这屌事,早走了。白花花拿着棍,咯吱咯吱走在雪地里。那俩人居然没有听到。刚走到山下,准备往山上爬呢,白花花又站住了,扭头打量了一下四周,白雪照着,看看地上没有人上山,也就高兴。好多天没有见到朱来福了。
朱来福为了飞机,挨了一枪住院,半年才好。好了就参加战斗。最后是首长找去交代任务,白花花知道,这是首长的信任。这个信任比生命还重要。白花花高兴的同时也知道危险。朱来福从此就成了追查的对象了。白花花感觉到了。村里人都逮去了,说是交代问题,洗脑子。敌人说,这些人赤化太重,中毒太深,一定得把毒物取出来,才能清醒。可是,这些人都没有回来,都关在那儿。
朱来福的娘也被“请”去了,因为年岁大了,老眼昏花,就给了一个单间。
管雪凤还去看望,还跟朱母吃了一顿饭。朱母没敢吃。管雪凤穿的是便装,还在屋里找来了衣服给老奶奶穿。坐下来,还喊婶子。为啥叫婶子呢?管雪凤吃过朱来福他娘的奶。那时候朱来福的娘生了一个小儿,生下来就丢了,但是奶水充足。刚好管雪凤的妈生下了管雪凤,头一个孩子没有奶水,朱来福的爹是他家的长工,就让他妈来喂养,半年给五块大洋,算是劳务费。从这个角度说,朱来福的娘就是管雪凤的奶妈。现在奶妈关在这里,管雪凤来了,也很和善,喊了姆妈,还叫了婶子。朱母也不能不给面子。老太太头上挽个髻,满脸皱巴皮,也只能微笑着说,凤儿,你现在是大官了,看在姆妈喂养你的份上,能放过来福吗?
这个老太婆,张口就说这话,这不是明显要挟吗?管雪凤最恨的就是要挟她的人,就有点儿不悦。管雪凤说,婶子,你放心,来福哥一时糊涂,要是能投诚,改邪归正,不光放过他,还给他官做呢。
知儿莫如母。朱母知道朱来福不会投诚,也知道朱来福不是“做官”的料子,又说,我老朱家一直是你管家的长工,这么多年,没有恩情也有感情。那时候,你还小,屎一把尿一把都是我给你伺候,我这个“瞎眼”老婆子不中用了,用我这条老命换我儿的一条命也许你折本了,但是再加上我伺候你这么多年,你也不折本。能放过我儿来福吗?
婶子,先别急,我今天来就是跟你絮叨絮叨的。管雪凤说,这儿都是给你的,那些士兵没有为难你吧?
朱母还没有回答,管雪凤又说,你别急,我知道来福哥是个孝子,要是知道你在这儿,他一定会来救你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劝劝他,也算投诚。不久就可以团聚了。
朱母一听这话儿,知道管雪凤太狠毒了。一方面把她抓起来,一方面监视白花花的行动,就像钓鱼,下的是双钩,还穿了鱼饵,不管哪一头都能引你上钩。朱母想,我死了,管雪凤的计谋就落空。虽说朱母没看过《三国演义》,不知道徐庶之母的故事,但是朱母知道只有自己一死才能让来福死心,才能逃命。现在没杀自己,就是把我这个老婆子当鱼饵,钓上来福,母子都得死。朱母想,早死是个死,晚死也是个死,既然早晚都是个死,还不如早死。早死了,眼一闭腿一伸,什么痛苦都不知道了,并且还可以救儿子。想到这里,朱母说,凤呀,姆妈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庄稼人不干活就发急,想做做针线活,你能把针和线给姆妈送来吗?再说了,来福要是来了,我劝他也得拿事说话呀?
管雪凤果然上当了,听了朱母的话,觉得有道理,赶紧让人把朱母的针线和剪刀都拿来了。朱母也真的做起了针线,还给儿子做了一双布鞋,上面绣两只猫头。还给儿子做了一副护膝,估计是她知道儿子猫在大山里,天气寒冷,腿痛病时发。做的当中,管雪凤又来过一次,两个人有说有笑,十分融洽。管雪凤拿着朱母的针线活,欣赏的同时还夸赞朱母明事理知大局,是个值得尊敬的好姆妈。还说,只要来福哥投诚了,还是一家子,虽说参加共匪,那也是被迷惑的,逼上梁山的。委员长宽宏大量,下了手谕,既往不咎。关键是让来福哥不要后悔。
没想到朱母说,后悔啥?就像投胎,你投胎到管家,后悔吗?我觉得来福这孩子不后悔。最后说得不太投机,管雪凤忍了,笑笑,又安慰几句,也就退了出去。
看望朱母,开始很投机,谈着谈着就有点不愉快。看过朱母,就想回河口看看。刚好那儿设了一个关卡,去检查设卡情况。到了河口,吃过午饭,管雪凤心里堵得慌,总觉得邪乎。老太太忽然说起这些话干啥?回想着,从她记事起就知道朱母脾气很好,是个很慈祥的老人。到管家,总带些生瓜梨枣,三个“公子”也常亲切地叫姆妈,现在忽然高亢,有点反常,是不是……这么一想,心里咯噔一下……忽又觉得不会,在管雪凤的记忆里,总认为朱母是个胆小的人。记得有一年过小年,管家准备宰杀几只鸡,朱母当面看见了,扭头走了,都感到奇怪,就问父亲,父亲说,朱家老婆子怕见血。那时候还小,听到了,就觉得朱母胆子特小。既然这般胆小,看来是不会做出糊涂事的。
管雪凤没想到,刚走了半天,朱母就把自己的血管割断了,用剪子割的,地上淌了一摊血。死了。
二虎骑着大马,急急忙忙跑到河口,进屋就说,特派员,坏菜了,那个老东西自杀了!
什么,什么?哪个老东西?管雪凤不相信。
就是朱来福的妈!
不可能,上午我还去看呢,还跟我聊了很长时间。管雪凤站起来说,有谁跟她接触没有?
没有。二虎没想到管雪凤反应这般强烈。
还有谁知道?管雪凤一再追问。
看门的知道,其余都不知道。
你赶紧回去,封锁消息,把看门的抓起来。
二虎愣在那里不知道为啥。管雪凤拍桌子,情绪激动,大声呵斥:你没听到吗?快去。要是走漏风声,拿你是问!
二虎莫名其妙,骑着快马,又跑回去了。
吴绪红在管家,管雪凤让吴绪红在这里办公,设立了参谋部。管雪凤看到二虎走后,喊,绪红,你出来。吴绪红出来问啥事情。管雪凤说,出大事了。我们商量的计谋,没想到朱母自杀了。
噢,自杀了?这个老太太。吴绪红说,瞒天过海,封锁消息。县城到农村远,还专给一间房子。只要把我们的人看严,消息不会外传。再说了,就是知道也没关系,我就没打算用这把鱼钩。
用哪把鱼钩?管雪凤问。
白花花。吴绪红很自信。
看来还真的是白花花这把鱼钩起作用了。
当白花花消失在树林时,石豹派人通知了吴绪红。吴绪红立即调来二百多人,把大山围住了,然后,挑选了几个精干的团丁,沿着白花花的脚印寻找,一直寻找到洞口,堵住洞口,很轻松地就抓住了白花花和朱来福。
朱来福躲藏的洞叫朝阳洞,洞口向东,朝着太阳的方向。逮住朱来福时,又冻又饿,已经不行了。朱来福嘴唇发紫,全身乌黑,一点力气也没有。
管雪凤本来不想杀白花花的。看见白花花头上一支发卡,是银子做的,白亮亮的,蝴蝶状,很好看。当时安葬管雪凤她妈时,白花花也去了,在地上捡的,也不是故意从管雪凤妈的头上取下来的。
白花花要过饭,是个可怜人,要饭嘛,习惯了,捡到东西就带回家。那个时候管雪凤的妈已经下葬,白花花拿出来给朱来福看。朱来福说,我认识,这个东西好像是东家娘子的。人已经死了,你拿着,不吉利,扔了吧。
白花花说,怪好看的。再说了,从古墓里掏回来的东西都还用呢,还说是宝贝呢。要是甩了,人家捡到了,不也用吗?最主要的是白花花喜欢那个蝴蝶,在蝴蝶的眼睛里还装饰一枚红宝石,虽说不大,在阳光下闪着光泽,白花花就戴在自己头上。
朱来福看看,觉得白花花要是有好衣服穿,打扮起来,也能成为太太,也显得高贵,于是也就没有说啥。谁知道被管雪凤瞧见了,从白花花头上取下来,问,在哪儿弄的?
