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缴获

初中的时候,很少有课外读物,到初二下学期,校园里忽然疯传一些书,多是小说,还是手抄本。这些书不多,就那么两三本,都是用笔记本抄写的。因为书少,传看就显得金贵;还因为书少,许多人看不到。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也是人之常情。
对如何看待课外读物,情感很复杂,其中有眼馋的、妒忌的,也有嗤之以鼻的。譬如我,看到同桌朱满意眼睛红红的,就明知故问。朱满意说,你不知道,太好看了,我几乎一夜没合眼。我惊诧地问,看的是什么?他说是《摩天大楼》。
我不知道“摩天大楼”是个什么物件,读音上“摩”“魔”同音,就以为一座楼里有古怪,说不定有魔鬼出没,闹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不知道“摩天大楼”在美国,还驻着联合国,所以就问,写的是啥?他说,一句两句说不完,总之就是好看。我当时就想,不好好学习,看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成器。
有一天在课堂上,我发现一位长得特漂亮的女生也在看,她叫胡曼莉,高挑个儿,修长腿儿,说话从来不笑,很冷,就是这“很冷”在我心里印象很深。虽说我当时还小,但也分得清美丑,用现在的时髦话说,她就是我心中的女神。她不仅学习好,还听话,在班里威信高。就是我敬仰的这么个人物,咋也看“邪书”呢?想不通。
想不通也就是好奇。别小看“好奇”这玩意儿,有时候就是陷阱,会耽误你一辈子。
记得是秋天,风摇曳着校园过道两旁的梧桐树,树梢挂不住太阳了,光线像一根根绳子慢慢细下来,直到看不见头发丝儿,黑板上的粉笔字儿虽说还闪着白光,但是已经辨不清横竖了。看看四周,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胡曼莉还低头啃书,仿佛夜幕降临时草原上一头饥饿的牛在吃草,听到的只有怦怦的心跳声。就在这个时候,我捏着一把汗,轻轻地走到她侧面说,曼莉,咋还没有回家呀?
像破冰,她被我吓得吃惊,抬起头瞪着我说,你是鬼呀,这般吓人!
我说,吓着你了?对不起!
她慢慢平静下来说,唉,也不全怪你,要怪就怪王大望这个“催命鬼”,一天三次催着要。一天时间,一百多页,手抄的,字迹又潦草,还得猜,咋能看完呢?
啥东西让你这般入迷呀?
你还不知道呀?全校都在传呢,是小说,手抄本的。
都看些啥样的小说呢?
别人我不知道,我才看两本:《一双绣花鞋》《一个女特务》。《一双绣花鞋》是写破案的;《一个女特务》,就是写我们这儿的。
哦,《一个女特务》啊,还我们这儿的。我问,啥意思呀?
顾不上跟你说了,天不早了,我得回去。吃过饭,准备看半夜,明天交还王大望。要是多一天,还得加倍呢?
你看书还要钱呀?
看来你真没看过。胡曼莉说,我好不容易找俺妈要,才要了一角钱,一分钱一天,多看一天就变成两分钱了。
昨天才找俺爹要的两角钱,你把书借给我看,只看一夜,明天还你,给你二分钱,咋样?
胡曼莉鼻子哼了声,轻蔑地斜视说,咋可能呢?我还没看完呢。再说了,转手会出错的,到时候找谁去?我明天就还王大望,你找他借吧。说完,不再理睬我,从课桌抽屉里拽出书包,把手抄本轻轻塞进去,系上带子,背着,走了。
听胡曼莉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像蚊子叮了一下,不仅微痛,还痒痒的,有一种渴了想喝水的感觉。我一边走一边琢磨,对了,明天找王大望借。
到了第二天,王大望对我说,别说今天,就是明天后天早就有人订了,都排着队呢。要借,六天后再说。不过嘛,我给你记着。说完,掏出小本本,弯着腰,弓起腿,把本子顶在膝盖上,掀开,找到记录借书那一页,在其他同学名字后面写上我的名字,并在我的名字后面弄个括号,括号里用铅笔写上预借书日期。搞得跟真的一样。
这般弄,还真的勾起我的兴趣。心焦呀,我似乎在等日子,每天都在关注传递过程。从胡曼莉开始,听说到了外班,我的心顿时一沉,仿佛也跟到了外班;听说又回到我们班,我的心又回来了。不管是传到外班,还是回到我们班,我都特担心,总害怕传丢了,甚至梦中还说,到了,到了,第六天到了。早上,日头出来,有望了。给我看看吧。近似一种祈求。
左等右等,班车终于来了,正挥手呢,司机使劲儿按喇叭,嘀嘀嘀,屁股冒股烟,客满了,走了。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就是这么个运气,终于等到第五天传到我同桌朱满意手里了,似乎近在咫尺,就有点高兴,但是更加渴望。
趁朱满意停下来听老师讲课时,我低下头,偷偷把手抄本拿来,粗略翻阅了几页。因时间短,只看了个开头,更谈不上抄下来,仅凭记忆,回味着,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早上,不是太阳还没有升起,而是被雾遮挡住了,所以都起得比较晚。但是,有一个人起得比较早,这个人就是朱来福。
朱来福自从当上赤卫队队长之后也讨了老婆,有了田地,日子过得才有点滋味儿。有点滋味儿的朱来福就睡得早,早上起得也早。起床了,先喝一大碗凉水,然后洗把脸,拿出水烟袋,咕噜咕噜地抽,眯着眼睛在那儿想:人生真的不容易,要不是共产党,能有这一切吗?就说婆姨,本来是个要饭的,也是个可怜人,来了,就不走了,一问才知道,一家三口都被土匪杀了,她是躲在鸡圈里才幸免的。
说是土匪,实际上就是小炮队那些该死的。他们白天装人,夜晚装鬼,到处祸害。还不是她爹做个小生意混了一点钱?什么世道!
女人姓白,没有名字,朱来福认识字,也就给婆姨起了个很喜庆的名字“白花花”。这个名字又好听又响亮,还好记。
打下商城,蒋先生在县城学了一首歌,回来教唱,是《八月桂花遍地开》,里面有一句:鲜红的旗子竖呀竖起来。蒋先生就说好,还说这句词儿虽说很随便,但听起来响亮,像雨点打在水面上,能看到一个个窝窝。蒋先生一说,仔细品味,还真的就是那个意思。
给婆姨起名字很有意义,是蒋先生说的。蒋先生说,你看看,如今在农村,年岁大的几个有名字?什么张奶奶李奶奶,还他奶奶呢,都没有名字,那是因为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祸害的,说女人就不该有名字。人有名树有皮,自古就应该有名字。就是鱼鳖虾蟹还有名字呢。什么鲤鱼、鲫鱼、河虾,不都是名字吗?难道一个人连这些低级动物都不如吗?问题是社会不公平。地主老财,他们的女人是女人,都有那么好听的名字;穷人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就不应该有名字吗?
蒋先生知道朱来福给婆姨起了这么个名字后很惊讶,想了一会儿拍手说,起得好呀,起得好!我们农民兄弟还是有智慧嘛。中国人的名字大多是仨字,要么俩字,就是仨字也不重叠,而你呢,给婆姨起仨字,实际上还是俩字,都包括了。问题是,最动人的是重叠,打破了常规,也就等于说你打破了封建思想,意义重大呀。仔细品味,白花花,白花花,听起来叮叮当当,悦耳。好,实在是好!
正在眯细眼睛想事呢,就听到头顶上嘤嘤叫。朱来福立即抬头,雾太大,看不清楚,只能竖起耳朵听。听着听着,就像在头顶盘旋。按常规是应该“嬎蛋”的。
老百姓最怕蒋介石的飞机了。老百姓不说飞机,只喊一个字:鸡!痛恨之极,但是没办法,飞机一来就“嬎蛋”,到处轰炸,一片狼藉。河口彭大头家,一个小孙女,才三岁,正坐在石磙上挑花花呢,谁知道飞机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嬎蛋”,把小女孩的肠子都炸飞了。你想,蒋介石不完蛋,还能有天理吗?
朱来福这般想着,起身想告诉人们躲避,抬起头看看,见不到人影儿,浓雾像棉花瓤子,升腾着。朱来福笑了。
老母鸡钻错窝了,这不是胡搞吗?朱来福自言自语,也不再关心,又坐在石磙上喊,花花,花花,饭好了没有?吃了有事呢。
白花花从厨房出来,用手把额头的头发往后抹抹说,早好了,等着娘呢。
娘干啥去了?
又忘了?石头他奶奶瘫在床上,哪天不是娘伺候?还有,你昨天回来说,斑竹园后勤医院收护士,娘说麻子闺女长得好看,想让她去学,学好了,好给石头他奶看病呢。
娘也真是的。朱来福站起来又坐下说,那我们还等一等吧。
还等啥呢?朱来福的娘从屋山角拐过来就听到儿子的话了,赶紧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有事先吃,别穷讲究了。
白花花说,娘回来了,那就吃饭。
朱来福从屋里捞一条矮板凳递给娘说,娘,坐,我去给您端来。说完,到厨房端来一大海碗菜糊糊说,娘,没有米,就吃菜糊糊。
娘老了,吃不完,搁在肚里不消化。朱来福的娘把碗往儿子面前推,又说,我吃多少自个盛。
娘给你的,你就接着吧。白花花说,我再给娘盛。说着,到厨房又盛了一海碗出来,虽说稀汤寡水,但是还有许多季节菜,伴着这些菜里还有些糊涂面,也算很好的。
这些年,赤区就像打鱼,你一网他一网,捞去捞来,没有捞到鱼,把百姓捞苦了。县成立妇救会,为妇女解放服务的,很大程度上是做妇女工作,让妇女自觉帮红军,譬如缝缝补补,纳鞋底,送干粮,支援前线,妇女也乐意。因为在赤区,哪一家都有参加红军的,没参加红军的就是反革命,就是地主恶霸,他们想参加还不让呢。参加红军可光荣了,门头上钉块牌子,用毛笔写上“光荣”俩字,就没人欺负你。
下面是范大麻子的婆姨与一位红军战士的老婆对话,可有意思了。
你家男人现在搞啥呢?(在周师长部队呢。)那敢情好。听说呀,你知道呗,周师长会飞檐走壁呢。(尽瞎说。俺男人上晚回来了,他说,回来了解民团情况。我跟他说俺去城里,歪腿吴绪红呀,最近不知道咋搞的,神魂颠倒的,听说城里又来了个“骚狐狸”,就是管家“大公子”。什么“公子”,狗屁,假妮子,狐狸精呢,没有迷住纣王,可把姜子牙迷住了。)你说那个“吴歪子”是姜子牙呀?我看是姜汤,发发汗还行,说到底就是个窝囊废。(也不是呢,你想一想呀姐儿,要是窝囊废能带兵吗?听说呀,他可是什么军校毕业的,有两把刷子呢,神枪手,飞花摘叶,百发百中呢。)不是说他能耐,哦,就是说他能耐嘛,既然有这么大能耐,咋就迷上“狐狸精”了呢?(还不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呗。)就是。(就是啥呀?我看呀,是没有菜,菜水也是好的;没有女人,烂腿也是好的呢。)哈哈。我问你,你家那口子,脸上全是鸡窝窝,还搂着,恶心不?(去你的,我不是恶心,我是担心呢,我怕你见到了,也想在那鸡窝窝里嬎蛋呢。)瞎说,想这个想那个,也不能想你家那个鸡窝窝呀,要是陷进去了,我可吃不消呢。大热天,没搞呢,虚脱了,可折本啰。(不会呢,那是清火的,咋能上火呢。)
先是闹着玩,然后放下针线活开始打闹,正在打闹呢,秃子在凤凰山吹响了喇叭。
啥事情呢?都停住了。
麻子的老婆说,一定是红军要打县城了。
好呀,打县城可有粮食吃了。上次,都担不动呢。嫂子,你家不也分了东西吗?
范大麻子的婆姨先软了下来,这般一软,和解了,也不再打闹。
那个喊嫂子的就是赵志刚的婆姨蔡妮,人长得蛮结实,有点矬,但心地善良,别人拿她和她当家的开玩笑,也是一种乐趣。
赵志刚家里的叫蔡妮,在农村,妮、狸不分,都是一个读音,什么《三国演义》《封神榜》《西游记》,虽没看过,但听过大鼓书,说书唱戏的都唱里面的故事,自然也就晓得了。坐在一起经常说道说道,说多了,也就滚瓜烂熟了。蔡妮蔡妮的叫,很容易联想到狐狸,也不知道是谁叫了第一句,接着就有人喊蔡妮狐狸,第一声挺不适应的,想发火,麻子老婆潘荷花开了个处方。
荷花说,那有啥子哟,还不是自找乐子呗,说你是狐狸你就是狐狸了?人家还喊我潘金莲呢,我都不生气,你生啥子气哟。你想一想,要真是狐狸还好呢,你知道狐狸长得多漂亮吗?能把皇帝迷倒,能把天下搞乱,你有那本事吗?再说了,这不是贬你,那是夸你呢。夸你长得漂亮,夸你有姿色呢。说你是狐狸的人自己想成狐狸,就是没那个道行。那叫什么?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说完俩人哈哈大笑。从此,再有人喊狐狸,蔡妮不仅不生气还答应。虽说答应,蔡妮忽然想到把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管雪凤也喊狐狸,还多加了一个字:骚狐狸!蔡妮总觉得哪地方不舒服。再开这种玩笑,蔡妮就说,我看呀,得给管雪凤改名字,“骚狐狸”用在这种人身上太浪费了。
开始,大家都不明白,潘荷花知道,就说,那好,狐狸提得也对,哪能弄两个狐狸呢?我看呀,管雪凤应该叫刺猬,刺猬扎人可痛呢。
蔡妮忽然说,那要是这般说,吴歪子就是一条老骚狗了?
潘荷花说,为啥?
一问之后都哈哈大笑。潘荷花回过味来说,还是你洋货(聪明):狗咬刺猬难下牙嘛!
笑过之后,总觉得有点轻描淡写,蔡妮定了盘子说,干脆,来个毒的,叫“清水彪”,咋样?
“清水彪”是一种毒蛇,山里人都憎恶,谁见了不是躲开就是拿棍打。潘荷花听了,也觉得这个外号起得好,拍手说,就这么叫,要是传到县城,骚女人知道了,非气死不可!
俩女人正要站起来走呢,白花花来了,慌慌张张地说,赶快哟,男人都去了,让我们帮忙呢。
啥子哟这么慌张?潘荷花说。
我也知道得不太详细。我家来福先跑了,带麻子还有四五个队员呢,让我喊你们。狐狸嫂子,你是知道的,还有荷花嫂子,你可是妇救会主席呀,要我们帮忙,你咋不急呢?
急啥?总得搞懂是啥事吧?潘荷花也站起来了。
哦,忘了,你看我,只抓盐没看秤呢。白花花说,是这样的,有一架飞机,就是经常“嬎蛋”的,在天上飞呢,也许是蛋太多了,屁眼太小,屙不出来,一使劲儿,头晕,趴下了,掉在山那边,至于哪地方,还不清楚。老远看离我们这儿不远,抄近路儿跑也就半个时辰。我家老朱已经去了,要是没人帮忙,可就坏菜了。
是这么回事呀,那还真是大事呢。奇了怪了,鸡嬎蛋咋就掉了呢?莫不是老母鸡遇到老公鸡了,压趴下了?
别贫嘴了好不好?一个个嘴上没个把门的,有也说无也说,耽误事。白花花急得只跺脚说,在这里说笑有啥用,去了不就知道了。
咦呦,嘚嘚,急啥?荷花还是沉着冷静,看看天,雾还很大,就说,我知道了,是迷路了。哎,飞机迷路了可以降落,要是人迷路了,就危险了。花花,你呢,翻过龙嘴山,去王家寨,那里是周师长的宿营地。昨天,麻子跟我说的。你找周师长,问题就解决了。像你这样干着急有啥用?还有,狐狸,你呢,看看寨子还有多少男女老少,都集中起来,先找到石头,让他跑到“嬎蛋”的地方瞧个究竟,需要什么,再准备。现在,啥也不知道,也不清楚需要啥,准备个球呀?
那也是。蔡妮点头。
我呢,带妇救会的,随后到。我看呀,最需要的还是防止吴歪子,要是他们先到了,问题就难办了。
飞行员朱文光确实遇到他一生飞行中的大难题,飞机在天空中盘旋,就像苍蝇。要说苍蝇是为了那一点腥臭,那么他是为了脱险。但很无助,也很无奈。在空中,找不到方向是常事,到了天上,一百多斤也就交给上帝了。
朱文光还真的信奉上帝,听说在苏联留学的时候,很多人都加入了共产党,朱文光不加入,因为他信奉基督教。回国后,让他当蒋介石的飞行员,面试时说不好普通话,一口四川口音让蒋介石听上去极不舒服,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不听话的刘湘“刘老道”,十分讨厌,也就没用。
宋美龄从档案里知道他信基督教,算是找到知音,就安排他到武汉飞行队。后来,刘湘在苏联买了几架飞机,知道朱文光留学过苏联,就要去了。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宋美龄还记着,见到刘湘,开玩笑说,四川不是没人才,我就记得有一个会开飞机的青年叫朱文光呢。既然宋美龄惦记着,刘湘也不得不忍痛割爱,又把朱文光送还飞行队。
朱文光到武汉,宋美龄也只是说说,根本没有记在心上,时间久了,也许忘了,或者说宋美龄知道人在自己手里,不忙着过问。朱文光还在武汉飞行队工作。
武汉飞行队有近百架美国制造的柯塞式飞机,主要用途是执行对赤区的轰炸任务。朱文光到了飞行队,因为宋美龄的影响,又因为技术好,操作规范,很快得到提升。从一般飞行员到教练,又从教练升为小队长,也算是正营级,按照军衔制,实为少校。在国民党将军多如牛毛的年代,一个少校不算啥,但是飞行队很特殊,是天上的骄子,前途远大。再加之飞行员身材都相当好,也可以说是标准的男模,就有许多女孩儿追求。
管雪凤曾经追过飞行队的大队长马世武,但是马世武是大队长,少说也是个少将。是少将的人都有家眷,老婆是个醋坛子,也是军情处的一枝花,所以说,管雪凤只能暗度陈仓,睡过两次。又因为飞行任务重,飞行员不得不节制,不能让管雪凤开怀,就离开了。
朱文光虽说只是少校,但是他留学过苏联,身份又很特殊,特批结婚。
朱文光的女人是武汉京剧演员,人称“一枝花”。朱文光是京剧票友,在飞行队举办的一次联欢当中认识的。女人艺名叫黄秋英,真名甘莉娜,是武大中文系教授甘儒墨的女儿,可谓才貌双全。
执行任务之前,朱文光蜜月期刚过,回到飞行队,就接到这么个任务。
朱文光坐在驾驶舱里,飞到这里,被大雾包裹,冲了几次都无效,心里不免产生恐惧。心想,这么飞在空中,总也冲不出去,飞机的燃油不多了,估计再有几分钟就耗尽了。要是燃油耗尽,掉了下去,撞到哪个山头上,机毁人亡不说,到那时,漂亮的妻子咋办?朱文光想都不敢想,但是不想又不行。要想让飞机不至于撞到山头,那就只能迫降。
朱文光经过仔细思考,做出选择。在迫降之前,朱文光又做了个礼拜,用手在胸口画个“十”字:耶稣呀,我的主,保佑我吧,可别降到匪区,因为那里是吃人的地方。在国统区宣讲时知道,赤区都是共产共妻的红毛野人,要是被逮住了,受尽折磨不说,还要使用妖术把老婆骗去,也共产了,罪过可就大了。这般一祷告,又觉得哪里不对,忽然想起这是在中国,耶稣是洋人,管不到这里。这里谁管呢?哦,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朱文光怀疑:这样临时抱佛脚是不是灵验?看看飞机穿过了一个峡谷,隐隐看清是个沙滩,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喊了几声救命,忽然想到在开封地摊上看到的那个故事,心有灵犀,就觉得沙滩是观世音搞的,是观世音为了救他,在此点化他呢。于是,毫不犹豫,急拉操纵杆,飞机像树叶,忽忽悠悠,砰的一声,落在沙滩之上。
这是一架银灰色的双引掣飞机,机尾有“青天白日”标志,机身不长,飞机降落时螺旋桨还在转动。朱文光不怎么怕,他降落之后只感到有点不适,也没有急着走出驾驶舱,伏在前面的台子上稳定情绪。心里想,这么大雾,一定不会有人知道的,我在这里休息片刻,想想该怎么逃。这里距离武汉很远,一时也回不去。要是国统区就好了,这地方平整,弄来汽油,再做个跑道,就可以飞回去。这般想着,怦怦乱跳的心也就慢慢平静。又坐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耶稣起了作用。别说外国东西不好,人家就是好,不仅科技先进,宗教也比中国强。人家耶稣能体谅人,你想啥,跟他一说,他都能原谅,宁愿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也不愿让人类受苦。想到这儿,朱文光又在胸前画了“十”字,祷告国民党地方武装,最好是正规军能及时赶到,最好是天兵天将。
大约也就两袋烟的工夫,真是天兵天将,但不是朱文光希望的那个穿着军装皮靴,端着机枪的国民党士兵,而是穿着破褂、半截裤子、歪三扭四的,好像还有穿草鞋的几个农民。这个也能理解,国统区也有农民嘛。朱文光觉得是附近农民来看热闹的,就没有当回事儿,只是下意识摸摸腰间的手枪,还在。还在就好。就是这么耽误,那群不太整齐的农民居然跑到面前,为首的像小老头,不,看不出年龄,胡子拉碴,面皮黑瘦。此人像麻雀,一下子飞到了面前,大声说,举起手,出来!声音生硬。
朱文光没有买账,心想,几个蟊贼……于是笑笑说,你是哪一部分的?
