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二章 较量

第二章 较量

处理完吴绪红的事儿,管雪凤向南京汇报,得到的奖赏是一顿臭骂,心里窝火,对于吴绪红自杀谢罪不光不同情,还认为是罪有应得,十分厌恶。

时间在商城的沟沟坎坎中慢慢流淌,流淌过后,天已经黑了,管雪凤忽然感到少有的孤独,觉得除了吴绪红没有心腹了。看看石生财,想损他两句,又觉得没啥意思,想起吴绪红的死又有点难过,于是对石虎说,尽量给吴团总安置好点儿。

石虎感到不安,他很害怕管雪凤追究,更害怕蛇蝎心肠的特派员要参加吊唁。石虎赶紧说,多谢特派员,已经遵照您的吩咐送到岔子山的义岗地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管雪凤忙问,什么?

遵照您的指令!石虎眼神有点担忧,但是在精神上还得装着,于是吐字特慢。

我让你吃屎你也吃吗?管雪凤骂,猪猡,听话也听不懂。那不是气话吗?妈的,你是吃饭长大的还是吃屎长大的?你不知道本地的规矩,死者为大吗?

管雪凤一生气,说话也不讲究了,把商城的土话都带出来了。商城有“两头洼不带妈不说话”之说,虽是恶习,但也是一个地方的风俗。

石虎感到极不适应,皱着眉头,愣在那儿。

石生财虽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但他是个聪明人,察言观色,见管雪凤发怒,又是朝令夕改,心想,吴绪红走了,飞机不知道下落,自己的前途不能因此搞砸了,说不定此后还仰仗这个女人呢。于是把头一摆对石虎说,特派员训你,你还不知道呀?赶紧找人把吴团总的尸体找回来,顺便买口棺材,热热闹闹做个道场。到时候,特派员还要亲自参加。又扭头问,特派员,你说对吗?

我也就不去了。管雪凤心情不好,情绪忽高忽低,看着石生财眼珠乱动,害怕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于是说,绪红虽说误了大事,从自戕谢罪来看,还是忠于党国的,精神可嘉。当时我也是气急,说了过头话。作为一个团总,又没有成家,家里也没有其他人,这样死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给他办好点儿。师兄,你是一县之长,到时候代我主持就行了。

石生财听了,眉头直皱,这是管雪凤到商城来第一次这么称呼他。这么称呼,他有点不适应,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凡是套近乎的,都是另有所图的。心想,这个女人今后还得防着点。

作为管雪凤,来到商城,是带着任务的,如今,任务没完成,还死了一个帮手,心里自然不痛快。可是,吴绪红要是不自杀谢罪,她对南京不好交差,也影响她在商城的威信,尤其是民团。吴绪红自杀,说明纪律还是严厉的。但是,管雪凤也知道,在商城,只有吴绪红与她走得最近。吴绪红一死,要想越过石生财,像从前那样轻易指挥民团,恐怕费事多了。

两个人都在想心事,虽只是瞬间,但是都明白。石生财听到管雪凤这么一说,再看看管雪凤似水柔情的眼睛,立即说声“是”,挥挥手,石虎退出去了。

石虎走后,管雪凤背过脸,在那儿长吁短叹,似乎很难过。

石生财心想,你心里咋想的我能不知道?你这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你是怕有人再向南京告状,你他妈的才几岁,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一个黄花大闺女,四个屋角还没有摸到一个,想来糊弄我,没门。想过了,也就想开了。望着天花板,腿跷在方桌角上,一副傲慢的样子。

石生财是有想法的。你想一想,吴绪红是他的团总,他能不了解?要是不了解能让他当团总吗?想当年,在冯玉祥将军麾下,也是一员虎将,打了三次仗,升到营长,那也是很不容易的。要不是他们的团长指挥失误,也不至于脚筋挨了一枪,接不上,走路有点歪,但是不影响行军打仗。后来,阎锡山知道了,还送来帖子,招吴绪红,给个团长干干。那时候管雪凤还没来,吴绪红想去,又怕石生财伤心,天天喝酒,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了,心想,是龙留也留不住,不如放走算了,到时候,也许还能对我石生财有大帮助呢。那一晚上,两个人喝了不少酒,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最后说了,他那地方是龙嘴,是龙就得到大江大海里锻炼,于是,石生财同意了,他也高兴。正准备说走呢,不知道咋弄的,半个月过去了,他不提走了;一个月过去了,更是不提走了,还很卖劲儿。石虎说,大哥,你知道吗?吴绪红讲感情,大哥跟他谈了,他觉得过意不去,犹豫呢,一个月过去了,管雪凤来了。管雪凤一来,吴绪红就留下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吴绪红太痴情了。一个大男人,又是生在这么个年代,太痴情不是好事。心里这么想,日子慢慢过着,一天天过去,石生财也一天天观察。管雪凤一天到晚板着脸,吴绪红好像很听她的,这就让人担心呀。石生财这样下去,这点血本会不会拼光?吴绪红说,大哥,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傻。

吴绪红死了,看来是被管雪凤逼死的。吴绪红别看是个歪腿,但是心不歪,把情和义都放在心里装着呢。一个重义的人就有点古板,古板就是傻帽儿,方言叫“勺”,就是后脑勺缺根筋的意思。要是一个人又重义还痴情,那就不是“勺”,简直就是一头猪了。一头猪,遇到管雪凤这么个屠户,能不被宰吗?

管雪凤有点急躁,也有点烦躁,看看石生财,她知道石生财不像吴绪红那么听话。石生财的眼睛是长在屋顶上的,比眼睛长在头顶上还坏。管雪凤掂着电报,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坐下,脸对着石生财的鞋底说话:你是一县之长,大哥,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天已经马虎影了,明天再说吧。石生财好像没有吃饭,明显是在搪塞。

夜长梦多呀,大哥,再说了,戴老板催逼得紧呀。电文,你也是知道的。

呵,电文?从你手里出来,再从你手里出去,谁知道是咋回事情?

管雪凤一下子跳起来,把电文甩到石生财脸上,骂道,你他妈的,别给脸不要脸,谁不知道你外号叫“石屠户”,对待百姓你狠心,对共匪你软蛋了?你有本事今天就把我杀了,看你是什么下场?要是不杀我,明天就叫你滚蛋,你要是能坐稳县长的位置,就算我管雪凤放屁,放了一通大臭屁!

管雪凤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人,这般一发火,石生财可真的害怕了。要知道,石生财在国民党高层没有人,管雪凤来了,是老乡,又是一个学校毕业的,本打算联合搞点事情,没想到只两三个月,马屁没拍上还拍到马蹄上了。这个管雪凤,是个跳蚤,是个不能惹的人。石生财是演戏高手,也是实打实的变色龙,要是在舞台上就好了,一定很好看,只不过在现实中就有点讨厌。只屁大点工夫,石生财驴脸立即变成狗脸,像盛开的秋菊,还赶紧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来,站起来,弓着腰说,特派员,别生气,消消气,消消气,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你要知道,我说那话可是为您着想呀。

怎么说?管雪凤借坡下驴,语气也缓和了。

你想想,你是本地人,对本地情况也是了解的。石生财偷看一眼,觉得管雪凤像冰开始融化。他一边说话,一边使眼色让警卫员给管雪凤倒了一杯信阳毛尖茶,又亲自给管雪凤递上一支雪茄,点着,说,特派员,大哥心里不能过呀!说罢,眼泪像算盘珠,不停地掉,哭着还吸着鼻子,显得十分难过。

管雪凤抽了一口雪茄,有点蒙了,眉头一皱,不知咋弄的,忙说,啥事情这般伤心?

哎呀呀,我的好兄弟呀,死得好冤枉呀,大哥……大哥我没有照顾好你呀。哎呀呀,哎呀呀,你可是庙门前竖旗杆——独一根,谁是你的亲人呀?你还没有讨老婆呀,就这样走了,为了啥呀?哎呀呀,哎呀呀呀……

你他妈的哭够了没有?一个大男人咋这样呢?管雪凤骂,可心里也慌了神。

石生财斜着一只眼看管雪凤,知道她语气硬实际上心软了,目的达到了,抹了一把眼泪,带着哭腔说,你可不知道呀,我与绪红老弟认识早呀。在汉正街上碰到的,他一口商城方音,我就知道他是地道的商城人。我知道他没有地方上学,介绍到讲武学堂。我先毕业回到地方,他后毕业到冯玉祥部队,还算有缘,又回来了,真是我的左膀右臂。我折了左膀右臂,你说我能不痛吗?能不伤心吗?

别说了!管雪凤也伤心了,眼睛湿漉漉的,叹口气说,大哥,要是论与绪红的交情,我可比你认识早呀。我们从小就认识。管雪凤说到这里,害怕石生财误会,看了看他。果然,石生财惊讶地问,你们是……

你不要胡猜,管雪凤说,从小认识是因为他给俺家帮过工。

噢。石生财心想,草腰子拴驴大松绳!于是,忙点头说,那以后呢?

管雪凤说,以后各奔东西。在武汉女子班上学与他没来往。只是到这儿来了,见到了,才知道吴团总就是吴绪红。

哦,是这样。石生财连续用“噢”“哦”表示惊讶,知道管雪凤在说谎,也不便戳穿,就说,吴团总死得亏呀。你是特派员,不知道具体情况。这些年,周匪(周维炯)从一个嫩芽已经修炼成参天大树了。用锯是锯不断的。商城县城,他已经打了两次,我在南乡,知道厉害,每次来,我都到处躲藏。那些穷鬼,没东西吃,打仗可不含糊,个个都像不要命似的,眼睛红着,迎着子弹,拼命往上跑,还吆喝着,就如同到哪儿捡大洋似的;那大刀片子,迎着光就来了,也不管是头还是屁股,见到就砍。别说打仗了,就是在旁边看,就吓晕乎了,也因此,我对他们绝对没有手软过。绪红打仗是条汉子。我没到前线,据石虎说,他们接受了前次教训,一百多条枪,兵分三路,到面前才看清楚,河沙湾里,驼峰山上,旮旮旯旯,到处都是人,都拿着长枪,少说也有四五千人,照这般说,准是周匪的三十二师。乖乖,别说是民团,就是国军的一个旅,也照样吃掉。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一百多号人马,在那么多人面前,说不定就像一个桃子,每人啃一口就能把桃核啃光。绪红还能打死打伤共匪一百多个,还能从那儿逃回三十多人,算是立大功了。立功不奖赏,却落个自杀,这是兵家之大忌呀。

他立了军令状的呀!实际上,管雪凤是听不进去的,但是这话是石生财说的,此时,又没了吴绪红这个依靠,也不能不顾忌。虽说在争辩,但是口气已经软下来了。

啥事情不是人说的吗?他立啥军令状?有白纸黑字吗?就是白纸黑字也不是板上钉钉呀?就是板上钉钉,你是特派员,手里有老虎钳子,也能拔下来呀?你拔下来了,钉子不会钉你,别人也不会小瞧你。拔下的钉子,攥在手里,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多得劲儿呀。

石生财老奸巨猾,娓娓道来,管雪凤心里虽说反感,但是听着,觉得很有道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闹到这一步,只能亡羊补牢。管雪凤抽了一口烟说,戴老板催逼得紧,师兄,你说咋办?

戴老板嘛,他毕竟在南京,山高皇帝远,他能看到吗?石生财说,你给他拍一封电报,就说飞行员叛变,驾机投共,我们虽尽全力,但是于事无补。这么说,我想,戴老板是能够咂摸出味道的。要是这样,一切不就得了!

妙计呀!拨云见日,一语中的,师兄高见!管雪凤没想到石生财是造假高手,瞬间能黑白颠倒。看着石生财那么得意,管雪凤立生畏惧,于是又说,飞机掉在这里是不能否认的,明天,最迟明天,国军的飞机就会飞到这里侦察,到时候,治我们个救治不力之罪,咋办?

这个很好办呀,国军一个旅就驻扎在潢川的半个店,离这里也就是半天路程,你立即电告南京,让他们火速赶到,打跑共军,飞机不就得到了吗?这叫借刀杀人。你也是讲武学堂毕业的高才生,还受过特训,又熟读兵书,孙子兵法,咋忘了呢?

石生财说得轻描淡写,管雪凤这才领教这只老狐狸的厉害,于是说,你身为党国军人,一定得为党国大业奋斗。

你这个美丽的小师妹呀,你咋知道我不为党国大业而奋斗呢?石生财到了这一步,在炒好菜时还不忘加点感情味精,很煽情地说,你没来,我们就向南京报告了,说这里匪患滋生,请求委员长派兵进剿。蒋委员长接到信后,立即派遣了好几拨军队,但是那些军队都是各自为战,不仅没有灭火,还火上浇油。如今火势蔓延,已成燎原之势,要想消灭,还真得下一番功夫呢。现在,国军驻扎半个店,他那儿少说也有四五千人,有大炮还有机枪,弹药充足,粮食满仓,消灭共匪十一军不太可能,但是消灭共匪三十二师,还绰绰有余。小师妹,你呢,一定要上天言好事。你得想想,你是本地人,我也是本地人,都了解本地情况。再说了,利益一致。如果败了,军队没了,县长没了。到那时,我没职没权,一个兵也使唤不动,你也不可能一走了之,共匪想逮我们,就如同在鸡罩里抓小鸡,手到擒来。

不打不成交,两个人反而达成了统一战线,这也是石生财想要的结果。

管雪凤委婉地说,小妹我也是急了,说话有点刻薄,你这般一说,我想这样:我给南京发报,敦促薛旅长带兵夺飞机,即使抢不到,派人毁了也很容易,绝对不能落入共匪手里。薛部是大部队,在山区行军慢,我想你呢,明早天不亮就带兵前去骚扰,叫共匪疲于应付。特务连侦察飞行员,哦,武汉回电,飞行员是飞行大队小队长,姓朱。派人侦察他现在关在哪里。混进去,找机会灭了。要是办得顺当,我向南京发报,给你请功。

多谢了。这样很好。还是特派员处事妥当,我石某遵令。说完,喊来石豹,让通知各队,立即到作战室。扭过头问,特派员,你就下达作战命令吧。

管雪凤说,对于军事部署,作为特派员我就不干预了,只说一句,吴绪红走了,团总你自个儿担着,有功好晋升。

那好,我也就勉为其难。石生财说完,又对身边警卫说,特派员辛苦了,你让厨房备酒菜,上好的,我为特派员解乏。

天没亮石生财就起床了,洗漱完毕,吃了一点东西,石虎也到了。

石虎对石生财说,各队集合完毕,用过早餐了,可以开拔了。

石生财到管雪凤屋里,管雪凤刚起床,没穿军装,显出女人味,妩媚中带点刚毅,让石生财吃惊,暗暗说道,真是美人坯子,怪不得吴承轩这只老狐狸娶走她二妹,敢情老大比老二还美三分呢。心里想着,要不是上面派来的,又那么毒,非抢了不可。看着,舔舔嘴唇,忽然想到自己的几个姨太太,心里哆嗦,觉得管雪凤另有一番味道,就像一朵花儿,虽然娇艳,但是毒性太大,还是不摸的好。于是闲聊了几句,有点嘘寒问暖的味道。管雪凤穿好军装,石生财忙着要走,也不好多看。管雪凤鼓励一番,石生财带兵出发了。

奔了四五十里,来到驼峰山,嘎嘎两声,惊起几只白鹭。石生财赶紧让部队小心,因为这次倾城出动是绝密,要是共匪乘机攻打县城,那可不得了。再说了,县城还住着特派员,还有军需物资等,最主要是一家老小和几个店铺都在那儿,那可是大事。

石虎说共匪有四五千人马,要是那么多,正面进攻是不可能的。作战方案是骚扰,趁机炸毁飞机,但石生财又想到一个问题,骚扰可以,骚扰之后及时脱离可就难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格外谨慎。想到这儿,石生财按照既定部署,到了驼峰山下,先派石虎带着一队人马从一条小溪旁的小径悄悄插入,侦察后再决定偷袭。

此时天刚亮,雾还很大,虽说在驼峰山上居高临下,但还是看不清河湾真相。石生财招手,石虎赶到面前。石生财说,石虎,你从这边,沿水沟下去,那里雾很大,看不清楚,要格外小心,防止中埋伏。王队长,你带一队人马沿山边侦察,要是有共匪,藏在山边儿,碰见了,你就把他们引开,边打边退,退往西边薛旅长驻扎的方向,共匪一定认为是钓鱼,就不会真打了,这样,你就可以摆脱追击。吴队长,你带的煤油呢?吴队长说,背着呢。那好,有洋火没有?有。特派员一人发了两盒,今天没风真好。

好个屁!石生财说,没风火能烧得旺吗?

吴队长嘿嘿笑,没有说啥。

石生财说,我就知道你们的小九九。不要怕多划洋火,要是能烧掉飞机,我保证,每人给你们奖励十盒,够你们回去烧包的了。再者,做两手准备,把手榴弹捆好,要是来不及烧,就炸掉。

吴队长答“是”,转头对团丁说,听到没有,你们俩要抱着手榴弹跟在我屁股后面,到了近跟前,遇到机会,就拉响。你,你,还有你们几个,要大把大把地划,只要能把飞机烧了,就算成功。

团丁十分紧张,连忙说“是”,说完,准备去了。

瞎子点灯白费蜡,忙了一圈儿,天已经大亮。山哟还是那个山,河哟还是那个河,只不过一个人影也没有了。留在白鹭河的是黄沙,金灿灿地堆在那里。哗哗的流水旁,站着许多白鹭。满河湾的白鹭好像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一夜的好梦,见到人来,才被惊醒,好梦还没有做完似的,在那儿亮着翅膀打呵欠。有的嬉戏着,嘎嘎两声,试飞着,奔跑着。除了这些,就是越来越薄的雾,这些雾也显得无聊,玩够了,撒腿该走了,无声无息地离开。一个个黑黑的戴着帽子的团丁傻眼了,看着河湾,好像做梦,在梦中还没有醒来似的。

石虎说,我们来得也很早啊,咋没有了呢?

你们昨天来的是这个地方吗?石生财有点怀疑。

王队长说,我腿都跑酸了,还能有假吗?我清楚记得,瞧,就是那地方,这里还有血,就是这地方。吴团长一枪打倒一个共匪,那个共匪脑袋冒出一股血,倒在地上死了。就是这地方,一点不假。

王队长看到大家都不说话,又赌咒说,谁要是说瞎话谁是甲鱼,我说的你们咋不信呢?

说不信了吗?我们正感到奇怪呢。神了,这帮共匪长能耐了?飞机是咋弄走的呢?石生财在寻找痕迹,只可惜,只有沙滩,还有两边青莽莽的大山,也没有脚印。那些脚印都被抹平了。看来,这帮土匪真不简单,做事细致周密,打仗神出鬼没,一点章法也不讲,真是难以对付的主哟。

朱文光本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在过去的几个小时内他考虑得太多了。说,也没有什么秘密;不说,估计更受罪。朱文光到过国民党监狱,那里关押着政治犯,可以说不是人待的地方。不仅潮湿、黑暗,还透着一股霉臭味儿,每次拷问都得出血,叫“出门见喜”。对于那些拷问官来说是个好兆头,打牌会赢,遇到长官会得表扬,甚至还会有意外之财到手,就好像出征之前要杀人祭旗。朱文光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共匪抓住,用他的血来祭旗。所以说,朱文光心想,反正都是一死,何必死得那般屈辱呢?就像共匪,被杀被砍,都要站着,叫跪着不干。朱文光的一个朋友参加了一次枪毙政治犯的观摩,有一位共党,腰杆挺直着,为了防止喊口号,舌头已经被割掉。只有几片破布遮着下身,身上露出一道道血痕,有些已经化脓,冒着血水,腥臭无比。一个军官走到他面前,吆喝:跪下!上去对腰就是一枪托,没有把他砸趴下。另一个上去对着腿弯就是一脚,他跪下了,又站起来了,嘴都歪了还是坚持嚷。朋友说,这才是好样的。虽说人都是从娘肚里爬出来的,但是死也不能跪着呀。死了,都是躺着,在死之前,是人,是要站着的。这般想着,朱文光不自觉有了骨气。一句话:不说话,不跪,视死如归!