白花花说,在你老家地上捡到的,可能是你娘的东西。管雪凤触景生情,悲从中来,伤心的泪止不住,再看看白花花,忽然动了杀机。也不多问,含着眼泪出了门,把手摆摆,对二虎说,朱来福还是不招,是吗?
二虎说,他不是不招,招了,我们带着他去找,没有找到。他说就是在你老家,凤凰山上有个悬崖,往下掉,就是一个洞,就藏在那里。可是我们找了,没有。
他在说谎。管雪凤不想见朱来福,又问,用刑了吗?
二虎说,啥都用了,牙齿都打掉了两颗,一口咬定在那里。
管雪凤说,是不是他记错了?
二虎说,也有可能,但是……
管雪凤看看天,心中失望至极,想起朱来福在他家的那段时间,觉得他不会屈服。这个时候,想到最多的还是仇恨。于是对二虎说,爹妈的仇恨也不能报,党国的任务也没有完成,南京又催逼得紧……忽然又说,一定是当地的铁匠找去了,当废铁,准备打造铁器,或许已经把那东西熔化了。
二虎说,很有可能。要不,特派员,你就这样上报,也算是立功了。不立功,也算没有过错。
那铁匠是谁?管雪凤也是随便问问,因为作假也得找到道具呀。
二虎说,就说是朱来福,不就得了。
也是。管雪凤咬咬牙说,把这两个白痴处理了算了。
白花花先处理。刚好听到枪声,吴绪红回来了,问管雪凤进展情况,管雪凤心烦,对吴绪红说,什么情况,你耳朵有毛病咋了?听不到枪声吗?
吴绪红想到朱来福与他小时候的交情,心中一热,说,那我去看看。
管雪凤情绪不好,也就没留,只是说,你还有这个爱好,真的不知道。你与朱来福是朋友吧,看朋友咋死的,快乐吗?
吴绪红说,哪呢?是他害得我瘸了一条腿,如今虽说好了,逢阴雨天还是疼。又是因为他,我没有抢到飞机,这种仇恨,实在难以消解。去看看他咋死的,也许能让我消消气。
管雪凤白了一眼,不再搭理,自个儿坐下,抱着头,也不再说话。
吴绪红走了。
这个时候,大别山十分寂静,国民党又开始了新一轮屠杀,无人区一个接着一个,大片面积荒芜,到处腥臭。到了来年的春天,草长得十分茂盛,到处都是花草树木,到处都是蚊虫,狼蛇乱窜,好像鸟雀不多,飞走了。到了这年的五六月份,瘟疫蔓延,在国民党的军队里也流行起来。猫在山里的赤卫队员,十有八九都死了,存活下来的,吃野草,吃树皮度日,也不敢活动。赤卫队家属都被杀光了,也没有人敢上山送东西。有个把赤卫队员猫在山上,也成了野人,基本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大地无语,山林寂静,大别山在江淮之间凸起,好像人的眉毛,趴在眼睛上,静静地观望,但是,飞机的秘密还在,那个叫朱来福的人还在。那个宋二丹,后来改名叫宋国庆。
朱来福算是恨死宋二丹了,要不是宋二丹,他也不会被敌人逮住;不被敌人逮住,白花花也不会死,他老娘也不会死。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宋二丹,真是个混蛋!你说他不懂事吧,他也是个人了,但是咋就这么糊涂呢?白花花说宋二丹出卖了蒋孝智,自己还不相信,这回算是明白了,但是,没想到清醒过来了,第一个见到的人却是宋二丹。真是冤家路窄。
朱来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宋二丹,那仅有的一点血水都挤压到眼眶里了,脚手不能动弹,只有用眼睛盯着,防止他跑了,心里想着使用手,摸枪,咋手也不听使唤呢?朱来福又想伸脚,但是,怎么也使不上劲儿。
宋二丹说,朱队长,你醒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呢!声音沙哑,带着哭腔,还有些微弱。再微弱,也能听得见。朱来福是使劲儿注意听的,那家伙好像离得很近,脸几乎贴到自己的脸上。啊呸,你听一听,这个狗日的,心给狗吃了,这个时候还在说鬼话,还巴望着我醒不来!
宋二丹一边喊,一边不停地摸,过了一会儿,朱来福又慢慢睡着了,宋二丹走了出去,到了另一个山洞。这个山洞很小,只能蹲下一两个人,里面有些干松毛,松毛上有两只兔子——毛白色,长得很光滑,见到宋二丹也不害怕。有一只还在睡觉。宋二丹走了过去,用手在小兔子身上摸摸,兔子全身哆嗦,睁开眼睛。宋二丹喊着棉棉、朵朵。因为宋二丹不知道该给这两个可爱的小兔子起什么名字,在他的眼里,小兔子就像一朵盛开的棉花,又像天上飘忽不定的云朵,所以嘛就起了这两个名字。起了这么两个名字之后,宋二丹觉得自己很有创意。这两件东西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这两个东西都是那么圣洁,一点灰尘也不沾染。棉花不仅洁白,人们还用它来做衣服、鞋子、被子,还能抵御寒冷。棉花抓在手里,又是那么柔软,比女人还柔软。想到这里,宋二丹就想到他娘宋丹丹。娘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娘就是棉朵朵,圣洁的东西都装在心里面。
戴笠收到报告,回电说,在监狱里也不安全。要是有个风吹草动,就像《水浒》开篇写的,那些“妖精”就会从监狱里跑出来。管雪凤询问咋办,戴笠玩了一手,回电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委员长的剿匪手册你就不能多学习?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这叫除恶务尽。你也是特训班毕业的,校长的精神都吃不透,还在山里待着干啥?回来吧。让你找飞机你没有找到,飞机又不是苍蝇蚊子,那么大的东西,放在哪里都能看见,区区大别山,你居然找不到,是你的能力问题还是思想问题?
管雪凤挨骂,忐忑不安,心里不是滋味,于是与石生财商量。石生财就是个屠户,连思考都没有思考,就说,石豹最近说粮食没了,到哪儿找?干脆,咔嚓!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管雪凤觉得杀了蒋孝智,又杀了宋丹丹和白花花,仇恨也报了。虽说仇恨报了,却感到空荡荡的,还是找不回有父母的感觉,好像到处飘荡的都是孤魂野鬼,一点喜悦也没有。对于杀人,忽然有些厌倦,于是说,随你的便,石司令,我处理处理,明天就走。
石生财为了讨好管雪凤,就说,特派员,回南京请你在蒋夫人面前多美言,你哥我还是效忠党国的,对待赤匪绝不心慈手软。你就放心吧,包括那个宋二丹,通通杀了。对了,朱来福不是你家的长工吗?长工造反更是可恶,要不要看看现场?