你问我?瘦子指指自己的鼻子,眼睛睁得圆溜溜地说,搞错了吧你?该我们问你。
我,飞行队的。
废话,不是飞行队的,难道还是挖煤球的?不是飞行队的,咋还坐在飞机上?下来,下来。瘦子用那粗糙的大手勾勾,声音细小,像唤小孩。
朱文光生气了,伸手摸枪,没了。这个泥腿子,咋这般速度,像鬼魅,什么时候把手枪弄去了呢?看看,确实在那瘦子手里。这一下,朱文光知道了:完了,完蛋了,彻底没戏了!朱文光想,也许那个耶稣根本就没到过中国。
下来,举起手来!
下来,滚下来!
再不下来,我可要请你下来了。
……
十多个人都一齐吆喝,朱文光不怕,扭头看着,反而镇定了。似见惯风雨的海燕,如游过北冥之鱼,更加坦然。朱文光唯一感到对不起的人就是他妻子,至于那个耶稣,不怎么样。不但不怎么样,还是个稻草人,吓唬吓唬稻田里的雀鸟还可以,除此,就是误人子弟了。
范大麻子要动粗,说着就伸出手,准备把朱文光揪下来。这个时候,在河湾岸边放哨的石头大声喊,队长,北边来人了,像吴歪子的民团。
朱文光眼睛一亮,心想,耶稣不是不来这里,路程太远了,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但是,耶稣有法力,来迟了不要紧,只要能来,就有救了。朱文光知道有救了,主动配合,准备下飞机。朱来福脑子转弯快,赶紧对赵志刚说,你和麻子在这儿守着,别让“彩头”到处跑。走,其余的随我去。
说过,朱来福带人跑出沙河湾,上了岸,翻过一条田埂,对面就是一座小山。朱来福知道这叫岔子山,因为中央凹,两头凸,老远看像骆驼背,也有人叫骆驼峰。
上了岔子山,抬头一看,果然来了七八个人,领头的穿国民党军装,其余的穿泛白的衣服,走路一歪一歪的,有几个伸着头张着嘴,好像还在打呵欠。
朱来福知道,飞机降落的地点正好是两区交界处。河对岸就是国统区,敌人是从河对岸过来的,因为雾大,没听到飞机的声音,是来看动静的。
已经是半晌午了,窝在县城里的团丁才起床。还没有吃早饭就有人来说,特派员来了,让叫吴团总。吴团总就是吴绪红,外号“吴歪子”。吴绪红赶紧戴上帽子出门迎接,即便如此还是迟了一步。只见特派员手里拿着鞭子,尖尖的下巴翘着,跨过门槛,下巴上的黑痣抖动了一下,眼睛斜视,问,没睡好?
睡好了特派员,说完,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呵欠。
“睡好了特派员。”管雪凤听了刺耳,表情一抖动,微微一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立在那儿,威武之中透出妖媚。
吴绪红又想到昨夜,特派员那么温柔,跳罢舞又吃了点心,还抽了洋烟。大别山一般都抽水烟袋,因为抽起来咕噜咕噜响,像咕咕噜鸟在叫。成盒的烟称洋烟。抽过洋烟,特派员主动喝酒,小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故意装醉,顺势倒在吴绪红身上,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出气如兰,身上还散发着外国香水的味道。这种味道在武汉时闻到过,回到县城,就没有了。吴绪红不知道是谁从外国带来的,但是他听说过管雪凤与曾扩情的绯闻。吴绪红抱着心中的女神真的不知所措,心跳得厉害。管雪凤眼睛半睁半闭,还呻吟。一边呻吟,一边装着很热,伸手把胸部按按,随即扒开,露出雪白的胸肌还有那突兀的奶子。
吴绪红看看周围,没人了,就低头小声对管雪凤说,特派员,你醉了,我扶你回去,好吗?
不嘛,红哥。
这地方是酒店,老板到里面去了。吴绪红还是小声说。
不嘛,我要睡。红哥,红哥,我要睡。
好,好,回去睡,特派员。
不嘛,别喊我特派员,喊我妹子。
吴绪红还是喊不出来,好像突如其来的幸福全是一把塑料花儿,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吴绪红又看看周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两个团丁在外把门,于是就喊,徐老板,徐老板。
哦,忘记介绍了,这家酒店叫“徐继升歌舞酒吧百老汇”,是石生财开的,让他的一位远房亲戚招呼,也是县城唯一的一家“夜市”。平时,石生财在这里招待来宾,宴请达官贵人,吴绪红和团丁也经常在这里消费。
人生世事难预料,果不其然,这个手抄本的小说与我的缘分就是偷看了几眼和利用课间操看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对于手抄本后面写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很渴望,耐心等待,直到第六天,在学校的黑板栏里看到用粉笔写的通报,并在黑板的右下方贴着一页纸的检查,才算死心。
两者大意是说,王大望同学利用手抄本,在学校里卖钱,非法经营,以致严重影响教学秩序。有的学生在课堂上不听老师讲课,偷看邪书,造成极坏影响。按照校规,予以重惩。但因王大望同学能及时交出手抄本,又写了检查,并向校方承诺改正错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原则,经校方研究,给王大望警告处分。希望在校学生,以此为鉴,发奋学习,遵守校规,力争做一个又红又专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你说我倒霉不倒霉,怕什么就来什么。王大望的手抄本居然被学校收走了,并且还倒了霉。我想,王大望的书虽说收走了,但他一定熟知里面的故事。于是,我就找到王大望。不想,王大望当时情绪低落,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是看我笑话,是吗?你也不比我(学习)强哪儿去。最后还恼怒地吐出一个字:“滚。”
王大望比我高,比我有劲儿,否则,我非揍他一顿不可。挨了一顿训,遭到奚落,仍贼心不死,还想让美女胡曼莉给我讲讲她看过的故事,不想,胡曼莉听后,哈哈大笑,几乎笑出眼泪。笑过之后说,傻子,那叫不识相,懂吗?这般说,我也不好意思等她给我讲故事了。
有一天,坐在座位上,忽然想到同桌读过,这真是舍近求远,不如问问同桌。哪想到朱满意讳莫如深地对我说,再也别提了。王大望那个狗熊儿把我们害苦了。把我们的名字都记在本子上,一并交给老师,我们都被出卖了。真的还不如手抄本里面的吴绪红和朱来福有情义呢。王大望是一点道义都不讲,你说,你把我们都供出来,能减轻对你的处罚吗?做梦吧。我看呀,完全是大骗子管雪凤。你知道吗?老师把我们叫过去,让我们都写检查呢,有的写了三遍还没有过关。坑苦了我们。受害者气急,给王大望起外号“特务”,喊“特务”不过瘾,干脆喊“彪子”!
“彪子”是贬义词,原意是“傻子”,引申为不靠谱。
我听后,不再到处找了,也不再让人给我讲故事了。我感到庆幸,觉得自己没有看到手抄本是好事,但是我也怀疑,自己的名字,当时不也是被王大望写在那个破本子上吗?咋没有叫我呢?一定是人太多,有个顺序。先是“罪魁祸首”王大望,再就是“胁从者”胡曼莉、朱满意等,最后才是像我这样的“嫌疑犯”。于是,我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设计着怎么应付,还焦虑地等待。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慢慢冷却了,老师也没有找我,直到我初中毕业考上高中,也没有见到老师找我。
老师没找我,按说是好事,但是心里总是堵得慌,原因是那个手抄本我只看了半拉,还有一半在我心中成了谜,到底故事怎么发展的,那里的人物命运如何,一概不知。但是,最要命的是,我一点不知道就好了。一点不知道,我也就没有那种念想了。关键是,我知道了一点点儿。譬如,故事中有个飞机,有个游击队长朱来福,有个大美女管雪凤,还有一个爱着大美女的吴绪红。这些问题一直存放在我心里。不仅存放,还在发酵。老实说,有好几个夜晚,我都梦见那架飞机了,还梦见美女拿枪指着我,想要我的命。我一下子吓醒了。醒来了,里面的故事还在吸引着我,那里面的人物还在叩问着我,我的思想很纠结。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心中萌生了一个念头——找到这个故事,探究这个故事的最后结局,考证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到了高中,我同桌也考上了高中,但我们不在一个班。
上高中时,改革开放了,恢复高考制度,学习一下子紧张起来,都在备考大学,吃饭走路都在飞,见同桌朱满意的机会也少。一次偶然,一起照毕业相,短暂相聚,我问到《一个女特务》手抄本的事情,他很惊诧,过了好一会儿说,太长,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有好多记不得了,再说了,现在是什么时候?都在努力考大学,哪有闲心聊那种书呢?
不是有点失望,是很失望。当我考上大学,这个故事的开头还被我带到了大学,与我一起生活了三四年。1986年毕业,有幸分配到家乡的一个乡,也叫河口乡。分配到政府办工作。正赶上该县搞地方志搜集编纂,河口乡的地方志负责人老杨是个老同志,因为高血压,在那年的冬天去世了。乡领导认为我是大学毕业,有基本功,就让我接替老杨的工作。
我到县里参加了一次会议,具体事项是普查各乡红军失联人员,属于民政工作,但是涉及党史方面的知识,也让我去了。说是中央有政策,准备给这部分人生活补贴。回来后,把这个精神向领导汇报了,并在会上做了传达。接下来,就是各村普查登记,再报到乡,由乡民政部门审查之后报到县民政局,待批复后实施。至于里面有多大实惠,谁也不知道。跟我一起参加会议的民政助理叫李刚,在“文革”中当过公社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是“双头”干部。
啥叫“双头”干部呢?就是表现好,又入党,又提干,说去说来属于造反派。不知道咋弄的,“文革”之后,这样的人居然保留了公职,只是开除了党籍而已。
乡里有个计生助理姓张,白塔集人,老婆在农村,长得一般。这个张助理很有意思,是个斜眼,看人总有股邪气。这一点自己还不知道,还把咨询计划生育的妇女带到屋里,门掩着,一说就是半天。李刚就有点看不惯,于是两个人之间就疙疙瘩瘩,不愉快。有一天,一起在乡政府吃饭,铃声一响,张助理就跑去了,并且站在队伍前面,一旦窗口开了,他就第二个打饭。李刚排在最后面,心里不太舒服,就喊,张助理。张助理扭头,鼻子嗯了一声。李刚说,才开的会,普查红失人员,你来,到我面前来,你父亲年岁大,我问你情况。张助理不知就里,以为有什么好事考虑到自己了,也就去了。到了面前,李刚让他排在自己后面,扭头问,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参加革命的?张助理突然听问这个问题,来不及思考,一激动就说,是共产党打八路的那一年。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张助理自知说错了,本来想说是张国焘“肃反”的时候参加革命的,却闹出一个大笑话。再加之都知道他父亲是淮海战役时从敌方阵营俘虏的,后来参加了解放军,也算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的,属于老干部。这一历史不太光彩,“文革”时多次被拿出来说事,今天又被李刚奚落,十分生气,当即骂李刚不是东西,故意调戏他。
吃过饭,回到屋里,张助理想到他父亲已经离休,住在白塔集,又不在河口,李刚也管不到,就更加生气。想想里面原因,最后结论是吃饭时,李刚看到自己排到他前面了,故意使坏,把自己调到后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张助理就找到乡党委书记,说李刚是“双头”,搞民政可以,但是不能再参加党史编纂。书记想想,李刚不是党员,又是“双头”,再参加党史编纂,是不大合适,于是,开会明确,让我一个人负责党史编纂工作。
我当时只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党史知识十分匮乏,更不用说编纂党史了。好在一段时间也没有紧急任务,李刚在交接时,把一抽屉破书、破本子也交给我了,还对我说,这些,都是去世的老杨交给他的,他有自知之明,还没有看过这些东西。估计都是老杨花费了几十年的工夫搜集整理出来的,你看看,熟悉熟悉,也许会有用处的。
打开抽屉,一抽屉破东烂西,还有一层灰,看来,李刚没有看过是真的,但是也让我厌烦,心想,这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呢?你要是说古墓里,或许还有古董,在一个人家里,或许还藏着什么“禁书”,在政府办的一个破桌子的破抽屉里,估计都是老杨遗留下来的废物吧。但是,在办公室又没有太多的事可做,闲下来的时候还感觉挺寂寞的,于是,无意中把抽屉拉开,弹去上面的灰尘,看到一个皮壳笔记本。我大脑里一下子想到初中读到的几页《一个女特务》那本书,是不是老杨也有收藏?
翻开一看,真是不负所望,还真的是这本书。但是很奇怪,一是翻开内瓤,没有找到书名叫“一个女特务”,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名字。二是一段一段的,也没有记录是搜集的还是创作的,没有时间地点,也没有采访对象,这个书就有点不伦不类了。三是里面的人名字,与我读到的那本书人名,有一种无缝对接的吻合,这一点十分让我惊诧,还让我感到惊喜,于是,我如饥似渴地读了下去。
大革命失败后,一个叫商城的弹丸之地,发生了一连串让蒋介石意想不到的事情。1928年,从武汉农民讲习所回商城的周维炯,因为特殊关系被安排到斑竹园王亚宏民团工作。周维炯很有人缘,又是科班出身,不到半年,就当上了小队长。
这一天,民团没事,由正副排长带弟兄到斑竹园东南的关帝庙执勤。关帝庙名字得来是因为有一座大庙,大庙南边就是斑竹园乡公所驻地。驻地有一条街,还有一条小河,街道呈“一”字长蛇状,住着三四十户人家,在商南山区,也算是重镇了。街上的百姓不大待见民团,但又害怕民团。原因是民团好吃好喝,还爱赌博,不赌博就调戏大姑娘小媳妇,比流氓还流氓,比土匪还土匪。百姓知道民团不好惹,只能躲得远远的,也不敢声张。
按当地风俗,睡了人家的媳妇,就是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给人家戴“绿帽子”,是一种耻辱。为了这个事情,也有不少状子告到县衙。山高皇帝远,关帝庙在商城东南角,来回一二百里,要翻好几座山,山路也特别难走,因此,县上只能下一道关于管束民团队伍的规定。王亚宏也不例外,在训练时也要按照县里的指示搞一些纪律训诫。
民团整顿内务,也收到了实实在在的效果,一时间,境内安然。
商城属于大别山腹地,在大别山金刚台北麓。当时,在大别山腹地还有不少县,这个地方又是鸡鸣听三省的地方。虽说同处大别山腹地,但是,河南、安徽相对稳定。在河南省的东南部湖北,就不那么消停。早在1927年年底,湖北的黄安、麻城,十万民众,揭竿而起,武装暴动,还攻陷了黄安,改黄安为红安。农民没有经验,军事上缺乏训练,武器弹药不足,占领黄安后短时间又被国民党镇压下去了。大部分被杀,只有三百多人跑到金兰山打游击,并与金兰山的土匪换帖子结金兰,这才得以苟延。形势紧张的时候在山里躲着,形势松弛下来,这伙人在一个叫吴光浩的领导下打游击,在游击战当中,解决了吃饭问题,并获得了一些信息。吴光浩按照上级指示,把这股部队改编成红七军。红七军组建之后,吴光浩就成了主心骨,大伙都认为他是个人才。但是,因为民团围剿,还因为饥饿、疾病,也有不少人投敌叛变,短短几个月,由三百多人减至七十二人,史称为“七十二勇士”。
到了1928年春,雪化了,草木生长,困难过去了。吴光浩就觉得要趁这个机会发展队伍,于是带领人马,趁黑夜下山,袭击了县城附近的乡镇,并在乡公所驻地找到了邮局。吴光浩在地方报纸上看到一则通告,是捉拿共党的。原因是人称“石屠户”的商城县长石生财,在县城一中逮捕了一个叫王锡良的教书先生,搜出不少进步书刊,这些书是他从上海带过来的,这说明他就是共产党。为了杀一儆百,枪毙了王锡良,割下头颅悬挂在城门示众。有人看不过去,买通看守,半夜把头取走,现在报纸上悬赏通缉案犯。这说明商城有共产党,并且不止王锡良一个,还有同党。
当时情况是,在黄安发展十分困难。一是黄安经过暴动,惊动了国民党驻军,该区重点防范,就像捕鱼,三天两头清网。与此同时,还组织大批民团和驻军到山里“剿匪”,让许多百姓一听说“共匪”,都不寒而栗。即使是在夜晚,红七军敲门喊老乡,人家在屋里装着不吱声,敲多了,他们哀求:我们知道你们是为我们好,但是,我们不能开,要是开门,全家都没命呀。要粮食,明天赶集,在小河湾东头的庙里,你们去拿就是了。这样的形势,不说发展,自保都难。但是商城就不一样,虽说有共产党,但是形势没有这里紧张。经过再三考虑,吴光浩决定,亲自带人前往商城。红七军暂由戴克敏、徐其虚、王树声、吴焕先、郭述申等人领导。
吴光浩带十名战士,化装成生意人,包着头巾,担着挑子,下山往商城走,到滕家堡地界,遭商城民团围攻,当时被打死九人,活捉两人,包括吴光浩在内十一人全部遇害。
消息传来,戴克敏等人十分震惊,立即研究,作出决定,一方面隐瞒消息,一方面报告湖北省委。湖北省委立即报告中央,中央派徐向前等富有军事才能的人到黄安,接替吴光浩指挥。徐向前到黄安找到戴克敏等人,传达中央指示,把红七军改编为红十一军三十一师,自任副师长,再派人到商城,搞农民暴动,组建红十一军三十二师。
派谁去,争论很大。主要是对商城不太熟悉,又因为吴光浩遇害,大家心存忌惮。时任鄂东特委委员的徐其虚认为,吴军长不能白白牺牲,也不能因为他的牺牲就停止联系,要把吴军长未完成的事业继承下来,这样才是最好的,才能对得起死去的同志。徐其虚一直做地方工作,有一定工作经验,对去商城联络很积极,组织再三考虑,同意其带侄子徐子清,还有黄安县委的部分委员如王若喔、李梯云等前去商城。
接受前次受挫的经验教训,这十多人化装成做生意的,也不带枪,躲过了路途盘查,越过黄柏山,到达金寨的斑竹园。在斑竹园,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利用门头会、结干亲等发展党员,通过当地人找到了时任商南党支部书记的詹谷堂,传达八七会议精神,准备在1929年的八月十五前后暴动。本来形势发展顺利,没想到叛徒告密。徐其虚得到消息后,当机立断,计划起义提前,拟定在端午节。
在徐其虚到达商南的时候,周维炯已是商南支部委员。端午节前,王亚宏命令民团小队,由张、王两位队长带着驻扎在关帝庙的大庙里。
民团驻扎下之后,詹谷堂派人联系周维炯,在关帝庙后竹园商讨,征求周维炯意见,让他在端午节暴动的时候脱离民团,随农民搞暴动。周维炯二话没说同意了。回去后,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一动,想了一条妙计。
夜晚,月光清澈,周维炯借故小便,把在民团里发展的党员集中起来,到后竹园开会,传达了支部会议精神。党员何良美说出了打算。周维炯连连称好。
第二天,保长组织大户杀猪宰羊,挑到庙里孝敬民团。周维炯也不客气,让人做了饭,在庙里摆四张八仙桌,准备宴席。接下来把县里的文件拿来宣读,从自身查问题,说明民团纪律松散。为了整理纪律,体现民团风范,即日起,每隔两天整顿一次内务。张、王二位也认为好,于是就让周维炯按照县要求办理。周维炯就让每个人把腰带改了,把枪擦好,集中挂在墙上,别吃饭喝酒的时候还带在身上,放在桌边,让百姓见了,认为是兵痞。
开始吃饭的时候,周维炯请张、王正副排长坐在桌上首。周维炯第一个站起来敬酒,说道,平日里俩排长十分辛苦,今日过节,我们难得表示一下孝心。于是,轮番敬酒,不到一根烟工夫就把正副排长灌醉了。此时,何良美跑进来,端着枪,周维炯一下子跳到桌子上,对大家伙说,别动,老子宣布,从今天起,暴动了,老子是共产党。
正副排长一听,酒醒了大半,准备拔枪,周维炯踢翻了俩人,随手操起枪,对着俩人砰砰两枪,结果了俩人的性命。其余人等,赶紧跪在地上,连喊炯爷饶命。
周维炯说,只要不反抗,就不伤及性命。要是愿意跟着我干的,都还是兄弟;不愿意跟着我干的,发路费,滚蛋!但是,以后不准再给国民党卖命了。
商城起义算是成功了。一时间,遍地红火。周维炯部队不断扩大,组建成红十一军三十二师,周维炯任师长,徐其虚任“书记”,徐子清任副师长兼参谋长。
起义虽说成功了,起义军还很弱小。虽叫“师”,其实就是百十条枪,也就是一个连的人马。在当时,形势很严峻。起义军这点人马就仿佛是在漆黑的夜晚的一点烛光,很危险,随时可能被大风吹灭。为此,周维炯带领队伍打金家寨,攻六霍,壮大队伍,成立红三十三师,然后回师斑竹园。
回来后才知道,地方民团趁红军主力东进之际,突袭斑竹园,杀害了农会主席詹谷堂等三百多人。周维炯为了给牺牲的烈士报仇,准备带领红军西进。就在这个时候,蒋孝智派人送来一封信,陈述了此时攻打商城县城的有利因素。周维炯看了信,对警卫员小张说,你去把送信人叫来,我跟他了解一些情况。
送信的不是别人,此人就是人称“朱瞎子”的朱来福。此时的朱来福,有点黑瘦,但是看上去还是比较精干。他穿着灰粗布褂,戴着破帽子,腰里扎着草腰子,脚上穿的是草鞋。周维炯上下打量,一眼看出,此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朱来福也在打量周维炯。周维炯眉毛很粗,“国”字脸,穿着蓝色褂子,中山装。朱来福不知道这种衣服的名字,只知道是个短褂,腰里扎着皮带,有一个皮套,腿用布条裹着,显得精神。
周维炯见到朱来福,伸出手,打声招呼说,你就是那个送信的?他的脸上没有笑容,显得严肃。
朱来福说,是的。您就是周师长?