周维炯给朱文光端来一把椅子,是竹子做的,还挺雅,就是有点旧,上面出现黑色的斑点。其实朱文光不认识,那是一种特殊的竹子,叫斑竹,是周维炯从老家斑竹园带来的。他老家就是以这种竹子命名的。这个椅子是周维炯他爹亲自做的,所以周师长走哪儿带哪儿。按照周维炯的说法,有感情。周维炯说,斑竹上的斑点都是穷人的血和泪,我得记住。周维炯说得很慢,害怕朱文光听不懂,斟酌着,温和地说,坐吧。

朱文光算是听懂了,也不客气,头昂着,坐下了。坐下了,往下一看,觉得给自己端椅子的年轻人与他年龄相仿,可能是领导的警卫员吧。这个人国字脸,眉毛很重,嘴唇厚,行动显得很稳重,又不像小兵,虽满脸稚气,但行动倒有点老辣。态度也很温和,似乎在想办法与自己沟通。这一套,朱文光也设计过,这就叫先礼后兵,到时候,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十八般刑具都用上,到后来就是扒皮抽筋了。朱文光很怀疑自己能否挺得住,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挺下去。想到这儿,朱文光干脆闭上眼睛,决定不吃那一套,镇定地在那儿养神。

周维炯微微笑笑,走到一张条桌旁边,翻开证件,看了一会儿坐下说,你叫朱文光?

朱文光睁开眼睛,看看,还是没说话。

周维炯说,国民党对你们宣传很多,说我们是红毛野人,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还说我们是共产共妻,是败坏伦理纲常的恶人。看见朱文光,看着自己,周维炯把手摆摆,这个时候,朱文光才发现周维炯的手与自己的手不一样,这个年轻人虽说个头中等,手臂也不算长,但是手掌特大,像芭蕉扇。这般一挥,虎虎生风,让人感到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周维炯示意他不要说话,保持沉默。接着说,你以后就会明白,我也不与你解释,我想说的是,你不说话,但是我知道你是四川人。

朱文光有点吃惊。在飞行队里,哪里人是要保密的,就是证件也不允许显示,就连甘丽娜也不知道。结婚在武汉,没有告诉家里,这是纪律,谁要是泄露了,有可能被怀疑。在飞行队,大队长说,一年前,有一个飞行员叫吴波,技术好,又在美国培训过,就提拔当了小队长,还特批找了一个爱人,但是,没过半年,此人无影无踪了。有的说是派往美国学习去了,有的说是在执行特殊任务时牺牲了,不管怎么说,都不知道真相。作为大队长,他心里明白,就是不能说透。就像大队长说的,在飞行队,最最重要的是纯洁性,连秘密都保守不了,何谈纯洁性?要是被赤化了,损失可就大了。朱文光心想,面前这个年轻人咋知道的呢?一定是猜的。

周维炯继续说,你家也是穷人,你父母还有你两个哥哥三个姐姐也都是农民,在四川,他们也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朱文光听着,眼睛开始睁开,看着周维炯,很奇怪这个年轻人能在一两天之内就知道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情况。不知道为啥,朱文光还是不说话,他现在认定,这个年轻人就是共党特务,也许飞行队的底细他都知道,这样说来,那些哥们,今后可危险了。

你刚结婚吧?周维炯问。

听到这话,朱文光已经不是惊讶那么简单了,他再也忍不住了,眼睛从小变大,睁着大眼睛说,这你也知道?说过,垂下头,后悔。

不要紧的,朱文光,也许我们可以做朋友的,你妻子叫黄秋英,这是艺名,真名叫甘丽娜,她爹是教授,对吗?我们不会给你难堪,只想跟你交朋友,要是你愿意,可以放你。

太假了!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一个特务,说这样的话,哄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朱文光这样想,也就真不真假不假地问了一下:放我回去,真的?

还能有假吗?周维炯说,我不是跟你做宣传,你也可以不听,但是我必须说。你在国民党那里听来的都是假的,都是对我党的造谣诽谤。中山先生在世的时候,两党都奉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民主义”,可中山先生尸骨未寒,蒋介石就发动内战,要置我们于死地,你说我们该咋办?

……

你可能很奇怪,我们怎么能在一两天之内就知道你的全部情况,跟你说吧,你留学苏联,在苏联学习驾驶技术,回国后,被国民党招为特级飞行员,这一点,我们多年前就通过苏联朋友把你的档案搞到了。不光你的,在苏联上过学的,我们这儿都有。至于你新婚,是最近的事情,我们有朋友,不告诉你,对你保密,也对所有人保密。因为我们要对朋友的生命负责。至于你在苏联的档案,那个也很秘密,为啥对你说?我们也是充分研究过的,觉得你可以成为我们的朋友。退一步讲,即使不能成为朋友,苏联那边,也没有损失。

巧舌如簧。朱文光出了一身冷汗,他虽在心里说,但是不得不承认,人家工作做得细致、完美、超前,太超前了。

椅子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朱文光坐着觉得不舒服,扭头看看。

周维炯说,你不用看,这种竹子别看黑点多,可结实了,也很卫生。你们四川就没有这种竹子。跟你说,这种竹子叫斑竹,我老家就住在斑竹园。那里盛产。

为啥长满黑斑呢?朱文光抬眼看看,似乎在询问。

周围炯说,在我们老家有个传说。

朱文光似乎有了点兴趣,问:什么传说?

你喜爱京剧,但是你知道黄梅戏吗?朱文光还是盯着,没说话,周维炯知道朱文光很想知道,于是就说,说起来还是有点来头的。有一个叫黄梅的姑娘,不仅长得好看,嗓音像百灵,唱歌特别好听,特别是本地歌儿,唱起来有滋有味。黄梅母亲得病,为了治疗,向当地张财主借了一大笔钱,最后也没有治好。母亲死了,债务也到期了,没法偿还,只能与她爹相依为命,到处以卖唱谋生。黄梅长到十七八岁,她爹就给她许配了人家。小伙儿长得不错,身体结实,与黄梅年龄相仿,两人情投意合,但是小伙儿家境贫困,不得不给张财主家打长工。黄梅也不嫌弃,还是愿意嫁给他。可是,黄梅的美貌和歌声被张财主知道了。张财主贪恋美色,已经有了六房,还不满足,就到姑娘家逼债。黄梅父女没钱,小伙儿也拿不出来,无奈之下,黄梅只好以身抵债,就嫁给了张财主。黄梅嫁过去之后,闷闷不乐,再加之思念情人,就在高楼上唱歌。声音传遍山野,小伙儿听到了,就躲在竹园里,远远欣赏。黄梅一边唱歌一边哭泣,泪水从楼上落下,打湿竹子,又顺着竹子往下流,流在竹子上的泪水,迎着月光,像杜鹃啼血。到第二天太阳一晒,竹子上就出现了斑点。大财主为啥是大财主,就是依靠方圆百里的竹子。竹子生了黑点卖不掉,有个道士点拨,说是搭个戏台,请戏班唱三天大戏,可以治疗。财主就在自家竹园里搭台唱戏。小伙子利用这个机会带着姑娘逃出财主家,到另一个地方谋生,在那儿唱戏。因为是用心血唱的,曲调哀婉柔媚,十分好听,姑娘唱着,思念家乡,思念她爹,不久便辞世。人们世代传唱,就以黄梅姑娘的名字命名,所以叫黄梅戏。

噢,还有这样的传说?朱文光爱听京剧,听说黄梅戏,就来了兴致。听了周维炯这般娓娓道来,结冰的思想开始松动。于是他抬头看周维炯,觉得他不像传说的那样,这位说起话来还蛮有文化的。

四川嘛,是个好地方呀!自古都是富庶之地,是国家的米粮仓呀。但是,就是这么个地方,也是官匪勾结,欺压百姓,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想你家里,姊妹多,能够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周维炯说着,从布袋里掏出一张电文,递到朱文光的手里说,南京,已经把你除名了,说你为党国牺牲了。为啥这样做?就是想让你自杀,就是想让我们认为你对他们已经没有价值了。

朱文光的手有点儿颤抖,看完电文,问了一句,那我的妻子呢?

周维炯知道他是问他的妻子是否相信,但是周维炯没说话,从布袋里掏出了另一份电文说,这是说你和你妻子的情况,我们也在设法营救。这两封电文,都是我们截获的,不是派出的人侦察回来说的,也没有那么快。电文说,你还活着,已经叛变了。是这边拍去的,我想这里一定有特务,用意很明显。关键是,国民党特务机关就相信了,他们已经作出了反应,把你妻子抓起来了。

抓起来了?朱文光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说,那怎么办?

这就叫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王树声这时走了进来说,周师长,徐总来了。

原来是师长,朱文光有点儿不太相信。

门开了,徐向前在光线里,似乎是个纸人,轻飘飘进屋来了,一点响声也没有。徐向前穿着草鞋,裤脚扎着,像两根麻秆,但是人很精神,不大说话,进来后对朱文光说,我是徐向前,你是朱文光吧?刚刚得到消息,敌人已经派人潜入我区,在侦察你的住处,被我们捉住了一个,另一个跑了。据此人交代,他们是来杀你的,你恐怕不知道吧?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朱文光糊涂了。

徐向前又说,我徐向前你应该知道,我也是从国民党军队里过来的。南昌起义,你知道吧。你们最敬重的叶挺将军,也起义了。国民党不是对你们封锁消息就是反面宣传,一定是说我们叛乱,是匪。刚才周师长说的话你不信,现在就可以放你回去,我是这里的副总指挥,你应该相信。

朱文光还是半信半疑,此时,徐向前对周维炯说,你那部队的肖宏伟我给带来了,他说他认识朱文光。朱少校,肖宏伟是你表兄,在武汉,你就只有这么一个亲戚,是吗?

肖宏伟?他怎么在这里?朱文光在心里问。

就在朱文光迟疑的时候,肖宏伟进来了。朱文光上下打量,肖宏伟,是肖宏伟,咋穿这么破呀?肖宏伟看见朱文光,喊了一句,蛮子哈。是方言,大家还没有听懂,说的是朱文光的小名。接着,两个人抱在一起。

朱文光彻底被击垮了。朱文光承认,自己的意志垮了。那种联想,那种对国民党的期待,彻底完了。朱文光后来在大会上发言说,原来呀,总认为国民党才是正儿八经的合法政府,共产党就是土匪,是不会长久的。就像闷在罐子里的蛐蛐,只知道在罐子里叫。从此,要改过自新,跟着共产党,打败国民党,为受压迫的劳苦大众,也是为自己,更是为丽娜奋斗。想起丽娜,朱文光心里就痛——丽娜已经怀孕了。

徐向前说,你得与甘丽娜脱离关系,这样对她有利,我们也在找人做甘丽娜的工作,让她声明与你脱离关系。这样才能保住性命。同时,我们已经找人活动,积极营救。

朱文光知道,就像好多共产党员一样,能否营救出来,还是个未知数。再说了,丽娜就是出来,她相信共产党吗?能来赤区吗?

这点疑问还是徐总给解决的,至于咋解决的,是个谜。

为了更好地执行上级任务,管雪凤向曾扩情反映,要求配备特务连。曾扩情没有这个能耐,不能从正规军中调拨人,但是管雪凤这般要求,说明她遇到困难了,这个困难还需要解决。思去想来,就想到民团。于是,直接给石生财发了一份电报,让石任商城县长兼民团总队长,要求从民团抽调精干人员百名,组建特务连,交给管雪凤指挥。

石生财接到电文,十分高兴,终于把“代”字去掉,成了正儿八经的石县长了。可是,要自己拿出百十号人给管雪凤,确实不大放心,因为这个女人虽然是美女,但是做事不靠谱,喜欢疯狂。万一做出什么事来,谁来收拾?正在着急,石虎点拨一句,石生财觉得可行。

石虎说,吴绪红在的时候说过,让管雪凤带一个队,管雪凤说有规定,就没有接受。现在要成立特务连,也许只是个试点,就让她试试,万一有问题,也好把责任推到她身上,到那时,就以违反规定为名,捏她一个错,不死也蜕她一层皮。

管雪凤不是傻瓜,成立特务连,目的是寻找飞机和飞行员,保护自己,再说了,也是为了树立威信,至于连长,她不感兴趣,于是就把石虎调来,担任连长职务。

石虎担任连长之后,管雪凤立即给石虎下达了任务,要他想方设法寻找飞机和飞行员。石虎接到任务没有反对,觉得正是自己发挥能耐的好时候,要是找到飞机或飞行员,就可以立大功,到那时,民团团总还不是自己的?于是,也不假思索,就带领两个人化装成算命的,到了河口赤区。

刚走到河口,一眼就被麻子认出来了。不是麻子见过石虎,是石虎一帮人的化装技术太差,差到什么程度,连三流都不如,一句话:太假了!把面糊当牛奶卖,人们尝不出来吗?你当人家都是傻子,那你可就傻完了。牛奶与面糊虽然都是白的,但是面糊能有牛奶的味道吗?石虎外观上装得倒像算命瞎子,戴着眼镜,穿着粗布长褂,长褂上还故意补了几个补丁,两个五大三粗的人腰里别着盒子炮,虽没有露在外面,但是腰里鼓鼓囊囊的,还穿着皮鞋,打扮成童子,跟在石虎后面,打着像《封神榜》里面招魂幡一样的算命招牌,哈着腰,贼头贼脑的,到了村口。

一条小河沟,没有桥,得过水,咋办?石虎看四下无人,就对两位说,谁背我过去?

一个叫张国光的随从说,还是老四背。老四就是张四德,在家排行老四,大家就喊他老四。张四德说,我不会水。张国光说,你眼睛瞎呀,这水只齐脚背,跟会不会水有啥关系?

张四德没办法,把鞋脱了,掂在手里,蹲着,把石虎背上,慢慢蹚过河。过了河,屁股扭过去,对着河岸蹲下,石虎下来,上了岸,站在对岸,查看四周。

张国光也想让张四德背,张四德就不干了。还说,你长有脚,咋不过水?这水很好,很清凉,十分舒服呢。张国光说,我也想,只是我的脚板儿昨天训练时扎了一个刺,灌脓了,夜里跳着痛,我一夜都没有睡着觉呢。

张四德说,你把脚板抬高我看看。

张国光就脱掉鞋,抬起脚给张四德看。虽说隔着河,但河面窄,迎着阳光,果然脚板有个红红的小针眼,就笑笑说,算个屁,老子屁股挨了一枪也没像你这样装。

石虎也生气了,骂,张秃子你个日娘的,回去跟你算账。

张国光实际上叫张顶光更合适。张国光不到四十,顶秃了,这样的人给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当童子,像吗?这个假也做得太大了。还有,他们来到河口,就像做贼一样四处打量,自己还感觉良好,觉得悄无声息,就连天空中飞翔的燕子也不叫,认为没人注意。实际上他们错了,不仅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其实,有暗哨。麻子已经安排好几个人包括少先队儿童团都在山顶上卧着呢,没人的时候都干活,要是来人了,该干啥干啥,但有专人盯着。这些人都是人精,老远就看见张国光把脚抬起来,虽不知道干啥,什么用意,但是一看那脚板,模糊当中也能辨别,哪像干活跑江湖的?再看看三个人,鬼头鬼脑,着装打扮不伦不类,还穿着皮鞋。年纪大的侍候年纪轻的,这说明那个年轻的就是头。

到了村庄,麻子一方面给周师长送信,一方面把三个人引进屋,热情招待,还让三个人看门向,看老坟。石虎来之前也得到训练,也就是说,先说好的,再说孬的,看户主脸色行事。如果户主很迫切,再说出破解方法,这样就能让户主深信不疑。但是,石虎这次来的目的是侦察飞机下落,找到飞行员住处,伺机下手除掉飞行员,不是被一大群土包子围着算命的,也不是当上客来混饭的,咋办?在算命的间隙,石虎问,厕所在哪里?

听着的人皱眉,说,你说的是茅池吧?

石虎看着女眷,嘿嘿笑,意思是忌讳。

女眷离开,儿童团长小石头指了指后山,说是那片竹林里。石虎就去了。

这个时候,周维炯已经派人来了,一下子把二张围住了。二张见露了马脚,拔出枪就打,周维炯派来的人都是神枪手,两枪就把二张撂倒了。问,还有一个人呢?都说到后山屙屎去了。

石虎听到枪响,吓得哪还顾上屙屎,提着裤子就跑,顺着娘娘庙就下去了。下去了就是一条大沟,叫桃花溪。沟里满是桃花。三四月间,这里能落半尺厚的桃花瓣,漂在水上,顺流而下,十分浪漫。桃花溪不长,走半里路就过了兰花坡。这地方是兰草的属地。每当春天,打草砍柴的人累了,喝一口溪水,坐下来小憩,顺着微风吸一吸兰香,神清气爽,疲惫顿消。到了兰花坡再往前走,可就没有路了,往下看是万丈悬崖,最为主要的是还有许多茅草,地方湿滑,一不小心就会滑落悬崖。

石虎跑到这里,停住脚步,准备回头,只听人声已近。石虎仰天长啸,觉得死在这里实在窝囊,但是反过来一想,那些落在自己手里的共匪,下场何等凄惨,就说那个穷棒子教书先生詹谷堂,被逮捕后,扒皮抽筋,活活流血而死,要是落在他们手里,还不一样?这般想,总觉得死在这里划算,比死在共匪手里强。

石虎干脆不走了,坐下来捋一捋思路。是哪里错了呢?这就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以为做得刁隐藏深,就好比皇帝的新装,其实你已经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石虎知道错了,后悔也来不及了,眼看后面追兵一到,就要被打死。石虎深呼吸,说道,要是有来生,我石虎再也不做傻事了。说完,就往那荆棘丛生的地方走去。

荆棘在青草地旁,穿过去是松树,松树下面黑压压全是草,深不见底,也看不见什么东西。石虎心想,一定是万丈悬崖,于是,就闭着眼睛奋力一跳。

这一跳没想到发生了奇迹——不是悬崖,是一个山洞。山洞里盘着葛藤,呈网状。石虎就落在上面。也算命不该绝。

石虎感觉后背生痛,是被葛藤划开了,确认自己没死,睁开眼睛,往下一看,还有三四丈。石虎就顺着葛藤哧溜哧溜下到洞底,仔细看看,这里有百十平方米,能放下十几张方桌。真是别有洞天,但是,石虎又绝望了,因为这个洞是天洞,也叫天坑,只有上面有个出口,下面没有出口。石虎觉得命真的很苦,死在这么个洞里,还真的不如那个被砍头的共党痛快,在这里慢慢死去,太受罪了,这样受罪与老鼠、毒蛇何异?想到老鼠、毒蛇,惊出一身冷汗,要是死了,就是毒蛇的美餐了。看看自己的肚子微挺,心想,就是下脚料,也能把老鼠撑死。咋办呢?不能等死呀。此时石虎悟出了许多道理——人生,何不是等死呢?只不过整天忙,没有觉悟罢了。在石洞里,石虎觉得自己有点宿命。记得《三国演义》里面的庞统,又名凤雏。在随刘备取西川时,路过一个叫“落凤坡”的地方。庞统有才,刘备也有才;一个是龙,一个是凤。落凤坡!庞统一听,知道完了。果然中箭,死于落凤坡。此时,石虎看看,这是个石洞。石洞,死洞,在商城县的读音是一样的,所以石虎觉得自己必死于此地,但是,石虎这般奔跑,只觉得饥肠辘辘,要能有水就好了。石虎立即觉得有了希望,为啥?这些葛藤都还青绿,葛藤的根部一定就是水源。石虎就顺着葛藤寻找。拨开藤蔓,又走到里面一个石室。再往前找,拐过一道弯,忽然有一丝亮光透出。再拨开藤蔓,原来是谷底。如此这般,石虎长出一口气,也不忙着走了,喝点水,坐下来休息。

天,慢慢暗了下来,周围十分沉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石虎接受教训,要等到天黑。在山谷里没事,就是肚子饿得咕咕叫。石虎听到天上飞机盘旋,知道南京也有所行动,就更加显示寻找失落飞机的重要性。石虎心想,奇怪,“难道钻洞了吗?”这一句大别山的顺口溜让石虎顿开茅塞,冥冥之中命不该绝,冥冥之中有神灵帮助,这是神灵在暗示呀,对,一定是被共匪放进洞里了。放进洞里,你飞机不就打瞎了?还找什么?就是知道也轰炸不了呀?地面,这些赤区你进不去;天空,你侦察不到。咋办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逮老百姓,让他们交代,从他们口中寻找飞机和飞行员的下落。

人急躁是思考不了问题的,只有平静下来,慢慢思考才有所收获。石虎打定主意,用手拨开藤蔓。外面已经黑了下来,好在有月亮。天快亮的时候,也是人们最瞌睡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石虎迎着灰灰的月光,偷偷从桃花溪又溜了回去。

管雪凤起了变化,这次没有训斥。听了石虎的叙述,安慰了一番。管雪凤说,你为党国尽力了,你的兄弟为党国尽忠了。死了的弟兄,每人五十块大洋,另发二十块作为慰劳金。你去办吧。

石虎出去了,石生财故意坐不住了,站起来对管雪凤说,特派员,你为啥不处分石虎?这个石虎,三个人出去,一个人回来,他说的那些鬼话你相信吗?