说完,让石豹把给管雪凤准备的东西抬进来:现大洋五百,用红绸子包着。石生财说,特派员在这儿剿匪有功,理当奖赏,但是,奖赏也应该是南京政府的事情,哥哥我只能给点辛苦费,虽说少点,请笑纳。听说蒋夫人信基督,我花了两根金条打制了一个十字架,劳烦你帮我敬献夫人,也算是我们在下面工作的为党国效劳的人知恩投报吧。
管雪凤觉得不妥,想说话,石生财还继续说,还有,这里有两块羊脂玉,不说是绝世珍宝,也算是很有名气的。是清朝官员来我们这里留下的,这一块,算是稀罕物了。管小姐聪明美丽,又是中校,回到南京一定会平步青云,到时不免闲庭信步,成为舞场明星。明星嘛,也算是大别山的骄傲,没有样把儿拿出手的东西不行。这东西赠给你,请笑纳。
这块玉是稀世珍宝,听说打开绸布,反射耀眼光芒,玉体通透,光泽润滑,但是又不刺眼,显得温润,十分诱人。要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石生财家里像这样的东西有几样,听说是大清一位贝勒爷的。这位贝勒爷在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带着宝贝南逃,到商城,觉得此地山高林密,还有温泉沐浴,是个好去处,也就留了下来。没算到这位贝勒爷酷爱赌博,带来的宝贝尽数被石生财的祖上赢去了。
他们正在商量怎么处置关押在监狱的共党要犯,宋二丹提着茶壶走到门口。石豹接过来说,你个屁孩,里面正研究军国大事,不能进。说着,就把茶壶拎了过来,径直去了。
宋二丹感到好奇,心想,今天咋了?神神道道的,还瞒着。于是就留了心,不走,溜到房后面。这是一座平房,后面开有两个一人高的窗,宋二丹蹲在窗户下面,从里面回风传出来一点声音。只听石豹说,你们还在说,宋二丹提水来,差点闯进来,要是闯进来听到了咋办?
吴绪红说,宋二丹,一个屁孩,杀了有何用?更何况,他已经为我们所用,给我们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呢。
他什么都不知道,提供什么情报?管雪凤说,绪红,你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古人云,无毒不丈夫,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尤其是现在,难成大事。再说了,我们杀了宋丹丹,他还不知道,要是知道,还不找我们报仇?
不会的,绝对不会。这个小孩我知道,胆小,怕事,你一说他就吓得腿软。前几天在广场训练,他随我去看,团丁放枪,他不仅离得远远的,还捂住耳朵,每一枪他都闭一下眼。吴绪红说,到时候,我们跟他好好说,吓唬吓唬,他不敢咋样。
石生财斜了一眼,对这位“仁兄”还是有看法的。就像羊皮褂子,穿在身上,虽说好看,也就是挡风御寒,穿破了也就破了。虽说他与管雪凤不清不楚,但好像是光屁股坐石条一面热。这一点,外人看,是管雪凤在利用他,吴绪红蒙在鼓里。实际上不是的,吴绪红知道,是心甘情愿。这出戏开始上演,自己也看糊涂了,慢慢琢磨,就有点傻眼,觉得吴绪红有点让人瞧不起。想当初,花那大力气从外面把他挖过来,原来是这么个德行,觉得是自己看走眼了。与此同时,也觉得在大别山这一块儿,原以为“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今天看来是自己高估吴绪红了。也好,管雪凤要走了,更是没人敢比肩了。转念一想,还有共党,也不好多说,只暗暗提醒:别大意失荆州!
石豹插嘴说,晚上处理朱来福,特派员去不?
管雪凤有点累了,就说,我就不去了。
吴绪红说,我去吧,代表特派员。
管雪凤心里高兴,觉得吴绪红很能理解人,也就同意了。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收拾好东西,没事的时候在那儿听留声机,猛然想到一个问题,忙喊,石虎。
石豹说,走了,还没有回来。
管雪凤说,走,刑场在哪儿?我要去看看。
在沙河湾,早干罢了。石豹说,干了,他们又喝酒去了哟。
管雪凤看看石豹,站在那儿,满腹狐疑。
宋二丹端着碗到了猫耳洞,朱来福躺在铺满荒草和松毛的地上,闭着眼睛,咬着牙齿,头上缠着一块灰粗布。这块灰粗布还是宋二丹从自己的身上撕下来的,包扎之后他害怕那地方被冻坏,又从破棉裤上拽了一把棉花瓤子敷在上面,用山里的苎麻捻成细绳捆着,看上去像孙悟空的金箍。就是这样,朱来福的伤口还是感染了,在发烧,全身颤抖。
宋二丹不知道,以为是饿的,三四天了,朱来福还是这么睡着,死活不醒。宋二丹以为朱来福活不了啦,在那儿大喊,朱来福还是在那儿睡着不醒。宋二丹想到自己九牛二虎救回来的还是个死人,觉得很不值。朱来福死了,活不了啦。想到这儿,宋二丹觉得在这么一个荒山野洼里就只有他一个人,那些熟悉的人都死了:蒋孝智,大胡子的老先生,也被管雪凤杀了。曾经给自己讲课,说这个世道不公平,要拿起武器与他们争斗的蒋先生死了,真的死了。还有娘,多么好的娘呀。
宋二丹想骂人,也想杀人,可是,那个“婊子”,她跟我说得多好听呀,只要我帮她逮住了蒋孝智,还有朱来福,他们就放了娘,否则,就把我也活埋了。我不怕死,宋二丹心里想着,活埋就活埋,谁怕呢?但是,那个“婊子”牙咬着说,在活埋你之前把你娘的皮剥下来,天寒地冻,用你娘的皮给你做一个小皮袄。宋二丹一下子就觉得完了,这个人太狠了,要剥娘的皮,他们是说到做到的。
宋二丹这时候才知道为啥管雪凤这个臭“婊子”这般横,是因为她看见了自己身上穿的皮夹克,这件衣服是埋管云龙时留下的。蒋先生说,羊皮夹克是管云龙的,管云龙死了,一件破衣服带到棺材里,不讲究;烧了,挺可惜的。看看,虽说破,但是里子还很好,冬天来了能御寒。帮助管云龙安葬,你也是出了力的。管云龙三个女儿都不在身边,你就算是他的后人,帮顶孝布,也算给你留下一点财产了。就这样,皮夹克给了宋二丹。宋二丹穿着,感觉暖和,用手摸摸,细滑柔软,挺舒服的。
大部队撤了,有的说完蛋了,被国民党消灭了;有的说逃跑了,到哪个地方还不知道;也有的说红军发展得很好,马上就要打回来了。说法不一,自己也不知道实情。
穷人命大,谁也想不到朱来福会活过来。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雪已经化尽,南边的燕子开始飞了过来,一些早知道春天能到来的青草开始发芽,常青的松树在风中唱着歌,还有一些山雀叽叽喳喳闲聊。阳光是明媚的,似乎是姑娘的长发,蓬松柔软地抚弄着大地。
宋二丹把朱来福背了出来,发现他是那么轻,仿佛一片树叶,晃一晃都能飞落。背出洞时,朱来福“哎哟”一声。宋二丹不知所措,赶紧把他放下,好在洞边就是宋二丹准备好的荒草垫子。慢慢放下。朱来福还是坐不住,有点颤抖,眼睛紧闭着,害怕外面的光。宋二丹又把朱来福慢慢放躺下,头下用草垫子垫着,腰里掖上一把草,头朝东,这样可以避免阳光的刺激。在朱来福的头边还有一棵碗口粗细的松树,叶子虽然是针形的,但是春天的松树格外厚实,一层层覆盖着,在微风中能筛过许多阳光,显得柔和舒服。
放下来了,宋二丹也看清楚了。此时的朱来福,哪还像个人样?四五个月没剃头,头发居然掉光了,只有耳朵边还有一点点,像女人的围裙,从腰间围着。朱来福是有胡须的,现在没了。蜡黄的脸像黄裱纸围的灯笼,透亮。嘴唇的皮已经换好了,还有点血色。
宋二丹说,队长,今天是三月三,我们这儿的说法是鬼节,可是今天是晴天,太阳很好,我把你背出来了,让你晒晒太阳,你心里愉快吗?