周维炯点头,才有点松弛地微笑说,别见怪,打仗多了,习惯了,警惕性高些。你先坐,他指指面前的竹椅。
朱来福坐下,周维炯没有坐,围着朱来福转了一圈,朱来福眼神也跟着转。转到朱来福正面,周维炯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来福。
哦。周维炯回到一张条桌前面,在一张竹椅上坐下,盯着朱来福说,是这样的。蒋孝智这封信的内容恐怕你也知道了。我看了之后,有几个问题想当面问问,你能回答吗?
朱来福有点紧张,于是说,周师长,只要我知道的,我都说。
那好,周维炯说,蒋孝智的信,是让我趁此攻打县城,但是,有几个问题我没有搞清楚,你呢,要是知道,跟我说说。
是呀,周师长,蒋先生在我来时交代过,说一封信不可能说得那么详细,让我来,就是让我当面跟您说说的。您问吧,我知道啥就说啥。
嗯。周维炯迟疑了一下问,有三个问题,我说出来,你呢,一条条跟我说,行吗?还没等朱来福回答,周维炯又说,第一个问题是,这个蒋孝智,你叫蒋先生的,是干啥的?第二个问题就是信中提到的河口,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去过,知道离城关很近。河口是个啥情况,我不大清楚。第三个问题是,打县城,蒋先生列举了几个有利条件,这些条件我也知道,但是,我不知道蒋先生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的。别急,知道多少说多少,越详细越好。
周维炯说得很慢,朱来福听着,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于是,愣在那儿思考。趁着这个当儿,周维炯说,小张,通知多加一份餐,我要留人在这吃晚饭。朱同志,你不急着回去吧?
朱来福说,河口离这儿太远,晚上回去,恐怕路难走。
周维炯说,时间不早了,就是现在回去,恐怕走到笔架山就黑透了,我不能让你摸黑走夜路呀。这百十里山路,土匪很多,要是有个闪失,咋搞?你在这儿住一晚上,明天趁早,我派人送你过笔架山。你看行吗?
朱来福想想,也只有如此了。
经过这么一说,朱来福不太着急,思路也打开了,于是就把情况介绍了一遍。
朱来福说,蒋孝智,我们叫蒋先生,他不是当地人,具体哪儿人,我们平时也没有问,只知道他是南方人。他跟我们说,1927年就参加了共产党,闹过学潮,因不满蒋介石屠杀,避难才到我们这里来的。刚到我们这儿是1927年冬,下着雪,他没有地方住,就住在凤凰岭上面的娘娘庙里,一直住到现在。
哦,你看我这晕三倒四的。朱来福说,周师长一问,我就不知道咋介绍了。要说蒋先生,话长,有些也说不透,既像教书先生,又像学生,很有学问,懂得挺多的。
接下来,我想说说河口。河口这个地方,周师长知道,说是没去过。这个地方十分特殊。特殊在于这几点。一个是这地方离城关近,只有二十多里路,但是,二十多里路,却又很远,因为是山区。河口乡有两座山,一座叫凤凰山,一座叫龙头山,也叫龙嘴。两座山像一个大裤衩子,裤腰地带就是大别山主峰金刚台,再往南就是黄柏山。这个地方可谓山山相连。再说了,裤衩子的顶部有一条河,是山上流水的去处,都流到灌河、白鹭河、双河里面了,也就是几条河的交叉口,所以叫河口。
蒋先生说,这个地方离城关近,交通不便,适宜居住。实际上也就是适宜避难,所以,蒋先生就选择在那儿居住。我们那儿,在凤凰山往南,有好几拨儿土匪。娘娘庙里曾经也住过人,但是土匪不高兴,认为娘娘庙离河口近,是他们下山必经之路,是歇脚的好地方,于是在老住持死后,谁要是住进去,他们就捣蛋,曾经打死打伤三四个人,从那以后,也就没有人敢在那里居住了。
那,蒋孝智咋敢呢?周维炯问。
这你就不知道了。朱来福说,这与我们东家有关。你要是没有事,我也把这个事儿说说。
周维炯点头,示意朱来福不要急,慢慢说。
朱来福说,俺东家叫管云龙,在河口是孤门独户,老祖宗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来的,不知道,但是,管云龙是个大户,很富裕,家里有许多地,但就是缺少“放牛”的。管云龙住在凤凰山下,听说那是一官大地。管家住着,一脉单传,传到他这一辈儿,只生了三个闺女,没有生男娃。管云龙又不愿意纳妾,到了四十多岁,也就只有三个闺女了。
为啥不愿意纳妾呢?周维炯说,据我所知,一般来说,大户都有钱财纳妾呀,更何况这个管云龙的老婆没有为管家生育男娃哟。
这个事情很复杂。朱来福说,年轻时,管云龙对待他老婆很好,一个接着一个生,也盼能生一个男娃。到了第三个生下来,管云龙老婆不生育了。这个时候,管云龙想纳妾,但是没说出来,他老婆感觉到了,就找了一根带子,拴在门头上吊,被大女儿发现了,喊人把她妈救下来。三个女儿知道了,都说要是妈死了,弄个后妈,受虐待,不如跟着妈死了算了。管云龙摸着几个闺女的小脸,当面发誓说,再也别提爹娶小了,三个闺女就是管家的后代。这事儿发生不长时间,蒋先生就来到了河口。
管云龙虽是大户,看来,还是有人性的。周维炯说,你说管家三个闺女?听起来,还蛮有个性的。
管家三个闺女都很优秀。小时候,东家让我们不要喊姑娘,要叫“公子”,于是,论资排辈,就该叫“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这么叫着,分明是想讨口气,再来个男娃,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生。算是绝后了。在我们那儿,要是绝后了,那可不得了。混世面,讲的就是一张脸。管云龙又是爱摆排场的人,到哪儿都把文明棍拿着,穿着靛蓝长褂,说话装绅士。没有儿子,又是富户,就有人起窍,就是想管家田产。特别是河口下游的吴玉龙,是个大地主,贪得很,仗着与管云龙老婆一个姓,有点沾亲带故,就拿话刺管云龙。有一次剃头,吴玉龙后去,在镜子里一看,是管云龙,就故意说,哟,我说谁耶,还是老管呀。你这么剃头,是要当和尚呀?要是当和尚了,你那田地可不能捐到庙里去了,可得让我,我出高价买呢。管云龙生气,气不打一处来,但是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还赔着笑脸说,是玉龙三弟呀。因为吴玉龙在家排行老三,管云龙就这样叫。管云龙说,是不是蔡剃头的这镜子有问题呀?我在剃头,不能背过去打招呼,从镜子里看,那里咋站着一只癞蛤蟆呢?吴玉龙是个大老粗,一时拐不过来弯子,又见管云龙这么客气,就到处找,趴在镜子跟前看,还说,没看到呀?剃头老蔡说,老吴,你等一等,马上轮到你了。别跟管老爷一般见识,人家在拐弯抹角奚落你呢。这么一说,吴玉龙才恍然大悟,立即上火,咬着牙说,大哥,我要是你呀,也不用去当和尚,干脆,把田产卖了,该吃吃,该喝喝,要是哪天睡觉醒不来了,翘辫子,你那些田宅,还有家眷,可都是人家的菜了。这话说得毒呀。管云龙气不过,回去就睡了,好几天没吃饭,得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就遇到蒋先生,在他家谈了一个晚上,晚饭也在管家吃的。两个人很投机,烤着炭火,说到鸡叫三遍,蒋先生看看窗户已经透亮了,才说,那好,我走了,此时上山,也不用摸黑了。
一语双关呀,呵,周维炯说,看来,这个蒋孝智是个能人。
此时,饭端上来了。一大盘毛芋头,一盘苋菜,最诱人的还是干饭,上来一大盆。朱来福看着热气腾腾的干饭问,还说不说?
周维炯说,你说,我来给你盛饭。于是拿着大海碗,盛了一大海碗,还用筷子把干饭压压说,条件有限,先吃着。
朱来福说,能这么吃干饭,还有啥说的。吃了一口说,不长时间,管云龙到临堡请来了远近闻名的阴阳仙樊大梁,樊还带着俩徒弟。来到管家,有吃有喝。管云龙还把自家猪杀了一头。樊大梁很高兴,带着徒弟围着管云龙家的宅基地、老坟地看了三圈,守着围观的人点评说,管家,这是一官大地呀。你看看,在凤凰岭的凤冠上,这边呢,刚好搭上了龙头岭的龙脉。又问,管先生,你家是不是生了三个丫头片子?管云龙说,是呀,婆姨生了第三个闺女之后,再也不生了。在我们这儿,无后为大。我没有儿子,是不是宅基地有问题呀?
樊大梁说,唉,话可不能那么说,依说,什么东西都是命,对你来说,也是命。你能有这么好的命,别人是眼馋不来的。别看别人都生男娃,还说女娃是人家人,什么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儿,都是胡扯。你家三个闺女可不简单,那可都是龙凤命呀。你将来不仅有后,还都姓管。光宗耀祖的还真的是你三个闺女呢。
管云龙问,这是什么道理?
樊大梁摆着手说,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呀。连说了几遍,说罢,带着管云龙给的钱和猪肉,走了。
于是,社会面传开了,整个河口,都知道了。都说,管家三个闺女不简单,将来必成大事。
在这个时候,管云龙就对蒋孝智说,我把三个闺女送到你这儿学习,你就在娘娘庙里办个学堂,也算是为河口办点事。蒋孝智很乐意地同意了。
不过嘛,很可惜,管云龙三个闺女,性格迥异。去年春天,三个闺女都离开了。大女儿管雪凤到武汉,干啥,不太清楚。二女儿管雪兰是在县女子高中上学,不到半年,被下游大户吴承轩看中,娶回家当小了。三闺女管雪梅,听说还在县里学习。三个闺女都走了,田地也被人租去了。俺家欠管家的债务也还清了,俺租了管家几亩地,也不在管家打长工了。打长工时认识蒋孝智,在庙里识字,接触到马列主义,又经过蒋孝智介绍,加入党组织的。
河口党组织发展什么样呢?周维炯问。
朱来福说,遭到过破坏,但是,蒋先生费尽千辛万苦,又发展了几个。
建党支部没有?周维炯说。
暗地里都叫“河口党支部”,这算不算?朱来福似乎有点疑问。
也算。周维炯说,那你说说,为啥主张打县城?
朱来福说,我听蒋先生说的。目前,蒋冯大战在即。驻扎在商城县的冯玉祥部队一个营,拉到潢川去了,城里只有石生财的保安团,也就是小炮队。人马嘛,蒋先生到城里借故买书,暗地里了解过,也只有百十号人,大多数都在各乡催粮派款呢,要想及时收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哦,倒是个机会,与我们掌握的情况大体一致。周维炯说,詹主席牺牲了,我们都很悲痛,都一门心思想报仇,但是,我们也只有四五百人,三百多杆枪,力量还很不足,就怕打不过,即使打过民团,也守不住。守不住还不如不打,一打,老百姓遭殃。再说了,城墙那么高,就怕进不去,还没有想到咋打呢。
这个很好办。朱来福说,蒋先生对我说,这些天,他到城里比较多,看到每天早上很早都开城门。为啥?快立秋了,山里老百姓打柴火,都往城里担。城里人,没烧的,都在购买柴火,有的大户多购买,囤积起来过冬。万一哪天下雪了,没有柴烧,就断顿了,可不得了,所以呀,蒋先生说,硬来不行,巧取为妙。
朱来福这般说,周维炯一边听一边观察,感觉此人真诚,同时,许多情况也与他们了解的一样,这个时候,周维炯才取消对朱来福的怀疑,心想,真是不谋而合。于是,哈哈笑了几声,顺口说,这个蒋孝智,还真有两下子呢。
1929年12月25日拂晓,做好准备之后,周维炯带领部队,按照事前约定好的,装扮成卖柴的混进了城,不到俩时辰就把县城拿下来了。蒋孝智为此作出了贡献,受到了表彰。在商城县委的领导下,河口组建了由朱来福任队长、范老五(范大麻子)任副队长的河口赤卫队。当时蒋孝智已到红三十二师任职,为了搞好河口的土地革命,又回到河口,临时任河口党支部书记,领导农民打土豪分田地。
通过打土豪分田地,河口赤卫队也壮大起来了,有三十多人。赤卫队里配两把手枪,八把汉阳造,两把歪把子,其余都是土铳和大刀。河口赤卫队的配备是比较好的,原因是周维炯打县城立功了。在打县城时,不仅探路,还参加了战斗。
壮大之后,赤卫队交朱来福管理,又增加了赵志刚为副队长。三十多人分成三个小队,正副队长各带十多人,平日里配合地方党组织维护稳定,遇到紧急情况,随时参加战斗。
1930年春天,蒋冯大战爆发在即,南京政府十分着急,就让武汉飞行大队往开封送一份密件,任务落在飞行队小队长朱文光身上。朱文光接到飞行任务之后,觉得事情重大,不敢专擅,就找到大队长商讨。大队长马世武说,你虽新婚,但你是小队长,有二百多架次的飞行经验,技术精湛,最主要的是历次到匪区轰炸,都能顺利完成任务。为确保万无一失,你辛苦一趟。
朱文光得到明确指示,想想也对,就说了一句四川话:说啥子嘛,要得。
朱文光驾着飞机从武汉起飞,到了开封,见了长官,把密件呈上,算是完成了任务。正准备返航时没想到南京急电,让他在开封停留,驻防在郑州的刘将军有一封绝密信件要他带回,于是朱文光就在开封住了一宿。到第二天早上,郑州来电说,刘将军有紧急军情,连夜回到南京,不需他带信了,让他立即返回武汉。说实在的,朱文光纠结呀,心想,这是哪跟哪呀,这不是折腾人嘛。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要求返航不能不听,于是加了油,驾着飞机就往武汉方向飞。
据朱文光交代,当天,一片晴空,万里无云,感觉特别好,又不是去轰炸,就有点放松。在飞机上,一边平稳飞行一边还唱着《夜上海》,不知不觉来到大别山上空。来到大别山,能见度很低,还夹杂着一股股回旋气流,进入浓雾就像裹在棉絮中,怎么飞也飞不出去,最主要是找不到方向。飞机就像一个小孩在大海里游泳,看到的全是他妈的海水,朱文光一下子没了自信。
朱文光虽说慌张,此时还在想着如何补救——往回飞不可能,因为快没油了;不往回飞,往东往西,大别山就是东西走向,肯定飞不出去。那么,供朱文光选择的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向南,向南,再向南!