管雪凤微笑着说,石县长,你稍安勿躁。石虎与吴绪红不一样。吴绪红是团总,职责大,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吴绪红立了军令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最主要的是石虎不仅是特务连的人,也是你石县长的人,是你民团的队长,还是你的把兄弟,我只不过借来用用。能够逃回来,还给我们送来这么多可贵的情报,就是功臣。最起码,我会马上电告南京,让他们不要派飞机来了,来了既耗费汽油,也不中用,还有危险。最主要的是人家把飞机藏进了山洞,你在天上咋找到?要不是石虎冒死侦察,我们能知道这些吗?至于如何寻找飞机,我看,石虎的意见值得考虑。

石生财心里暗笑,知道管雪凤说的也是心里话,心想,傻女人,看来也是绣花枕头,花瓶一个,呆鸟而已。至于吴绪红,那是绣花枕头遮住了眼睛,被花瓶的假花迷惑了,以为呆鸟就是凤凰。凡是被鸡屎糊住眼睛的人,死了也活该!不过也好,这样的人与自己同行,是没有危险的。想到这儿,石生财看着管雪凤说,那……剿匪之事?

哦,我已经电告南京了。如今,形势相当复杂。这样跟你说吧,就像一个蜘蛛网,谁也不想碰,谁碰了就黏住了,脱不掉干系。委员长已经给好几个将军下达命令,只有俩人还在努力。一个是卫立煌,委员长让他到合肥招兵买马,给了一个师的编制,听说卫将军在今年上半年已经招毕,正在巢湖集结整训,接到命令,指日可来克敌。

停停停。石生财说,你说的是早年追随孙中山,后又打退孙传芳的世称“虎将军”的卫立煌吗?

正是此人。在国民党军界威望很高,是军界元老级人物。管雪凤又说,还有一位就是刘峙将军,也是很早就得委员长器重的。其他几位不是不听,都被共匪打怕了,接到命令还是畏首畏尾,迟疑不前。在皖西的孙钫将军,在湖北的陈继承将军,还有在江西的蒋维学将军,他们都吃过共匪的亏。最近嘛,飞机失事,给南京震动很大,武汉飞行大队都不敢再到大别山执行任务了。戴老板回电说,让我抓紧搜集敌情,对于委员长下决心剿匪,十分有用。委员长偕夫人在鸡公山度假,说是度假,实际上是在研究如何戡乱剿匪。在对戴老板的电报里,我已经为你请赏,理由是,目前,光山、麻城、六安都是匪区,只有商城还在国军手里,原因是商城县长拥有雄兵上万,誓死抵抗,这才得以保存弹丸之地。戴老板回电说,在适当机会面呈委员长,给你嘉奖。

多谢特派员美言,鄙人一定竭尽全力效忠党国,为商城乃至南五县境内安定而努力。

石生财作揖打拱表示感谢,同时心里嘀咕,你害谁呀,你以为我是吴绪红呀,任你摆布吗?没有下旨都是假,或者说都是写在瓢把子上的,可不能当真,有道是哄死人不偿命。只有实力可以说话。再说了,就目前形势,你毛嘴鸽子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你还没有说呢。你认为共匪不会消灭你,不是的,为啥还没打商城?是因为人家还没有腾出手。人家一方面南下攻打麻城、黄安,一方面东出攻打六安、霍邱,还有共匪三十二师屯兵于白鹭河以西的光山境内拦截薛岳,围得水泄不通,哪有力量来打我们?但是,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那些匪区的赤卫队也不可低估。这般想来,石生财倒有点担忧,慢慢地在给自己琢磨后路。石生财已经觉察到赤匪的游击战术很好,要是他们再打商城,还是带着队伍钻黄柏山,就像老鼠钻进洞里,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红四方面军要转移了,可“列宁号”飞机该怎么处理呢?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毁掉,但是红四方面军的转移并不是有计划的,而是被逼的,所以说,行动也是仓促的。

那时候,在红四方面军的队伍里,不论是最高指挥者还是红军战士,心里都存在一种思想——到外线只是暂时的,过不了多长时间还会打回来的。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你说还能把飞机毁掉吗?显然是不可能的。红军还指望“列宁号”在他们回到赤区之后再次大显神威呢。

该咋处理呢?最早想到这个问题的是陈昌浩,因为飞机给他带来荣耀;该咋处理,张国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因为该问题对于张国焘来说,在决定红军命运的天平上只是一粒沙子而已。一粒沙子是不会使天平倾斜的。张国焘不关心,有人关心。当时的红军领导当中,陈昌浩算是一个。除陈昌浩外,还有一个人关心,此人就是赤卫队长朱来福。

朱来福虽在一次战斗负伤了,在红军医院住了十多个月,如今已康复。他带领赤卫队参加了数十次战斗。他知道红军要转移了,在路上碰见了飞行局政委钱钧,他问,红军转移了,飞机带着吗?钱钧说,你傻呀,带着,咋带啊?飞机是需要跑道的,再说了,去向都不明确,是拉着还是扛着?朱来福想想也对,也就没往下问。

任何事情都是偶然,但是也是必然。怎么处理飞机的事情,经过研究,决定交给七十三师师长王树声和飞行局政治委员钱钧处理。此时,经过去冬今春的两次“肃反”,红二师师长周维炯在“肃反”中被杀了,由中央派来的陈赓接替。陈赓在第四次反“围剿”中受伤了,准备到外地治疗,由红二师改编成的红十一师,就由王树声接替。在商潢战役中,王树声负伤,到红军转移时,王树声任红二十五军七十三师师长。

钱钧已改任飞行局局长,负责拆卸,王树声自然要负责掩藏。但是,红四方面军要转移了,就意味着国军和当地民团及土豪劣绅进来,他们进来能找不到吗?要想敌人找不到,第一是藏的地点让人意想不到,第二是保密工作要绝对保证,第三是看守人可靠。能够具备这三个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朱来福。有了这个想法,钱钧就告诉了王树声,王树声想了一会儿也觉很妥当,只是保密问题很重要。

王树声说,你觉得这个人咋样?

钱钧说,飞机是他发现的,也算是老党员了,政治可靠。当时与国民党地方民团打了几仗,还被打伤了,治好后带着赤卫队配合红军打岳维峻,到黄安送粮食,表现不俗。

还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王树声问。

钱钧想了想说,王师长,我想,飞机必须拆卸,那是我们的宝贝,也是我们的功臣,我们要善待,不能出尔反尔。我现在觉得,要是岳维峻不杀,也许对我们红四方面军更有利,再说了,我们对他们许诺过。

别说了,那不是你考虑的事情,现在像乱麻,我们在这里说事情,一分一秒都十分宝贵,我们的战士都在流血牺牲,得抓紧时间,但是也不能慌乱,更不能乱中出错。王树声说,你说说,为啥要朱来福?

好,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钱钧说,飞机,不是小东西好藏,这个庞然大物,在房子里是藏不住的,必须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这个地方只能一个人知道,这个人还必须可靠,才能安全。同时,这个人还要活下去,要有智慧地活下去。再一个就是得找到这么个秘密的地方,这个地方不仅秘密,还要让人意想不到。作为朱来福,是土生土长的,对这里的环境十分熟悉,知道哪个地方最隐秘。这是其一。朱来福是赤卫队长,与民团打交道有好几年了,他有打游击的经验,还能吃苦,很有毅力,留下来的人中,他的基本素质是最好的。在新集,我们召开大会,对在赤区做出贡献的同志进行表彰,那时候就有他,我给他佩戴的大红花,我问他,你为什么当英雄?他说,打死多少敌人都不算啥,“列宁号”飞机才是我的荣耀。这说明朱来福把“列宁号”飞机看得很重要。这就是他可靠的政治条件。还有……

好了,通过了。王树声又说,把飞机埋到这里,你就成了光杆局长,你不感到可惜吗?

我是党员,是为党的事业奋斗的,飞机只是工具,等将来打回来,我们不就能再拥有飞机了吗?只是,我建议,掩埋工作就不必找群众了,最好是即将转移的战士,因为转移了,也就把秘密带走了。这样对朱来福、对飞机都有好处,对我们的保密工作也有好处。再说了,找群众,一旦混入特务,我们就会功亏一篑。如今又是非常时期,我们没有时间搞政治审查。

王树声说,这个我知道,我已经挑选一百名战士,这些人不知道要干啥。干完了,就随我转移。再说了,你看看天气,虽说已经是秋冬时节,但是好像还要下暴雨。

钱钧抬头,乌云密布,四周刮起了风。钱钧说,王师长,就在今天晚上,怎么样?

好时间。你考虑得很对。我看呀,将来即使没了飞机,你也可以到保密局,干保密工作。王树声说,子时吧,子时好。

娘娘庙与凤凰山之间隔着一条脊,南北向,东西坡度很大。那地方土质肥沃,适合种茶。那座山属于老管家的。管云龙就把那块茶园交给朱来福打理。施肥、中耕、除草、补苗、间苗等,朱来福也干了不少。到了春天,找人采摘,朱来福不会炒,采下来的鲜叶也不晾干就放在锅里炒。山里柴火多,就用柴火当燃料,自然一会儿火大一会儿火小,炒出来的颜色青黑不均,有的呈条状,有的支棱着,像怀孕的妇女,两头尖中间粗;用水冲泡,不是泡不出汤水就是有一股梅干菜味儿。蒋孝智是个有心人,第一次到管家就知道管家虽然有一大块茶园,但是不懂炒茶技术,更不知道茶道。

炒茶是一项要求很高的技术,特别是信阳毛尖,载入陆羽的《茶经》,虽属茶中上品,但若是不懂茶,炒出来的就是下品,甚至不入品。蒋孝智就把《茶经》拿来研究,不多时就掌握了信阳毛尖的炒制技术。

说起来,信阳毛尖的炒制也不是高科技,与造原子弹没法比。有道是隔行如隔山,你要是不会,那就隔了一层纸。蒋孝智居然研究出了一整套信阳茶炒制方法,而且还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管云龙知道后,感到诧异,对蒋孝智更加刮目相看。

蒋孝智住的娘娘庙是在凤凰山上面,离凤凰山顶端还有十多里路。在凤凰山的对面就是孤山,有一座寺庙叫孤山寺。孤山寺很出名,听说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曾经去过,不仅在那里参禅悟道,最重要的是能吃上饭,长身体。朱元璋说,他在孤山寺最大的收获就是廉政,最大的失败也是廉政,而且“廉政”这两个字始终困扰着朱元璋,致死也没有破解。这是为啥呢?那时候比现在更难,不说一粒粮食没有,到处都是饿殍。化缘,只有找大山了。朱元璋就在大山里寻找,打野兔,逮昆虫,挖野菜,饮山泉,过着野人的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才走出大山。走出大山,才知道元朝江山已经风雨飘摇。

朱元璋出道了。

实际上,朱元璋在说瞎话,他真正在孤山寺得到的经验就是如何让自己活下去。孤山寺是一座僧尼合住的寺庙。也没办法,谁让释迦牟尼要普度众生呢?作为女人,在这个链条中是弱者,但也是人,也需要普度。孤山寺庙的尼姑很安分,她们缝缝补补,到处挖野菜,刮树皮,寻找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作为正长身体的朱元璋,一定到孤山寺尼姑庵化过缘,所以有人说,要不,朱元璋最后娶了马大脚,对女人已经分不出美丑了。

在蒋孝智住进娘娘庙的时候,孤山寺也住着不少人,其中就有许多女人,还有一个小男孩叫宋二丹。当时庙里的人都以为他是女孩,因为头发很长,又小,这个人没爹没妈,也没有地方住,于是就到了孤山寺。在这里有许多姐姐,他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除了惊讶还是惊讶,时不时闹出一通笑话,叫逗乐子。不过刘姥姥从来没有自卑过。这个宋二丹不行,很自卑,感觉自己就是天底下的可怜虫,于是他看到谁有实力就跟谁。

当初,他在寺庙里跟一位叫宋丹丹的,因为宋丹丹运气不好,不光是吃不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过完,她家的人都死光了。她有一个儿子起名叫“家狗”,表示贱,容易养活,没想到这般贱的“家狗”还是死了。

宋二丹嘴特甜,开始只是见宋丹丹喊娘,时间久了,见谁都喊娘,宋丹丹就有点难过,被喊的人也不太舒服,于是这群女尼在开玩笑的时候又给宋二丹起了一个小名叫“二蛋”,再加一个“宋”姓,就是“宋二蛋”,实际上,大家都明白,意思就是“顺二蛋”,也就是“扛二蛋”的意思。

天还没有黑,蒋孝智从娘娘庙出来,看见一只野鸡在那儿嬎蛋,他装作没看见,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足有半斤重,掂在手里,闭上一只眼瞄了一下,砸去,没想到居然打中野鸡的头,野鸡像跳天鹅舞,围着一棵小松树转了一圈,扑棱扑棱两下,死了!

蒋孝智也饿了,路上松毛也多,刚好看见用石头垒成的一个窝窝,那是放牛的怕冷,烧火暖手用的,今天借来一用。

蒋孝智把烟袋掏出来,按上烟丝,拿出火折子打着,咕噜噜吸了几口。眼睛四处望望,开始寻找松毛和朽木,找到一抱,放在窝窝旁边,提着鸡到山坎下面的溪水旁,蹲下抠一些黄泥巴把野鸡泥好,找一根棍子从鸡嘴里穿进去,再把找到的一把松毛放在窝窝里,燃着,把泥好的野鸡放在上面烤。虽说是背风山,但是一股股烧烤野鸡的香味儿顺着山边滴溜溜打转,转了一会儿,飞走了。

太巧了。宋二丹从外面化缘经过此地,正要爬上山呢,忽然闻到了一股香味,感觉是烧鸡的味道。那股香味,好闻。宋二丹连忙吸了几口。

这里要说明一下,孤山寺是修心不修身的。来这里的,主要是修心。对于是否出家要求不严格。不出家,也就能吃荤腥,更不用禁忌酒肉饭菜了,所以说,宋二丹赶紧沿着香味飘来的方向爬到山顶。爬到山顶了,顺着冒烟的地方一看,一个大人!让宋二丹大失所望。还好,在宋二丹的情绪还没到达低谷的时候蒋孝智也看见了一个小屁孩,赶紧站起来招呼: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要得,要得。

嗯,啥叫“要得”?宋二丹微笑着,看见蒋孝智一尺多长的胡须在风中飘,以为自己碰到了神仙。佛道不同路,宋二丹上孤山时师父教的。宋二丹刚要扭头岔开呢,蒋孝智又说,我知道你,你叫顺二蛋(蒋孝智以为是外号),是个小叫花子。吃叫花鸡,你不敢?

师父,不是不敢,是,是……宋二丹居然说不出来。

是什么?别怕嘛,我知道你们那儿也吃肉的。你那儿有个宋丹丹,我给她看过相。

宋二丹赶紧说,你胡说,她是俺娘。

那就好说,来,给你一只鸡腿。

宋二丹真的饿了,不自觉地走了过去,还把手在破衣服上蹭蹭,接了过来。看见上面直流油,猛然咬了一口。野鸡烤得时间不够,没有熟透,宋二丹龇牙咧嘴,啃了半天撕下一小块,嘴也烫了,一边嚼一边吸。嚼了一会儿咽下去说,好吃,就是没有烂。

这你说对了。蒋孝智又说,但是你说得又不对。

宋二丹迷糊了,心想,咋有这般说话的,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反正啃不动,也就不啃了,翻着大眼睛盯着。

蒋孝智说,不矛盾。你说没烂是对的,因为时间短,所以还没有烤熟透。但是,你说没烂又是错误的,因为烂了就没有味道了,只有这样嚼着,才有味道。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的,要知道适可而止。还有,只有自己动手劳动得来的东西吃着才香。

最后一句宋二丹算是听懂了,也很有体会,于是附和说,你说得对,怪不得我娘说,有个教书先生在娘娘庙,很有见地。当时说起来我们都还以为是个怪物,要不为啥住娘娘庙呢?娘说,也没有规定娘娘庙不准住男人,更何况蒋先生是个教书的,管家三个姑娘都送到那里。今天在这儿见了。你就是蒋先生是吗?

嗯。蒋孝智微微笑着说,是的。

可是蒋先生,听我娘说,管家三个姑娘,大姑娘叫管雪凤,二姑娘叫管雪兰,三姑娘叫管雪梅,一个比一个长得俏巴,不知道三个人中最俏巴的是谁?

蒋孝智听不懂顺二蛋说的“俏巴”俩字是啥意思。来到这儿这些天,也听人说过,蒋孝智就琢磨,刚才顺二蛋用“俏巴”来说管家姑娘,估计是“漂亮”的意思,于是笑着说,咋说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要是论温顺还是老二,没有脾气,就是不太爱学习。估计还是涉世太浅,没有太多思想。要是论长相,还是老大。那个头,那身段,特别是那气质,从未见过。你要是说自以为是,也很有味道;要说太辣,辣得有点邪乎。不过嘛,接触多了,会感到说话刻薄,思想守旧。老三呢,还小,个头矮一点,像熟透的樱桃,红得透亮,娇贵疼人。不过嘛,性格直率,将来恐要吃亏。

蒋孝智说这话时看着天空,似乎没有把面前的顺二蛋放在眼里。他知道顺二蛋听不懂,也不感兴趣,只不过是接着顺二蛋的话茬,对自己的心迹做一番表白罢了。

你是老师吗?宋二丹说,哪有这样背后谈论自己学生的?我娘说你懂得多,都懂在这上面啦?不过老师,我想问一句,为啥管家几个姑娘都叫“公子”呢?

蒋孝智有些吃惊,吃惊的不是顺二蛋最后的问话,而是前面捎带责问之句。蒋孝智不得不重新审视顺二蛋。看了一会儿说,想要个男孩呗。听说生下头胎,一看是个女娃,就盼望下一胎生男孩,结果呢,又连续生了俩女孩,所以都叫“公子”。不过嘛,在古代,也有把别人的女儿尊称“女公子”的。

一只鸡就把宋二丹俘虏了,也不可能。从中午到晚上,天快要黑了,宋二丹还在与蒋孝智交谈。一个屁孩,十多岁,哪来那么多问题呢?可是宋二丹就有那么多问题,还都在蒋孝智这里找到了答案。也许就像人们说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苦难能让人长大。宋二丹就比同龄人多一个脑袋,也显得早熟。宋二丹仿佛对女人也开窍了,在接连问了管家几个姑娘长相之后,又问了一个历史性的问题。他问的是西施,当然,蒋孝智也不能反对,说古人的俏巴标准有问题。蒋孝智说,那是资产阶级情调,你说,你娘俏巴不俏巴?宋二丹说,我娘当然俏巴啰。我娘关心我,给我缝衣服,给我纳鞋底,看看,这双鞋。

蒋孝智说,这就对了。你娘我见过,又蠢又黑,还有一双大脚。古人以小脚为俏巴,叫“三寸金莲”,也就是说,小脚只有三寸,就是金莲,超过三寸,就是臭脚了。往往说臭脚男人,也就是女人跟男人一样不值钱了。要是这样衡量,你说你娘俏巴不俏巴?

宋二丹想了一会儿说,还是我娘俏巴!

蒋孝智说,咋还是你娘俏巴呢?