没想到朱来福还是紧闭双眼,眼皮是肿着的,好像山里的蘑菇,朱来福紧紧咬着牙,有点颤抖。
是呀,今天是三月三,鬼节,按照当地的风俗是要祭拜故去的家人的。可怜,我的同志,我的亲人,他们在哪里呀?朱来福想到的是他的老娘,几十岁了,居然自杀,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为了革命。记得蒋孝智刚来河口,来到凤凰山就住在我家,那个时候,爹已经过世了,只有娘在家。吃水困难,蒋孝智就帮娘挑,一挑一挑往水缸里倒,直到挑满。蒋孝智是个学生出身,哪里干过重活呢?肩膀压得红肿也不吭一声。到了晚上,睡在床上,脚都起泡了,娘用手量孝智的脚,连夜赶做了一双鞋,第二天孝智穿上,跪在地上非要喊娘不可。娘也就答应了。娘说,老了,又添了一子,喜事。于是就把家里唯一的嬎蛋的老母鸡宰了。
从那之后,娘就对我说,人活着没有不求人的,但是你要活个人样。啥叫人样?就是要为那些穷人着想。孝智来,娘点着松树油做针线,孝智给娘讲道理。孝智说,那叫同病相怜。只要穷人团结起来,就有力量推翻这个世道,就能创造一个新世道。
孝智说的一个道理娘信。孝智说,地主老财,不爱干活,也不爱种庄稼,可是他们却拥有土地,拥有粮食;穷苦农民,喜爱种庄稼,却没有土地,最后没有粮食。难道这也是应该的吗?不应该。这就是不平,是世道的不公平呀。共产党就是来解救穷人的,替穷人打天下的。
娘说,理是这个理,可是这叫造反,造反是要坐牢的,是要杀头的,你能不怕吗?
孝智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只要能唤起民众,让他们知道道理,就像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也不怕,更何况已经有人先我牺牲了呢。孝智讲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故事,给娘背了林觉民的信。娘静静听,到后来,娘对我说,儿呀,你做得对,娘支持你。
如今,娘为了我,为了我不被敌人逮捕,自杀了。不知道娘的魂魄走远了没有,在去往天堂的路上,孤单吗?孝智,对,还有孝智陪着呢。
管雪凤这个恶魔,都说她是“清水彪”,真是一条毒蛇!没算着变成这样。那时候,在她家干活,看她不可一世的样子,就没有好感,没想到如今这般疯狂。孝智可是他的老师呀,听说也被杀了。迷迷糊糊当中,二丹说的,是二丹亲眼看到的。二丹说,那个“婊子”把蒋先生杀了。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毒药,喷在尸体上,一会儿就没了。
蒋先生呀,我记得你跟我讲过,你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是,你给我讲的时候好像还是昨天,时间过得真快呀。昨天,对。昨天,你还是个鲜活的大哥,如今连骨头都找不到了。大哥呀,你的灵魂没有走远吧?你陪娘,娘陪你。娘的腿不好,经常痛,你要多辛苦点儿,你要扶着娘,一路走好。孝智你说过,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肮脏地活着。对,说得太对了。
朱来福恨透宋二丹了,这个叛徒!还有脸给我背出背进,还有脸见到我,我是没有脸和他在一起了。也不知道他出卖了多少人:白花花是他出卖的,宋丹丹是他出卖的,还有不知道的。这个贪生怕死的可怜虫终于承认了。那天,外面风刮得很大,虽然躺在山洞里,但是还是能听得到。这只耳朵不知道咋搞的,一会儿嗡嗡响,什么也听不见,一会儿又好了。要是好了,就是草丛里面有响动,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天,朱来福清楚地听到外面下雨的声音,有好多蛤蟆咕呱咕呱地叫,宋二丹给朱来福喂了一点饭。朱来福问,这饭是从哪儿弄来的?宋二丹说,都牺牲了,凤凰山一百多口人家只有十几口了,那么多穷人杀的杀,卖的卖,剩下的都是富人了。很安静。那个“婊子”回南京了。石生财正在城里庆贺。城里,各家各户张灯结彩,每天都有人过生日,那些人就忙着送礼,忙着收钱。也没有人到乡下来了。听说,他们用了两个半月的时间,采取蹲点捉麻雀的方式,运用拉网式搜查的办法,在村庄设联防队的套路,一下子把这附近翻了一遍,就是天上飞的鸟儿也没有了。漏网的,只有几个人,还没找到的飞机,这些人仿佛消失了,没动静了。所以石生财猜测,这些人就像沙漠里的小草,活不成了,饿死了。
吴绪红按照石生财的指示,不在河口联防,撤走了,邀功请赏去了。就在这个时候,宋二丹化装成要饭的,去了一趟河口街道。王百胜很惊诧,进屋去了。管家出来了,但是没有认出来,给了一把米,还给了一把面,踢了一脚说,滚吧,走远发财。
吴玉龙的管家吴良美,小时候出疹子留下的钱窝窝,能让老母鸡嬎蛋,外号“吴大麻子”,如今成了这一带的红人。管云龙死了,让吴承轩当乡长。吴承轩干了一阶段说老了,干不动了,不干了。可能是瞧不上这个差事,就让给了吴大麻子。吴大麻子不再是吴玉龙的管家,另立门户,并当了乡长。吴大麻子为此给吴承轩孝敬了一百块大洋,还对吴承轩抖了实底说,杀死管云龙两口子的是蒋孝智,帮手就是宋丹丹。
吴承轩把这话告诉了管雪凤,管雪凤本来不信的,吴大麻子拿出证据。吴大麻子说,蒋孝智十分狡猾,这个人说一套做一套。这样说来,不知道管雪凤犯哪根神经,居然点头说,他当过我老师,那个时候我就晓得,你说的这点是真的。
通过这个渠道,吴大麻子得以见到管雪凤,有管雪凤撑腰,吴大麻子胆更大了,就胡说,穷鬼,想贪财,知道你家宝贝多。蒋孝智是共党的书记,在这一块都知道,当时开会就说处决你爹,你爹跑山里去了。是宋二丹看见你爹在黄昏的时候下山的,可能是想你娘了,或者是回来换衣裳,顺带找点吃的。听说,那个时候,你爹看见蒋孝智是个教书先生,可怜,经常邀到家里吃饭。吃饭的时候你爹说,蒋先生,你穿得太破了,我这里有一件皮袄,你要是不嫌弃旧了,你穿着,我再买新的。就是这句话伤了蒋孝智,蒋孝智认为是看不起他,就记恨,一直在等待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一不做二不休,就把你爹杀了。我派了吴世恒去的,亲眼看见蒋孝智提着皮袄,说风凉话。说,当初管家给我没要,现在也不能烧了。烧了怪可惜的。于是自己就穿上了。开始说是小炮队杀了你爹妈,过了一阶段,又说是他杀的。承认了,再穿你爹的小皮袄,可能觉得不太妥当,就把皮袄转给了宋二丹。宋丹丹还把你娘的发卡留自己用。
这个吴大麻子,是天生的妄想家,编得很圆,说的是滴水不露,管雪凤听了不得不信。管雪凤听着,想象着爹妈惨死,肺都气炸了,流着眼泪掏出枪,对着屋顶就是两枪,屋顶被掀开一个大窟窿。吴良美顿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如何是好。管雪凤骂道,爹娘的仇不报,我管雪凤誓不为人!