吴绪红的爹得了肺痨,很快死了。刚好那一年,管雪凤反对蒋孝智的宣传说教,认为那叫造反,与自己接触达官贵人的目标越来越远。造反的都是泥腿子,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被太阳烤得黑不溜秋,能有多少能耐?大江大海都能过,国民党这只船还能被小泥鳅掀翻了?不可能!再说了,管云龙也反对。开始俩人交往过密,有说不完的话儿,到了讨论革命,讨论三个闺女的发展前途时,出现了分歧。按照管云龙的想法,孩子都嫁给达官贵人,即使不是达官贵人,那也应该嫁给有前途的人,等待着时机出人头地。可蒋孝智呢,却认为革命才是最好的出路。只有革命,才能打倒旧世界,建立新世界,才能让三个丫头成为人中凤凰。管云龙认为师爷的话有点过激,与当前形势相左。管云龙想,要是那样,天下还不大乱?最为主要的是,现在管云龙是乡长,也算是官了,咋能挑头造反呢?把自家的田产分给穷鬼,那不是“棒槌”吗?这样的傻事谁爱干谁干,反正他管云龙打死也不干。确实如此。后来红军到了河口,要分田,管云龙死活不干,还说,他已经算过了,这些人是妖魔鬼怪,国家该有一场劫难。本来这些妖魔鬼怪都被阎罗收走了,可是阎罗这个人爱喝酒,喝多了,醉了,以为小瓶子装的都是水,就把塞子拔了,一股浓烟冒出来了,出来了这些妖魔,都下凡了。等到时机成熟,阎罗会把他们收回去的。说的实际上是《荡寇志》里面的鬼话,但是管云龙到处说,得到了国民党方面的支持。
管雪凤属于党务调查科的人,隶属武汉曾扩情处长管辖。当时,国民党为了剿灭大别山“匪患”,知道管雪凤老家是大别山的,于是就派管雪凤回商城,职务是少校特派员,主要任务是协助民团“剿匪”。不知道是机缘巧合还是冤家路窄,竟然碰上了老熟人吴绪红。管雪凤知道吴绪红对她情缘未了,也就加以利用,于是就使出了老办法——打一巴掌给个糖豆。
管雪凤昨天在大会上训斥民团,说民团也快成了土匪,要是这样下去,她就报请蒋委员长解散民团,把他们一个个拉出去作为土匪毙了。话呢,说得有点陡,大家也不知道管雪凤什么来头,话里有几分真,但是团丁听这样的话听多了,就习以为常,认为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三把火过后再拿石磙轧都轧不出一个屁来了,但是,团丁不知道管雪凤这是说给吴绪红听的。吴绪红听了,就像鞭子抽在脸上。民团毕竟是维持一方治安的。石生财手下还有几百人,分住在各区,在县城的有二百来号人,都归吴绪红管。
自从管雪凤来到商城,见到吴绪红,就主动接近。经过几次貌似亲昵,吴绪红被彻底俘虏了。吴绪红在武汉上学,为的就是管雪凤,但是管雪凤拒绝了。
吴绪红经过失恋这个痛苦的过程,曾一度不想活,有轻生的念头。好在他投身军界,虽没有忘记管雪凤,但痛苦逐渐减轻。回到商城,当上团总,石生财又是那般器重,他就觉得这个老同学很够意思,于是又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石生财。
石生财何等聪明,一见吴绪红对他的态度,就认为他是老实人,义气,够朋友,也当他是自己人。
吴绪红一表人才,特别是枪法,神准!又上过军校,更是人才难得。石生财回到地方,用谎言和实力打败了一个个对手,到如今,他觉得自己要想超越,要想走出商城,就必须混钱。因为蒋介石不仅要地盘,要枪,要人,还要钱!同时,有了钱,就能买到枪,买到人,买到地盘,所以说,为了钱,为了一大家子,更为了前途,哪还能顾得上民团?于是就把民团交给了吴绪红。交给吴绪红,是石生财深思熟虑过的,也是石生财最为放心的,但是,管雪凤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商城,又以特派员的身份出现。吴绪红见了梦中情人,而且又都是为党国工作的,可谓志同道合,大喜过望,似乎原来的痛苦都是为了今天准备的,原来的分离也是上帝安排的,管雪凤曾对他的无情拒绝,只当是爱情对他的考验,这般一想,过去的一切都因为管雪凤的到来而化为喜悦,一切痛楚的记忆都烟消云散了。
美好的日子在悄悄盛开。实际上也是真的。管雪凤到商城,见到吴绪红,故意装着很惊讶的样子。管雪凤穿着军装,腰里扎着黑皮带,皮带发亮,皮带上挂着枪套,枪套里装一把乌黑的小手枪,立在吴绪红面前。久久愣在那里,那鼓囊囊的胸脯一起一伏,似乎是饥渴的嘴巴,更像久已没有见到的情人,激动呀,煽情呀,再也抑制不住,要是不撤火,滚烫的油锅就会出事。在即将出事时,管雪凤抬起右手,指着吴绪红说,你是……吴绪红!老同学了,哦,变了,白了,帅气了!似乎那时候的拒绝与吴绪红长得太黑太难看有关。
吴绪红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与其说是没有反应过来,不如说是感到意外,傻掉了。
管雪凤这般变化,也是吴绪红意想不到的。
管雪凤的头发剪短了,戴着军帽,英姿飒爽,赛过天仙。吴绪红在那起伏不定的胸脯上还看到了一种让他无法克制的风景,特别是管雪凤的热情,让他不知所措。就在这极短时间里,没算到管雪凤是那么的大方,主动走上前,伸出手,喊,绪红,咋了?握个手。
吴绪红机械地握着。更让吴绪红脸红的是管雪凤贴得更紧,一下子抱住了,用香腮在吴绪红有点络腮胡须的脸上蹭了一下,随即分开了。
吴团总,管雪凤说,喊得对吗?
回到屋里,吴绪红心里怦怦乱跳,回味着,似梦非梦,于是,他又用鼻子嗅嗅袖子,用手摸着管雪凤香腮碰过的胡须,驰骋想象,似乎还能闻到残留的那种幽香。此时,他才相信,发生在眼前的,和痛苦一样真实。
管雪凤十分自信。虽说好多年没见面了,虽说一个在武汉一个在商城,管雪凤与吴绪红之间的距离好像不是取自两点之间的线段,而是取自管雪凤这一原点的变化。吴绪红那一点是固定的,管雪凤是活动的。管雪凤可以把距离无限拉长,也可以把距离缩短为零。怎么缩短,什么时候缩短,取决于管雪凤。这对于吴绪红来说,似乎意味着许多幸福,但也埋藏着更多的不公与不幸。
吴绪红也经常叩问,这就是爱吗?好像没有答案,也好像有,关键是吴绪红自己的感觉。
管雪凤来商城,就这么短暂的瞬间,弥合了所有的缝隙。经过无缝对接,吴绪红就是她管雪凤的了,是她管雪凤煮熟的鸭子,再也飞不了啦,但是,吴绪红好像是慢热型的,开始并不是那般主动,比起在武汉时的那种狂热,有点让管雪凤失望,更让管雪凤着恼,还让管雪凤不放心。有时候,管雪凤怀疑吴绪红是否还爱自己,是不是有了心上人?要想了解,对于党务调查科的管雪凤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管雪凤稍微用功,不到半月时间,就彻底查清楚了——吴绪红还是单身,对女人不多热心。
清楚了,心里也就有底了,如同一个医生,查出病情,就开始用药了。管雪凤施展妖媚,使用最为实用也最为经济的是美人计。也许是管雪凤的需要。因为管雪凤睡在吴绪红身边的时候问过一句傻话:绪红,男人的感受咋样?因为问的是“男人”,而不是“你”,吴绪红有点莫名其妙,没有及时回答,只是嗯了一声。随即,管雪凤哼,又示意下面。吴绪红懂了,就说了一句:还行吧。管雪凤不高兴,明说了。啥叫“还行吧”?我问你,在我之前,你跟过别人没有?吴绪红惊诧,赌咒发誓,我要是跟过别人我就不得好死!
哎,别别别,管雪凤好像一位老手,还故意装害羞地说,那么,这点我相信你,但是我问你,跟了我之后还想跟别人吗?看见吴绪红想跟她急,就赶紧解释说,我是说,你看哟,咋跟你说呢?就是说,你跟过我,那我们不可能永远不分开,要是我回南京或另有任务。你要是急了,会不会找别人?
吴绪红真的脸红了,但是他很干脆,说,废话,啥叫“你要是急了”?我急什么?咋可能?这种话你以后永远别说!
管雪凤很满意,只是觉得很奇怪,从武汉回到这里,才不长时间,但是就像小猫偷腥,永远也忘不了,一个男人一个味道,要是天下的男人都是自己的,该多好呀!
这般一想,又对吴绪红不太放心——这个男人不诚实,天下就没有好男人,都是哄人的。戴笠就是混蛋,睡了,才给一个少校。曾扩情,禽兽,差点没有把我捏死。疼死我了!我哭得嗷嗷叫,那家伙还高兴,高兴得咯咯笑,一个性变态!还说,就这样叫好,听起来像杀猪!畜生,咋对猪嚎感兴趣呢?活变态!哎,这个吴绪红,像个小绵羊,你咋弄他就咋顺服。不过嘛,家乡的男人,就像山沟沟那小米酒。不是听妈说的,也不是听爹说的,是自己感受出来的。
记得过年了,爹让姊妹仨也喝点米酒。二妹不喝,我和三妹喝了。甜的,一点也不辣,我喝得最多,就喝了一大碗。爹说,大儿就是能喝。爹做梦都想儿,可惜我们都是“儿”字前缀“女”,就像一个局长,前面加一个“副”字,虽多一个字,就不一样了。
爹说,不能多喝,多喝会醉的。真小气!不叫喝偏要喝。于是又喝了一大碗。没想到,到了半夜,吐得一塌糊涂,直到初一,日头偏西了才起床。起床了,还觉得头痛,想呕吐。这就是小米酒。
吴绪红就是小米酒,便宜,让人瞧不起,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可是,喝多了,不知不觉就醉了。醒来了,又感到恶心,难过,但是也有好处,性温,持久,有耐性,让人想着恋着。这一点,比那两个该死的老贼好多了!
酒喝多了,有点醉。吴绪红试着改口叫“妹子”。管雪凤高兴了,答应了“哎”,就说,我醉了,到里屋去,我想休息一会儿再回县党部,你陪我说说话。
吴绪红激动得说不出话,抱住温软的身子,一歪一歪地往里屋走。放在床上,管雪凤就扒自己的衣服,还说,红哥,帮忙,我好热呀。吴绪红就把管雪凤的皮靴脱了,轻轻放在床榻边,再把管雪凤的上衣也脱了,挂在蚊帐的挂钩上。
脱了军装,裸体的管雪凤还真的是个女人。吴绪红看着,有点颤抖。因为管雪凤在那儿侧着,一只手支着头,小脸红晕,哼着,眼睛眨巴着,全身肌肤雪白,呈S状。吴绪红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但是他心里说过一千次了:雪凤,哪怕是陷阱,哪怕是地狱,我也敢往里跳,就是死了,也值得。说过这些话的人,一下子就勇敢起来。
吴绪红不再多想,用手抚摸,从管雪凤的脚开始,慢慢地,一直到头发,就像耕种自己的菜地,每一锄头都是实在的,每一个眼神都是细心的,每迈开一步都要后顾,总是害怕会遗漏,会荒芜。
事情虽不是草草进入的,但却是草草收场的。
吴绪红好在刚好收场,管雪凤已经呼呼大睡,不过时间不长,只半个时辰就醒来了,看见身边睡个男人,勃然大怒,对着吴绪红就是两巴掌,凶神恶煞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吴绪红无言以对,只能承认错了。
管雪凤反而冷静下来,穿好衣服,从腰里拔出枪,顶着吴绪红的前额,咬牙切齿地说:我崩了你!
吴绪红没有惊慌,也没有跪地求饶,只是把眼睛闭着,从眼眶里淌出泪水说,开枪吧,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是我的愿望。
管雪凤似乎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哈哈大笑,收起了枪,摸着吴绪红的脸蛋,用手指捏着吴绪红的嘴使劲儿拽,说,我不要你说得好听,我要你的行动。你给我记住,从此,你就是我的了,是我养的一条狗!说完,也没有酒意了,拽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
都睡死了?听不到飞机的声音。告诉你们,南京来电,说是武汉飞行队的飞机飞到这儿迷失方向,让我们查找。我已经派了几拨人都没有找到。据可靠消息,就在附近。管雪凤厉声喊,吴团总。
到。吴绪红立正,抬起头,睁开眼皮看着。
管雪凤停住,看了一眼说,你,立即带人寻找,一有线索,立即发兵。跟你们说实话,委员长亲自打电话给刘将军,要他无论如何寻找到,不能落入匪手;要是落入匪手,堪称奇耻大辱。
有个团丁,外号“二流子”,实际上他姓刘,叫刘和宝,小名叫大眼,疤眼皮,都知道他有两大爱好,一是女人,二是老母鸡。提起爱女人,刘和宝说,就因为这个才当兵的。说了大家都摇头。小队长二虎不想收,但兵源难找,也就收下了。收下了,这两点都是当兵的痛处,改不了会误大事。当了几年兵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战斗,有两次剿匪,他开小差,跑去偷了一只鸡,二虎踢了他几脚,他不当回事儿,还嘻嘻笑,也就过去了。还有一次是周维炯打商城,他守城门,早上,他见一个坐轿子的姑娘长得俏,就去摸,被周维炯拿住了,拿棍子给他一棍。回到城里还不改,又去睡寡妇,又舍不得掏钱,寡妇泼辣,找到民团大闹,二虎生气把他吊起来打,问他改不改。刘大眼说,咋改?一个人,又是男人,把这两点都改了,还叫男人吗?二虎想想,自己也好这口,气得抽了他一顿又把他放了。
刘和宝有一颗虎牙,伸在外,说话时不自觉暴出,十分难看。越是丑越喜欢女人,可女人见到了多半不喜欢他。论个头,瘦长条,走路摇头晃脑,好像那颗脑袋在肩膀上随时要掉似的。
管雪凤不是蠢蛋,更不是花瓶。来到商城,把吴绪红的来龙去脉都能搞得一清二楚,更何况吴绪红手下呢。民团的人,大小都有毛病,管雪凤也都知晓。仔细归类,无外乎三种。一是祸害女人;二是祸害百姓;三是兵匪一家。这三点说到底就是“吃喝嫖赌”,大同小异。因为法不责众,所以也无法追究,但是,管雪凤得知这个“二流子”的一些劣迹后,就有点讨厌,刀口磨得雪亮,就差死期问题了。
现在要找飞机,把团丁叫起来,在大院子列队,布置任务,“二流子”站在队列前面,刚才还打着呵欠,看着特派员长得这般好看,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二流子”遇到煞星,活该倒霉,也可能是死期到了。管雪凤二话没说,大声喝:出列。“二流子”也没弄清,就乖乖出列。只听枪声清脆,枪口冒出一股烟,管雪凤尖着小嘴吹吹,迅速把枪插到腰间,骂道,猪!这样的人还能打仗吗?谁要是玩忽职守,就是这个下场!说过,走了。
管雪凤走了,站在操场上的团丁还在望着她的身影,吓得大气不敢出。等看不见身影了,再回头看地上,“二流子”躺着,翻着大眼睛,腿动弹几下,说不出话,好像很痛苦,胸口冒着血,嘴里扑哧扑哧,一口口往外吐。吐了几口,头耷拉地上,死球了。
管雪凤既为昨天晚上的事后悔,又为“二流子”的龌龊痛下杀心。石生财知道这是管雪凤借“二流子”的头立威,但是他不知道管雪凤心中纠结。管雪凤是南京的人,特派员,又是第一次来,没有摸着脾性,石生财也只是记着,当即没有说什么。
管雪凤走了,看着背影,吴绪红心里也产生了埋怨,心想,简直不把人当人,杀“二流子”就像踩死一只蚂蚁,越想越感到寒冷。
管雪凤走了,吴绪红不敢停留,让二虎派人安葬“二流子”,亲自带着八名团丁,骑上一匹白马,跑到驼峰山边。这么一折腾,耽误了时间不说,带的人也少了。等看到机翼的时候已近中午,虽说还有点雾,但雾气已稀薄。老远看,影影绰绰有一堆白色的东西,是飞机,因为飞机的尾部是“青天白日”旗,侧身图案像齿轮,更像山边的一种叫“白头翁”的草。另一侧看不到。有这一点足够了。
吴绪红开始激动,基本锁定是要找的飞机。确定后就认为自己找到了,应该说是大功一件。骑在马上,跑得快,跑了几步,有点怀疑——为啥没有动静呢?吴绪红拽了一下缰绳,马跑得慢了,下了山坎,不敢再往前走,凭经验,觉得有埋伏。于是,一边看四周,一边叫后面的团丁喊。团丁不敢怠慢,立即吆喝:喂,有人没有,死到哪里去了?大声吆喝好几遍,没人答应。
赵志刚和范大麻子押着飞行员窝在飞机的一侧,被飞机挡住视线,无法看清。朱文光倒是听到了喊声,想答应,麻子一把将他按倒,瞪着眼睛,腮帮肌肉乱跳。朱文光有点讨厌,还很生气,心想,这帮人真是笨蛋,飞机在沙河湾里,还问有人没有,就好比偷瓜,对瓜棚说,没人吧?那不是菜鸟吗?一气之下,也就不吱声了。
吴绪红说,奇怪,咋没人呢?难道飞机失事了?也不会呀。吴绪红毕竟上过讲武学堂,懂得这方面的知识,知道飞机失事会起火,现在安然无恙,说明还是好的。不是失事,那就是另一种解释:飞机降落时冲撞力太大,飞行员把持不住,撞晕过去了,或者撞死球了。想到这儿,吴绪红说,快,赶快,救人要紧。说罢,一马当先,往山下冲去。
吴绪红也应该想到红军了,因为他与红军打交道也不止一次两次,知道红军的厉害,但是他知道,距离最近的红三十二师也有四十多里。师长周维炯很厉害,用兵如神,但是他也不是神仙,咋知道这儿有飞机呢?应该不知道。地方赤匪,算个球,虽在三十二师两度攻打县城时引路,也发挥了作用,但都是些乌合之众。大刀长矛怎么能与快枪比呢?那是不可能的。想到这儿,他也就胆大了,没有过细察查看,更没有设防,骑着白马下山,指挥团丁下河湾看。
他们下去的地方是驼峰沟,沟往东就是南北走向的大河,驼峰山上隐藏着朱来福的赤卫队员,沙河湾还有赵志刚、范老五。吴绪红下山,往河湾里冲,等于两边夹击,包了饺子。等吴绪红下到河湾,距离飞机一百米左右,只听朱来福一声喊:打!