宋二丹吃了鸡,心里难受,因为蒋孝智总是往他娘那边扯,越扯仿佛他娘越不俏巴,那几块鸡肉在心口窝堵得慌。宋二丹歪着嘴说,就是我娘俏巴。老子说我娘俏巴我娘就俏巴。

蒋孝智看宋二丹上钩了,知道有门了,于是微笑着说,是呀,我也说你娘美呀。

嗯!这次该宋二丹惊讶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看着蒋孝智仿佛,认不得了。

此时,太阳被大山没收了,留下一点“碎银”还在松林的空闲中抛洒,很快,那几点“碎银”也失望地种在地下。蒋孝智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孩子,老子我该走了。

不行,不行,你还没有说明白呢。宋二丹反正不着急。一个要饭的,现在又变成了一个化缘的,换汤不换药。睡觉,哪儿都能,只要爬起来还没有死就行。还有,不怕车轧,因为那时候还没有车,或者说在山里面还没有见过啥叫车,但是有狼,只要不被狼叼去就行。也有毒蛇,在山里走惯了,毒蛇出没的地方,宋二丹也多少把握一些,避开就是了。有一种东西避不开,特别讨厌,那就是蚂蚁,不管你走到哪儿,只要你是人,不管你是坐下来还是躺下来,蚂蚁就会成群结队往你身上爬,还跑到你自己都够不到的耳朵窟窿里,嫌死人了。还好,蚂蚁这种东西,也就是到处找食吃,不会置人于死地。看来,这个世界挺有意思的——不管是啥,也不管有毒没毒,都在打人的主意呢。

蒋孝智在前面走,宋二丹在后面跟,不时发问。问急了,蒋孝智说,自己想想吧,作为一个问题,你自己想想,想通了再来找我。

宋二丹不干了,跟在后面说,你咋这样呢?像狗啃骨头,一点肉也没有了还在啃,总也吃不动,就在那儿衔着,急人不急人呀?

蒋孝智说,你看,地主老财吴承轩你知道吗?还有管云龙你知道吗?还有那个石生财你知道吗?有的都是上了年岁的人了,可他们却娶了三妻四妾,还嫌不够,还在娶,为啥呀?

宋二丹说,人家有钱呗!

是他们天生就有钱吗?

宋二丹说,人家家底厚,不像俺,从小就没有爹妈,命不好!俺娘也是命不好!

蒋孝智说,不是命不好,是老天不公。老天这样不公,还都不知道,还说命不好,这叫猪,是任人宰割的猪!

宋二丹不走了,看着蒋孝智,愣在那里。

蒋孝智又说,人呀很怪,要是你累了,睡在道上,就会有蚂蚁成群结队欺负你,可你呢,还不知道,还任凭蚂蚁欺负,只当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你说一说,难道人真的会被蚂蚁欺负住吗?

宋二丹就是被蒋孝智最后这个比喻打动的,因为宋二丹也琢磨过蚂蚁,但是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蒋孝智这般一说,宋二丹感到新鲜。于是宋二丹也不走了,那天晚上就睡在娘娘庙。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秋天吧,阳光也不那般歹毒,仿佛是小孩子的手在撩拨着发髻,晒着,心痒痒的,不晒,还是痒痒的。蒋孝智就把锅刷刷,烧了一锅开水。找一个拳头大小的瓷罐,上面还有一条龙,是青花。有盖子,盖子上有一个鼻子,当然有个小孔,一根麻绳很细,从鼻孔里穿过。蒋孝智没有急着掀开,而是找来一只小瓷碗。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进娘娘庙。蒋孝智看到这个人,心里咯噔一下子,坏了,管云龙来了,有啥事情吗?

管云龙坐下,蒋孝智还是惴惴不安,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是,没有像蒋孝智希望的那样。管云龙坐下,身上出汗了,是爬山累的。蒋孝智赶紧端来水,管云龙洗了一下,问,准备喝茶?

蒋孝智说,不知道哪阵风把老东家刮来了?

这座娘娘庙离管家太近,这座山又是管家的,所以,庙里面的供奉大多是管家出钱,虽说不多,一年到头也有个几十块大洋。管云龙知道是客套话,也就笑笑说,三个小妮在您这儿,给您添麻烦了。来拜谢的。再个,也是想蒋先生了,絮叨絮叨。

蒋孝智说,平时呢,到您家喝茶,都是您的,还给我送来不少,特别是雪凤,上次还带来一包,放在那里呢,没舍得喝。要不,喝杯茶吧?

也行。管云龙洗过,把长大褂下摆撩了一下,坐下来,长衫从腿两边叉开。

蒋孝智把罐盖揭开,从里面倒出一小撮茶叶,舀来开水添上,立即茶香四溢。

管云龙自从当上乡长,人也变了,说话也讲究了,也摆谱子了。此时闻到茶香,忍不住把头凑近,用鼻子嗅嗅说,这是我那茶?

蒋孝智没吱声,微笑。

管云龙端起碗,上下左右打量。碗倒是很普通,平时喝水用的,没变化。揭开盖子,也不觉得烫,吹了上面的茶雾,碧绿的水儿卷起细纹的花儿,抓住时机,顺沿儿吱溜喝了一口,慢慢吞下,微闭眼睛,叹一口长气:哎——!睁开眼睛问,哪来的?

蒋孝智说,东家的呀。

管云龙惊讶,忙抱过罐子看看说,像是我家的,但是,我家的茶咋这般好喝,我咋从来没喝过呀?

蒋孝智哈哈大笑,然后自己也沏了一碗,放在那里,不急着喝,用鼻子闻着热气说,茶,是东家的,但不是东家送来的,是我自己采的,东家不介意吧?

哪地方的?管云龙又伸手到罐子里抓了几根,一看,茶叶颜色翠绿,成条,细圆光直,拿在手里,像茅草秆。心想,是不一样。泡茶时,只是粗略看了一眼,现在仔细瞧,还真有变化!

茶叶,生长的地方固然重要,这是关乎茶叶的品质,但是茶叶后期加工也很重要。这本《茶经》不是普通的茶经,读者在此书旁边有小字注解,记载信阳茶的炒制过程。我们这儿有许多人没有读过书,也就不知道陆羽,更不知道茶叶的加工了。就好比一个人,生在好家坏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后天是关键。

管云龙仿佛只顾喝茶,只顾享受,没听到蒋孝智的一番高论,所以没有与之争论。管云龙姿态很高,以为再与之争论,就会降低身价。蒋孝智说过之后,他微微颔首,又眯着眼睛微笑。就是这么微微一笑,不同观点在管云龙嘴边的一丝细纹中呈现出来。管云龙仿佛是在感慨,轻声说,我还是那句话,人的命天注定,人生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就说那个宋丹丹,一年之内死了三个亲人,谁不知道?难道这还能不是命吗?

蒋孝智看看天说,天要变了。昨天是晴天,今天还是晴天,明天就要变化,你说呢?

管云龙说,我知道,大清朝完蛋了,国民党从广州打到武汉,全国都在闹革命,这个,我也知道;但是人家有前提,不是胡闹。再闹,宋丹丹的命运能改变吗?

喝茶,喝茶……

虽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很想与你探讨。管云龙还是没能矜持到底,端起碗说,你上次说的,国共合作,打听了,还真有那么回事。不过嘛,你说的那些观点,我不太理解,也不敢苟同。

不是你理解不理解的事情,外国人都这样搞了,苏联就是这样搞的。

苏联,我不管,你们信什么马克思,那个人又不是天,也不是地,更不是佛,就是西方的耶稣他也不是,这个人你们敢相信?管云龙说,再说了,信他们,那和把东洋人引来打我们有什么两样?

每次说到这儿都是蒋孝智打住,不再继续。于是,一边喝茶,一边看天,好像天才是丰富多彩的,天上有无穷的乐趣。实际上,天是空洞的,什么也没有;天也是一张白纸,你想是啥就是啥。蒋孝智又看地,好在还有生命,一行行蚂蚁,像一条河流,看似静止的,其实却是忙碌的。它们在干啥呢?也不说话,是哑巴?看够了,忽然发现这些蚂蚁是在寻找食物。哦,昨天吃了鸡,虽没带到娘娘庙,但是不经意间牙缝里嵌了一小坨野鸡肉,回来了,坐在这里歇脚,就用松毛针通通,掉了。蒋孝智心想,还真没当回事。那丝鸡肉在牙缝里待久了,油水也光了,掉在地上又是泥巴又是草,看都看不到,这群蚂蚁不知道家住何处,居然在这里找到了,还在这里抬着,仿佛是经过一次长途跋涉得到了应该得到的东西,取得了一次重大胜利,都齐心协力地抬着。前面还有蚂蚁在鸣锣开道,两边一个挨着一个在那儿站岗放哨,仿佛害怕外敌侵入,害怕一下子把到手之财抢走一样。还有一些蚂蚁在殿后。殿后的蚂蚁也不消停,四处寻找,察看有没有“土匪”乘机捣乱。

真是一群可怜的蚂蚁呀!

感叹过后,蒋孝智看着管云龙喝第二遍茶,忽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管云龙说,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知道,那些都是阵雨,都是秋天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的。蒋先生,感谢您这一年多对我三个孩子的教育,只是呢……

蒋孝智脸有点红,虽说他也不小了,但是他没有找到合适的爱人。闹学潮被捕入狱,受不少罪。出来了,同学都各奔东西。有的到欧美留学去了,有的辍学回家了。那个小圆脸、瘦高个子的刘月英不知去向。每次做梦都梦见她笑靥如花的样子,还有她那两条在肩膀上游来游去的大辫子。刘月英跟他说过,要等他,直到天荒地老地,但是,蒋孝智再也找不到了。蒋孝智云游四方,到处寻找。当然也找到她的家乡江西南昌。南昌变化太大了,到处都是烽火,没找到。在南昌碰见了老同学董汉儒,他说刘月英可能死了,也可能到湖北,到大别山来了。刘月英失踪已经好几年了。董汉儒说,省委已经把她的名字画掉了,至于咋画掉的,不知道。于是,蒋孝智也就来到大别山。一路上看到不少新鲜事,也长了见识,但是不该遇上管云龙,更不该遇上管雪凤。这个女人,完全是个女魔。蒋孝智不管怎么克制也不能把这个魔影消除。其实那时候蒋孝智不知道光盘,要是知道,在心里冲洗一下也就干净了,但是蒋孝智知道胶卷,知道照相。他讲到管雪凤之时一下子定住了,管雪凤的影子变成了照片,蒋孝智的心就是胶卷,胶卷用完了,要是冲洗,只能把模糊变得清晰,冲出来的是一张张鲜艳的照片。蒋孝智总是挠,心口挠开了还是难过。在忍不住的情况下还是被发现了。

蒋孝智说,认识个“怪物”,就像捡到一面魔镜,不管怎么照,结果都不一样。就说管雪凤,蒋孝智多次把她喊到娘娘庙的偏房,给她讲广州起义,讲孙夫人,讲蒋夫人。管雪凤好像很感兴趣,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傻问,是我高呢还是蒋夫人高呢?

这个还真被问住了,蒋孝智还真没有见过蒋夫人,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哦,转个话题吧。蒋孝智说,你知道三民主义吗?

管雪凤摇头,睁着大眼睛。

蒋孝智就给她讲了。

管雪凤说,鸭子,是不是我们吃的那个扁嘴?(我们那地儿不把鸭子叫鸭子而叫扁嘴,猪舌头不叫舌头而叫赚头,猪耳朵不叫耳朵而叫顺风……)

蒋孝智哈哈大笑,几乎笑出病来,笑得管雪凤直皱眉头。等到蒋孝智笑够了。管雪凤好像还有问题,又问,共匪,是不是土匪?这一下蒋孝智笑不出来了。因为那个时候,国共两党合作着呢,根本没有土匪这一说,只是两党分开了,国民党才把共产党污叫“共匪”。

不知道管雪凤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未卜先知。蒋孝智不笑不是因为这,而是觉得管雪凤不了解共产党,于是就给她讲马克思、列宁,讲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还讲共产党的主张。好像这些管雪凤不太关心,在那儿玩着编织的小袋子,袋子里装着香料、发卡,还有一把木制的小手枪,管雪凤经常掏出来,眯着眼睛,对着树上的鸟儿,嘴里说着“啪啪”,鸟儿没动,但是,那些鸟儿在管雪凤心里,已经被打下来了。等讲到共产党主张分田地,主张人人平等的时候,管雪凤抬起头来说,这不是土匪是啥?人家田地种得好好的,他要分,不是土匪也是强盗。还有,人人平等,可能吗?老师,我让你变成我一样的女儿,你能吗?还有,我爹日夜做梦都想要个男娃,你让我变成一个男孩,你做得到吗?

真是无话可说!蒋孝智不知道怎么反驳,看着管雪凤噘着嘴,下巴那颗黑痣随着声音似乎在抖动,特别是那张光滑洁白的脸,带着刚毅与执着,蒋孝智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刘月英。太像了,太美了。蒋孝智说不出话,但是,心里涌起丝丝甜味,眼角不自然地堆满泪水。

蒋孝智每当这时,就想起在学校里看到的一位吉普赛女郎,那女郎腰姿婀娜,步履款款,上半身如大理石般光滑,脖子上还斜搭着一条黄白色的纱巾,眉毛长长的,抱着一个坛子,安详,恬静,像白云般飘逸,像玉石样光洁。美极了!眼前这位管雪凤,不正是那个吉普赛女郎吗?对,忘了。这种美,是野性美,与中国传统美是不一样的。轮廓是那般粗犷,像金刚台的石头,不,像凤凰山的松树。蒋孝智真的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形容,也就不形容,痴呆地看着,想象着。

真是不该发现的时候发现了,管雪凤一下子看到蒋孝智的眼神,就看到了蒋孝智的内心,于是眉头一皱,咬咬牙,什么也没有说,起身,走了。

也许,这个事情没跟管云龙说吧,蒋孝智心想,估计没说,因为这个事情是说不出口的,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今天,管云龙来了,是一个人来的,说是来感谢的,实际上是为三个女儿辞行的。三个女儿咋安排呢?倒要听听。

管云龙说,武汉,有亲戚在那儿,雪凤也要出去,就让她到那儿去。老三要上学.只是老二,她妈说留下来帮忙,老二也同意。再说了,家里也少不了,要是走空了,挺想的。

蒋孝智喝了一口茶水说,还是坐一会儿吧,中午就在这儿吃点饭。

管云龙已经走了两步,也有点想留下,扭过头,迟疑了一下,发现有一只松鼠从门前慌慌张张逃跑,觉得人已经出了大门,也没有啥想说的,再回头留在这儿,只是等着吃饭,就连松鼠也不如,不仅贱,也没有啥意思,于是,又扭过头,没再说啥,走了。

在娘娘庙学习的时候,管雪凤就像春天的花朵,那是开得最旺的时节。作为小妹的管雪梅,像是腊月过后的蓓蕾,透点暗香,就整个人来说,还没有展开,个头小,也瘦弱。性格上,管雪梅好像对什么都很崇拜,特别是在大姐管雪凤面前,她就是哑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是这样,经常还要挨批。挨谁批?当然是她大姐。

管雪凤爱打扮,经常把头发扎成两条大辫子,在辫子的末梢还扎上一些花朵。那时候没有塑料花,扎的花就是真花。一年四季,山花一种接着一种开放。春天是兰草杜鹃,夏天更多,秋天的菊花很有特色,扎在辫梢,在肩膀上晃来晃去,是一种无法述说的雅致。二姐不一样,没有自己的观念,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整天在娘娘庙里待着,看那些昆虫,像蚂蚁在地上爬来爬去,她就能看半天;那些蝴蝶,飞来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找啥呢?看到最后才知道,那些花蝴蝶,它们的翅膀一开一合,不停地扑闪,是为了寻找花。二姐还有一个习惯,就是躺在山巅大石头上沐浴阳光,听哗哗流水睡觉,好像是一个道人做的事情,作为管家二小姐,这种表现已经被许多人忽视。

管雪梅崇拜大姐,觉得大姐就像春天的太阳,光芒四射,于是在不知不觉当中就开始模仿。

你要知道,模仿,最讨厌的不是观众,最讨厌的还是被模仿的人。就像结巴,你要是模仿,观众高兴地笑,可是结巴呢,已经气得要死了。管雪凤就十分讨厌老三,经常点着老三的鼻子说狠话:小贱人,动动脑筋好不?我辫子长,扎一朵小花显得浪漫。你呢,一扁指长,黄毛梢子,配上花朵,很难看,就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是对鲜花的糟蹋。

骂呢,小丫头还不服气,瞪着眼睛说,姐,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戴你的花,我戴我的花,咋又惹着你了?又没有抢你的?

抢我的,你敢?看我不揍死你!说说闹闹,一年两年也就不知不觉过去了。

蒋孝智教三姊妹及其他孩子,也有十多个,除了上大课还分别授课。年龄不同,最大的三十多岁。来到这里,蒋孝智自编教材,都认识字,也很容易。从《三字经》开始到《千字文》,再到讲解中国古代历史,一年到头也好过去。

在娘娘庙学习都不长久,因为那个年月都很忙,学点知识,认几个字,够用了。即使有不会写的,也可以用白字代替,反正认识字的人不多,写的东西多数还是写字的人自己认。譬如,打打算盘,记记账,红白事帮个忙,十里八乡,有一两个,就算是有文化的人了。

教书当中,蒋孝智除了上大课教认字,根据个人的禀赋还教他们一些其他的东西。除了管家三个丫头,还有好几个人在娘娘庙的学习时间长,他们是刘长发、王世贵、董雪峰,还有后来的朱来福、宋二丹。前几个都是外来的,常年住在庙里,帮庙里打扫卫生、挑水、化缘,回到庙里帮师父烧锅,还帮师父教授孩子。人们还以为他们就是庙里人,其实不是。直到有一天,他们不知道什么事情,吃过饭了,说声告辞,这个时候,娘娘庙里的师兄弟才知道,他们也要走,这里也不是他们的家,他们也要去远方。

这件事情发生在管云龙来到娘娘庙之前。也许是这几个人的影响,娘娘庙从此不再收人,来的人也学着离开,直到有一天,只剩下蒋孝智、宋二丹了,这位留着大胡须,学马克思的人才知道,天要变化了。

管雪凤不仅漂亮,还冰雪聪明。蒋孝智有意无意地想把她往革命道路上引,经常把她带到屋外的松树下石桌旁,故意放些进步书籍,像《新月》《诗镌》《新青年》《幻灭》《凤凰涅槃》以及《共产党宣言》等。那时候,商城有许多进步青年,他们在上海带回来不少书,还在县城开了一家书店。五四运动后,新诗特别流行。歌颂时代、抒发郁闷的诗歌期刊特别多。蒋孝智就经常到县城借,放在自己的屋里,要是有人感兴趣就拿去看。要是经常看,那就说明这个人思想进步,可以发展成积极分子,经过培养,引导走上革命道路。

实际上,管雪凤也爱读这些书,她不是看文章,而是看里面的插图,还有介绍生活常识的东西。有一点最爱看,就是新闻,如报道百乐门舞星走红,上海夜总会演出等,按现在说法,就是赶时髦,是追星族。蒋孝智的理解有偏差,没有做深入调查,仅凭第一次谈话还被误解了。当然,在谈话之前,管雪凤好像对蒋孝智的大胡须不太感冒,就说,老师,你那胡须太长,还向上卷。我妈在家没事养了一条狗,长不大,光长毛,你那胡须就像俺家那狗毛。

管雪凤这般说,实际上是故意刺激蒋孝智。蒋孝智为情所迷,哈哈大笑,以为是冷幽默。

管雪凤接着说,中国历史上也有留长胡须的,像关公,人家是红脸汉,胡须是个陪衬,就像我这辫子,辫梢扎朵花,那是个点缀。不过嘛,我是经常换的。你那胡须经常不修,乱七八糟,像刺猬,有点难看。

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笑话自己不笑那是大智慧,蒋孝智就以为管雪凤是个冰雪聪明的人,于是就说,你不知道,我这是马克思的胡须。

什么?管雪凤说,没有这么个乐器,我只知道有二胡、琵琶,还有笛子、手风琴什么的,没听说过有“马克思”这个乐器,老师是不是说的“萨克斯”呀?