宋二丹说,吴大麻子还在家里,正抱着一个黄花大闺女睡觉,都半晌午了还在睡觉,我拍门的时候,一条花狗从院子里往外面蹿,我胆小,连忙后退,弯腰,狗也吓了一下,赶紧后退。这个时候,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狗掷去,狗吓得掉头就跑。石头落地,狗又回头叫。趁空隙我从菜园笆子抽出一根棍,狗就吓跑了。我又去到门前。门里走出一个管家,就是那个吴世恒,像狗一样凶巴巴地骂:显魂呀,大清早。
只听到里面有个小老头,是吴大麻子家烧锅的,他说,世恒管家,昨晚老爷吃剩下的半盆面条还在那儿,狗也不吃,都倒给要饭的吧?吴世恒扭头走了。
朱来福在心里盘算,那些死去的亲人,我要为你们报仇。宋二丹的话全是鬼话,是不能相信的。宋二丹一定是管雪凤派来的,是个圈套,是个陷阱,装着让他来救自己,好让他来套我心里话,一旦找到飞机的下落,他们就会下毒手。
朱来福想到这里,感到面前这个宋二丹可恶至极。要是能活下来,一定为死难的战友报仇雪恨,为妻子和老娘报仇雪恨。
朱来福咳嗽。宋二丹赶紧从里面找来破褂子,搭在朱来福身上,又用破碗舀来半碗清水,给朱来福喝。朱来福才好些。
朱来福真的不想睁开眼睛,因为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这个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他无法说服自己,也无法向那些死难的战友交代。可是,宋二丹还想狡辩,还说什么,敌人太强大了,自己也是被逮捕的,看到自己是个小孩,就没有来得及杀。问他咋跑出来的,他说他听到他们的谈话,想杀他,就爬到树上待着。他们到处找也没有找到,因为时间紧,就开了城门。宋二丹说,是吴绪红带着你去的,到河沙湾上游,挨着城边有个叫老龙潭的地方,水大,就听到吴绪红放了两枪,噗通,你就掉到河里去了。你在深潭里好长时间没有出来,我以为你一定被杀害了,就想把你的尸体捞出来,跟白花花葬在一起,也算是没有白跟你一场。哪知道那群人走后不到一根烟的工夫,管雪凤又赶来了。此时,天已经黑了,跟随的人打着灯笼,照照河潭,可能也没有看清楚,就骂,吴绪红,你是猪脑子吗?死人放在河潭里,下游百姓还怎么吃水?然后就让一排人对着深潭放枪,再然后就走了。我想,你一定死了,沉底了,等他们走后,我就去捞你,没有。我赶紧沿河找,到了下半夜,在龙嘴河湾里找到了你。把你捞上来,头还有血迹,已经人事不省了。
朱来福不知道宋二丹说的是真还是假,但是多半是假的。踢下深潭是真的。吴绪红没有对他开枪,是冲着天上的星星开枪的,这一点他还记得。他的手捆着,掉下去时,头好像磕到什么东西,可能是石头,因为石头在水底,缓冲力小了,才躲过一劫,否则,已经到鬼门关报到去了。就是这样,还是感觉头木木的。一股水冲下来,他顺着水往下游漂,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血流得太多,失去知觉。还有,自己跟宋二丹在这个山洞里是真的。几个月过去了,每天都听他唠叨,烦死了。开始,宋二丹好像很后悔,每天头低着,使劲儿捶,说自己该死。是后悔吗?当叛徒也有后悔的时候?没有价值了,敌人也要他的命。好呀,真是太好了。朱来福高兴起来。但过了一段时间,宋二丹哭,说害怕,还在梦里惊醒,说胡话。说在雪地里跑,又回来了。敌人看见到处都是脚印,就会浪费很多时间,就找不到这个地方了。
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是个大傻瓜。你以为这样可以骗过敌人,那是不可能的,这是掩耳盗铃。哦,想起来了,这样做,主要是做给我看的,想让我相信。这个笨办法确实聪明,不是宋二丹能够想出来的。不是宋二丹,那会是谁?管雪凤。想到这里,朱来福心里一惊,差点上当了,好歹自己没好,要是好了,还被这么大点的孩子骗了。这是管雪凤交办的任务,是让他来骗取飞机的。
一想到宋二丹是个叛徒,朱来福心里就难过,立即清醒了:绝不能上当!宋二丹叛变了,敌人还没有找到飞机,听说管雪凤为了找飞机立功,什么也不顾了,还从南京调来大米,写过保证书,就像马谡,立过军令状。如今没找到,管雪凤封官进爵的梦想成了泡影,她不会甘心。要不,为啥把关押在牢狱之中的人都杀了呢?一句话,还是为了飞机。
这个时候,朱来福忽然考虑到“列宁号”飞机的意义来。蒋先生说过,“列宁号”就像定时炸弹,要是我们的人打回来了,重新组装好,就会把敌人炸飞,到那个时候,一架飞机能抵得上一个师的兵力。蒋先生还说,不光是战斗力问题,还是个政治问题。它可以抛撒传单,宣传党的主张,这是敌人最闹心的。
敌人宣传,说我们是匪,共产共妻,纯粹屁话。只有吴承轩、石生财还有吴大麻子他们有钱可以娶三妻四妾,我们这些穷人,一个老婆也讨不起。要不是救下白花花,自己到现在还是个光棍,连女人味都不知道。
朱来福恨管雪凤,但是,他又想起管雪兰、管雪梅。管雪兰比较恬静,整天想什么谁也说不清,也不多爱说话,眼睛水汪汪的,但是她不该嫁给吴承轩做小,成了牺牲品。“三公子”管雪梅,那才是俺一路人呀。雪梅就很同情下人,还管俺喊哥,听说在学校里也参加了共产党,还在打黄安时参加了红军,不知道还在黄安不?听说刘峙这个杀人魔,在那里进行了清乡,把黄安、光山、麻城的一部分划在一块,成立经扶县,县城就在新集,原来是鄂豫皖红军首府,被敌人占了。苍天呀,你得保佑雪梅啊。
朱来福想着,流着眼泪,不想睁开。但是朱来福试着动弹一下,觉得还可以。
宋二丹又给朱来福喂了一点东西。
朱来福躺着对宋二丹说,身上睡疼了,想坐着,你扶我起来。
宋二丹赶紧过来,一条腿跪在地上,双手抱着朱来福的上半身,一使劲儿就把朱来福扶了起来。宋二丹说,朱队长,我们没有钱买纸和炮,这里有些柞柴叶子,鹅卵形,很像红五星,挺好看的。我早上起来就到处捡,捡了几抱,都摞在那里。只是,没有印,我记得娘烧纸给亲人时都要剁上印,再叠一叠,说是只有剁上印,在阴间才能算钱,否则就是假钱,花不掉。叠一叠是为了亲人拿到钱方便装。不知道我们收捡这些柞柴叶算不算数呀?别烧到那边是假钱,花不掉,那就对不起亲人了。
应该算数吧,朱来福也没有底气,但是朱来福想到花花可怜,就说,纸是什么?不也是我们做的吗?只要是我们做的,就有法力。蒋先生说过,共产党人说话算数,我们说得算。
朱队长,你说得也对。我虽说不是党员,但是跟了你,也算。要不算,一定会托梦,到时候我们就会打败地主恶霸,弄到纸再给他们烧去。宋二丹说,你要是能坐起来,就对着西南方,那里就是我们亲人去的地方,听说一路上牺牲了不少同志,路上洒满了鲜血。还有,那里离县城近,还有我娘,还有蒋先生,他们都在那里,我们给他们烧纸磕头。几个月了,也许都托生了。要是托生,下辈子可得到好家,别再受苦了。
你永远都是“可能”,搞假还找理由。朱来福心里想着,但是没说出来,因为朱来福听着宋二丹的这些话,头已经很大了。朱来福想,这个叛徒这么小,却做了那么多亏心事。我要不报仇,恐怕就没有人报仇了。我今天一定要为死去的同志报仇雪恨。听到这里,又觉得宋二丹是个胆小鬼。要不,为啥说那些话呢?哦,是呀,这个叛徒虽然跟我在一起,但是破绽百出,这个时候还想荣华富贵,还想下辈子托生到好家,这就是破绽。要对着红四方面军祭拜,啥意思?难道我们的红军全军覆灭了?不可能!这是在诅咒呀!这个叛徒,每次下山不是去要饭,而是去找主子汇报,问计策,想在我这里设陷阱。妄想吧!朱来福想起来了,宋二丹还带着一把枪,要不是敌人派来的,咋有枪呢?好,我要学孔明借东风,让他在忘乎所以当中死吧,然后自杀,为死去的战友还有爱妻花花报仇雪恨。
想到这里,朱来福好像沐浴在报仇之后的幸福当中,微笑起来。宋二丹看着,挺高兴的,就说,队长精神好多了,能睁开眼睛吗?阳光不太刺眼。
朱来福想进一步麻痹他,就说,也许在洞里待久了,见到光眼睛就流泪,就痛。慢慢适应吧。哎,二丹?