乒乒乓乓,乱七八糟。有的嗵的一声,有的咕咚两下,还有的像放屁哧溜就出去了。不管啥声音,但是都有用处。说时迟,那时快,七八个团丁都中枪了。有的耳朵打掉了,有的脑袋开花了,还有的抱着屁股在地上打滚,喊爹叫妈地号。因为多数都是土铳,猎枪改装的,里面装的不是子弹,而是犁铧、洋铁片、石子儿、洋钉,打到了,啾的一声像打在墙上,钻个眼,虽没多大杀伤力,但是十分痛,能让人立即失去战斗力。
吴绪红听到枪响,赶紧跳下马,伏在地上观察动静,等到都在地上打滚,枪声也就停了。
此时,不知道谁对马就是一枪,马受伤了,可能是打在屁股上,咴咴叫,使劲儿想跑。吴绪红一只手攥着缰绳,一只手握着手枪,拽着马在那儿转圈。听到枪声停下来,山上的人就往这边冲,好像河里也有人,也在大声吆喝:缴枪不杀!趁这个当口,一抖缰绳,那马十分灵性,主人指示了,屁股还在流血,只一弯后腿,迎着冲下来的人冲了过去。
朱来福没有算着这一招,本来都提着枪,赶紧端起来,晚了。因为那土铳还要灌药,朱来福的手枪也来不及抬。吴绪红的白马已经从身边冲了过去。在白马冲过去时,吴绪红像蒙古骑手,歪着,贴着马腹,斜端着枪,正对朱来福的后脑勺。你要知道,这个吴绪红可是神枪手,百发百中。
想当年,追管雪凤到武汉,在讲武学堂学习,训练时,吴绪红每门课都不及格,就是射击,特别有天赋。第一次打靶,根本就没有练习,二百米开外,一枪命中靶心。
声音咋这么熟悉?吴绪红又多看了一眼,喔,朱来福?咋是他呢?咋办?马在奔跑,吴绪红思考着,犹豫了,他真的又不知道该咋办了。
吴绪红根本没来得及思考,当他从声音到身影确定是朱来福之后,无形中手就颤。好几年没见面了,没想到朱来福当了赤匪,走了一条绝路。
要不是朱来福,他也碰不上雪凤;碰不上雪凤,也许这一辈子就白活了。
吴绪红一时来不及多想,看也没看,往背后就是一枪,就是这样胡乱一枪,朱来福应声倒下。
倒在地上,朱来福“哎哟”一声对麻子说,是民团,吴大个子,别追了,他是个神枪手。他也认出了吴绪红。
吴绪红回去了,是只身一个人回去的。吴绪红本来想把撵他的人也一枪打死,再收拾那几个人的,但听到是朱来福的声音,手不自觉地软了。
按照吴绪红汇报的,共匪只有几个人,也都是土包子,枪械都是土枪土炮。吴绪红还说,关键是怕耽误时间,夜长梦多。飞机那东西也不是青菜萝卜,弄到了,担着就走。要是运走,没个十天半月是不行的。就是弄到手了,守得住守不住也是个问题。共匪别看先占领,有可能是个套子,能套住很多人。你知道的,共匪头子徐向前就会打埋伏,听说叫什么“围点打援”,搞不好这架飞机就是利用的把式,是一个点,等待国军上当呢。共匪奸计我们识破了,我们也利用一下,这就叫钓鱼。国军的六十四师正在向这边移动,到时候来个滚水下饺子——里外开花!
石生财听了,连说妙,还夸吴绪红是大才——不仅知道徐向前的招数,同时还能利用敌人的招数设计,按照练武人的说法,叫借力打力,按照兵法上说的,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简单,真的不简单。
管雪凤却不这般认为,这个女人心眼实在多,她在屋里来回走,不时拿眼睛斜视,还发问一句:你当共匪都是吃干饭的?你们装备比他们强十倍,人员也是训练有素的,咋没有消灭他们?而你咋一个人跑回来了?
这般一问,可把吴绪红问得心里难受,这不是明显不信任吗?但是,不信任为啥又跟自己呢?吴绪红咋也想不通。过了一会儿,似乎又想明白了。管雪凤这般良苦用心,到头来还是为了我吴绪红。是呀,既然为了我,我也得拍胸脯。朱来福受伤了,地点开阔,赤匪援兵未到,抓住这个空当,还是能抢回来的。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有道是机不可失,假如刚才一番话都不成立了,那八个兄弟算是白送命了,自己一个人逃回来不但不光彩,根本就说不清楚。
此事,不应该吴绪红亲自去的,但是,确确实实是管雪凤的主意。当时管雪凤说,要是找到了,就立大功了。在这个时候,立功也不多,不是说总是打败仗,而是没有立功的机会。要打大胜仗,不容易,要救人,还得救将军以上的人才行。可是,哪个将军敢冒死深入前沿呢?刚好送来一个立功的机会,管雪凤也是为我好才让我这样的。这般一想,吴绪红就说,这样,我立军令状,要是抢不来飞机,就拿我项上人头担保!
可当真?石生财也来了兴趣,因为吴绪红毕竟代表民团,民团又是他石生财的,吴绪红的功劳也是他的功劳。飞机降落,本来是个不幸的事情,要是抢过来,坏事能变成好事,对他来说可是十分有利的。
吴绪红说,兄弟我什么时候吹过?你就相信兄弟我一次吧!石县长,不瞒你说,那是“稳”字后面加个“当”,叫稳稳当当。
话可不能说满了。管雪凤与昨晚上的态度截然不同,说出话来十分不屑,连正眼也没有看。越是这样,越是激起吴绪红的好胜心。吴绪红马上说,特派员,我既然敢保证,就能办到。还是那句话,拿我项上人头担保!
只是……需要多少人?石生财环视一下,觉得管雪凤很感兴趣,感兴趣是因为她是特派员,上级给她有任务,要是完成了,可以拿头奖,而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石生财忽然觉得即使抢回来,也没有太多的功劳;抢不回来,损失也不大。用的人马是自己的,好像拿他的心肝宝贝给管雪凤逗乐子。石生财想到这儿,对抢回飞机没了兴趣。再说了,已经死伤七八个了,需要许多钱安置,再要去,害怕没有好果子吃。
管雪凤转过身,盯着石生财,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飞机,别看是一架飞机,抢来了,上面也不会奖励你,但是,要是抢不回来,恐怕要倒大霉。飞机对于南京来说十分重要。管雪凤把“代”和“南京”两个词说得很重。
把石虎的中队给我。吴绪红忽然想到飞机不好运输,还得保护,补充说,不过嘛,一个中队只能打仗,后续问题还得很多人。我想先把那地方拿下,把那小股赤匪灭了,撒上岗哨,再找民工运输。特派员,还得劳驾,你必须立即电告南京,请求支援。万一,万一……
你是指共匪的三十二师?管雪凤问,三十二师有多少人?
也不全是害怕这个,我是担心共匪把飞机炸了。吴绪红又说,人可不少,目前,也只知道大概。有三千多人,两千多杆枪。
有那么多?管雪凤也有点担心,但觉得炸飞机可能性不是没有,要是炸了,也等于我们完成任务了。关键是,不能让共匪把飞机弄去了,这个你懂吗?
吴绪红说,特派员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万不得已,我们也可以孤注一掷,把飞机炸了。
管雪凤不置可否。此时,石生财说,论实力我们根本保不住,要是再中埋伏了,到时候想跑都来不及。
屁话!石县长,你说这就是畏敌不前。
岂敢,岂敢!石生财像挨了一破鞋底,脸上热辣辣的,心里难受,但是,石生财阴险,还是忍着说,不过嘛,既然特派员鼓励,老弟,你又有信心,还是你带人走一趟,给你俩中队,咋样?
行。吴绪红说,你们保重,兵贵神速,我去了。要是晚了,三十二师到了,就不好办了。
停停,我话还没说完呢。管雪凤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你急啥?不是说不成问题吗?咋这样急切呢?告诉你,电报我不发,南京也会催。你说我是实话实说,还是暂缓报告?
啥意思?吴绪红说。
啥意思你还不知道吗?要是暂缓,到时候,你弄不来飞机,还可以做另一种解释。要是报告了,就没退路了。管雪凤忽然声音小了,鄙夷地说,你知道吗?这些,都是为你好。
吴绪红脸憋得通红,咬咬牙说,特派员,你就如实电告,让派兵驰援。否则,就是拿下来了,共匪三十二师在旁,也会突袭,到时候可顶不住。
那是后话。要是能拿下来,之后的事情,我来想办法。管雪凤一会儿阴一会儿阳,此时,眼珠一翻,把桌子一拍说,当过军人就应该战死,别他妈婆婆妈妈,说那么多干啥?还不是想推脱责任?好,跟你说,吴团总,你要找死,我成全你。我在这边发报,你去打仗吧。说完,直挺挺地转过身,走了。
兄弟,你得注意呀。石生财看到管雪凤走远,拍着吴绪红的肩膀说。
吴绪红很感动,点着头,眼泪汪汪说,大哥,我豁出去了。
不用我说大家也能猜到,事情办砸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办砸了,是彻底办砸了。
吴绪红带一百多号人,骑着高头大马,抬着两挺机枪,往驼峰山方向赶。这边呢,管雪凤到电讯室,打开发报机,亲自给南京发报。过了半个小时,戴笠回电说,委员长知道了,对你们能快速反应,十分高兴,电令嘉奖。同时,要求民团在大部队未到之时全力保护飞机。还谎说那架飞机是从美国高价买来的,性能好,是飞行队少有的宝贝,少说可敌三万精兵。只字未提飞行员朱文光的死活。朱文光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也许,国民党已经按照飞机失事、飞行员已牺牲给朱文光家属补贴了。后来知道,果然不假,不知道是谁,在电文里加了“朱文光少校为党国尽忠”的字样。
电文递给了石生财,石生财盯着,眼睛越来越大,眼珠子似乎想从眼眶里蹦出来。他不相信,逐字逐段读了两遍,放下那张纸,疑惑地对着管雪凤说,就这些?
怎么?你还希望给你啥?管雪凤知道石生财啥意思,也不想说破。
是不是还没有接到答复?石生财说。
答复都在这儿,管雪凤说,我也汇报了,还说共匪的一个师就在旁边,你知道戴老板咋回复的?
……
戴老板责令不惜一切代价消灭共匪三十二师。
比唱得还好听。石生财眼睛翻得更大了,似乎不认识管雪凤了,叹了一口气,推开门,很无奈地走了。
朱来福带着赤卫队员第一时间赶到,活捉了飞行员朱文光,抢到了飞机,消灭了吴绪红的第一拨民团。吴绪红逃了。临走,一枪伤了朱来福,但这些都不影响白花花带人找到了周维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周维炯带领三千多人在汤泉池洗了一个澡,休息一夜,清早就有总部送来信,说是发现敌人的一个旅,不知道番号,正从新集往光山县城方向运动,要求迅速截住,防止掉头向东,袭击斑竹园后勤医院。
周维炯接到任务,也没吃早饭,每个人带了四天的干粮,其中有两天的炒米,两天的青稞。一路走一路吃。好在大别山不缺水,河沟、小溪、山泉特别多,哪怕是干旱之年,在山里走,都很容易发现滴答滴答的溪流。《商城县志》记载,在商城县境内,大小山泉达千余处,常年流水的就有八百余处。山泉清冽甘甜,十分解渴。
红三十二师刚好走到河口东头,距离驼峰山还有四五十里路远近,碰见了白花花。部队里河口参军的人多,通过熟人找到了周师长。经人介绍,知道是妇救会的。周师长没架子,坐在田埂边儿就聊开了。
白花花说,有一架飞机掉了,好像掉在驼峰山那边。说这话时白花花也是听说,不确定。又过了一会儿,麻子跑来了,赶紧对周维炯说,师长,一个飞行员,姓朱,说是炸过我们。我打了他两耳刮子,还挺硬。
周维炯说,你这个同志嘛,咋不知道红军是有纪律的呢?不许打骂俘虏嘛。
细节不需多说,周维炯立即感到情报特别重要。一方面派人报告军部,另一方面带人抢飞机,并立即召开会议,研究措施,形成作战方案。兵分两路。他亲自带领八百余人,也就是两个营,快步跑到驼峰山白鹭河。
红三十二师刚赶到,吴绪红的民团一百多人也从山那边过来了,等于一个从东,一个从西,目的地都是白鹭河中的那架飞机。虽说民团武器装备不比红三十二师差,但是战斗作风太臭,一接触,像一堆鸡鸭,到处飞。说飞还算好的,有的干脆躲起来,等待时机逃。吴绪红见状,浑身是胆也没有办法,眼看自己的人不是逃就是死伤,也支撑不住了,于是大叫一声,对着对面机枪手就是两枪,一跃上马,带着三十多人,杀开一条血路,又逃了回去。
实际上是周维炯故意放走的,要是想消灭,只一眨眼的工夫而已。为啥放走?周维炯说,穷寇莫追,也让他带个信儿,知道红军的厉害,有利于挫其锐气,灭其气焰。再说了,一个民团团总,回去了也没有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还真被周维炯言中了。吴绪红骑在马上,浑身是血,平时里脸膛黝黑,这次变得惨白。他一边走一边流泪说,石虎,我恐怕活不成了,倒不是我贪生怕死,只是,老哥我放心不下呀!
石虎问,老哥,什么事你放心不下?再说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呀。
你不知道。吴绪红说,我立了军令状!
算个球!石虎说,要不,当土匪去。
胡说,我们剿匪,剿来剿去自己剿成了土匪,岂不让人笑死!
王卓说,特派员不会那么狠心吧?
吴绪红抬着头,长啸一声,天不佑我呀!
回到县城,一切都完了。县党部聚集了许多人,还有当地绅士。本来是开庆功会的,听说如此结果,都激动不已。区长刘善举说,国家就是败在这些人手里。两塘口街长王百胜讥讽说,国民党出了这样带兵打仗的,比纸上谈兵要好得多。
石生财也很生气,扶着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的吴绪红说,兄弟呀,说一千道一万,最不该的是一百多号人,一百多条性命呀。飞机呢?飞机呢?
石生财眯细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石生财走了,门闪出一条缝,一位女军官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她看也没看,果断地把桌子一拍说,走,还在这儿干啥,装吗?
吴绪红难过死了,看着管雪凤,眼泪流出来了。吴绪红最后看了一眼管雪凤,从腰里拔出手枪,顶着自己脑门,扣动了扳机。
屋里叽哇高叫,吴玉龙吓晕在地上。石虎跑了进来,看见瘫软在地上的吴绪红,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哇哇哭了起来。
石生财走回来,假惺惺地说,石虎,你到师爷那儿支一百块大洋,给吴团总买口上好的棺材,再买几套衣服,找人送行,吹吹打打,办热闹一点。
有必要吗?送到义地埋了,也算对得起他了。管雪凤咬着牙,十分气愤地说,一个罪人!党国的罪人呀!没有把头砍下来悬在城门,以儆效尤,已经算是对得起他了。
石虎难过,也没多说,弯下腰,抱着吴绪红,鼻子一吸一吸地出去了。
望着石虎的背影,屋里鸦雀无声。有两个年岁大的豪绅在发抖,跟随的赶紧扶住,找到文明棍,背着出去了。剩下的,除了几个年轻好事的,就是石生财和一班民团小队长了。
管雪凤气急,也没有办法,看了一圈,寂静无声,把手一挥说,好了,我们研究如何对付共匪吧。共匪大部集结于此,不能说不是好事。我已经给戴老板发电,戴老板回电,已经调卫立煌将军火速增援。我坚信,不久就可把这股共匪消灭。只不过嘛,戴老板还是把寻找飞机的事交给民团。石县长,你可得加把劲儿,最主要的是要学会用人!
石虎还是很佩服吴绪红的,因为吴绪红当团总,从来不克扣弟兄的军饷,另外,也从来不打骂团丁,更不用说随便杀人了。石虎还佩服吴绪红是神枪手。在战场上,吴绪红是不含糊的。这些,管雪凤不知道,石生财也不知道。正因为这些,石虎感觉到吴绪红是个正人君子,但是,咋就死了呢?还是自杀。看来是管雪凤逼的。
吴绪红死了,石虎抱着,刚出门,感觉手指在动,好像手臂也在动。石虎赶紧跑到自己的屋里,把吴绪红放下,用手在鼻子上试试,对跟班的小张说,不要说出去,赶快请街南头“陈一针”止血施救。
终于读完了,大失所望,就是这么个故事,与我希望的真是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咋能是这么个故事呢?虽说读完了,但是不甘心。心里总在琢磨,吴绪红死了没有?咋赶上这个时候结尾呢?这种结尾是不是老师讲过的“留有悬念”,也可能是吧。
人有时就是这样,当你想得到某种东西,你是那么渴望,甚至发誓为其付出一生也值得,但是,当你真正得到之后就感到索然无味。我从初中看到这个手抄本开始,到看到老杨的这个皮壳本,之间相差十多年。这十多年,就像爱着一个人一样,不,就像吴绪红爱着管雪凤一样,日夜思念,梦寐以求。其间有自己的幻想,还有自己的创作,似乎这个本子,有许多我不知道的新鲜离奇的故事。可一旦得到了,却是催命鬼,害得吴绪红自杀。我虽不像吴绪红那样自杀,但是,一下子让我的感情破灭了,感觉到什么都无所谓,还感觉到十分疲倦。于是,我就跟乡领导请假,说是回家一趟,看望父亲,实际上,是想换个环境,调节一下思想情绪而已。
我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回家的,骑了三个小时的自行车,回到家已经是傍晚。太阳已经落山了,晚霞还浓抹在灰土的墙壁上,把墙壁也美化了,似乎是住进了砖瓦房,四周都显得金碧辉煌。父亲见我坐在当院里,一直盯着墙壁看,一脸倦容,就问在乡里工作忙不忙,我还是无精打采地回答着。父亲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就把椅凳端来,坐在我对面说,你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都是扛大锄的,你这一辈能吃上商品粮,还在公社上班,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即使挨了领导批评,或者同事误会,算啥呢?提拔不提拔,那也要看机会,想开点。
父亲把我说得一惊,回过头来,对父亲笑笑说,你想多了,我没事儿。这不是回家了吗?回到家,歇歇,等着吃饭,我养会儿精神。再说了,我看着墙,金碧辉煌,跟假的似的,让我想起最近在单位,领导让我搞党史,看到一本书,很奇怪的。这本书里面写的故事,跟我初中时看到一个手抄本写的一样,不过那个手抄本只是看了一个开头。这个本子倒是看完了,但是,看完了确实令我失望,里面写的,就像这墙上的霞光,有点虚幻。
什么故事,你讲给我听听。父亲说。
我扭头看看,娘在厨屋里做饭,农村饭比较晚,我又从乡里回来,估计要弄两个菜什么的,饭好还需要一会儿。再加之,看了那本书之后十分想到处讲一讲,一是得到印证,二是炫耀那本书里面的离奇故事,我就把那本书连同我初中看到的手抄本讲了一遍。
父亲听得很认真,听了,问我,讲完了没有?
我说,讲完了。只是,那个吴绪红死了还是没死,不知道,留有悬念。再说了,朱来福他们弄到一架飞机,最后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交代。这两点,你知道吗?
父亲摇头说,我们这儿还降落过一架飞机?没听说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说,我不是说过吗?是大革命时期的事情,也就是解放前,我们这儿闹革命的时候。再说了,不管是手抄本,还是老杨留下的东西,都是不可信的。是小说。小说,就是文人创作的,是编的故事。
父亲说,大革命时期?是不是商城起义之后?
我说,就是那个时候。
这就对了,是有这么回事情。父亲想了想说,你奶奶有一个日记本,过世的时候,我在墙旮旯捡到的,本来想甩的,但是想到是你奶奶的遗物,按照农村规矩,应该烧给她。我当时翻了几页,像是你奶奶记的日记,觉得这个东西有价值,也就没有烧。你刚才说的,里面提到一个人的名字:管雪凤。你奶奶叫管雪兰,你奶奶的大姐就叫管雪凤,在日记里也记录,好像是一个人。还说一架飞机,日记里也有……
父亲说到这里,我已经急不可待,打断父亲的话说,有这种事,咋不早找给我呢?