幽默,太幽默了!从冷幽默到酷幽默,那是天才哦。把个蒋孝智笑得胡须乱颤。管雪凤看着,眼睛逐渐变小变细,轻蔑地哼鼻子,不知道蒋孝智咋回事儿,直到笑得如盛开的菊花,开到尽头还要打个钩才停止的时候,说,哎呀,雪凤,你真是太幽默了,太幽默了。你看了那么多书,居然说“马克思”是个乐器,亏你想得出。于是就把马克思介绍了一遍,还说,马克思起草了《共产党宣言》,预言资本主义要灭亡,这是伟大的导师,是最伟大的哲学家。

这些好像对于管雪凤来说是对牛弹琴,蒋孝智起劲讲,讲到起劲处还站起来,抬头,指着天空,背诵《共产党宣言》。管雪凤好像瞌睡,要不是几只麻雀飞了过来,停留在松树枝丫上叽叽喳喳乱叫,管雪凤肯定要睡着。等到蒋孝智演讲完了,喝口茶水,看管雪凤的反应时,管雪凤说,这个马克思真不是东西,燕妮那么年轻,他那么老,在一块儿,能幸福吗?不可能。要有可能,也是禽兽!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蒋孝智傻了。一个人傻掉了,直直地盯着,摇摇头看着:是呀,坐在这里的,双手抱在胸前的美女就是管雪凤呀,没错啊,难道是自己错了?看走眼了吗?

这次蒋孝智真的是看走眼了。虽说他熟读《易经》,走南闯北,阅人无数,但是这次真的是看走眼了。

实际上,蒋孝智看走眼的事情不止这一次,还有几次,其中最主要的一次是让蒋孝智死都不知道咋死的。也许,有时候,看人是很有风险。

管雪梅跟她大姐不一样,虽说模仿的能力很强,对大姐也很崇拜,但是大姐总是训斥,久而久之就产生了逆反心理,对大姐好奇之外,总在心里想着超越。

管雪凤在蒋孝智那里拿来的书,也是随便翻翻,没有兴趣的东西也就胡乱地甩到床上。管雪梅看到了,感到好奇。她二姐是不看这种东西的,只有大姐。大姐神神秘秘,这是啥呀?于是就拿着看。开始被里面七长八短的句子所吸引,继而被里面的道理所折服。这些人都是干啥的?难道大姐也参加了这个组织?一定参加了。于是,这个没有长开的小姑娘揣着探秘的心在研读着一本本杂志。直到有一天,管雪梅对她大姐说,大姐,你是共产党!管雪凤眼睛睁大了,一巴掌扇了过来。管雪梅嘴流血了。管雪梅气愤而又委屈地看着。管雪凤一愣过后,还是甩出了一句话:放屁!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打死你!

是否定呢,还是承认?对于管雪梅来说,她太了解大姐了。这一巴掌说明,大姐一定参加了共产党。虽说国共合作,但是都知道共产党是帮国民党干活,按照农村的比喻,就是给管家打工的朱来福,到一定时候,国民党会一脚把共产党踹开的。到那时,要保护自己就晚了。于是,不少地方,发展党员还是秘密的,这也许是共产党在以后遭到劫难时能够保存下来许多精英,能够生存下去的主要原因。

管雪凤不仅没有参加共产党,恰恰相反,参加了国民党。她在武汉学习期间,被选到南京特训班,毕业后分配到武汉军情处,协助曾扩情工作。此时,正值大别山农民暴动风起云涌,曾扩情就把她派往家乡,目的是联合民团镇压地方暴动。管雪凤来到商城还不到三个月,鬼使神差碰上了一架降落的飞机,寻找飞机虽不是她的主要任务,但也是临时任务。这个临时任务在形势发展当中逐渐变成了主要任务。好在1931年夏天,她又接到了第二份任务,就是在红军高层实施离间计,除掉许继慎等高级将领,搞乱红军,为剿灭红军出力。管雪凤按照曾扩情的指示,向红四军军部投递了一份劝降信。过了一个月,张国焘查出了这封劝降信,于是,从1931年冬到1932年春,大别山革命根据地开始大“肃反”。红军悲剧上演,管雪凤有了功劳,也得到了提升。

管雪梅却参加了共产党,是什么时候参加的,谁介绍的,蒋孝智也不知道。过了两年,管雪梅再次来到蒋孝智面前时,蒋孝智认错了。蒋孝智喊她管雪凤,还惊讶地说,那个时候引导你,你总是开玩笑,现在你却是共产党员,是我们的同志,真是意想不到。

管雪梅转了一圈说,蒋先生,你搞错了,你的眼神到哪儿去了?大姐脸上有颗美人痣,我没有啊。我是雪梅,雪凤是我姐。我没有跟姐去武汉,和二姐在本县上学。在那里,我接触了更多的同志,是他们介绍我加入组织的。我要为共产主义而奋斗。她说得慷慨激昂。

是呀,听声音不是管雪凤,自己咋就把管雪梅当成了管雪凤了呢?哎,蒋孝智心想,还是没有忘记呀,是心魔在起作用呀。

坐下来,蒋孝智问起管氏三姐妹的情况。

管雪梅说,二姐,你知道的,吴家把她娶了当小,我反对过,爹把我揍了一顿,把我赶出家门,说我太激进,对管家不利,管家的基业会坏在我这种人手里,我一气之下也就出走了。人生气的时候会做糊涂事。我拿棍要饭,去到黄安,没想到在那里遇到我们的同志。经过介绍,我就参加了他们组织的活动。我识字,主要是组织他们学习文化知识,顺便传播马列主义。那地方比这儿强多了。就是不认识字,只要说到马列主义、布尔什维克,大家都知道,还惊讶、羡慕地称赞。这儿不行,这儿好像都不知道,还忌讳谈起呢。

蒋孝智说,这是和区,是国民党统治区。每天都在盘查,要是有人举报,非杀头不可。你知道王德学嘛,老同志了,上个月,人头挂在南城门上。你说是谁举报的?

是谁?管雪梅问。

是他三爹。不知道咋弄的,被他三爹知道了,还说他家里藏有歪把子,就带了小炮队来,围住了,当场连人带枪搜出,下午就拉到白鹭河,砍了。我那天去了,不敢收尸,等到天黑,才把尸体埋在河湾旁,找头没找到,以为被什么叼走了。实际上被小炮队的带到城里示众去了。蒋孝智说,你大姐呢?

大姐?大姐可不得了!管雪梅说,大姐是国民党,可能是个大官,多大官不知道,只是听说。我也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大姐要是知道我参加了共产党,非扒我的皮不可!

绝对不能让她知道!绝对!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你身后站着许多同志,要是被你大姐知道了,你身后同志的生命都不保。蒋孝智嘱咐说。

没那么严重吧?管雪梅说,大姐,她总是自以为是,从小就管着我,说什么都是对的。现在看来,大姐最愚蠢。大姐是爹的长女,爹把大姐当成“大公子”看待,是希望大姐能像宋氏三姐妹那样,给管家带来荣耀。太落后了。还是共产党说得对:男女都一样,人生下来就应该平等,农民也应该拥有土地。如今呢,就像炸油条的吃不到油条,种庄稼的没有田地,织布工人没有衣穿,这不是大笑话吗?太不公平了。

说起笑话,蒋孝智又想到管雪凤。哎,雪凤真是幽默天才。要是有机会能见到她,听一听她讲的笑话,该多好呀。这是蒋孝智的内心活动,仿佛上帝也能看到,不久,真的就让蒋孝智与管雪凤见面了,不过不是在娘娘庙,是在监狱里。那个时候,管雪凤穿着军装,皮靴,走路呱呱叫,手上戴着白手套,握着一条用麻绳搓成的鞭子,一点儿也不幽默。

管雪凤来到蒋孝智面前的时候,只是冷哼了一下:逮住你真难!杀父之仇不能不报,我要让你尝尝幽默的味道。不过嘛,不是在口头上,是在鞭子上。

麻绳都打断了,管雪凤让人找来盐水,从头灌下去,然后用一床破被子把蒋孝智裹住,自己在那儿坐着,吹起了口哨。是《天鹅湖》圆舞曲,还是百乐门的《夜上海》,已经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吹得很好听。吹过之后,让二虎把棉被揭掉,蒋孝智的声音已经嘶哑,只能从嗓眼里发出呜呜声。够了。管雪凤把管云龙的牌位找来,供奉在一张条桌上,前面摆上米饭,还有管云龙喝酒时最爱吃的顺风、赚头,让两个人把蒋孝智从刑具上解开,摁倒,跪在案几旁边。管雪凤流泪了,掏出手帕擦了擦,再从口袋里掏出曾扩情给她配发的手枪,用戴手套的手指捏住蒋孝智的鼻子。蒋孝智很配合,嘴张开了。黑洞洞的枪管插进嘴里。管雪凤牙咬着,泪水还在滴答,等一滴泪水滴落到蒋孝智脸上时,蒋孝智勉强睁开了眼睛,模糊当中他看见了管雪凤咬牙切齿的一张斜八字脸,还有那一颗颤巍巍的美人痣,大脑一闪,知道遇到了要命的煞星,心想完了。就在这个时候,管雪凤扣动了扳机。蒋孝智没什么感觉,只感到很大的力量往心口窝撞,随后吐了一口鲜血,什么都不知道了。

照常,蒋孝智的人头悬挂在城门上,但是,城里传出不同的声音。一种说法好像是质疑,有人问,听说管雪凤手刃杀父仇人,真不简单,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虽不是儿,有这样的女儿,也不得了。还有人说,你不知道,管雪凤是欺师灭祖,她爹根本就不是蒋孝智杀的,把账算在老师头上,说是糊涂虫太轻了,简直就是蠢猪!还有人说,蒋孝智是管雪凤的老师不假,但是也是管雪凤的情人,管雪凤为了立功心切,杀情人,就像当初逼死吴绪红一样,不地道呀。还有人说,蒋孝智是外地人,还是出家人,哪能是管雪凤的情人呢?那个吴歪子才是她真正的情人。两个人都死在她手里,看来管雪凤命硬,是个丧门星,比“清水彪”还坏,谁要是爱上这个丧门星,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乖乖,这个女人真邪门耶!兄弟,再见到时可要小心点,再美,就是一朵花儿,可不能斜眼哟。民团团丁在一起议论,开玩笑说,搞得听的人直咂舌。

这个嘛,只是传说,要是等“清水彪”知道了,你的头也要挂在城门楼上,到时候,吃饭的家伙可就只能喝西北风啰。

滚,活腻歪了?二虎在城里巡逻,听到议论,大声呵斥。议论的不再说了,拔腿走了。

吴承轩回乡,实际上是叶落归根。这些年在省城,除了与同学交往,就是做个小生意。虽也赚了不少钱,但那些钱也多是不义之财。国民党这些年一直也没有消停,不是蒋桂大战,就是蒋冯大战,打得昏天暗地。战争需要药品,需要布匹,吴承轩就加以利用,与军队做买卖。蒋冯大战结束,蒋介石开始剿共,吴承轩感觉到心里不踏实。有一句话叫急流勇退,知足常乐。吴承轩很老成,对外说没儿子,也就没有后人,要那些钱干啥?还是回到大别山老家,那里有许多童年的故事,于是也就回来了。回来了,桃花运也接着来了。石生财为了显摆,非要拉吴承轩检查教育不可。那个时候,管家老大已经到武汉,老二、老三在县中学读书,吴承轩就看中了这个妩媚恬静的管二小姐。石生财是个狡猾人,看到吴承轩的眼神,在吃饭的时候就告诉吴承轩,那位坐在中间的穿着丝绸裙子、短发、瓜子脸的姑娘是你那河口人,家住凤凰山,管家的“二公子”,还说这个姑娘有许多豪门大户都想娶到手,管家认为孩子还在上学,也就没有许配。你看……

吴承轩,四方大白脸,虽说近五十岁了,因为保养好,面皮薄,一听石生财这般说,不免脸红,连忙说,你看,你看,我这般老,哪能……

石生财说,这你就错了。古人有八十得子之说,你虽说近五十岁了,看上去不显老,容光焕发,像二十几岁呢。再说了,娶到手,说不定老来得子,也给你这么大家业添个根。

“也给你这么大家业添个根。”就是这句话打动了吴承轩。吴承轩颔首微笑,算是满意。

本来吴承轩在调解吴绪红与管家的矛盾中就见过“二公子”,有个好印象,如今又有县长保媒,也欣然同意,不多时就娶了过去。娶到二小姐的下半年,管云龙就当上了乡长。管云龙一下子成了当地的知名人物,再也没有人敢瞧不起了。那种与蒋孝智经常喝茶互相争论的局面彻底宣告结束。如果不请,管云龙也就很少去娘娘庙了。

在娘娘庙召开的是第一次党组织会议,来了十二个人。参会的大多数都是他的学生。蒋孝智的学生大多都是在娘娘庙里认识的,来认字,帮老师干杂务,不收学费,所以,大多是穷苦人,也多数是成年人。但是,在这些学生当中,有两人特殊。一个是小孩宋二丹,是在吃叫花鸡时认识的,从那以后总是到娘娘庙来,问这问那,时间长了,蒋孝智也叫他听课,也给他饭吃,也教他识字。再一个就是宋丹丹。宋丹丹是咋回事情呢?是因为宋二丹。一个小孩,要饭总不归家,这个家就是孤山寺,宋丹丹就盘问,一问才知道,宋二丹找到了老师,宋丹丹很高兴。

教孩子快一年了,宋丹丹没有见过老师,也没有去答谢,心里总也过意不去。为啥没去答谢呢?还是因为太穷,没东西答谢,但是,宋丹丹心想,没东西有一句话总行吧。这般想,也就想去找老师说句话儿。在宋二丹的引见下,见到了蒋孝智。没算着,一见蒋孝智,跟自己想象的那种神圣、那种清高完全不一样。于是,宋丹丹也像宋二丹一样,经常来娘娘庙,听一听蒋孝智讲课,顺便问一些问题,也就熟悉了。

宋二丹虽小,但是脚力很好,经常要饭,在山区走动,久而久之,练就了脚力,行走如飞。蒋孝智知道他灵便,走得快,就让他当个跟班,跑跑腿,传达信息什么的。宋二丹也很卖力,只要是蒋孝智叫,他就不问东西南北,很得蒋孝智器重。蒋孝智经常看到宋二丹兔子一般的身影,捋着胡须叹息说,这孩子就是不动脑子,要是肯动脑子,一定是个可造之材。这次让宋二丹参加,主要是让他看门,因为娘娘庙虽说不逢会,但是要是来个人还愿,误打误撞,碰见了,传扬出去,恐怕会坏事。

这次会议虽说是第一次会议,但是对于河口这个地方来说,十分重要。这些年,蒋孝智花费了大量心血,在娘娘庙潜伏下来,以教书为名,传播马列主义,发展党员,到今天,也算有了一些成就,发展了三十多人。今天通知来的只有十二人,但是,这十二人都是骨干,是各保甲的代表,也是河口党员的代表,肩负着很重要的任务。

蒋孝智为了开好这次会议,让朱来福去了一趟斑竹园,请示了县委,还见到了周维炯。周师长亲自接待,还与朱来福长谈。朱来福临走时,周维炯握着他的手再三叮嘱,一定要保密。在河口,等于在石生财的鼻子底下。石生财的嗅觉很灵敏,也十分凶残,一定要提防。还说,攻取商城这件事情,不要在这次会上宣布。这次会议,最主要是建立组织。组织的名称就叫“河口党支部”,蒋孝智担任支部书记,你朱来福任副书记或支委。组建后,秘密活动,暗地发展党员,做好准备,迎接红三十二师到来。

朱来福回来了,把周师长的话原原本本对蒋孝智说了,蒋孝智本来还担心,周师长是不是同意,有没有其他问题,结果呢,周师长不仅完全同意,还与蒋孝智的想法不谋而合,真是大喜过望。只是周师长没有派县委领导来指导,很是遗憾。但是,周师长说,不能派,不光是路上,就是在斑竹园,也有特务活动,要是发现县委领导出了斑竹园,特务会起疑心,就会跟踪,要是跟踪到河口,就有危险。不能冒这个险。再说了,蒋孝智本来就是老党员,知道该咋办。蒋孝智心想,这个周师长还是很有能耐的。

朱来福把周师长的话带过来之后,蒋孝智与朱来福进行了研究,觉得还是开一次会,把组织成立起来,按照周师长说的,迎接三十二师。对于来多少人,两个人算了一下。河口有十二个保,三十二个甲,知道的党员也有三十五名。来多了,会引起注意,不合适;来少了,没代表性。为此,两个保来一个,凤凰岭这个保来三个,因为这地方发展的党员比较集中,再加上宋丹丹、朱来福和蒋孝智,总共十二人。让朱来福与宋二丹两人通知。

宋二丹与朱来福刚走,管雪梅回来了。推开庙门,见到蒋孝智,两个人都愣住了。经过一番介绍,又亲热起来。管雪梅是从黄安那边回来的,也是带着任务回来的。回来了,就是让蒋孝智召开会议,成立支部,发展党员,开展斗争。还向蒋孝智传达了党的会议精神,以及鄂豫皖特委决定。总的一句话,就是要利用一切有利时机,搞暴动。蒋孝智听后,就跟管雪梅说了刚刚作出的决定。这个决定与管雪梅带来的精神不谋而合,也就邀请管雪梅在农历九月初八这一天参加会议。这一天,正好就是后天。

管雪梅来到这里已经是下午,又谈了这么长时间,天已经黑了。蒋孝智把大庙的东头打扫了一下。此时还不算冷,就在庙里将就一夜。天亮,吃过早饭回家,父母问起,也好说。

到了开会这一天,蒋孝智早早打开大门,把院子打扫一遍。烧点开水,在院子里等。

大家虽说来时不一样,有的打扮成要饭的,有的打扮成砍柴的,还有的打扮成敬香火的,但是见面了,经过介绍,都是同志,也就认识了。蒋孝智还把茶叶拿出来,跟各位说,虽说这荒山野洼没有山珍海味,也没有鸡鸭鱼肉,但是我这里有清茶一杯。于是喊,宋二丹,宋二丹,喊了几声没有人应。蒋孝智说,宋二丹跑到哪儿去了呢?准备到外面找。宋丹丹说,二丹跟我说了,他早上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跑肚子,跑到草地里屙屎去了。

蒋孝智听说,也没当回事情,伸头朝门外看看,又站起来走到外面,四处找。

入秋了,此时的天气有点怪,白天光着身,夜晚冷断筋。宋二丹是个小孩,嘴馋,什么歪瓜裂枣都吃,跑肚子也正常。就是不跑肚子,一个孩子在山上,大片树荫罩着,树林生风,不时还有野兔出没,到处玩耍,捕蝉逮雀,也无可厚非。

蒋孝智又在四周转了一圈儿走回来,心想,这孩子,贪玩,也没当回事情。再说了,蒋孝智出去,一方面是警惕,一方面也是为宋二丹开脱。但是即使有一百个理由说明宋二丹是小孩,也没有一个理由说明宋二丹就是叛徒,是给敌人送情报去了,这一点,在蒋孝智心里那是扎实的,因为蒋孝智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

蒋孝智回到屋里,大家兴致勃勃,都在谈论商城起义的事情,还有金兰山上的故事,说得十分激动。好像这些东西就是天兵天将,大地为之一振。

董雪峰刚从湖北董家畈来,就谈起途中听说的一个故事。他说黄安许大洼有个许大娃,武艺高强,跟少林寺高僧明镜和尚学武,有刀枪不入的本领。打麻城,他腰里插一把大刀片子,带着突击队,从城墙往上爬,就像我们在地上走路那么轻松。

王世贵插话说,那你说的,他还能比宋二丹跑得快?

宋二丹?董雪峰说,小菜一碟。宋二丹是兔子,哧溜一声钻到笼子里去了,哪还听得到响声?许大娃像一道闪电,一点儿响声也没有就到了你眼前。这叫轻功,听说是燕子功。

刘长发年长,是支部委员候选人,人也老成,他把老师端来的开水用木勺子舀到瓷碗里,端到各位面前说,这个人是许世友,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里没柴,到山上砍柴,被地主胡步仁的狗崽子找人打了一顿,一气之下,拿刀把人砍了,逃出去学艺。前几年在武汉当兵,旅长克扣军饷,气不忿就找人跟旅长干。天都黑了,你怎么能干赢旅长?听说家乡起义,偷着逃回来了,打土豪分田地,搞得很好。古人说,逼上梁山,一点儿不假。真要是有活路,谁个还拿命开玩笑呢。不说旁人,就说宋丹丹,为啥参加革命?还不是醒悟了?她家要不是穷,吃不上饭,丈夫能死吗?