宋二丹看到朱队长高兴,也高兴起来,就说,到。二丹在这儿呢。
二丹,我听到你摆弄手枪,你在哪儿弄来的?好多天没有摸枪了,挺想的。
哦,那枪呀,是我偷的,偷吴绪红的。那天,我去给他送开水,那个“婊子”也在,还嗲声嗲气。吴绪红说,特派员要走了,临走还送我一把好枪,感谢了。不知道射程咋样?那“婊子”说,美国造的,最少在二百米,杀伤力很强。吴绪红就收下了。看见我去了,就把枪放在枕头下面,我退了出去,就听两个人在屋里吧唧吧唧亲嘴。
你说吴绪红与管雪凤?
嗯。
可能吗?据我了解,管雪凤有点讨厌吴绪红。
你不知道,是真的。
狗屁,是做样子的。朱来福说,我问你,你听到过他们谈飞机的事情吗?
谈过,队长。宋二丹说,那天,吃过饭在县衙的大院子里,那大院子里有两棵白果树,估计上千年。树冠很大,整个院子都被遮住了。在那下面有一张石头做的桌子,两个人坐在桌子两边,是竹椅子。管雪凤,不,那个“婊子”还跷着二郎腿,端着茶杯说,只有找到朱来福朱队长你,才能知道飞机的下落。她已经派人把山都搜遍了,就是找不到。
吴绪红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是,害怕找到朱来福也是枉然。
那“婊子”说,为啥?
吴绪红说,朱来福在你家打长工,你就不了解这个人吗?这个人一根筋,打死也不会交代的。
那“婊子”说,没到我手,到我手里就知道我的手段了。
吴绪红笑笑说,不中用的,朱来福是软硬不吃,他抱定的事情,十条老水牛也拉不过来,更别谈使用美人计了。
打个赌咋样?那“婊子”说。
吴绪红说,打赌就打赌。赌什么?
赌什么?那“婊子”反问。
吴绪红说,要是你赢了,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这个时候,那“婊子”反而不知道要什么了,就说,我有绝招,不告诉你。
吴绪红说,无非是“威、逼、利、诱”四个字,我都知道。你就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宋二丹正说着呢,朱来福忽然问,你把枪拿来我摸摸。
宋二丹高兴,说声好,站起来跑到洞里找枪去了。
朱来福接过枪,没有看,扭过头张望,刚睁开眼睛,很疼,模模糊糊也看不清。朱来福说,不是你,好像洞的左侧有人。
瞎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猫耳洞,左右都有路不假,那是啥路?左侧就是峡谷,深着呢,除非是猴子。
猫耳洞?朱来福更加猜疑,心想,我被捕不就是在猫耳洞吗?这时也在猫耳洞,管雪凤太熟悉不过了,要是搜山,还不被活捉吗?
对呀。听了朱来福发问,宋二丹并不觉有什么不对,只是朱来福在哪儿被捕,宋二丹不在场,不了解。实际上朱来福记错了,他被捕应该在朝阳洞,离猫耳洞有一段距离,隔着两个山头。朱来福的担忧是对的,只是宋二丹没有这个感觉,也许是太小了。朱来福的担心又是多余的,因为最安全的地方一般就是弹坑,没有重复投弹的道理,更何况此时,在管雪凤阵营里,没有人知道朱来福还活着,也没有人认为,在大别山猫耳洞,还有赤卫队队员存在。
朱来福发问之后没再问,竖起耳朵,还是听到有人出气,就嘘了一声,让宋二丹别出声,然后说,二丹你去看看,左边,左边像有人。朱来福说得很小,又用手示意,让他慢点,再慢点。
宋二丹看到朱来福这般紧张,也就不再笑了,看着他手中的枪,不走。朱来福把枪递了过去,说,你去看看。
宋二丹拿着枪,蹑手蹑脚穿过树林,走了十多米远,就到洞口的左侧。宋二丹停下来,偷偷张望。这个时候只是初春,树叶虽说冒出嫩芽,但是整个山上还是稀疏可见。宋二丹已经很有经验了。先是到处找,没有;又卧倒,从树根部看,也没有。宋二丹掂着石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甩,一边甩一边说,我看到你了,要不出来我就开枪了。说时迟,那时快,哧溜,从灌木丛中跑出来一头猪獾,宋二丹笑了。原来是这个东西,把我吓了一跳。于是,捡块石头,对准猪獾头部砸了过去。猪獾哼了一声,还是跑,往峡谷里跑。宋二丹又拿起一块石头砸了下去,这次石头大,劲儿足,是致命的,猪獾被砸翻了。但是猪獾滚到下面,好在下面是荆棘丛,把猪獾捧住了。宋二丹就把枪别在裤腰里,慢慢下去,捞上来,背在肩上,高兴地爬上来了。
宋二丹上来就喊,朱队长,你真有口福,刚一出洞,就遇到一头猪獾,这回有肉吃啰。哎,几个月没沾荤腥了,熬死了,熬得直流口水呢。
是个小猪獾,但是不对呀,明明是人的出气声,这个人是从沟壑里爬上来的,到了这里,喘着粗气,现在没了,一定是发现了我们。朱来福高兴不起来,问宋二丹,没发现有人?
鬼话,大白天,别吓唬人好不好?朱队长,你一定是病久了,疑神疑鬼,听觉出了问题。宋二丹说,要不是这个猪獾,连一只兔子也没有,哪来的人?宋二丹往下捡猪獾的时候,也看见了小树被拉断的痕迹,宋二丹以为是猪獾滚下去压断的,此时,朱来福这般说,宋二丹又不放心,放下猪獾,又去到那里仔细听了听,看了看,没有异常,又走了回来说,朱队长,我敢保证,什么也没有,就是一条小猪獾闹出的动静儿。
宋二丹说完,也不等朱来福解释,又继续说,朱队长,你在这儿坐着,我到屋里拿刀出来,把皮剥了,烤着吃,香。哎,就是没有盐。朱队长,明天晚上,我想到县城去,县城有个石家老盐铺,偷一点回来。今天就这样将就着点儿。
朱来福听说宋二丹要进城,心情立即复杂起来。心想,枪到手了,又被骗去了。不是被骗去的,是自愿给他的。难道真是听错了?好多天没吃东西了,饿了。饿了人就会产生幻觉。也许是幻觉。但是,又不像呀,明明是听到人出气的声音呀。听声音好像还是个女人,难道是白花花知道我病好了,今天又是三月三,一定是来看望我了。
朱队长,外面还是有点风,我背你回洞里好吗?要是病了,就麻烦了。
嗯,外面真好。哎,二丹,你那枪是什么枪?
叫什么“布朗云”,我也是听来的,当时那“婊子”说的,还是个女人的名字,一定是女人发明的。宋二丹说,这枪有点小,像女人用的。要是娘活着,给娘用真好。
还在装,我让你装。朱来福说,我还想在外面晒晒太阳,眼睛刚睁开,想适应一下。哎,二丹,把枪拿来,我还想摸摸。
好嘞。说着,宋二丹就递了过去。
朱来福翻过去看,翻过来看,知道保险栓没拉,看看宋二丹站在那里盯着,就说,真好,只是保险栓在哪里呢?
宋二丹说,你还是队长呢。说着蹲下,在朱来福面前,伸手接过手枪,往后拉开枪栓说,啰,就这般简单。队长,你应该知道呀?
朱来福摇头,装着不知道,就接过手枪,看了看,忽然,把枪口顶着宋二丹的前额。
宋二丹吃惊,不知道朱来福是干啥。就说,别开玩笑,队长,枪里没子弹。
没子弹?朱来福知道宋二丹怕死,一定是缓兵之计。荒山野洼,谁来救你?最主要的是你犯下的罪孽是要有报应的。朱来福改变了原来的想法说,好,你个狗日的,你以为老子不知道。我今天就来揭穿你的阴谋,让你死得口服心服,死了也别再托生成人,最好托生成狗——一条野狗,一条疯狗!