父亲说,那时候是“文革”,你还小,我们也不知道。你奶奶去世,你大学刚毕业,我们也没有想起来,也不知道你想要,怪什么呢?一个本子,你要是想要,我到屋找给你。
奶奶日记中有一段记载:
承轩回来说,又失败了,县长、保安团都挨了训,大姐也被降职了。承轩好像没事,还哼着黄梅小调,不知道他咋那么着迷,不就是六安党部委员吗?没职没权又没有钱,就是名声好听。问他为啥高兴,他说是蒋委员长的一架飞机掉了,就掉在我们这儿,被赤匪劫了,还改装成“来您好”。最主要的是赤匪都消灭了,还是没有找到。承轩说,据可靠消息,没有带走,估计是藏在山洞里。大姐领的任务,要求限期找到。这说明很重要。承轩还说,要是他找到了,不仅发财了,还出名了,听说悬赏五万大洋,到时候就带我到上海逛一逛。
大姐窝囊,都中校了,还是那个死脾气,动不动就发火,一发火就杀人,得罪人太多,人家都恨她,她还不知道。承轩说,急了,没办法。老蒋催逼得紧。大姐又是个想提拔的人。我问承轩,要是你咋办?他说,古人言,狡兔三窟。要是我,一方面派人到处打听,一方面悬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有一种办法叫牵牛鼻子,找到藏飞机的人,也等于找到飞机了。
大姐不是这样做的,就知道派保安团,还美其名曰“清乡剿共”。好多村庄见到保安团就跑反。大姐没办法,杀了不少人。承轩说大姐是恶魔,不想让大姐到家来……
不多讲。现在看奶奶的日记,除了对奶奶身世好奇之外,对于奶奶这段文字,也产生了许多疑问。
第一个疑问是“来您好”。经考证,是一架飞机,叫“列宁号”,不是“来您好”,属口误,发音问题。奶奶以为是“来您好”,是奶奶记错了,或者说,奶奶当时不知道“列宁号”咋写。“列宁号”是一架飞机的名称,这架飞机就是传说的土地革命时期,大别山发生的“三大起义”,即“黄麻起义”“商城起义”“六霍起义”。三大起义组建红十一军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师。经历红十一军、红一军、红四军、红四方面军的转型,达鼎盛。在红四方面军组建之前,国民党送来一架飞机,之后,红四方面军转战大别山,纵横八百里,围绕主峰金刚台这个碾心,像推磨一样把周围的反动派磨得粉身碎骨。再之后,红四方面军退出根据地,转道川陕,因为走得匆忙,飞机也顾不上带,就留在当地。至于留在哪地方,托谁保管,后来怎样,成了一个谜。
第二个疑问是一个女人。奶奶日记里明确记录的姐姐,奶奶活着的时候从未提过。奶奶的姐姐还是一位女军官,中校,这就奇了。为此,我必须读下去。反复研究,只是很可惜,没了,就是这么一段没头没尾的文字。我火急火燎往下翻,翻到最后一页,翻出一张照片。一位女人的照片。
这是奶奶的照片吗?因为时间太长,照片紧紧粘在日记本的背面内瓤上,有些模糊。我小心翼翼地揭下来。太阳光很微弱,透过窗户,看清是一张女人的照片。我心想,要是奶奶就好了,要是奶奶,可以透过久远的岁月看到她当年的容貌,但是我又摇头,觉得不太像,因为奶奶下巴没有黑痣。听父亲说过,奶奶年轻时,爷爷得知城里有照相馆,拉去照相,奶奶说什么也不去。我问父亲,奶奶就没有留下照片吗?父亲说,这一点可以肯定。这般说,这张照片就不是奶奶的了。
不是奶奶的,那是谁的呢?仔细端详,黑白照,时间久了,有点泛黄。我用手拍打了一下,吹了吹,还用袖子轻轻擦,看不清楚。拿到外面有阳光的地方辨认。不是奶奶,绝对不是奶奶!我忽然把照片反过来,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管雪凤,32.8.15,妹妹。
这行小字不难猜出。“管雪凤”是一个人的名字,一定是照片主人的名字。数码字,更容易猜出是年月日。至于“妹妹”俩字,我当时没有在意,只顾揣摩时间和名字。
这个女人穿着国民党军服,一定是个军官,再说了,时间是农历还是公历?是赠送照片的时间还是拍照的时间?都不得而知。一切都不重要,“管雪凤”是谁最重要。从奶奶记录的一段文字对照,“管雪凤”应该是奶奶的姐姐。落款“妹妹”,这就对了。但是,问题也出来了,因为有“管雪凤”“妹妹”两句话,是俩人还是一个人?要是一个人说不通,因为奶奶是妹妹,奶奶不叫管雪凤,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俩人。
一般来说,把东西赠给谁,谁的名字应该放在前面,后面才是赠送人的落款。要是奶奶赠给姐姐照片,说不通,也不像。更合理的解释就是管雪凤赠送给我奶奶的,妹妹后面还有字,没有写,应该是“留存”或“留念”俩字。从字迹看是奶奶的笔迹,这说明不是管雪凤写上的,是奶奶自己写上的,后面只是说明奶奶与管雪凤的关系。
这般解释,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虽说问题解决了,但是我心里还是很好奇,好奇的原因是照片上的女人。这个女人有点怪!要说她美吧,从面相和穿戴看,有一种阴森狡狯的感觉,不仅仅是冷,简直冷得你盯视时心里直发毛;说不美吧,老远看英姿飒爽,豪气逼人。透过这些还可以想象到,一定是个大美女!鉴于此,我回到单位,找到老杨搜集的关于大革命时期的资料,认真阅读。掩卷思考,还对这段历史进行了一般性猜测。
此人穿着国民党军装,虽说是黑白照,但那翻着的大衣领子还有领章说明是军装。这个女人留二男头,下巴仿佛贴上一颗黑珍珠。那个位置,据相书上说,要是男人不仅非常英俊而且还有帝王之相,可惜是个女人,黑痣长在那儿就有点多余。因为太模糊,总也看不清,心急火燎用手掸,再拿近看才看清是四个袋,领章上还有两道深色条纹,条纹上有两个三角形豆,没有绑腿,呢子布料,讲究美感,透出质感,女人穿着更显妩媚风骚,更能凸显女性阴柔之美。我查阅了一下资料,这种样式,一般来说是中校衔。
奶奶是经过“文革”的,像奶奶这样当过大地主的姨太太,日记要是被造反派知道了,那可不得了。这就说明奶奶的日记本没有人知道,所以,当时我拿到这本日记的时候,以为也像手抄本,是奶奶看过的故事抄写下来的,但仔细阅读,觉得更像日记。为此我就假设,奶奶的日记不是手抄本,是记录她生活的真实,那么日记里有一位女军官也叫管雪凤,这个管雪凤与我看到的手抄本中的管雪凤,还有老杨记录的管雪凤,三者是不是一个人?
假设是一个人,就说明手抄本是写实小说,那个手抄本后面的故事也可以通过奶奶日记留下的线索考证,从而揭开我心中的一段困惑,打通“任督”二脉,搬掉心灵的堵塞,让气血贯通。但是我又有疑问,一是中国人太多,同名同姓的人也多,更何况是手抄本,说到底是小说,臆造一个名字,与奶奶日记里面的名字撞车,那也是可能的。二是在中国,叫凤呀,龙呀,梅呀,桃呀,梨花呀,雪花呀等,也是常见的,更何况我读了奶奶日记前几页,除了这段话之外,就没有找到与手抄本相关的内容,也可以说不沾边儿,这就说明,是两码事情。要是两码事,手抄本后面的故事仍然是个谜,那块石头仍然还堆放在我心中。看来,不管怎么想,都能自圆其说,只是一个假设问题,于是,就干脆不想,也不再假设,只是把考证奶奶日记作为一个乐趣,说不定还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呢。也许,就是这种心情,我走上了一条无聊的考证之路。
资料显示,1926年开始,大别山就拉开了农民起义的序幕,像敲锣打鼓,叽里咣当,时断时续,到1929年才轰轰烈烈,到1932年走向鼎盛。红四方面军组建之后即遭到国民党反动派三十余万大军的“围剿”,因为张国焘的错误路线导致第四次反“围剿”失败,红军不得不离开大别山,一路西进,在川陕之间建立根据地。红军退出大别山,赤区立即遭到了刘峙、卫立煌、蒋伏生,以及当地反动武装的摧残和蹂躏。这个女军官难道就是那时候来到大别山的?要是那时候来到大别山的,就应该是国民党官太太或姨太太。我这般猜想,又拿着照片看,觉得不像。国民党姨太太大多穿旗袍,穿戎装,还是国民党中校,恐怕很难找。
老杨的资料记载,岳维峻是在大别山摔跟头的第一人,也是摔得最响的人。岳虽说是小小旅长,但那是加强旅,相当于整编师。实际上岳维峻就当过师长、军长,死后追认上将。被俘后其太太在国民党高层奔走,为救其夫不遗余力,听说荡尽家资找遍熟人,为红军输送了一大火车皮枪支弹药还有棉衣棉被,以及汽油等,但是岳的运气不好,碰上了张国焘这个丧门星,还牵出许继慎的案子,最后被枪毙了。理由是国共两党是对立的,这场斗争是生死决战,对国民党反动派绝不能心慈手软。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呢?原因是这样的。周维炯在战场上活捉了敌旅长岳维峻,本来要砍头的,报到军部,徐向前与许继慎都熟悉这个人,两人合计,想利用岳解决当时红军物资紧缺问题,于是就与岳维峻谈了条件:只要满足红军要求,就可以释放。为了表示诚意,在红军收到第一批军用物资时释放了岳维峻的部分部下,其中就有岳维峻的小舅子。
岳维峻小舅子回去后与姐说了,还说了红军不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不守信用,也不像国民党描述的那样凶神恶煞,更不像国统区丑化的那样共产共妻。说他见到的红军也有黄埔毕业的,还有留学生,挺有知识的,就是当地人也很规矩。打仗很勇敢,挺讲义气。最主要是官兵平等,对老百姓好,当地百姓见了都称兄道弟。
岳维峻的老婆信以为真,就答应了要求,正准备第二批物资呢,传来岳维峻被枪毙了,岳维峻老婆顿感天崩地裂,气得咬牙切齿,认为上当受骗,被共匪坑了,非替夫报仇不可。难道是岳维峻的老婆?
为了证实这种猜测,我查阅了资料,《商城县志》记载,这年冬天,岳维峻的老婆并没有来大别山,而是去了武汉,找岳维峻的老朋友曾扩情,让人抢回了岳维峻的尸体,安葬后得了重病,没多久死球了。
岳维峻的事情惊动了委员长,蒋介石骂了“娘希匹”,拿文明棍指着一堆高级将领骂岳维峻是猪!还说,打败仗并不可惜,自古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想当年,国父中山先生,为了国家,舍生忘死,几经成败,才创下今日之辉煌。忆往昔,我中正也打过败仗,但是我主张杀身成仁。岳维峻,堂堂旅长,被共匪打败了,杀了,不可惜。为了剿灭匪患,还天下太平,死而后已,也是为党国效忠,堪称英雄,但是,最为可恨的是,临死了还上当受骗,资匪,被人家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猪都不如!娘希匹!
当场挨骂的军官确实不少。力行社设立特务处,戴笠是处长,主持日常工作。他知道蒋介石是在指桑骂槐,顿感羞愧。戴笠心想,出尔反尔,这般雕虫小技本来是我老戴惯用的伎俩,共匪这帮龟儿子什么时候学去了?一点学费也不交,气煞老夫!于是就打着为岳报仇的旗号,对红四方面军导演了离间计。
为了查清楚,我又考证了当时进攻大别山的另外两位重量级人物。
一位是国民党少将刘峙。都说是他打跑了红四方面军,攻下了鄂豫皖首府新集。红四方面军转移后,刘峙高兴得发疯,立即给蒋介石发报,蒋介石也得了流感,几乎跳起来,走路也有劲了,文明棍在地上捣得叭叭响,不假思索地说,剿灭共匪,指日可待。又说,刘峙,福将,有谋略,善打仗,实为全军表率,特晋升为中将,以示嘉奖。随后又让国防部颁嘉奖令:把新集改为经扶,设县治,名垂青史。各级官兵依次论功行赏,报国防部核。
刘峙高兴之余大开杀戒,在小潢河一次屠杀无辜百姓三千余人,并在新集实行铁壁合围,采取拉网搜查,把可疑人员统统赶尽杀绝。当时“经扶县”只有十万人众,杀了八万,幸存两万。两万之中有一万八千人是乡绅及其亲贵。一时间,小潢河两岸,尸骨遍野,日夜号啼,惨不忍睹。听一位大爷说,到武汉必经新集,还没到新集,顺着南风就闻到奇臭无比,好多要到武汉的只能改道,搞得百十里杳无人烟。
《新县志》记载,当地人称龙虎岭,如今叫将军山。山沟有个万人坑,杀人后集体掩埋。因为人多土薄,掩埋较浅。山沟水大,几次冲洗,浮土被水冲走,尸体裸露,腐臭之水顺山边淌到河里。河鱼肥硕,一条足有十多斤。刘峙得知,感到稀奇,让人打捞几条,做成汆鱼,犒劳机要人员。大家都知道,机要员大多是女的,吃后毒死四五个。并排躺在地上,嘴唇发乌,脸部肿大,刘峙看了,想到曾与之舞,甚至接吻,就感到恶心,赶紧回屋洗漱,呕吐半天才站起来,气得半死。
刘峙老婆,当时住在南京,知道后还挺高兴,经蒋夫人特批,亲自到新集,见刘峙说,还是你命大福大造化大,要不是视察去了,也吃了,不就完球了。
刘峙想想也对,感到庆幸,虽不再生气,但是,为那几个死去的幺妹甚为惋惜。
刘峙老婆也不是个东西,尽出歪主意,她让刘峙找人把河里鱼捞上来,做成鱼汤,监狱里关着许多政治犯,让他们吃,省子弹。一次性毒死一千六百多人,其中多是妇女儿童。
查了一下,刘峙实际上是不爱带老婆的,他老婆不知道是从哪儿听到的,说是大别山女人水灵,就跟来了。刘峙老婆没有当官,是宋美龄保的媒,后来给宋美龄做了干女儿。他老婆给宋美龄做干女儿之后,刘峙怕老婆就出名了,还在军政界留下了许多话柄,这都是有史可查的。既然刘峙老婆有这般后台,他也不敢花心,退一万步,即使花心也不敢明目张胆娶姨太太,而且是中校,带到大别山剿匪,更是不可能。
排除刘峙,再来考察大别山剿匪并取得辉煌成绩的卫立煌,资料是这样记载的。
1932年5月,蒋介石纠集三十万兵力分三路向鄂豫皖赤区进行“围剿”。卫立煌为中路第六纵队指挥官,7月初指挥第十师、第八十三师,由平汉线南端东进,向河口镇、黄安城进发,策应商城县之主力第一、二纵队。卫认为这道命令有违兵法,要求先攻击河口镇,待机向黄安前进,复电请示照准。8月上旬,卫部向河口镇进发。适逢红军向黄安转移。卫部遂占河口镇。随即又率部向黄安进击。当日黄昏,被红军包围于黄安之冯寿地区。入夜,他命令各部队加紧收缩于两翼防线,并将指挥部官兵全部投入战斗。同时在战斗最紧张阶段,亲率武器精良的特务连拼死抵抗,才免于被活捉。
国民党军自黄安、新渠、七里坪战役后,各纵队皆怯于再遭失利,而各自寻找理由按兵不前。蒋介石用重赏的办法,明令各纵队,谁先占领豫皖苏维埃的军政中心金家寨,此镇即用占领者的名字命名,并改为县治,但重赏之下未见“勇夫”。9月上旬,卫立煌奉命策应行进受阻的陈继承部。他亲率一个师翻山越岭,攀藤而行,前锋到达汤家汇附近,遭红军防守部队的英勇抵抗,卫部感到处境危险,即与在南城的友军连成一片,并及时补充给养,占据制高点。不久,汤家汇红军主力转移,卫立煌遂率部尾随,乘虚占领了金家寨。
当蒋介石接到卫占领金家寨的电报后大喜过望,亲自前去慰问。蒋除给卫巨额金钱的奖励之外,还将安徽省的六安、霍山、霍邱和河南省的固始、商城等五个县的部分地区划出,以金家寨为中心,成立县的建制,称“立煌县”。卫立煌部之蒋伏生的第八十三师进驻金家寨后,到处抓捕,杀害赤区干部、赤卫队员和红军家属。短短三个月内就杀害了九百多人,引起极大民愤。蒋伏生是黄埔一期生,仗着是“天子门生”,反共狂热,凶狠好杀。后来卫立煌把蒋调出了他的军事班子。
据《回忆卫立煌先生》一书记载,卫立煌是抗日名将,人品端正。而卫夫人是搞教育的,没在军界干过,当然不会授衔。卫立煌也没有娶中校军官的姨太太。
考察工作又陷入困境,但是我这次没有灰心,我想到一句古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们做事往往就是这样,经常会舍近求远。日记是奶奶的,爹是奶奶的儿子,与奶奶最近的人应该是爹,我何不问问爹呢?也许爹知道。
吴绪红是吴承轩的远门侄儿。一家三口,种二十亩薄田,在河口龙嘴一方也算是有些田产的人家,家庭还算殷实。没有兄妹,就他一个。吴绪红的爹得了独苗也很知足,盼着孩子长大继承家业,最好是个文化人,当个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虽说没有什么好的待遇,但是社会地位很高,都认为有知识有学问,知书达礼,受人尊敬。再者,教书先生整天捧着书在更楼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令人羡慕。庄稼人就不同,白夜干活还吃不饱,要是自家的田地干着舒心,但大多是帮地主家干,挺没意思的。
吴绪红家虽说有些田产,但是劳力少,农忙时还要雇人。特别是春夏之交六七月份和夏秋之交九十月份,雨量比较集中。六七月份,秧插上了;九十月份,正是水稻收割的季节。这两个时段都叫梅雨季节。梅雨季节,庄稼不需要雨水。真正需要水的还是四五月份、七八月份,这两个时段,一是插秧,二是灌浆,但是往往天不
人愿,就是不下雨,只能请人车水。
水车是木头做的,四个人趴到水车上,吆喝着,旁边还有人敲锣打鼓,唱着,就像一场战争。有时候,庄稼汉累了,下了水车,一头扎到水里,叫“扛猛子”,洗个痛快澡,上来了再唱个小曲,也十分畅快。毒花花的太阳不饶人,把人晒得像乌鱼,头上还要戴草帽,否则就要长一头疮,所以说,请人车水最辛苦,也得侍候好。一天不是吃三顿,而是五顿,这都是有规矩的。去掉正常的早中晚,半晌、半晚都得加餐,加餐叫“打尖”。就是这样侍候,也很难找到棒劳力。
那时候收成薄,一亩水稻也就是四五百斤,小麦只能收二百来斤。算下来,吴绪红家也只能收万把斤水稻。万把斤水稻,一家是吃不完,还要卖,还要付工钱,还要上缴。民国时,苛捐杂税特别多,什么人头税、田亩税、保安税、青苗税,随便一说就有七八样,实在找不到名堂了,就安个站稻税,等等,仔细统计,税费加起来二十多种,七算八算,一万斤水稻也要扣一大半,剩下两三千斤,吃喝拉撒也就将够。
吴绪红到了十多岁,像山里的竹笋,一蹿能蹿出老高。十五岁就像大人,村里人都叫他“傻大个”。个大力不亏,很有一把劲儿。虽说他爹从小就让他读私塾,但是他好动,喜欢舞刀弄枪,又在山里居住,闲不着,就练了一身劲儿。
五月间,大家都忙,要是请人车水,不仅要花本钱,请得动请不动,一看脸面,二要私人感情。吴绪红家要车水,找去找来只找到俩,就算吴绪红搭上,也还差一个。近两年,吴绪红的爹得了痨病,整天睡在床上咯血,眼看命不久矣。吴绪红他妈还要做饭,最主要是女人不上水车。吴绪红的爹在床上急得直哼,把村里几个能支使的人盘去盘来也凑不齐。
吴绪红说,爹,我有一个好朋友,不知道行不行?