宋丹丹从屋里烧水出来了,拍拍身上的茅草,插话说,老刘说得好,我从前只知道命苦。丈夫死了,乡里大户管云龙,浪得很,比烧包还烧包。穿着长袍从门前过,问这是谁家,有人就跟他说了。他把鼻子捂着,跟他的管家说,赶紧走,别让霉气惹着了。回到家还说,背气!那时候,来福在他家打工,没茬找茬,还把来福打了一顿,扣了来福半年工钱,还说,你不知道我是从来不走这条路的吗?管云龙就不是好熊,这几年当上乡长了,更是可恶,成了害人精。一窝都是害人精。听说他的大女儿就是国民党大官,传说要回来,不知道真假。管云龙是什么样的人,来福最清楚。

朱来福笑着说,也不是。大家看着,朱来福又说,东家爱算命,整天拿着算命书看,到处赶风水。实际上,赶风水也没有用。朱来福扭头看看,心想,管雪梅今天不知道咋搞的还没到,蒋先生说有她,但是咋没到呢?朱来福继续说,前年,管云龙的管家病了,又换了一个管家,这个管家不是东西,是个见风使舵的人。我记得很清楚,东家与管家出去时,一只喜鹊在屋山头叫了两声,东家很高兴,回头就对管家说,天气好,走,出去逛逛。到哪儿去呢?管家说,听说吴承轩回来了,他在省会开门面,见多识广。东家也就去了。到吴承轩家必须经过古塘,大姐家就住在那儿,到那地界就听到吹吹打打,问是啥事,管家就说了。东家说,按照书上说的,出门见财,抬头见喜,好事。管家使坏,不想走路,就说,老爷,不是那样的,要是把棺材往外抬,那是出门见财;要是棺材还在屋里,见到的是人家屋里财,起贪心,视为贼,那是要犯案的,不是好兆头。经他挑唆,东家皱眉,思索着说,书上,在哪里见过记不清楚了,不假,是这般说的。于是就说了一句:扫把星!说完也就走了。大姐,你说的这些,一定是管家传出来的。这个管家,太不是东西了!

蒋孝智开始很高兴,人到得差不多了,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也不说话,皱着眉头,站起来给各位倒了一碗水。大家品着茶,说着事情。喝到茶的,把嘴咂摸一下,只感到回味清香,沁人心脾,别有一种甜美的滋味,都说,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茶。开始把话头跳到生活上,问这茶是从哪儿买来的。蒋孝智说,山上没钱,也不是化缘来的,是我从山上采来的,按照《茶经》上的方子炒制的。这就说明,同是一种茶,炒制的方法不同,茶的味道就变了。说者无心,听者也无心,谁知道,蒋孝智这句话极富禅意,他自己当然不知道,从后来发展的情况看,都是共产党,都参加了支部大会,就像炒茶一样,味道变了,命运也变了。

蒋孝智当时没有多说的原因是因为感觉太顺利了,屋前屋后连一只麻雀也没有,就是风也小了许多,虽说庙后面还有一些蝉鸣,但是那也是秋后的蝉了。山里太静了,那些涂抹到墙上的光斑,带着松树枝叶的投影,像笤帚在墙上来回不停地扫,似乎发出呼啦呼啦的警示。可是,屋里坐着的人一点儿也没有听到,真的是一点儿也没有听到。

蒋孝智有种预感,凡事太顺利,肯定不行。有道是,好事多磨。今天咋这般顺利呢?已经超出了常规。但是,很快,蒋孝智打消了这种念头。

半个时辰过后,宋二丹回来了,似乎头上还有汗。宋二丹伸头,看到人们喝茶,还有说有笑的,就说,真是对不起,肚子老疼。

刘长发笑笑说,又在扛二蛋,你干脆改名字,姓“扛”名“二蛋”算了。

大家呵呵大笑。宋二丹不自然地咧着嘴退了出去。

这天很巧,巧在哪里呢?第一个“巧”是管雪梅。管雪梅回到家里,管云龙和他老婆都很高兴,一年多没见面,此次见面,也不再责怪,只是问寒问暖,一家人团聚。管云龙的老婆本来不喝酒,管云龙说,“三公子”回来,看看,也长大了,长成大人了。 “三公子”要是脸上也长一颗痣,“大公子”也回来了,还真的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呢。

管雪梅是跟她爹生气跑出去的,现在回来,管云龙没话找话,那意思是冰释前嫌。

实际上,管雪梅早忘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记在心上。当初出走,相当一部分原因是自愿。管云龙老婆见丈夫尽说一些不沾边的话,看一眼小女儿,怕生气,赶紧说,尽说鬼话,分别下的崽咋会认不得呢?再变,就是变成七仙女,我也知道哪个是老大,哪个是老二,哪个是老三……这般一说,忽然想起管雪凤来,吃着吃着落泪。管云龙十分讲究迷信,就说,好好的,咋又伤心了?

管云龙老婆说,不知道你大姐咋样?

管雪梅说,大姐,听说又长高了,我是罢脚了,当然赶不上大姐。大姐可神气了,听说蒋夫人都亲自接见呢。

管云龙一听,停住不吃了,眼睛放光问,你听谁说的?

管雪梅笑着说,在外面不像在家里,城市都有发布机(发报机)。

管云龙半信半疑问,啥叫发布机?县党部也容许你姐姐搞发布机?

管雪梅说,姐姐倒不是常搞发布机,偶尔一次。我有个同学,她爹是县党部的,她说的。

管雪凤刚离开商城,管云龙不知道,管雪梅不想告诉她爹真相,所以这般说。实际上,管雪梅也没有见过她姐,她爹问,不好不回答,就凭着社会流传的拼凑在一起,也不管真假,说了。管云龙信了,端起杯子对妻子说,听到了吗?“大公子”有出息了,我们应该为她高兴才对。来,喝,庆祝。

管云龙的妻子也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连喝了三杯酒。

过了一会儿,管云龙的妻子全身痛,手臂发红,奇痒难忍。管云龙不知道是啥病,以为是食物中毒。自己没事,管雪梅没事。又不像食物中毒,咋办?在河口,懂医术的人不多,有一个老中医住在大街上,离这儿还有十多里。县城陈一针高明,但都远水解不了近渴。管云龙此时想到了蒋孝智。平时攀谈,蒋孝智略懂医术,于是就赶紧去娘娘庙,找蒋孝智。找来了,把情况一说,蒋孝智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但是,蒋孝智知道茶可以解酒,就赶紧把茶叶拿来。茶叶拿来了,水也开了。管云龙就冲了一碗茶水,管雪梅端给她妈喝了。过了半个时辰,渐渐好了一点,但是,嗜睡。管雪梅要伺候她妈。临送蒋孝智出门时递了一张字条,大意是说,妈病了,要是病好了,就按时参加;要是没好,就不参加了,过后再了解情况。蒋孝智读后,觉得合乎常情,也就没说。阴差阳错,第二天开会,管雪梅真的没去。管雪梅是党员,只有蒋孝智和朱来福知道,其他几位都不知道,开会时,只知道有一位是因为路程遥远,耽误了,没有及时赶到,没有出席会议。

第二天早上,管夫人好了,也能起床了。管雪梅还算孝心,昨夜与妈一个床,夜里起来好几次煎水,泡茶,伺候,到了早上,她妈醒来,见女儿一夜没合眼,很感动,拉着女儿的手不松,聊起了学习的情况,又聊了外面的见闻,累了,管雪梅的妈又睡着了。

管雪梅这时也感到精神疲倦,看看窗户外面,太阳还没有出,于是也倒在床上睡了。

管云龙是乡长,来到屋里看了看夫人,说,“三公子”,今天我跟管家到县城开会,昨天夜里通知的,不得缺席。我走了,你得伺候你妈。不过嘛,按照经验,像这样的会一般开一会儿就结束了,回来也比较早。嗯,“三公子”,听到没?

管雪梅有心事,听她爹吩咐,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咋办才好。好在见到了召集人蒋孝智,要是没见到,第一次开这么重大的会议就缺席,真的说不过去。

第二个“巧”是宋二丹,真的是拉肚子。已经跑了三四次了,因为他们都在庙里开会,宋二丹拉肚子就走得很远,一直走到一个洼窝,快靠近路边了才停下来。拉肚子是急事,也顾不上多少。宋二丹胡乱朝四周一望,赶紧扒掉裤子,在那儿使劲儿。

秋天荒草都有一人多深。管云龙让管家备轿子,坐在轿子上晃悠下山,往县城赶。谁知道刚走到这里,管云龙也感觉肚子痛,也许是昨天喝多了,早上吃饭,肠胃不适,想解大手。于是喊停。停下来,管云龙拿着文明棍,走一段拨一段,想拨出一条路来,正在拨呢,忽然看到草丛中有东西晃动,管云龙愣住了,以为是兔子,心想,一定是一窝兔子。

管云龙转过身,不动,向管家招手,并小声说,把枪拿来,这里有兔子。

管家赶紧拿枪,慢慢靠近。这个时候,宋二丹也听到了,吓得赶紧大叫:别开枪,别开枪,我是宋二丹。说着站了起来。管云龙还没有掂着枪呢,原来是个人,赶紧在心里寻找答案:不吉利呀,不吉利!今天出门不吉利呀!兔子变成了人,这叫装神弄鬼,不是好兆头。

管云龙认识宋二丹——蒋孝智身边的小随从,就说,你不跟你师父在一起,在这里干吗?

宋二丹随口说,师父在开会,我肚子痛,在这儿屙屎。

什么?管云龙警觉了。

这时候宋二丹也知道说漏嘴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那是没办法收起来的。管云龙再问,宋二丹就不说了。管云龙把枪拿过来,对着宋二丹说,你不说实话,好,先对你的屁股来一枪。说完,端起枪瞄准宋二丹的裤裆。宋二丹毕竟太小,这一吓唬,赶紧矮了一截子,半蹲在那里,还用手捂着裤裆说,老爷,我说的是真的,来了十多个人。是真的?管云龙说,小屁孩不好玩,一吓唬就说胡话,走。说完,把枪收起,也不多问,说,那一定是商议逢庙会的事情。跟你师父说,别着急,虽说三个闺女都走了,但规矩还和往常一样,钱呢,我出一部分,让他别再到处化缘了。这年头,到处都在闹饥荒,那些红毛子还在趁机起事,你师父可得注意呀?说完,对管家说,别对旁人说,我们开会去。

第三个“巧”是管云龙到县城开会,居然是剿匪会议。也许石生财听到了什么风声,要求各区通力协作,有粮出粮,有钱出钱,什么都没有,也可以出人出力。特别是各乡乡长,一定要守好家园。别看商城的赤匪都到西边去了,这帮人鬼得很,就像鲢鱼,滑着呢。我们大别山就是一口大塘,这些鲢鱼在水里难捉住呀。有些鲢鱼还有牙,动不动咬你一口。听说商南小炮队的王亚宏,那可是讲武学堂出身,在四川当过兵,也带过一团人马,回来了任小炮队队长。那个周维炯,听说就是在武汉结识了一面,看着虎里虎气的,引为知己,任小队长,结果呢,可把王亚宏坑苦了。这些人是土匪,跟你讲道义吗?那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听说他们讲什么平等,到处打土豪分田地,对于乡保甲长这样的,还说是小鱼小虾,统统宰了。要是这帮土匪来了,第一个就是你们这些乡保甲长,到时候,都得到土地庙报到去。还有,这帮人来了,他们是共产共妻,你的老婆孩娃,不管几房姨太太,就是“鸡”,就是到处飞的“鸡”,到时候都飞到共匪窝里,你们懂吗?

县长讲得很严厉,听着让人害怕。管云龙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觉得气氛不对,一直战战兢兢。一边听,一边想,不知道说还是不说。只听石生财说,谁要是知情不报,就是通匪,要扒皮抽筋,诛杀全家,鸡犬不留。管云龙傻了,看着石生财那眼睛,似乎总往这边看,好像知道情况一样,再说了,打兔子打出个人来,不吉利呀。又转念一想,是不是神灵保佑,在指点自己呀?于是,休息期间,管云龙走到县长面前耳语。石生财听得很认真,听后,大肚子突然凸起,满脸横肉地说,嗯,有这事情?哪些人?

管云龙说,为了迷惑赤匪,没有问。

什么时候起事?

管云龙还是说,为了迷惑赤匪,也没有问。

这也没问,那也没问,不是嘴抹石灰白说吗?

管云龙说,县长大人,我看是您的运气来了。您看,您眉宇之间泛着红光,一方面说明您面带杀气,另一方面您印堂发红,喜事临门,但是,好事需要缓图。要是打草惊蛇,您脸上的喜气就再也不能上冲了,再冲就会撕开脸面,最后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嗯,你他妈的诡计多端,石生财说,你说说咋办。

管云龙说,咋办?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嗯。

哈哈。县长指着说,还真有你的,要是我立功了,犒赏你,给你请功!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死去的人不明白是怎么泄密的,到死还在怀疑,但是毕竟时间太短,没有余地思考。活下来的人有蒋孝智、朱来福、管雪梅、宋二丹,还有宋二丹他娘宋丹丹。当场牺牲三人,还有五人被五花大绑游街,游街过后就拉到护城河砍头。当时去的人不多,围观的人更少,县小炮队二十几人,分成两组,把住隘口,一声令下,刀斧手砍下血淋淋的五颗人头。

死者家里都不敢出头,只能以泪洗面,算是出了叛逆之人,不再过问。蒋孝智与朱来福安葬了牺牲的三人,在一个夜晚把五具尸体从河湾里弄到岸边,也没有办法带到凤凰山,只能就近掩埋在陂山的一个山坎,解放后,有人在那里树碑,包个大坟包,写上“五烈士之墓”。20世纪60年代,商城建铁佛寺水库,因为连续下雨,垮坝,洪水从山坎冲过,造成山体滑坡,把老坟堆起来了,造成另一座大山。这个大山,人们起名叫“五老峰”。

活下来的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痛苦当中也有许多时间思考。

接下来红三十二师回师向东,在起义农民的协助下,巧取商城县城。石生财民团人手少,难以抵挡,打开县城南门,沿着笔架山,一路逃到黄柏山,在那儿钻山沟,足足待了两三个月。

周维炯攻打商城时,管云龙刚好在县城。当时,县城一片狼藉,他搞不清形势,就跟着石虎逃到了黄柏山。

攻下商城,红三十二师又集中兵力在县城周边打击民团,拔下几个据点,扫清了民团武装。接着,分兵到周边区乡,成立农会,建立赤卫队,打击豪强,分田地,开展农民运动,筹集粮款,扩大红军。

河口,就在这个时候成立了支部,蒋孝智任支部书记,朱来福任副书记,并组建了河口赤卫队,在河口这个地方,开展农民运动,打土豪分田地。一时间搞得热火朝天。

管云龙,蒋孝智是了解的。这个人是孤门独户,在这一带,虽说有点田产,但是在名义上总让人瞧不起。因为没有儿子,自觉矮人三分,但是,管云龙又是个爱面子的人,总想出人头地,总想捣腾出一些名堂。蒋孝智来后,仿佛给他带来了运气,地位提高了,声誉上去了。大女儿管雪凤到武汉求学,二女儿嫁给了吴承轩,自己也当上乡长了。当乡长事务多,整天忙着催款要粮,也没有一点好处,但是,不管是谁见了,都“管乡长长,管乡长短”地喊着,心里特别愉快,自我感觉良好。

蒋孝智认为,管云龙再自我感觉良好,但那都不是事实。事实上,管家在河口这一代,不算大户,但也够不上贫穷,要是划成分,最多也只能是地主。这个意见提出来,有许多农民不答应,还说,管云龙应该是地主带个“霸”,算是地主恶霸。因为管家田产多,在这一带,不说数一数二,老三老四还是够得上的。再说了,管云龙是乡长。其他几个乡的乡长都被划成恶霸,有四个罪大恶极的已经被镇压了。还有几个,因为没有劣迹,暂时关押,等着审判。管云龙也是乡长,再咋说,也不能按平头老百姓去衡量。

针对农民提出来的问题,蒋孝智不好下结论,只能把农会的干部召集在一起讨论,好在大多都是蒋孝智的学生。尽管如此,意见也不太一致,争论还是很激烈。有一个叫戴步平的农会干部说,我只是把农民的意见提出来。因为管云龙跑了,不好审判,但是管云龙的老婆在家,地主恶霸的老婆应该带出去审判。还说,要是划成分,管家毫无疑问,应该划成恶霸地主。土地一律没收,然后跟大伙一样分田地。因为他的几个姑娘都没在家,就不分田地了。

蒋孝智问为啥。戴步平说,农民私下议论说,管云龙没有劣迹,但是管云龙雇了三四个长工,朱来福就是他家长工,因为朱来福的爹病了,借了他家的钱,让朱来福打工三年,这不是剥削是什么?这是其一,最主要是他大女儿是特务,听说回来过,来了又走了。还有一条,他二女儿嫁给吴承轩当小,不说伤风败俗,吴承轩是六安地区党部委员,那可是国民党大官,有这层关系,管云龙才当上乡长的,这还能说没有罪吗?

农会干部里面有个外号叫“独角戏”的梁乃福,情绪激动,站起来说,我知道,蒋支书你是外地人,虽说来了几年,但是毕竟在娘娘庙居住,又是教书,与百姓接触少,不知道这里的旮旮旯旯。实际上,宋丹丹知道最多。管云龙是什么人,那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对穷人看不起。宋丹丹,一大家子遭到不幸,他却幸灾乐祸,不光不同情,还嘲笑。我看呀,这样的人就该枪毙。要是不让他“吃花生米”,就不能平民愤。

梁乃福说完,坐在旮旯一直在抽烟的余继昌,看看四周,见大家不再发言,扣扣烟袋,用布袋把烟袋缠起来,插在腰里,站起来说,你们说这些都是次要的,我想到一个问题,但又拿不准,也没有证据,我总是想,这个问题一定与管云龙有关,我说出来,不知道行不行?

蒋孝智说,都让发言,你就说吧。

老余说,就是牺牲的那八位同志!

这件事情太大了,老余一说,像炸开了锅。有的说可能,有的说不可能,还有的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事情与管云龙就不搭,咋能说是管云龙呢?

这样说了,老余理直气壮接着说,谁说不搭?那天,听到枪响,我们不知道是干啥的,就跑到岔路那棵大柏树下面看,过了一会儿,一群人打我面前过,我看见管云龙也跟着,要不是他报信,谁知道?

蒋孝智说,没证据,不能靠瞎猜。

事情发展有点泛滥的味道,就在这个时候,朱来福站起来了。朱来福说,我说两句,不知道可以不。说完,看看蒋孝智,又看看先前发言的人。戴步平、梁乃福等都以为朱来福一定会痛数管云龙的罪过,有些还是他们不知道的罪过,都点头,示意他讲。

朱来福站起来,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大家讨论十分激烈,也十分热烈,我想发言,总是插不上嘴,现在起来发言,一下子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是,我想了想,还是按照大家发言的,我谈谈我的看法。第一,说管云龙是恶霸,要是光看田地面积还有财产,管家确实不少,就像戴委员说的,在河口应该是数得着的。在红三十二师到来之前,我按照蒋先生的指示,带着信去到了斑竹园,在那里见到了周师长,还有县委的其他同志,他们问我一些情况,临走时周师长跟我说,打土豪分田地是可以的,我们党有这方面的政策,但是,动不动就杀人,不行,要慎重。我跟他说,我是管云龙家的长工。周师长说,你最有发言权。要是这样说,我认为不该杀。因为管云龙确实没有劣迹,没有劣迹咋能说他是恶霸呢?所谓恶霸,就是在我们这一块称王称霸,做霸道事情。反正我表述不好,就是人人痛恨的意思。再说了,管云龙那天是去县城开会,这是宋二丹说的,说是在路上见到管云龙与管家一起往城里去。我估计,我们开会,事前走漏了风声,被石生财知道了,在县城开会,就是开逮捕我们的会议,管云龙碰上了,还跟宋二丹说了,宋二丹还告诉了蒋先生。蒋先生,是不?