宋二丹傻眼了。一边惊慌,一边伤心。叹口气,闭着眼睛,在那儿流泪。
越是这样,朱来福越是憎恶。看来,宋二丹太狡猾了,到这个时候了还在那儿装,想让我饶他一条狗命。
朱来福开始数落宋二丹的罪行。从宋丹丹到蒋孝智,从管雪凤到管云龙,再说到自己,说到这些天来宋二丹的表现,朱来福义愤填膺,骂道,你当我眼睛瞎,我耳朵也聋吗?你错了。管雪凤知道不管用哪种办法,即使把我砍死,把我全家杀光,把我的皮扒了,我也不会叛变,也不会把党的秘密说出来,更何况飞机这样大的秘密呢?于是,他们就来了个假枪毙,把我踢到黑龙潭,故意让你把我救上来。在这山里,你伺候我,让我感动,好套出飞机的秘密。
朱来福很激动,本来有些结巴,这个时候就更加结巴,说的话也不成句。朱来福说,你宋二丹太卑鄙了,不管从哪个方面说,都不能饶你。今天是三月三,我送你一程,让你做鬼去吧!用你的血,用你的狗命告慰那些英灵!朱来福说完,就咬牙,闭上眼睛,正准备扣动扳机。忽然,一个女人大声喊:慢着,朱队长,慢着……
声音这么熟悉,谁呀?朱来福睁开眼睛,立即侧身,调转枪口,发现一个头上戴着松毛的女人站在左边,距离不到十米。
声音来得太突然了,如同惊雷,朱来福的手居然没握紧手枪,一颤,枪掉在地上,回过头来,眼前这个女人更是让他惊诧:管雪凤!天啦,这个恶魔不是回南京了吗?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是为了寻找那架飞机,还是来要他的命?是的,这就怪不得宋二丹把自己安排在猫耳洞了,唉,命呀,罢罢罢!在停留一两秒钟的时间里,朱来福发现眼前这个女人尽管个头身材五官都像管雪凤,但是衣着不像:她没有刘海,也没有卷毛,头上戴着灰色的破帽,帽檐儿耷拉着,上方还有一个红布条的五角星,帽子上顶着松毛编织的环,穿着已经有点变白的蓝色粗布裤子,裤脚被荆棘挂破了。难道又是管雪凤玩弄的阴谋?这个杀人恶魔碰见了,反正是死。朱来福稳定了情绪,弯腰从地上捡起手枪,调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咬着牙,闭着眼睛,扣动了扳机。只听“啪”,是金属撞击的声音。朱来福不相信,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那把手枪。
此时,那个女人一个箭步来到朱来福面前,伸手夺过手枪,看看说,我的妈呀,吓死我了。来福同志,这是干什么?
原来枪里真的没有子弹,太紧张了,宋二丹也忘了。
朱来福愤怒地扭过头,仔细盯着,才看清楚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不是管雪凤,但是太像管雪凤了。听着声音,朱来福想到管雪梅,迟疑问,你是……雪梅?
嗯,来福哥,我是雪梅呀。管雪梅惊魂未定,看看枪问,你这是干啥呀?
哎,一言难尽。朱来福还是有点吃惊,忙不择言问,你还活着?
差点死了。管雪梅说,从黄安到这里二三百里路,走到黄柏山,碰见“石屠户”的团丁巡逻,看见我,很吃惊说,特派员好,你咋这身打扮呀?另一个小队长模样的骂道,你眼睛瞎呀,特派员也是你问的?赶紧对我敬礼,放我走了。估计是把我当成大姐了。翻过黄柏山,又到了金刚台,山陡,根本找不到路,几次几乎摔下悬崖,也不知道遇到多少危险,走了十多天,死里逃生才到这儿,终于找到你们了。
我们?朱来福看看宋二丹问管雪梅,你找到多少同志?
就你们俩!
就我们俩?朱来福说,宋二丹是叛徒,你赶快把他杀了!
宋二丹此时仿佛是另一个人,朱来福咬牙切齿说出的话,宋二丹听着很平静,没有走,也没有反抗,带着一种无奈的表情看着说,她就是你说的“三公子”管雪梅?真的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朱来福没有力气站起来,也没有听宋二丹说什么,又指着宋二丹说,你这个叛徒,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雪梅,我受伤才好,没有力气,你替我把他杀了。
为什么?管雪梅说,没有听说宋二丹叛变呀?说实话,我来这里好多天了,观察他也有几天了,我觉得他不像叛徒。
你来好几天了?朱来福愕然,心想自己在山洞里不知道,宋二丹也不知道,要是敌人,早完蛋了。
是啊。管雪梅也坐了下来,把朱来福的手枪放在腿上,对宋二丹说,你到洞口旁边给我接一些凉水,渴死我了。我是从沟里爬上来的。从小来过,要么人背着,要么坐轿子,不知道艰难。这个地方也真的很险,我在下面一个小洞穴里住着,这条沟很少走野猪,只有个把兔子。
说这话,宋二丹舀水去了。管雪梅说,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先别说这个,如今宋二丹已经知道我怀疑他,那我们必须就地除掉他,否则,我死了不要紧,你的安全会受到威胁。
那你为啥怀疑宋二丹是叛徒呢?管雪梅目光在朱来福身上逡巡。
朱来福眼睛有点模糊。一边流泪一边说,红军败了,转移了。在家里的人被捕的被捕,砍头的砍头,关押的关押,剩下的就没几个了,短短几个月,就像割麦子,只剩下麦茬了。这个时候,宋二丹也被捕了,没有被杀,还在二虎手下当差。你知道的,宋二丹知道我们的秘密太多了。接下来,蒋孝智被捕了,宋丹丹也被捕了,还有几个你不认识的赤卫队员也被捕了,但是宋二丹都知道。
你姐还认为你爹妈的死与我有关,我藏在山洞里,白花花在家里,他们开始没有逮捕红军家属,都以为安全。没想到一夜之间,采取闪电行动,把红军家属都逮捕了。我娘也被逮捕了。我娘是自杀的。可是白花花是他们杀的。花花是个要饭的,跟我,也没有享着福。花花死也不会出卖我的。朱来福说,要不是宋二丹告密,敌人能发现我吗?
宋二丹告密这件事,你听谁说的?管雪梅问。
是二虎打我时说的,他骂我太顽固,要学习宋二丹,当时宋二丹已经是他的跟班了。还说,谁个不走错路呢?走错路再走回来也来得及。我呸了一口,骂道,老子进来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当时心里一咯噔,原来这些人被捕都是宋二丹出卖的。这个该死的叛徒!
我觉得你上当了。管雪梅说,具体过程我不太清楚。我想有这么几点。一是有人利用我爹的死在捣鬼。也可能是我们的同志杀的,也可能是敌人杀的,都不排除。但是不管是谁杀的,我爹妈死得惨,我心里很难过,几天几夜都没睡着,哭了几回。仔细想想,事情过去了,再查找也查找不出来,也不能凭猜测。再说了,也没有时间查找凶手。我已经祭奠了,也看到我大姐给爹妈包的坟,尽了孝心。爹妈的死被人利用了,首先是被国民党利用了。敌人借机说共产党惨无人道。我听说石生财就大做文章,自己出钱改葬,还对我姐说是蒋孝智杀的。我姐也不是好欺骗的,开始还说,蒋孝智与我爹妈交情很好。石生财说,别幼稚了。你知道白塔集有个吴宗恒吗?共匪发动北大荒暴动,被他爹知道了,就告诉了我,我带人就把暴动的两个匪徒还有他的两个学生抓了,没想到这件事情被吴宗恒知道了,他爹是区长,就让人把他爹骗到白鹭河,用砍刀把他爹给杀了。你说说,你爹跟他有交情,你爹同他的情谊还能有吴宗恒父子情深吗?这帮赤匪已经着魔了,不是人了,或者说不是正常人,就像疯狗,想治病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斩草除根!