吴绪红他爹苍白精瘦的脸上忽然发亮,头一下子抬了起来,看看,又耷拉下去,躺在床上咳。吴绪红的妈赶紧帮忙捶,捶过之后说,“大个”说他能找到,也许能呢。“大个”,你说说。
“傻大个”是别人喊着玩的,习惯了就成了绰号。吴绪红的妈当然不会喊“傻大个”,只喊“大个”,意思就变了。吴绪红说,凤凰岭村东头老朱家大孩来福,和我同庚,个头也不小,让他来帮忙。
废话。吴绪红的爹说了俩字,上气接不了下气,眼睛闭着,不再说。
吴绪红不敢吱声。
吴绪红的妈使劲儿捶,说,死鬼,听“大个”说完呀,没听完咋知道呢?
是这样的,妈。吴绪红说,放牛认识的。那天早上,翻过几条田埂,过对面那条山岭,到河口放牛,他与我说话,我不想搭理,可他很热情,我们就说话。说话才知道,他是大户管云龙家的长工。知道我读书识字,就请教我几个字。问我,管云龙的“管”字咋写。我告诉他了,他摇头,说,一个屁字,这般难,读书真是不简单。又问我“吴”字咋写。我又告诉他,他歪着头看,看了半天说,这个字好像“有”呢,咋叫“吴”呢?把我说愣住了,我问他咋讲。他说,你看,上面一个口,下面一个天,一口把天吞了,还能说没有吗?原来他也认字,还挺聪明,看来是我小看他了。我就说,是这么个道理,本来呢,开始还是有的,一口把天吞了,天都没了,你说还能有吗?他说,虽说吞了,天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放的地方不同而已。就像田地,要是不在你家,在俺家,也不少一根毛,都在地上,也没有跑到天上,你说对不?
他这般说,明明是抬杠,细分析也还算有道理,于是我问他,你会写你的名字吗?他摇头。我以为他哄我的,不吱声。这时候他对我说,我真不知道,问你一大圈儿,实际上就是问清我“朱来福”三个字咋写。“朱”,是不是圈养的“猪”?一下子把我说笑了。笑过之后觉得这个人挺逗的,也就告诉他了。告诉他,他很认真,拿着小棍,在手板上画,画着,还说着,既然不是圈养的“猪”,那我为啥要别人养活呢?管家与俺朱家,咋就不一样呢?
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儿,不知不觉忘记放牛。那牛不老实,扯嘴,偷吃田里秧苗,我发现了。你知道的,那地方是俺大伯吴承轩家的,要是被大伯家知道了,非要挨一顿不可。朱来福赶紧哀求我,让我想办法。我当时调侃他说,你看看,本来呢,你不认字,也不知道是哪个朱(猪),等你弄明白了,却糊涂了,真的变成“猪”了,恍惚间,就犯了错误,要是大伯家知道了,你一定挨一顿鞭子。
没想到这小子脾气倔,鼓着嘴说,挨一顿也值得。
看他那么认真,我有点喜欢他了。于是给他出主意说,咱俩跑,我不告诉大伯就行。就这样,成了好朋友。
小孩家家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那就是交情了?算个球!我看不着数。吴绪红的爹说了一句。
不是,从那以后我又教了他好多字,他很聪明,教他,他都会,昨天他跟我说,要是俺家有什么活需要帮忙,可以叫他。
嗯,是这样。他是想报答你。吴绪红的爹说,那你走一趟。他可没有你自由。他是管家的长工,要是管家不放人,也白搭。
天还早,我去试试。
说过,吴绪红就连忙出门了。
到了管家,门掩着。吴绪红本来忐忑,迟疑了一下还是敲门,正好是朱来福开门。开开门,朱来福闪身出来,轻轻把门掩上,对吴绪红说,不是说好了,有事情早上说吗,你早上没说呀?
那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晚霞像不怀好意的女人斜视着板打的土坯墙,把墙壁照得金晃晃的。小蜜蜂嘤嘤叫,似乎被梦中的世界感染了,也想在这个时候营造自己的金碧辉煌。于是,一个接着一个,胡乱地排列着,像一群小孩手牵手在做游戏,在闪光的墙上钻着。实际上,那只是太阳的余晖,不是金子,也不是天堂。
吴绪红与朱来福争论着,忘记了蜜蜂的存在。争论的主题就是东家同意不同意。来福说,得问东家,要是东家同意了,你家怎么还?吴绪红说,这还不简单?要粮食给粮食,要钱给钱,有价。
朱来福说,要是我家还差不多,东家除了缺放牛的,啥都不缺!
那咋办?吴绪红急了,对朱来福说,我可答应爹了,再说了,其他俩人都说定了,只差一个。差一个,车水就成了问题。
嗯。这样,我得跟老爷说说。有一个办法可行,那就是换工。老爷说,他家的田最迟后天也得车水,到时候你来帮忙。
我看行。吴绪红迫切地说,就是不知道你家老爷同意不?
我看还行。朱来福说,一大家子都是黄毛丫头,你不是不知道。
那好,就这样说定了。
那好,好什么?说定什么?门吱的一声开了,出来的是个姑娘。这个人不说大家也能猜出,就是十分霸道的管雪凤。朱来福出门,管家是大木门,随手一关,发出吱的一声。管雪凤正在院子里够李子,听到声音,扭头一看,朱来福出门,门还掩着,心想,这个朱来福,越来越粗心,要是要饭的进来该怎么办?丢了东西,看爹不把你揍死!
管雪凤本能地向大门走去,想把大门插上。来到大门旁,就听到两个人在门外叽叽咕咕,隔着一扇木门,隔住了身影,隔不住声音。管雪凤在门内听,听了多时,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把门拽开,高声说,来福,好大胆,居然嘲笑我家。我让爹把你赶走,饿死你。
管姑娘,不,“大公子”,朱来福说,我只是说说。
管雪凤不喜欢别人说她管姑娘,在家里只准叫“大公子”,朱来福第一句说错了,管雪凤白了他一眼,赶紧改口,管雪凤哼一声说,你不仅说我家坏话,还带生人来。
“大公子”,他不是生人。朱来福说,他是龙嘴的吴家少爷,离这儿不远,翻过山就到了。
吴绪红没说话,打量管雪凤,至于他们说了什么,一句也没有听。看着看着,就觉得是在梦中,不,梦中也没有见过这般美的,特别是管雪凤那颗黑痣,把吴绪红吸引住了。
管雪凤也在打量吴绪红。推开门,以为说话的另一个人一定像朱来福一样,哪知跃入眼帘的是另一种形象。这个人像当院里经常看到的螳螂,两条腿瘦长,全身黝黑,分不清眼睛和皮肤,喉结在蠕动,好像见到一堆牛粪,有点恶心。
搁在平时,朱来福就会采取逃跑来抗拒,虽说逃跑会遭到许多辱骂,但是朱来福心里并不屈服。因为吴绪红是他的好朋友,不说为朋友两肋插刀,在困难的时候出点力是应该的,更何况吴绪红从来没有求过自己,自己许诺过,要是对方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可以找他。今天来了,也说定了,却出现如此尴尬局面。朱来福想到了后果,要是这个事情黄了,以后再不能与吴绪红交往了。吴绪红家车不上水,秧插不上,到秋了,吃什么?一大家子,车水也等于救急。不能再僵持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这么一想,朱来福坦然了,开口说,“大公子”,你来了正好,帮帮忙,跟老爷说说,吴家明天要车水,少一个人,想让我去。听老爷说,你家明天也没有大事,再过些天,你家也要车水,说不定还要请人,到时候就不用多请了,让他来帮忙,换工。
换工在农村是常见的,但必须有感情,因为时节问题,换工往往达不到目的,最后也有闹崩的。朱来福是央求。朱来福家穷,又是管家的长工,干粗活,没有多大出息。这一点,管雪凤看得明白。也正因为这点,管雪凤一直看不起朱来福,时常欺负他,两个人也因此结下梁子,但是,朱来福脾气硬,管雪凤也是领教过的。对于这一点,管雪凤总想征服,但是都没有成功。如今朱来福主动求她帮忙,很开心,本来想奚落一下吴绪红,此时也不再刻薄,一反常态,落落大方说,不用跟爹说,我同意了,回来我跟爹说。朱来福,你听着,我可不是看在你的面子,我是看在你说什么“吴家少爷”的面子。
那就感谢了。朱来福还没有说话,吴绪红抢先搭茬。
管雪凤微微一笑,扭过头进去了。朱来福看吴绪红,吴绪红看管雪凤,直到两扇门合严,把仅有的一点风景也关在院子里,吴绪红才叹了一口气,回过头看着朱来福。
就是这么简单。虽说管家不是深宫,但是平时见面也不可能,这也是个机会。
第一次撞击,第一次震动,吴绪红见到了不该见的人:管雪凤。就是那么几句话,也就是那么几眼,让吴绪红失眠了。
大热天失眠,在农村也正常。山里树木葱茏,水草丛生,蚊虫滋生,到了晚上,特别是天要黑的时候,对着太阳光就能看见一圈圈蚊子,嗡嗡叫,像飞机。没办法,只能用黄蒿熏,用扇子打。坐在蚊帐里,热得够呛。睡不着,只能无聊地看天上的星星,回味无法述说的喜悦。
人有时是糊涂的,好歹是分不清的。明明是灾难,却认为是幸福;明明是彻底的毁灭,却当成是希望的再现。在蚊帐中等待的吴绪红居然觉得一生没有白活,因为他见到了管雪凤。就这么一面,也就是那么一小段时间,管雪凤的容貌已经烙在他的心里。有时候也会模糊,不知道管雪凤的脸蛋长得怎么样。这个时候,吴绪红拍拍脑袋,管雪凤那声音,下巴那颗黑痣,还有那种特别的冷飕飕的微笑,又像底版洗出的照片,清晰地摆放在面前。吴绪红生怕管雪凤跑了,不停地摇晃大脑,怕睡着了,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叫着俩字:雪凤。好像这俩字已经不是抽象的名字,是一个人,一种东西。对,雪凤,雪里的凤凰,太好听了!世界上还有这般美的名字,还有叫雪里凤凰的。此时,他在心里已经改口叫“雪凤”了。
管雪凤这个名字还是听朱来福说的。问雪凤的婆家,朱来福笑,再问,还是神秘地笑,问多了,摇头,说不知道。再问,雪凤整天干吗?朱来福说,上私塾,先生多半到家教,有时候也到娘娘庙。要是在家教我也能听得到,也能多认几个字。有一次被管老爷看到了,骂了一顿,说我干活认字没用,耽误事儿。管雪凤也跟风上,说我不安分,要让我长长记性,就把我绑在树上打。“三公子”送来馍馍,给我松绑。“三公子”还小,不懂事,还给我一条毛巾。
“三公子”?是不是三个女娃都像“大公子”雪凤一样美呀?
看着吴绪红渴望的眼神,朱来福不知道怎么描述。朱来福第一次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三个姑娘都很美,不过嘛,脾气不太一样。
咋个不一样了?吴绪红不厌其烦地询问。
一句两句也说不清。
说不清,你就说说,也许我能听得清呢?
朱来福又一声叹息,对吴绪红说,你真无聊,总问这些干吗?
吴绪红说,不是好奇嘛?你就说说吧。
朱来福摇摇头说,“大公子”,你见到了,我就不说了。“二公子”很懒,整天在屋里,很少出门,就是吃饭时下楼。就是到娘娘庙学习,也是最后一个去的。“三公子”活泼好动,但心肠特别好。
那她们去娘娘庙都走哪条路?吴绪红问。
你想干什么?朱来福开玩笑说,想打劫呀?
开玩笑!吴绪红说,不想干什么,随便问问呗,你紧张什么?
朱来福说,我也不知道,都是管老爷自己送。
不想告诉我吧?吴绪红说,我虽说见到“大公子”,但是对她了解不多,你说说她嘛,嗯?
说什么?朱来福说,你想了解什么?
随便说说。吴绪红有点不好意思,忍了一下说,譬如,穿衣吃饭,喜好什么。
人家是“公子”,眼界高。朱来福诚恳地说,我们是朋友,得劝劝你,可不能有非分之想。
哪能呢?只是感到好奇。吴绪红嘴上这么说,心里痛,他觉得朱来福命真好,要是自己,整天挨打也是幸福的。但朱来福却说,你还不知道,她心狠,故意害我。有一次,被老爷打骂,我不服,顶撞几句,老爷就把我绑起来,体罚我。六月天,很热,把我绑在院子一棵梨树下,老爷是有用意的,说是让我立志,改正错误,可是我认为自己做得对,坚决不承认,老爷就不松绑。我被太阳晒得直流汗,难过得要死,汗水就顺着脚往下淌,地上都汗湿了。“大公子”看到了,故意奚落我,说些可怜话,她爹当面骂她不要可怜我,她故意要给我松绑,把她爹气得够呛。她爹暴跳如雷,拿起鞭子就抽打我。她不走,她爹怕她给我松绑,也不走,就端个板凳在屋檐下。她使了一计,告诉她爹,蒋先生带信来,让他到娘娘庙去,有一盘龙棋解不开。她爹信了,让“三公子”跟他一起去。把我交给她看管,临走还说,要是不承认错误,就站到天黑。
老爷刚走,她就来了,还笑嘻嘻地说,真男人哟,我拿鞭打你几下,不许叫哟,要是叫,就说你不老实,还让爹打你。我十分生气,心里憋屈,身上疼,就呸,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眼睛闭着,懒得理她。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是想让我求她。我越是求她,她越是高兴,也越是使劲儿折磨我。求与不求一个样,大不了一死。她见我不求她,还闭着眼睛,就牙咬着使劲儿打,比她爹还狠。打得我血水直流才松手。她见我咬着牙,一点也不叫唤,再加之大热天,站在当院里也冒汗,觉得不好玩,就笑着说,有毅力。还说鬼话,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就得受罪,记不全了,反正就是吃苦。说完了,嘻嘻笑。
吴绪红已经失去理智,心里难过至极,心想,要是雪凤对我这样就好了。吴绪红像朗诵诗歌一般叫着“雪凤”,叫着想着。是呀,朱来福说雪凤好阴险毒辣,我看也不见得,那是他一面之词。
朱来福说,管雪凤说去找馍馍,也真的找来了馍馍,吃了,吃了一口才知道是馊的。管雪凤这个时候还流泪了,小声说,你知道吗来福哥,爹妈让我离你远点,还把中午吃剩下的东西全拿走了,这两个馍馍还是趁爹妈不在意的时候藏起来的,没有好地方藏的,只能放在菜畚里,怕人看见,没见到菜畚里有菜水,还好,有菜水更好,吃着有味儿呢。
吴绪红回忆着,朱来福不说实话,还说是雪凤故意的。管雪凤送馍馍,声音很大,到处找,还问厨房李婆婆。李婆婆说,没了,你自己藏的我哪能知道?你知道管雪凤咋办?跟李婆婆说,朱来福快饿死了,你们心真狠。这样,我在这里找,你去问问我妈,也许她知道。李婆婆不知道是陷阱,赶紧去问。管雪凤的妈站在二楼看,还把管家喊着看,看见管雪凤在递东西给朱来福吃,更加生气,让管家继续打,还骂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死算了。打死了赔点钱。朱来福说,管家这样打我,还让我吃馊馍馍,胃里难受死了。吃几口,全吐出来了。要不是李婆婆拦住,真被打死了。娘知道了,跑到管家问,管雪凤她妈说,朱来福不安分。娘说,自家儿子自己知道,要是这样,打死算了!管雪凤说我偷她家院子李子吃,被她爹发现了,还顶嘴,才被打的。管雪凤她妈知道真相,给了两块银元,算是医药费,娘死活没要。说这话,谁信?哄鬼呀!
吴绪红夜里睡不着,只能坐在蚊帐里斜视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月亮落得早,只有星星在天上忽闪,吴绪红就觉得那不是星星,那是雪凤的眼睛,似乎对他微笑。越是这样,吴绪红越是感到有希望,觉得能够把星星摘下来。直到下半夜,蚊帐顶上滴下湿漉漉的露水,凉爽地滴在他的脸上,他才感到疲倦,呼呼睡着了。
吴绪红还在梦中,似乎还没有睡着,他妈已经喊他,说是趁早。
吴绪红坐起来,头有点晕,揉揉眼睛,天也已经大亮了。
夏天,就得赶早,得赶在太阳出来之前。还好,帮工来得也早,他妈已经把饭做好了。一张方桌四个人围着,算是比过年还要丰盛。哧溜哧溜喝着稀饭,每个人又吃了两大碗干饭,算是对车水的特别照顾了。
给吴绪红家车水并没有故事,吴绪红家的秧田少,半天时间也就把水车上了。看着浑嘟嘟的一田水,就像给秧浇上了一层油,吴绪红的妈高兴得不得了。帮工的知道吴绪红的爹得了痨病,又是热天,都在厨房的偏屋吃的饭。朱来福倒是进去了一趟,觉得吴绪红的爹睡的那个屋有点腥臭,没有多待,捂着鼻子出来了。出来见到吴绪红,就说,大伯这病咋不治呢?吴绪红说,到县城去了一趟,找到县城一个“神医”,他说爹这病是痨病。痨病,“神医”说,就是扁鹊在世也救不活。
朱来福一愣说,那咋办?
吴绪红心里难过,只是说,没办法,挺着。
朱来福也没有办法。该走了,就说,东家回来对我说,初八早上你去。
初八,今天是初几?吴绪红有点高兴,心里想着,到那天兴许还能见到雪凤呢。
今天是初四。
哦,那行。要是不改时间,就不用通知了。吴绪红说着算着,觉得时间太长。
朱来福看吴绪红有点疲倦,说,你得休息好,东家田多,说不定得一整天。
不怕。吴绪红喜滋滋的,心想,越长越好,时间长,机会多嘛。
那我走了。
再玩一会儿吧?吴绪红说,不知道你东家“公子”在哪儿上私塾?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私塾在家里,东家每年给蒋先生二十石稻,十石麦,三个女儿,你那天见到的是老大,叫管雪凤。
我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脾气……吴绪红说,那天把我吓了一跳。
你才不跳呢,你当我不知道,你老盯着,我跟你说,她可不好惹,拐(凶)着呢,再说了,大伯病着,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说过,洗洗手,放下裤边,走了。
路上,朱来福也许是受到吴绪红的感染,情绪来了,看着茫茫大山,走过一条田埂,见到田沟的水哗哗流,朱来福弯下腰,掬一捧喝,顺便洗一把脸,起身,擦掉脸上的水珠,唱起了商城民歌《打黄瓜》:“小姐姐在园里摘黄瓜,小哥哥在外面甩渣巴,打坏了母花不坐果,打坏了公花不开花,开开园门将你骂。——砍头的,作死呀,难道你不想吃黄瓜?”