蒋孝智点点头,意思是“是这样”。

朱来福接着说,这么说,我们都没有证据,但是,管云龙不知道我们开会这是事实,管云龙虽说平时鬼鬼道道,真要是说他会算,打死我都不相信。要是会算,这次红三十二师攻打商城,他咋没算到?我们第二次开会成立党支部,也是在娘娘庙,他咋没算到?这说明,那天只是个巧合。既然让乡长跟着,对,我听说,只要是参会的乡长都跟着了,是吗?朱来福看着余继昌。余继昌插话说,好像人很多,有几个我认识,也是乡长,不错。朱来福说,这就说明,管云龙不跟着不行。也说明与管云龙无关。既然无关,他不是杀害我们同志的凶手,我们同志的仇恨应该找石生财。至于是谁告密的,我们会查的。如今,是我们农民的天下,当下的事情最重要,为烈士报仇,一定有时间。

朱来福喝口茶说,至于管家,十分复杂,我在管家打长工,知道得最清楚。那个管雪凤,确实是特务,神神秘秘,来了又走了,谁也不知道。我们是从雪梅那儿知道的。雪梅,就是管家“三公子”,也是我们的同志,是湖北省委派来的,来联络我们,发动暴动的。管家二女儿管雪兰嫁给了吴承轩不假,但是这个管雪兰胆小,历来温顺,听说,嫁给吴承轩也是自愿的。管家也因此提高了名声,管云龙当上了乡长。这件事情,管云龙从中没有得到多少好处,至于是不是坏事,现在还说不上来。就当下,同志们把管家几个闺女看成一路货色,并不对。在我看来,管雪凤是反动透顶,那时候,蒋先生想引导她走上革命道路,她到武汉求学,终于走到人民对立面,这是她咎由自取。如今,管雪兰与吴承轩一起逃了,到大城市躲避去了,对我们革命没损失,也不用管。管云龙也吓跑了,一时找不到,我们也不管他。我们讨论的问题是划成分,分田地,打击土豪劣绅,按照政策进行。要是管云龙回来了,再说回来的话,你们说咋样?

朱来福这么一说,还是很有道理的,于是都同意,基本上统一了思想。支部思想一致还不能算数,问题还要端到农民大会上。蒋孝智说,这个问题,你们作为本地人,不好说,我作为一名党员,又是支部书记,在本地无依无靠,按说没私心,大家应该相信我。我想,按照政策,管云龙田产没收,给口粮田,成分就是地主。管云龙老婆在家里,管家三层院落,最后一层院子,我们要了没用,就给她住。也让管云龙老婆参加农会活动,看她的表现,你们说行吗?

报仇雪恨很重要,但是石生财带着民团钻到大山里去了,周维炯让吴云山团长带着人马围剿,就是找不到人影儿,没办法,只能在黄柏山附近撒上岗哨,在通往县城的道路上设置关卡,盘查行人,防止山上的人下来找东西吃。作为河口赤卫队,找石生财报仇,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对于是谁通风报信的又不知道,所以,也只能把报仇这件事放一放,集中精力搞好农会工作。

虽说报仇雪恨这件事放下了,但在人们心中,特别是在活下来的那几个人心中,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谁是叛徒,谁告的密,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答案。这个问题都搁在心里,纠缠着,叩问着,猜忌着。

几个活下来的人当中,最值得怀疑的就是管雪梅,但是就像公安破案一样,管雪梅有不在场的证据。管雪梅第一次没有参加会议,等她娘好之后上山找蒋孝智,蒋孝智不在山上。好像蒋孝智会算,提前留下一封信。信是宋二丹交给管雪梅的,还在口头上给管雪梅带了几句话。宋二丹说,老师走了,到斑竹园开会去了。临走时说,要是你来了,告诉你三句话。第一句话是,拿着信赶紧回黄安,这里形势吃紧。第二句话是,你肯定有想法,但是这也是接受组织考验的时候,一定要听党的话。第三句话是,要放下包袱,做一名彻底的革命者。

信的内容,管雪梅当时没看。回去了,看了一遍,是说她参加革命将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磨难,让她坚定信心,敢于直面人生。为啥蒋孝智这般说呢?现实摆在那里。一是她成分高,要是这里革命成功了,她家一定会划成地主。因为她爹是乡长,说不定会划成恶霸。二是她大姐参加了国民党。三是她二姐是吴承轩的姨太太。实际上,管雪梅是在反革命势力包围下成长的荷花,让她回到黄安,环境对她有利,接受再教育,接受考验,接受锻炼;就是让她远离现实,冲出包围,像凤凰涅槃,得到重生。这封信是老师蒋孝智写的,那些用词,都是经过斟酌的。里面暗含着几层意思。总体一句话,就是让她革命,能够劝说家里人革命更好,不能够劝说,也要与家庭划清界限。再一个就是不信任,说白了就是在下一步斗争当中,让她不要参与,害怕她一旦不坚强,会走上反革命道路。

第二个值得怀疑的人应该是朱来福,但是朱来福也有不在场的证据。

蒋孝智、朱来福研究了召开会议的事项,无外乎就是时间和地点,还有就是参会人员。三个人分工,朱来福、宋二丹通知,蒋孝智筹备,并就会议事项先拟定一个草稿。

第二天蒋孝智从管云龙家回来后,就听到乌鸦在头顶上叫几声,搁在平时也时常听到,但是,现在听到了,特别是关键时刻听到了,不免皱眉,但是蒋孝智没有当回事。回到山上,已经中午了。做了一点饭,吃了饭,想想,还是应该把会议事项简单拟定一下。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担心,刚坐下,掂起笔,手就颤抖。蒋孝智以为是因为激动没睡好,于是也就不拟稿子了,到庙里,睡了。睡了一觉,爬起来,感到头晕,心里难过。蒋孝智就把茶叶拿出来,冲了一杯,喝了几口,才算好一点。

蒋孝智才三十多岁,年龄不大,这些年在凤凰山娘娘庙,实际上也是在江湖上混,感到身体结实,从来没有伤风头痛过,就是下雪下雨淋着了,也不至于感冒,要是感冒了,打个喷嚏,也就好了。又是晕,又是难过,这是咋回事情?蒋孝智停下笔,看着院墙外角落里那棵银杏,树头左右摇摆,蒋孝智跑出院子,也没有见到人,站了一会儿,也没有感到风儿。蒋孝智知道了,山里面,经常会发生这种看似莫名其妙的事情,不仔细观察,以为在闹鬼;仔细观察才知道,就是当地人说的旋风。是因为风从山边走,到了这儿,遇到房子,打一个旋涡,旋到树头上,刮走了,但是,在当地,认为这种风不吉祥。蒋孝智回到院子里,坐在石凳上,在那儿琢磨,忽然想到许多事情,于是,决定把会议地址改了。

等到宋二丹通知会议回来,蒋孝智就把自己的想法对宋二丹说了。

宋二丹说,会议都通知了,还是我跟朱来福分头通知的,再下去通知,来不及了。不通知,到明天,要是来人找不到咋办呢?

蒋孝智说,那我们就在山上找个地方开,要是敌人知道了,也好躲藏。

还是老师考虑得对。宋二丹说,你这一说,我想到一个地方,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四方洼。也许老师没发现,那个地方是一个很平的场子。

蒋孝智说,沟沟洼洼我都去过,咋能不知道?那地方太敞亮,惹眼,又在半山腰,不利于保密。

宋二丹说,老师,有一个地方你没有发现,在我们吃叫花鸡的地方的正下方有一个水帘洞,里面有七八个方桌大小,临近水源,空气清新,十分隐秘,就有一点不好:溪水总是滴答,说话听不清。

哦,有这么个地方?我们实地考察一下。只是,咋通知同志们呢?

走在路上,宋二丹说,这个容易,来的人都到娘娘庙,在娘娘庙聚齐,再去水帘洞开会。要是还有个把人没来,我在娘娘庙等,再给他们引路。

蒋孝智也觉得这个办法稳妥,也就同意了。

到第二天,人来了,在娘娘庙里喝茶,互相聊天,聚齐了,再一起转移,转移到水帘洞开会。就在这个时候,宋二丹跑肚子,蒋孝智他们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宋二丹回来,还差两个人,一个是朱来福,一个是管雪梅。蒋孝智又等了一会儿,看见快中午了还没来,心想,管雪梅不来,以后再说。朱来福是本地人,要是来,也打水帘洞经过,到时候派宋二丹在山上守着,喊一声也就行了。于是,蒋孝智说,还有俩没来,他们知道地点。我们不等了,下山。他们下山,没有考虑到朱来福的处境。朱来福是在管家打长工,管家住在凤凰山西边的洼窝里,到水帘洞只有一条路,但是到娘娘庙有两条路,有一条路不经过山脚就可以直接到达娘娘庙。朱来福走的就是这条路。

朱来福是等管云龙与管家走后才上山的,也因此走得比较晚。到了娘娘庙,门开着,里面没人。朱来福就在那儿等。等了半天还是没有一个人。朱来福就知道地点变了,但是为啥没有通知他呢?一定是敌人发现了。这般一想,觉得挺危险的,就打开门出去了。刚出去,就听到半山腰的吆喝声,还有枪声。朱来福赶紧往那边赶。到水帘洞,看到几具尸体,没有一个人影。朱来福偷偷摸回家,装着没事,想等老爷回来,再打听。谁知道,管云龙也随石生财小炮队回县城去了。

第三个值得怀疑的人就是蒋孝智,但是蒋孝智是马列主义传播者,是发起人,没有与石生财勾结的可能,再说了,这些人都是蒋孝智介绍入党的,从理论上说是不可能的。但是朱来福想,死了那么多人,都是他的学生,也都是共产党员。朱来福不是怀疑蒋孝智叛变,是因为蒋孝智与管云龙走得太近,怕在无意中走漏风声。

自从那个下雨天,蒋孝智到管家躲雨开始,在朱来福眼里,两个人就成了莫逆之交,最起码是哥们。这两年,不是管云龙找蒋孝智谈论八卦,就是蒋孝智来管家切磋《易经》,两个人似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管云龙还把三个闺女送到山上学习,虽不知道为啥忽然之间都离开了,更不知道最近半年两个人交往少了,但是两个人感情还在。管云龙的二姑娘出嫁,蒋孝智还到管家添箱。添箱得送礼。朱来福那天在管家打杂,蒋孝智没有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玉石,说是羊脂玉。管云龙没有收,还说,出家人,不用送礼。蒋孝智很窘,也不知道说啥,吃过饭就走了。从那以后两人来往更少了。也许是因为管云龙当官了,也许是因为蒋孝智下山多了,在娘娘庙待得少了,也许是三个姑娘都不在庙里读书了。朱来福又有点糊涂了,蒋孝智不会对管云龙说,要是说,也是喝醉了,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

蒋孝智早上就站在庙门口等,人没有到齐,听到乌鸦在半空中嘎,心中发闷。人来得差不多了,匆忙在庙里开了预备会,预备会过后,就说出改变地点的事儿。大家伙儿也同意。按照宋二丹说的,就到了四方洼水帘洞召开正式会议,没想到,被民团堵在洞里。宋二丹始终跟在蒋孝智后面,逃跑的路线是宋二丹找到的,还有宋二丹的娘,三个人一起往山上跑,跑到悬崖,前面没路了。咋办呢?蒋孝智长叹一口气说,大丈夫死有何惧。说完,对宋丹丹说,跳崖吧,一起跳,也算是同志,死在一起也不孤单。

宋丹丹好像一点也不怕,深情地看着蒋孝智,两人抱着,就这样跳了下去。

宋二丹看着他俩抱着跳下去的,心里咯噔一下,难过至极,泪水从腮帮流了下来。宋二丹心想,我又不是党员,我还是个孩子,我不想死呀……他们会杀我吗?但是,宋二丹一下子想到那几个当场毙命的,知道完了。也不知道那几个被捕的人啥样?一定难受死了。师父说,好多人参加革命,最后都是被折磨死的。到时候就是生不如死。正犹豫呢,后面的人撵到了。

石生财问,就是这个小孩吗?管云龙的管家说,他外号叫顺二蛋。管老爷去开会,半道上让我回来盯着,我是跟着他们到这儿的,不会错。管云龙知道管家在向石生财邀功,眼睛瞪了一下,想说你个怕死鬼,当时叫你,你还不干呢,但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扭过头,看着宋二丹,没有说话。宋二丹听到了,心里不是滋味,但是因为太小,也没有放在心上。石生财哈哈大笑。高声喊,你过来,你过来留你一条小狗命!

宋二丹听了,一下子又想到那几个死去的,心如刀绞——都怨自己呀!自己还活着有啥意思?他们不杀我,还能让我白吃干饭吗?宋二丹又想到他娘——这些年对我真好,缝缝补补,她把我看成她的亲生儿子。娘死了,怎么才能报答呢?跳下去,连个尸体也找不到呀。哎,跟娘死在一块儿,也算尽孝道。宋二丹忽然又想到蒋孝智那天在众人面前说的话。蒋孝智说,敌人是残忍的,斗争也是残酷的,有时候会把命搭上,但是为了劳苦大众,死得其所。我这样死了,也是师父说的“为了劳苦大众”了。想到这里,宋二丹来了豪气,闭上眼就跳了下去。

谁知道,世界很滑稽——你想活,老天偏不叫你活;你想死,却也不能遂了你的心愿。宋二丹跳下去了,看见了活的蒋孝智和宋丹丹: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块儿!

宋二丹感到惊讶。

一看是宋二丹,蒋孝智赶紧说,别吭声。

管云龙死了,头挂在村口那棵迎客松上,有点恐怖。因为天还有点热,不到三天已经爬满蚊虫,整个头颅都变成了干骨。不知道是谁砍下了管云龙的头。

听说那天晚上,天还下了一阵雨,雷声震天,但是很快就晴了。管云龙本来是随石生财的小炮队钻进了山沟沟。管云龙实在受不了苦,十多天,白天夜里,不说吃不到东西,还提心吊胆。十多天没换洗衣裳,一身汗臭,衣服都黏到体肤上,十分难过。

河口,离城关最近,一个下午就到了,所以,管云龙在城里,还没有顾上回家,就跟石生财跑到黄柏山。小炮队的人不理解,虽说管云龙是一个人跑出来的,但是也值得怀疑。是不是把钱财藏在哪个山洞里?这些天在山里转悠,虽说没有遇到赤匪,也没有听到枪声,但都担惊受怕,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管云龙躬身下气,受尽侮辱才得到小炮队一点剩饭,就是这样,石生财还说,老弟,这是看在你立过大功的份上。什么意思?对呀,跟着石生财来的那几个绅士,不是给了钱,就是单溜了吗?什么意思还不知道吗?管云龙知道,但是没办法,确实没有钱。二虎说,据探子来报,你家管家,吓得逃跑了,说是夜里逃的,瞎个眼,没注意路,掉到悬崖下摔死了,家里正在出殡呢。这个管家,本来也有功劳,大哥准备给个差事干,可他没那个福分,没办法。还听说,有四个地主都被当众杀了,抄家了,田地都分了,活该!每次我们下去征粮,这些人都不给好脸色,还说,你们这些兵痞,连兵痞都称不上的窝囊废,有啥用呢?就知道找我们要。老子供你们吃喝嫖赌,你们要能中一点儿用也好过。街长王百胜,是个土财主,到他家要钱,他把钱拿出来在我们面前晃晃,啪啪响,还说,钱,在这里,说一说你们为啥要钱。要是能说出道道,我就给,说不出道道,对不起,给你们我就觉得恶心。还说,有道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气呀,你也没有办法,还得忍气吞声说好话儿。

石豹气愤地插话说,大哥说得对。老子那次去了,没逮住土匪,兄弟们把桌子拉开,在屋里玩玩。老子问他要钱,他说没有。老子也没法,只能按照规矩,走哪儿吃哪儿。俗话说,要钱不要钱,落个肚子圆。谁知道,日头都偏西了,他家还不生火烧锅。找人去问,那个老东西笑笑说,好啦,好啦,早就好啦。大家伙儿肚子饿得咕咕叫,口水都外流了。小炮队王卓,豁牙子,关不住,唾液流到衣服上,一个对襟褂子,从中间开了条河。大伙儿一听好了,高兴呀,都顾不上赌博了,一起奔他家客厅。推开门,八仙桌摆中间,一个人毛也没有。大家坐好。老子说,可以上菜了。这个王八儿,你猜他咋搞?他戴着眼镜,拿着文明棍进来了,笑眯眯地说,各位请了。鄙人,忝居街道,承蒙县长大人抬爱,任命为街长。大家都知道,这些年,十年九旱,又遇兵燹,街道居民实在难以生存。各位都是县城来的,常年狼吞虎咽,大鱼大肉吃腻了,好酒好菜吃够了,也把身子养肥了,也不能打仗了。也好,清闲。鄙人就设便宴招待各位吧。

石生财冷笑说,你吃个屁,我就知道这家伙搞鬼。

是呀,大哥,你咋知道呢?石豹没等石生财回答,又接着说,大伙儿实在饿,也不与之计较,都以为是客套话儿,齐声说好,还说,别客气了,就是干饭、菜一起上,吃饱了再说。还有人说,扯蛋干吗,搞实在的,我实在饿。有人趴在桌子上饿得心里难过,直翻白眼。老子也不知道是个圈套,就说,王街长,说一千道一万,兄弟们还是得吃饭。没想到这个时候王街长把长褂用双手一撩,慢慢坐下,指着桌子说,请看。正中间呢,是我们这儿有名的一道菜,叫“荷塘月色”。用刚露尖尖角的荷花做主料,用菱角粉做配料,旁边是红烧鲤鱼,周围荷花相对着满天的星星,那条鱼嘛,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轮明月,还有菱角粉,透明、均匀而不稠,薄薄地围在盘子里,仿佛是薄薄的云,看到这里,秀色可餐呀。说完,还说,各位赏光,来来,尝一尝。说得大家都愣住了。扒过来看,这哪是菜呢?分明是画在桌子中间的画嘛。那个傻蛋王卓,不知就里,还伸手去抓。当然,王街长接着又介绍说,四周嘛,都是名菜,这一道菜叫“月宫大饼”,是吴刚发明的。这道菜是“闻鸡起舞”,你们看像不像?实际上是用白萝卜做的。这道菜嘛,就有点来头了,叫“仙人指路”。你们看,哪有路?没有嘛,但是,经过仙人指点,就出来一条路了。大家一看,这不是臭豆腐渣吗?这道菜最有名,不光吃着好吃,就是做工也特别——豆腐渣切成条状,放在草里发酵,上面长出一层白毛。关键是烹饪。那些白毛不能弄掉了,弄掉了就不鲜了。不是纯豆腐渣,要有兑头,这兑头就做成了一个人形,坐在盘子中央,人的前面是条形豆腐渣,白白的毛,就是一条条路了。还有一道菜是“燕子反哺”,是用乳鸽做成的,要是真的,一定喷香,但不是真的。所有这些菜,小炮队的都吃过。这个时候,王街长居然效法古人,画饼充饥,实在滑稽,也实在可恶!老子生气了,把桌子一拍:够了!王街长说,石队长说了,够了就够了,不再上菜了。说过,拔腿就走。哪里能走得掉?大家实在忍不住,就把王街长按倒,打得鼻青脸肿。打过了,把王街长绑起来。他们到处找东西吃,谁知道他家里还真的没有吃的东西。过后才知道,这家伙鬼,是个有心人,早把东西藏起来了。

石虎说,这件事,咋没有听你报告大哥呢?

石豹说,那个时候,大哥为了树立威信,对我们要求很严,有顾虑没有报告嘛。

石生财还是不吱声,微笑着,看看管云龙,又看看石豹和石虎。

石豹看到石生财不吱声,意思是默许,回过头,看着身旁的管云龙,心想,这个老东西,一定是效法王街长,在这里哭穷,实际上,早把东西藏起来了。

按照政策,地主也得分田地。有的提出来,管云龙那么多房子也应该分了。这个时候蒋孝智已经当上了区党支书,说话算数。蒋孝智说,管家很特殊,特殊在哪儿呢?管家没有欺压过人。再说了,管家的三女儿管雪梅也参加了共产党,走上了革命道路,也算是红军家属。管云龙当过乡长,但时间很短。这个人我是了解的,当乡长也是为了争面子。管云龙虽然跟石生财民团逃到山里了,那是害怕,是对我党的政策不了解,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不能打击,更何况他家里还有人,不能分光,还应该给房子。

那时候,来分田地的还有县委和三十二师的同志,听到这话就说,我看这样,他家三层院落,前两层院落拿出来办公。后一层院落给管家,你们看咋样?