朱来福听着,觉得有道理,也就没打搅。此时,管雪梅继续分析说,第二种情况就真的是共产党杀的,也就是说是我们的同志杀的。张主席在这儿的时候,对从前的做法有想法,要求重来,于是,整个大别山赤区又重新划成分、分田地。我在黄安,那里当时就有一万多老百姓起来反抗。张主席说是反革命暴动,派一个团镇压,因为沈泽民坚持,才派了王树声师长去做工作,最后是放一放,看商城赤区的试点再说,才把事态平息下去。
哦,还有这回事情呀?朱来福说,虽说黄安离这儿不太远,但消息封闭,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
刘铭榜,你知道吗?
朱来福吃力地摇摇头。
我一会儿再说。管雪梅看看说,宋二丹快上来了,我先说这边的事情。我爹妈被杀,正好是那个时候,蒋孝智是书记,很多人对他太右有想法,听说张主席还把他喊去谈话,回来后就发生了变化。也许是故意的,为了打击反对派。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朱来福慢慢清醒。
我二姐,你知道吧?这次回来,我找她了。二姐很伤心。我是偷着去的。二姐偷偷出了吴家更楼,给我送吃的,还给我讲了这里的情况。说到大姐,二姐说,人各有志。大姐那是死心塌地想往上爬,现在正在努力。来过一次,听口气,是想找到飞机,立功授奖,弄个少将或中将。大姐埋怨说,她是老大,没有哥弟,只有两姊妹,老三还走了歪门邪道。说二姐也不争气,嫁给吴承轩这头猪!大姐太自私,就想把我们姊妹拉着,与她拴在一起,为她的什么狗屁理想奋斗。二姐好像也不太赞成大姐的想法。二姐还说,大姐幼稚,她就没有想想,就是找到飞机,能给她一个少将吗?我看够呛。
宋二丹把水端上来了说,原来是“三公子”。“三公子”,你们要杀我,我也不反抗。反正我是个孤儿,我娘也被那个“婊子”……不,你大姐杀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呢?那天天黑,我偷听到了那个……你大姐和吴绪红的谈话,知道他们要对我下手,说我已经没有作用了。这样说来,我好像就是个叛徒。我要是叛徒,死在你们手里比死在那个……手里要好。我也好找我娘去。朱队长,你的伤也好差不多了。只要慢慢养,一定会好的。我娘的仇只有你给报了。
管雪梅接过碗,咕嘟咕嘟地喝。
宋二丹继续说,你那枪里没子弹。吴绪红擦枪时,子弹都退下来了,我走的时候也慌张,偷了两把,一把放在悬崖下面那个平台上,用草盖着,谁也找不到;一把就是这个,是那个……送给吴绪红的。临走时,桌子上放着子弹,我身上没口袋,只能拿了一粒,放在嘴里噙着。因为我在窗户下听到吴绪红与二虎在说话。吴绪红说,特派员要你处决朱来福,朱来福是她家的长工,她不想到现场,就让我代她监督执行。估计特派员也是给我一个机会,你是知道的,那次为了抢飞机逼得我自杀,好在你老弟够意思,救了我一命,否则,我哪还能有今天?我这枪伤逢着阴雨天就痛,难以忍受,没办法只能靠抽大烟止痛,想到这些都是拜朱来福所赐。他也终于有了今天,看我怎么报仇的!
二虎笑笑说,大哥,平素你很有君子风度,咋一提起朱来福你就急呢?这可是犯了兵家大忌呀。好,你就去监督吧。
在哪儿?
在黑龙潭。二虎说,那地方执行了不用掩埋,扔到三河尖喂鱼好了。
听到这里,我就钻到吴绪红的房间,偷了枪,当时想,你没有枪咋执行?没算着,二虎没去,石豹去的。半路上,吴绪红对石豹说,特派员明天要走,跟随特派员的孙小姐也走,刚才在特派员屋里出来,看到孙小姐很忧愁,总是往你的住所看,是不是有什么话跟你说呀?石豹一听说,参谋长,谢谢你啊。这个任务你带着弟兄们执行,咋样?吴绪红呵呵笑,点着石豹鼻子说,有好事可别忘记大哥哟。石豹说,那是,那是。说完,骑着马回城了。吴绪红把你押到黑龙潭,在地下蹲着,也不说话。你就高喊: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吴绪红站起来,对着你的屁股就是一脚,骂道,我踢死你,让你号!死到临头了,还喊口号,真是着魔了!你扑通掉到水里,吴绪红赶紧低头看,并对其他两位团丁说,这家伙,没算着这般死了,省去我一颗子弹。那个王卓,你知道吗?就是河口人,他说,吴参谋长,没听到枪响,恐怕不妥吧?于是,吴绪红胡乱开了两枪,开过了,骑着马走了。宋二丹伸出手说,给,子弹在这里,我反正也是噙在嘴里的,给你安上,杀了我,为死去的战友报仇。
朱来福接过子弹,卸了弹夹,把那仅有的一颗安上,然后,咬着牙,举起了手枪。
宋二丹闭上眼睛。
管雪梅赶紧说,算了,现在还不是查这个的时候,二丹说的都是实情,要说他叛变,可能性不大。要说敌人利用了他,也许有可能。黄安,宋二丹倒是没去,那里的党组织也被破坏了,游击队员大多都牺牲了。
游击队员?啥游击队员?朱来福又慢慢放下枪。
就是我们所说的赤卫队。管雪凤说,刘铭榜是黄安县委书记,也在山里躲着。吴焕先、高敬亭、徐海东等,他们还在战斗。他们开始被敌人围着打,撵着打,死的死,被捕的被捕,有好多都叛变了。中心县委的副书记吴彩山也叛变了,还有那个戴眼镜的高希望,是上面派来的组织部长,知道的秘密最多,也叛变了,还供出了很多潜伏下来的同志,一夜之间逮捕了六千多人,不到十天,就杀了三千多,还有三千多是妇女儿童。那边离武汉近,都卖到武汉去了。敌人叫什么“换血运动”,听说也是蒋介石下的死命令,说是一定要让黄安寸土焦黄。我因为不是当地人,口音听得出来,化装也方便,又跟刘书记在一起,就安全些。来时,刘书记对我说,形势很严峻,满打满算,也不到一百人,都分散到多个山头。我走时,刘书记带着十三个人跑到天台山,那里山大林密,还在坚持战斗。刘书记开始很悲观,认为前途未卜,但见到高敬亭,精神为之振奋。高敬亭说,焕先、子华他们重新组建了红二十五军,带七八千人与敌人周旋,因为敌众我寡,失败了。最近接到命令,把剩下的三千来人转入外线,临走,让我重新组建红二十八军,坚持着。高军长说,听说是抗日,就是打小日本,蒋介石最近说攘外必先安内。就是要先灭了我们再去打日本,这就是卖国。共产党人坚决不答应。如今,只剩下我们这些人还在大别山继续战斗,我们要按照上级要求重组红二十八军,与敌人周旋。高军长还说,我们还有中央赤区,还有走出去的同志,还有许多党员。就用我们的鲜血探索,即使死了,也很有意义。于是就制定了一个以暴制暴的锄奸行动。他们带着枪,穿着便衣,白天在山上挖野草刮树皮度日,夜晚下山,先是消灭叛徒,再打那些两面三刀的恶霸地主。效果很好。敌人防不胜防,也无法休息,十分疲惫。
嗯,这是个好办法。朱来福说,我们也这样干。我估计,金刚台周围还有我们的同志。敌人的气焰太嚣张了,我们的同志只能匍匐在山里,就像小鸡钻到鸡圈里,知道很危险,但是也不敢出去。
宋二丹说,赤卫队员吴泽江,活活饿死在青山庙里。上次我在山下碰见了陈天虎,他也看见我了,都没有说话,他也是化装在要饭。我感觉可能不止他一个,我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到时候我去联系。
嗯。管雪梅说,条件太艰苦了,敌人也太嚣张了,我们要想办法。朱队长,等你伤养好了,好好打一仗,缓解当前危机。
雪梅,你来得太好了。三月三,鬼过年。我们在山上,让“鬼”过个肥年吧。等过罢年,我们就行动。明年再给他们过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