因为农会提前开了会,统一了思想,此时提出来,大家认为合理,也就这样分配了。

作为支书的蒋孝智认为很好,但蒋孝智的女人宋丹丹却认为不好。

这里有个插曲,就是蒋孝智和宋丹丹,两个人都是苦命人,都是孤单人,走到一起,按说很自然,但是,走到一起的方式却让人感叹,可以用生死之交来形容。自从那次两个人一起跳崖,不管是秘密的还是公开的,又因为工作都在一起,在周维炯的撮合下,结婚了。

对于蒋孝智为管家说话,宋丹丹却有不同意见,让在场的农会会员出乎意料。当时,宋丹丹反驳蒋孝智说,不论面子里子,按照田地面积,他就是大地主,更何况他还是伪乡长,这样的人不革命,回来了,我们还有命吗?你要知道,管云龙是怎么带着小炮队撵我们的,那几个党员是怎么被打死的,又是怎么被砍头的?管云龙就是带路的狗腿子。还有,周师长带领队伍到六安,石生财就带人到斑竹园,还把农会主席詹谷堂的皮扒了。敌人是何等的凶残!你对他们手软,就是对同志心狠!

宋丹丹说得在理,蒋孝智也没有反驳。但是,周维炯表态了,木已成舟,就这样算是一个交代。

也许这是个错误的信息。对管云龙来说,总认为蒋孝智够意思。特别是石虎,整天虎视眈眈,没有一点好脸色,说话冷嘲热讽:管乡长,洗澡呀,都洗了,要不,让我的卫兵给你搓搓背?

管云龙洗澡,多喝了几口脏水。回到洞里,他们已经把食物分完了。管云龙饥饿,喉管不停蠕动。石虎说,哎哟,在水里逮娃娃鱼了,吃得那么香甜,还在回味呢。

在大山里,管云龙不太容易见到石生财。这个时候风声紧,石生财老奸巨猾,爱单溜,说是安全。至于石生财的藏身地,只有石虎、石豹两人知道。石生财让石虎好好对待管乡长,还说管乡长是有过大功的人。石虎说,报告县长,管乡长很特别,你叫我们尊重他,可是共产党也很尊重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他的三闺女已经参加了共产党,要是知道了,说不定早杀了)。石生财听了,为之一振,问,咋尊重的?石虎说,传来消息,管乡长家的房子还留着,还给他家分了田地。那些穷鬼说,他虽然当了乡长,但是那是万不得已,有道是猪蹄子煮一千滚子还是往里勾,这就说明共产党与他有瓜葛。就说那个跑江湖的老道蒋孝智,听说跟他就是好朋友,拜没拜过把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啰。

过了一段时间,见到管云龙,石生财就问,管云龙又气又饿,反而高傲起来,也不看石生财,看天上的白云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岳大帅还屈死风波亭,我算老几?再说了,你家的田地不也没有全分吗?你家的小炮楼不是还保存着吗?我想,不是共匪不分,而是用这种方式钓大鱼,那条大鱼就是我们!

石生财是个善动脑的人,听到了,一边想一边看石虎,知道毛窍出在哪儿了,会心笑笑说,管乡长,谁的话不信也不能不信你。好了,不说了,我就相信你。自古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要是你跟共产党勾肩搭背,也不会给我送那么重要的情报了。又看着二虎说,再说了,管乡长是明白人。在共产党那儿,像我们这种人是占不到便宜的。我们要到共产党那儿,就是圈里的猪,想什么时候宰杀就什么时候宰杀。豫剧《鸿门宴》,唱到樊哙劝刘邦逃跑,就说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要是投靠了共匪,那是把肉往案板上送,是猪才那样做呢。反过来说,要是发现这点,老弟,那可不是能轻饶的哟!

管云龙死了,头挂在村头的迎客松上,这是事实,但是确实不是锄奸队干的,也不是赤卫队干的,是谁干的呢?是个谜。作为管云龙的大女儿管雪凤,她就认定是共产党干的,并咬牙切齿要为她爹报仇,但是很奇怪。管云龙是蒋孝智帮助安葬的。

管云龙的头挂在树上,谁也不在意,谁也没有看见。直到有一天,宋二丹跑到管云龙家的前院,就对蒋孝智说,蒋书记,不得了啦,村头迎客松上好像挂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从下往上瞅,阳光扎眼,看不太清楚,上面趴了厚厚一层绿头苍蝇,嗡嗡叫,圆不溜秋的,像葫芦包(马蜂窝),我估计是一块臭肉。

屋里还有朱来福,看着宋二丹说,真恶心人!

蒋孝智沉思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什么,说,来福,走,看看去,是不是敌人搞破坏呀?说着就去了。到了,上面真有一个东西。

朱来福围着树转,转到正面,看见一个人的眼睛,泛着绿光,扭头对蒋孝智说,好像是个头,不知道是啥头。

不一会儿,围观的人多起来,有人扛来梯子,让宋二丹上,宋二丹不敢。朱来福说,宋二丹,你不是想参加赤卫队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咋还这般胆小呢?你不上,我上。

宋二丹说,谁说我不敢上啦,我才不怕死呢,你问问我娘就知道。哟,师父,那时候你也是知道的,跳悬崖我都不怕。

跳悬崖这件事传开了,都说宋二丹是英雄,已经成为光荣历史挂在宋二丹口头上。朱来福也知道,因此想吸收宋二丹到赤卫队。只是,平时,宋二丹畏首畏尾,不像是勇敢的人。朱来福还怀疑过,但是蒋孝智说是真的,非常勇敢。宋丹丹也说过,守着大伙儿的面说过。宋丹丹说,是英雄还是孬种,就看一个人在生死面前的态度,我是两次视死如归了。第一次是自己不想活了,蒋先生救了我;第二次是管云龙这个王八蛋带着人来杀我们,我和蒋先生跳下悬崖,谁知道命不该绝!接着,宋二丹也跳下来了。真是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我和蒋先生活下来了。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宋二丹,平时,我总是说,二丹,你是穷人,和我一样命贱。命贱有个好处,就是不怕死。可是你呢,却什么都怕,就连老鼠也怕得要命。夜里睡觉,听见老鼠吱吱叫,你赶紧把耳朵捂着,拽破被子把头蒙着,那时候我心想,这孩子长大了没出息,没想到在关键时刻,表现得那般勇敢,不简单呀!

宋丹丹还在说呢,朱来福已经爬上去了,大声说,是人头,像管云龙,东家,咋死了呢?

是谁做的?都在问。仔细取下一看,确实是管云龙。大家不知道该咋办?朱来福说,坏了,好几天没见到东家娘子了,看看去。

紧赶慢赶跑到管云龙的后院,门闩着。他们又从前院过去,推开关着的后门,到屋里一看,傻眼了。管云龙的半截尸体在堂屋里,他老婆死在里屋到堂屋的门口,眼睛还没有闭上,心口窝插一把刀。很明显,有人把管云龙杀了,顺便把他老婆也杀了。

是谁杀的呢?朱来福说,我们在前院办公,一点儿也没有听到声音。这说明杀管云龙的人一定是个高手,还是在夜晚做的活儿。朱来福就从赤卫队员开始排查,到最后也没有排查出结果。因为所有赤卫队员与管云龙都没有深仇大恨,即使要杀也没有杀他全家的理由。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想抢劫管家财产。抢劫的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土匪,但是,自从三十二师占领商城,土匪都分化了,要么被消灭,要么参加了红军,要么到小炮队当了团丁。再说了,河口有赤卫队,单溜一个两个土匪也是不可能的。第二种就是“黑道”,认为我们没有分管家房屋,屋里一定藏着金银财宝,所以来了。来了,碰见管云龙回来了,就杀人灭口。

这样推测有些道理。蒋孝智抱着头,有点伤心,因为他想到管云龙与他的交情,觉得管云龙得罪的还是共产党。那次逮捕了那么多人,那些人的父母还在,兄弟姐妹还在,他们还有同志,一定是我们的人干的,但是自己作为支部书记,却不知道,又不像我们的人干的。再说了,这块地方如今是赤区,也用不着搞暗杀。到底是谁干的?蒋孝智为此也不好到处问,就私下与朱来福合计。朱来福说,很难说。怎么很难说呢?一是你分析得有道理。那些被杀的党员,他们的父兄没有必要采取暗杀的手段;二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管云龙回来。半年了,虽说管云龙也经常偷偷回来,回来取东西,我也碰见过,但是,跟随他的还有别人,我们也就没有动他。这次不一样,一个人回来的,哪个知道呢?村头站岗的都不知道,那些仇家能天天守在这里?不可能。我看呀,不妨从另一个角度去想。

蒋孝智说,你是说他不是我们的人杀的?国民党,不可能。土匪,对,土匪。

你想多了。朱来福说,赤区哪有土匪?原来这地方也有几个匪窝,他们从来就没有惹过管家,我是管家的帮工。管云龙是爱面子的人,逢年过节,都带着钱财拜山头,就是猪肉,也是用车拉的,还让他们保平安呢。那些土匪也乐意,因为有这么一个有点势力的人跟他们来往,抬高他们的地位。如今,有赤卫队,有三十二师,土匪也销声匿迹了。土匪,不可能。

那就是国民党小炮队了。蒋孝智疑惑地问。

极有可能。朱来福说,石生财阴险,说不定早已嫌弃他了。管云龙成了累赘,就杀了。

还有一种可能。蒋孝智忽然说。

什么可能?朱来福问。

我们给他的条件过于优厚,他心动了,想反水,石生财发现了。咔嚓!蒋孝智做了一个动作。

你没有找我议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在村头走了一圈,也听到大家伙儿议论,说法各异,但是,都是猜测。从议论情况看,无外乎两种,一是说我们干的,二是说石生财干的。我想一想,觉得不太可能。在屋里思考,我娘说,像是女人干的,但是,这个女人是怎么把头挂到树上的呢?娘也迷糊了。我认为娘的猜测本身有问题,但是娘说,越是不可能,越说明可能,只是你想不到而已。说得莫名其妙,也给我启发,我就认为是黑道干的。

啥黑道?蒋孝智问。

“黑道”就是人们常说的侠客,朱来福说,专打抱不平,都是一个人行动,神出鬼没。

这里出现过吗?蒋孝智问。

没有。朱来福说,所以说,我认为还是老师你说得对,是石生财他们干的。特别是把头悬挂在树上,说明他们已经察觉管云龙想反水。

嗯……蒋孝智还在犹豫。

朱来福说,别管是谁干的,管云龙毕竟不是我们的人,如今,考虑该咋办?

哦,你是说安葬,好办。蒋孝智说,我想这样,他家也没有人了,财产和房屋没收,到他山上砍几棵松树,做两副板,吹吹打打,埋了算了。

我是说咋宣传。一是上报不上报?二是河口开会不?咋说死因?人命关天,得给百姓一个交代。朱来福说,这件事情,虽说不是我们的人,但是太恐怖,百姓有议论。

嗯,来福,你成熟了。蒋孝智赞许地说,你能想到这些问题,不简单,选你当赤卫队长算是选对了。

谢谢夸奖。朱来福说,我想这样。我们就实话实说,就说是国民党小炮队杀的,原因是管云龙感谢党没有抄家,觉悟了,想投诚,结果被发现了。这也充分说明国民党反动派的顽劣和凶残,他们是穷凶极恶的。我们要高度警惕,严防死守,还要积极侦察,发现敌人踪迹,一追到底,一网打尽,防止反扑。

想得很好。蒋孝智说,有个漏洞。管云龙想投诚,跟谁接头?

跟我,跟你,都行。朱来福说,我是他家的长工,你是他女儿的老师,原来跟管云龙也有很多交往。

嗯,有道理。刚才呀,我让人盘点了一下管家屋里的财产,棉衣棉被都还在,东西不会少,至于钱财嘛,再咋找也找不到分文。这就说明是国民党小炮队干的。他们干完了,东西醒目,无法带走,洗了钱,走了。试想,像管云龙这样的乡长,二女儿又嫁给了当地大户,能没有资产?我在庙上,每年管家也施舍几十块,怎么屋里一文钱也没有呢?蒋孝智随即把头一拍说,对了,是国民党干的,目的是嫁祸于人!

为啥要嫁祸于我们?朱来福问。

就是因为管云龙摇摆不定。还有,嫁祸于我们,也许还有不知道的阴谋。算了,别再想了,就这样定了。蒋孝智说,这样吧,就说是跟我联系的。

算了,别再想了,就这样定了。朱来福也同意,但是临走时还是回头看了一眼蒋孝智,感觉今天他很烦躁,难道……不可能呀!朱来福的心中无形中有了一个疑问。

“就这样定了。”还是太简单了。就因为太简单,问题出来了。

过了年,张国焘被派到大别山鄂豫皖苏区任最高领导。来了之后,积极开展调查研究,从调查当中发现许多问题:一是革命不彻底,特别是表现在土地分配和成分划分上,让张国焘恼火。他不止一次说过这是右倾,大家都不知道啥叫右倾,以为这个东西就是叛党投敌,性质严重,所以没有多少人听进去。在会上讲讲,回去了还是我行我素。二是发现军队的权力并不在他手里,有许多人不听他的。那个曾中生就是个例子,公然反驳他的指示,让过长江威逼南京吧,他说那不行,那是拿鸡蛋碰石磙,擅自改变作战方案,带人马袭击黄安,挥兵直捣金寨,转去转来还是没有转出大别山,根本就是做无用功。还有那个许继慎,自认为资历老,也是党中央派来的,对我张国焘的军事才能表示怀疑。听保卫处的人说,许继慎说,打仗嘛,要巧,是要讲究谋略的,不能硬碰硬,张主席那一套,只能把红军消耗掉。最可恨的是明目张胆地向中央反映问题,还与那个徐向前联名,岂有此理!不说其他,就说军事,他们一点常识都没有。兵书上说,灭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一点都不知道,还打仗,打了几次小胜仗也是瞎猫碰着个死老鼠。还有那个周维炯,更是可恨,张嘴“老子”,闭口“妈的个逼”,动不动就是“毙了你”,大会小会讲话都说“老子打仗咋咋的”。去武汉接我,还把联络员杀了。我一直怀疑这个周维炯就是地痞流氓,对自己味儿就吃,不对味儿就打,没有组织纪律,更无党性,跟国民党没啥区别,不,简直就是土匪!每次召开军事会议,他都带头反对,摆明跟我对着干,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得整顿。

咋整顿呢?想去想来,得从根子入手。刚好中央才召开的会议,这里土地分配显然没有按照指示办,那么就从土地入手。于是,张国焘就召开了地方各级苏维埃政府领导人会议,专门安排土地政策。说到底两条:一是土地问题全部推翻重来。要贯彻王明路线,也就是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贫雇农分好田,原来留给各级地方组织的土地全部没收,无产者咋还拥有土地?要是那样,与资产阶级有啥区别?二是划分的成分不科学,得重新划分。于是,大别山各地苏维埃政府新一轮的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了。有许多地主自知性命难保,提前把东西变卖,连家带眷逃了。没逃跑的,因为手里有人,像石生财之流,还在山里当土匪,成了流寇,伺机反扑。

在这个大环境下,张国焘也知道了飞机事件,还知道蒋孝智分田到户,以及安葬管云龙尸体的事情。张国焘要抓典型。这年的夏天特别热,上面通知,让蒋孝智赶到新集,新集距河口很远,需要一个下午才能赶到。好在蒋孝智浪迹江湖习惯了,脚力也适应。他戴着草帽,穿着草鞋,临走时宋丹丹还在他怀里装了烧饼馍,用竹筒给蒋孝智灌了满满一竹筒开水,让他拿着,既能当棍走路,又能解渴。到太阳躲进大地的被窝窝里,蒋孝智紧赶慢赶到了新集。

张国焘似乎忘了。有人通报,说商城县河口乡的蒋孝智到了。张国焘说,哦,知道了。说完,继续喝茶,看书。好像是外国书,俄文版的。蒋孝智又等了一个时辰,实在焦急,就问,要是没事我就回去了?门卫扛着枪,说,你等一等,我再去帮你问问。此时张国焘站了起来,伸伸胳膊,踢踢腿,对警卫员说,弄点晚饭来,两个人的。警卫员对蒋孝智说,你可以进去了,张主席在屋里等你。蒋孝智有点憨,不敢相信。不过嘛,人都是这样,说是能放开,实际上到特定环境见到特定人物还是放不开,这跟无欲则刚没关系,与人的修养有关。

见到张国焘,蒋孝智就说不出话来了,感觉此人居高临下。这般想,蒋孝智就有点噤若寒蝉,也不敢多看,低头站着,等待着。张国焘先说话:你是蒋孝智?听说你是老革命了,很好。坐坐坐。招手,手都没动,手指头动了一下。蒋孝智就坐下了。

汇报了工作,张国焘好像不愿意听,打断说,听说你右倾,是吗?蒋孝智呆了,茫然看着他。张国焘又说,你对管云龙家太好了,给土地。他是什么?是我们革命的对象,咋能给土地呢?对于这样的人,一定不能心慈手软。你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结果还不是被小炮队杀了?我的同志哥,你得有政策水平哟。你是大学生,是秀才,有知识,懂道理。我想,从你那儿抓起,搞成赤区样板,让大家伙儿向你学习。你知道啥意思吗?

知道,知道,张主席。蒋孝智才敢抬起头,一看,张国焘是个国字脸,就是有点瘪,像个铁锨,要是给你一铁锨,可不得了,非铲出血来不可。看人,相面,这是蒋孝智的本能,但是这个时候不能多想,也不能多揣摩,于是说,虽说我是老党员,但是没有聆听像您这样具有高深知识水平的领导讲话。张主席您出口成章,回去后,我立即展开工作,干净彻底地贯彻您的指示。

嗯,这就对了嘛。还有一个错误要纠正。张国焘说,管云龙罪该万死,你们又没有证据说明是小炮队杀的,咋就安在人家头上呢?不能把功劳让给敌人,要是那样,老百姓咋看我们?敌人是什么反应?谁还敢弃暗投明参加革命?我认为,应该光明正大地说,是你们杀的,因为管云龙确实罪有应得!

蒋孝智听了,心里还有疑问,一是管云龙的头挂在树上,不好向当地百姓解释;二是管云龙有罪,但是没有证据,无法说服群众。有了尚方宝剑,两个疑问就不是疑问,像烟雾,飞走了。蒋孝智的胆儿大多了。就像移花接木,纠正的结果,原来是蒋孝智杀的,是共产党杀的。

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月亮还挂在屋檐角那根木头上,显示出摇摇欲坠的样子。宋丹丹几乎一夜没睡,坐在床上纳鞋底,心里盘算着蒋孝智走到哪里了。蚊虫多,夏天还没有过去,又热,没办法,把褂子脱了,穿着自做的花兜兜。听到蒋孝智拍门,宋丹丹忙把鞋底放下,一跳下地,高兴地喊,来了。

宋丹丹赶紧给蒋孝智端饭,是头晚上就煮好的三个鸡蛋,已经热了四次了,成了老蛋。还好,鸡蛋是越煮越香。妇女坐月子没啥吃的,煮几个老蛋,补补身子,很有营养。蒋孝智先用筷子夹一个送给宋丹丹说,我吃不了,你也吃一个。宋丹丹说,我不吃。跑那么远的路,饿了,你吃吧。为了岔开主题,宋丹丹问,见到张主席了?见到了。啥样?也是人呗。咋这样呢?我是问,人还好呗?咋说呢?我走路琢磨,张主席找我去也没有大事,只是说我们搞错了,要纠正。啥错了?张主席说的,好像都错了,我也迷糊了。蒋孝智盯着宋丹丹的花兜兜,宋丹丹生气了,伸手轻轻拍了一下,骂道,还不赶快吃,还想让老娘喂?

蒋孝智不好意思了,一边吃一边说,他说管云龙是我们杀的。

嗯,他咋知道?神耶!宋丹丹惊讶地坐在那儿,看着蒋孝智。

管云龙咋是我们杀的呢?不可能呀!但是,张主席非要让我们承认,说是只有这样,才能团结群众,教育群众。蒋孝智说,这样说瞎话,有道理吗?

哎哟,原来是这样。宋丹丹说,还是张主席站得高看得远,应该按照他说的办。你们当初那样设计我就反对。你想一想,那不是助敌人的气焰,灭我们的威风吗?还有,你们凭啥要为管云龙安葬,难道你们是管家的后代?管云龙带着民团追击我们的时候,你忘了?牺牲了那么多党员,八颗人头呀,你也忘了?

是呀,还是妻子说得对。蒋孝智糊涂了,心想,丹丹咋这般上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