“渣巴”也叫泥巴头子,就是晒干的泥巴,很硬;“坐果”就是结果。
朱来福唱了一遍,歌声在山边儿回荡,似乎还感到不过瘾,又唱了一遍,直到翻过龙嘴,看见凤凰山那洼窝里的高楼,知道快到了,才停住歌声。
管家不是不着急栽秧,也很急。管家一共有五十多石田,大部分租给别人耕种,收地租就行了,还有几石田自己耕种,主要依靠像朱来福这样的长工。佃户用水,也用管家的。管家塘堰五口,都挨着田地。对于别家耕种,管家管不了,但是管家自己耕种,就有点讲究。管云龙很迷信,算去算来,初八是好日子,有利于生发,于是就把车水定在初八。
天没亮吴绪红就起床了,跟妈说一声,要给人家车水,吴绪红的妈说,大热天,走路过点细,山路毒蛇多。吴绪红答应唉,披着褂子走了。
吴绪红也应该走朱来福走过的那条路,因为出门时天麻麻亮,吴绪红就想早一点去到管家,又怕去早了管家大门还没有开,在外等不太合适,就走了另一条路。这条路有点弯,但是,是大路,好走些。走着走着,管雪凤又出现了,那种泼辣的性格在他眼前不停晃动,吴绪红就格外高兴,于是就想起听过的花鼓唱《俺跟二姐隔条河》,轻哼起来:“俺跟二姐隔条河,丈夫打她俺望着。有心上前去拉劝,面条子点灯是不着。腿弯子抽筋疼坏我。”“面条子”就是手擀面,“是不着”就是感受不到。
轻哼一遍,觉得不过瘾,吴绪红埋怨自己,唱的是啥耶?雪凤有丈夫吗?于是又唱起山歌《乖姐本是陷人的坑》:“鸦雀叽喳要天晴,斑鸠叫唤要天阴。棺材本是装人的斗,乖姐本是陷人的坑。坑坏了多少青年人!”
唱了山歌,吴绪红感到还是山歌好,能吆喝,痛快,但是,又觉得词不达意,不能把心思拨拉出来,于是,翻江倒海寻思,又唱了一首《丢开稗子秧发旺》:“郎比稗子姐比秧,稗子扒在秧根上。瞧水大哥心肠好,拔了稗子秧发旺。”
吴绪红唱了,自己傻笑了,笑着说,唉,这些山歌咋都对不上呢?还不如自己改一改。于是,按照原曲调唱了一遍改了的歌词:“郎比稗子姐比秧,稗子扒在秧根上。拔去稗子秧流泪,谁再为我挡风霜。”
这般唱着,过瘾,不仅把心中郁闷呼喊出来了,还感到浑身轻松多了,不觉翻过几条田埂,又越过一条冲,爬上凤凰山,站在山坡上,看管家的更楼。管家正在烧早饭。树林包裹着的管家,不仅是雾,还有一团烟。
很让吴绪红失望。从去到吃过饭,只见到五十多岁满脸皱巴皮、有点驼背的管家,也姓管,逃荒要饭来到这里,扯到一家子。人比较本分,无依无靠,就在管家帮忙。
吴绪红似乎在寻找什么,管家也问了一下,是不是需要帮忙,吴绪红赶紧说,没什么,就觉得好奇。还说,东家的房子气派。管家不知道黑不溜秋的小伙“傻大个”用意,笑笑,也没有回答。
聚齐了,开始开饭。
方桌就放在餐厅,专门招待客人的。管家虽不是豪门,但是从餐厅看,还比较阔气。吴绪红看着,与自家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就觉得管家是大户。越是这般看,就越自卑。好在不一会儿都到齐了,这些人都是近邻,本来都认识,不认识的一介绍也就知道了。食不言寝不语,寒暄几句之后,呼呼啦啦,一顿饭吃了,拍拍肚子,说一声:走,干活。也就走了。
照样是吆喝,照样有人使劲儿擂鼓。吆喝声响彻云天。可是那天一点云彩也没有,万里晴空,太阳太使劲了,显得苍白,悬在天上,像明晃晃的小圆镜子,照得人眼都睁不开;又好像明晃晃的砍刀,搁在脖颈上,冷飕飕的。太阳光照在身上,有一种被火烤焦的疼。每个人都赤裸上身,穿粗布裤头,肩膀搭一条湿漉漉的粗毛巾,穿着草鞋,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在车轱辘上拼命跑。
管家的田真多,车了一上午,好像都流到地缝里去了。看看附近的田块,仍是白的,远处还冒着白烟。下午,太阳被凤凰山背住了水才回头,田里涌起一层薄薄的水。此时管云龙来了,说了一句“辛苦”,说完,又说,要不,明天还干半天吧,还请大家帮衬。
车水里有个范老五,好像有急事,就说,东家,你放心,我们还有一个时辰就好了,保证让你家插上秧。说过,对大家说,明天,堂弟定亲,让我帮衬。够伙计,就帮衬使劲儿。
哦,原来有偏呀。朱来福说,你个狗日的,吃香的喝辣的,我们为你干了。
对不起兄弟,要不是你邀我,我还顾不上来呢。范老五说。
行。再加把劲儿。东家,你在这儿,只要你说停我们就停。朱来福说完,第一个上了水车,喊声“吆喝”,接着“吆喝,吆喝,吆喝——”,是劳动号子,就车了起来。
管云龙眯着眼睛,带着微笑,拿着文明棍,躲到树荫下去了。
车水灌田是奇怪的事情,就像沙漠,一眼望不到头,要是急着走,越走越感到绝望,但是你要是不急,说不定在某一天的什么时候就看见了前边的绿洲。这不,一使劲儿,不到一个时辰,晚霞还没褪尽,管云龙就招手说,下来吧,好了,辛苦了!
用挥汗如雨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一说下来,大家都感到渴了。下了水车,骨头就散架了。看看西边,范老五说,还是加把劲儿好,有道是“西边出鱼鳞,必定晒死人”。你们说,明天还能干吗?
你们洗洗,我回去让管家上饭。朱来福又对管云龙说,东家,你帮不上忙,站在这儿冒汗。也别客气了,他们自个招呼,请你回去吧。
吴绪红也累了,听了朱来福这么一说,弯腰喝了几口塘水,感觉甜的,于是衣服也没有脱,一头扎进水里去了。等从水里冒出来的时候,岸上,有人高呼,看看呀爸爸,看看呀,那是谁呀,咋在水里冒出来了?
此人正是管雪凤。一天没见到的人,天黑的时候来了。本来绝望了,此时又有了希望。
管雪凤是跟管家来的,是来找她爹的,也是来看她家的田地的。当她看见从池塘冲出一个人的时候,惊呆了!那个人看不清黑白,只见像一条鱼从水里蹿了出来,蹿出一丈来高。冲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只甲鱼,高高举起,往塘边游。吴绪红游到塘边,才看清“风景”。
管雪凤穿得有点特别。一条短裤,丝绸短褂,立在霞光里,跳跃着,大呼小叫,那种热情,那种活力,让吴绪红陶醉了。忽然想到自己还光着膀子,感到害羞,立即矮到水里,像甲鱼露出黑黑的头儿。
太好玩了,你咋矮进水里了?你那手里拿的是什么?管雪凤跳着问,然后弯着腰看。
吴绪红说,甲鱼,一只甲鱼,你们不要,自己要。还有,我光着膀子,不敢出去。
管雪凤发现的时候,车水的几个人都还没有发现,等到管雪凤吆喝,车水的几个人都站了起来,看水塘里的吴绪红。
朱来福说,绪红,把甲鱼放了吧,上来,该吃饭了。
吴绪红好像没听见,还在水里,双手捏着,在等待。
朱来福说完,见他不买账,也就没再说,转头看管云龙。管云龙本来起身走了,听到管雪凤的声音又立住了,看池塘动静儿,这个时候,范老五也看到了,先是一惊,然后说,没想到绪红还有这本事,会逮鱼呀。车水的王卓说,不简单,能从泥巴里把甲鱼抠出来,不简单。不过呀,绪红,你知道这是谁家的塘吗?
范老五说,谁家的?管家的呗。
岸上七嘴八舌,吴绪红都听到了。
趁这个机会,朱来福又说,绪红,放了吧。
吴绪红站在水里说,不,我要带回去。
这么一说,等于不知好歹了。范老五说,哎,小屁孩,还真是“傻大个”哟。你从人家塘里逮住甲鱼,在我们这儿就叫“王八”,你知道啥意思吗?
吴绪红说,我有用,我有用。
王卓说,谁不知道甲鱼好吃,有用哈。只是摆上桌面,大户人家都不屑一顾呢。但是,你知道不?你在东家塘里逮住甲鱼,就等于骂东家呀。
王卓这般一说,看似严重了,但仔细琢磨,隐隐当中也有这个意思。吴绪红迟疑,就在这个时候,管雪凤在岸边高兴,指着吴绪红说,傻子,傻子,把甲鱼抛上来。
吴绪红听到管雪凤居然叫他傻子,再看看手中的甲鱼,想想王卓说的话,心中悲痛,也没多想,就听管雪凤的,直接把甲鱼抛了过去。谁也没有想到,吴绪红就是天才,这么一抛,抛出了问题,也抛出了水平,直接把三四斤重的甲鱼抛到管雪凤怀里去了。
管雪凤站在岸边,看见吴绪红逮住甲鱼,觉得好玩,欢呼雀跃,但是,真要把甲鱼抛到她怀里时,她也是叶公好龙,傻了,两只手连忙拨弄,就是这样,脚下没有站稳,一头钻到水里去了。
吴绪红格外冷静,赶紧游到管雪凤面前,把她搂着,用力游到岸边,在人们吆喝声中,把管雪凤推上了岸。
这件事情按说并不是大事,最起码没有出人命。管雪凤落水,也只是喝了几口,受到惊吓,并且还是吴绪红救上来的,但是,毕竟发生了事情。最主要是管雪凤是因为吴绪红在管家塘里逮住一只甲鱼,并且是吴绪红把甲鱼甩到管雪凤怀里,导致落水的,至于管雪凤大呼小叫,让吴绪红把甲鱼抛到岸边的过程,都忽略了,剩下的是尴尬,是激怒,是难以解决的埋怨。
管云龙气疯了,脸发黑,像漆,愤怒慢慢升起,站在那儿,举起文明棍,指着吴绪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咬紧牙关蹦出一句:太不像话了!说完,一屁股拍到地上。
朱来福也感到吴绪红闯了大祸,赶紧跑回来说,东家,他不懂事儿,别跟他一般见识。
管云龙不知道生谁的气好,坐在那里,恼怒地看四周。一大家子,三个闺女,没有儿子,就让人瞧不起,这些年,自己不断努力才赢得尊重,保住这点家业。可今天,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居然在私人塘里逮住一只甲鱼,什么意思?要说是碰巧,为啥还要往闺女身上甩?是有气还是故意侮辱?想到这儿,管雪凤跳着吆喝着的形象又在眼前飞舞。管云龙就把火气撒在吴绪红和管雪凤身上,认为吴绪红是故意侮辱他,女儿又不争气,给自己丢人了。于是,从地上爬起来,迅速走到女儿面前,看着还在塘里站着的吴绪红,举起手,吧唧一巴掌,还骂道,滚回去。
管雪凤也愣住了,一时没有再大叫,旁边的朱来福抱住管云龙,劝说,他不懂事,她不懂事,东家,你就饶了他吧。也不知道是说吴绪红还是说管雪凤,就这般说着。
管云龙瞪了一眼朱来福,气鼓鼓地走了。
管云龙走了,管雪凤没有哭,在摸着她爹打她的那一巴掌。
吴绪红还没动,愣在水里,看着管云龙,又看管雪凤。管雪凤等她爹走远了,回过头,牙咬得嘎嘣响,瞪了一眼吴绪红,看见他还在水里,立即擦了一下水说,你叫吴绪红,是朱来福介绍来的,我算记住了!你等着!
管雪凤说过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头也不回走了。
还愣在水里干吗?朱来福说,她走了,上来吃饭吧。
“傻大个”哭了。哭着,慢慢爬上岸,一句话也不说,擦洗后对朱来福说,我不去了,得回家,爹还躺在床上呢。
饭也不吃了?朱来福说这话,底气也不足。
我回去吃。吴绪红回答很干脆。
你等一下,我跑回去给你拿两个馍馍。
吴绪红不置可否,穿好衣服,裤头还在滴水,回头一看,那只甲鱼爬上岸了。此时,四下没人,只有自己还待在岸边。吴绪红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命呀,注定的。拿起那只甲鱼,找了一根草穿着,提着,急匆匆往家走。
翻过田埂,后面朱来福喊,绪红,等一下。
吴绪红没有答应,大脑一片空白,走得很慢,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朱来福跑了过来,提着一只口袋,口袋里装一条菜瓜,两个馍馍,一块半斤来重的熟肉,交给吴绪红说,馍馍是我到厨房要的,肉是管家让给的,菜瓜是我摘的。忙一大天,饭也没有吃,家里也都吃过了,不能饿着。接着。嗯。
吴绪红忙接着,朱来福看到吴绪红手里提着甲鱼,一惊说,绪红,你也真是的,一只甲鱼,咋看得那么重呢?趁这工夫又下塘了?
不是的,你们走了,甲鱼又爬上岸了。
奇怪。莫不是甩晕头了!朱来福说,咋可能呢?
不信你莫信!你们走了,我要是下塘了,咋那么巧就能再逮住一只呢?难道说,管家塘里都是甲鱼?
朱来福哈哈大笑,笑过说,有点意思。真是找死,本来甩到塘里了,还爬上岸,天意呀。
吴绪红再也忍不住了,边流泪边解释说,来福,俺爹是肺痨,先生说,长期喝药很伤身体,需要补品,还说母鸡汤、甲鱼汤是大补,没想到下塘洗澡就逮住一个,说实话,真是舍不得甩。哎,我也不知道大户人家哪有那么多忌讳,一只甲鱼,都不吃的,东家还生气,我真是不知道为啥生气。
这个嘛,可能是误会。朱来福说,说别人是甲鱼,骂人的。东家往这方面想多了。再者,东家没儿,三个闺女,一提到传宗接代,就十分敏感。你逮住一只甲鱼,又是在他的塘里逮住的,那个死王卓,不是我们村的,经常来这里,也不知道干啥,我看就不是个东西。这次东家车水,他趴在杆子上,只管跑,一点也不使劲儿。又故意挑事,东家当真了。这个,你别介意。
哦,原来是这样。吴绪红说,你遇到机会跟东家解释一下。
行。
只是,雪凤挨了她爹一巴掌,临走瞅我一眼,怕是记恨我了。
也不是的。她就是那个性子,不打紧。朱来福说,她不会记仇。就算埋怨你,一个大闺女,你个爷们,井水不犯河水,也不会咋样。
吴绪红一听,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朱来福说,要是遇到机会,你还是帮我解释解释,省得产生误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那行,我记着。朱来福又说,我们还是好朋友。天黑了,月亮小,又是大热天,毒蛇多,注意路。说过走了。刚走了一步又转回头说,管雪凤在大门口遇见了我,问你呢?
问我?吴绪红来了精神说,问我啥?
问你兄弟几人。
吴绪红很紧张,说,你咋说?
一个呗。朱来福说,你不就是你一个吗?
嗯。吴绪红说,她问我兄弟几个,啥意思?
我也不知道。走吧。绪红,这个人不好惹,还是离远点。
吴绪红以为管雪凤对他有意思,满怀希望,还找人到管家提亲。管家说,提亲可以,倒插门。吴绪红的爹不同意,以为不孝,因此病情加重,不到半年去世了。
爹死后,吴绪红又缠着他妈到管家提亲,他妈说,你爹才过世,万万不能。要是提亲也得开过年再说。吴绪红害怕夜长梦多,时常跑到山上,对着管家
望。
这些事情,管雪凤都知道,因为管家的更楼就建在凤凰山的山洼,又是面朝东方,从窗户里就能瞧见凤凰山的动静,更何况吴绪红故意让她发现呢。
管雪凤看见吴绪红站在山坡上,就搔首弄姿,对镜梳妆,还把窗户打开拿箫吹,换衣服就站在窗户前面。透过窗户,能看见影子。
有时候影子比真人更动人。在吴绪红大脑里,管雪凤的形象模糊了。一会儿是西施,一会儿是七仙女,一会儿又是嫦娥。总之,在变换当中,也在美化当中。就是这些摸不到只能看见的魅影搞得他心神不宁,还神经兮兮地用梧桐叶剪成白天看见的人影。
吴绪红也找到朱来福,带信给管雪凤,管雪凤不回信;吴绪红让朱来福帮邀管雪凤,朱来福犹豫,对吴绪红说,你在信上写明。
吴绪红说,每次都写明了。
朱来福硬着头皮对管雪凤说了,管雪凤眼睛慢慢变小,哈哈大笑,轻飘飘说了一句:不见。
八月十五,月亮高悬,管家在楼顶点上蜡烛,女眷赏月,唱歌跳舞。管雪凤大显身手,吹笛子,唱大别山情歌,特别是那首《小小鲤鱼压红腮》,歌词是:“小小鲤鱼压红腮,上游游到下呀嘛下江来。头摇尾巴摆呀哈,头摇尾巴摆呀哈,打一把小金钩钓呀嘛钓上来。小呀郎来呀啊,小呀郎来呀啊,不为冤家不到此处来。”吴绪红听着,感觉简直就是管雪凤专门为他唱的,待在树上,看着楼顶上人影婆娑,真的是如痴如醉呀。
因为是夜晚,又是八月十五,白天热,夜晚凉,吴绪红去时穿短褂短裤,猫到凤凰山的一棵松树枝丫上偷看。开始还可以,到了半夜,下起露珠,山风也刮起来,管家把火灭了,点起了罩子灯。在灯光中,歌声清脆,笛声悠远,很容易让人沉醉。这时,忽然爬来一条蛇,对他的脚板就是一下,吴绪红“哎哟”摔到地上,好在树不太高,没有摔折。吴绪红爬起就往家跑。他妈知道蛇毒治疗方法,找药敷上,在家养了半年,到第二年春才好。
吴绪红生病了,管雪凤在窗户下看不到,通过朱来福了解,委托朱来福送好多吃的东西,还把一块绣着鸳鸯戏水的手帕送给吴绪红。一个姑娘,哪有这样的手帕?后来才知道,那是王卓送给她的,当时收下了,转手倒卖给了吴绪红。
吴绪红收到礼物,情不自禁,算是死心塌地对管雪凤好了,并当场写下“永结同心”四个大字,又让朱来福回送过去。
管云龙知道此事,到吴家问罪。因为有物证,吴家也不好抵赖。没办法把本家吴承轩找来调解。吴承轩两边撮合,算是把吴绪红妈说通了,同意倒插门,就算没生过儿子,但是管云龙又不同意了,觉得吴绪红虽说人高马大,但是家太穷,再说了,接触几次,总觉得做事离谱,不想同意。碍着吴承轩面子,不好当面拒绝,就说,回去问问闺女她自己。没想到,管雪凤听了,哈哈笑,笑够了,说了一句:做梦,除非天下的男人都愿意为我去死!
又过许多年,是一个秋天,王大望回来了。我在乡里工作,书记告诉我,说是来客了,本乡人,现是洛阳市某区的人武部部长,正团级,牡丹节时认识的,人特讲义气,让我整一桌饭。也没有说名字,可能以为我不认识,我也就没问。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辆写着“老城区人武部”几个字的小白车开到院子里,拉开车门,走出一位人高马大的人物,我既感到眼熟,又感到眼生。眼熟是因为神态在哪儿见过,面生是因为他脸部有一道伤疤。
接到招待室,相互介绍。介绍我的时候,他指着我说,我们是同学呀,我是王大望,你忘了吗?哦,我想起来了,立即拉着,又握了一次手。此时,书记说有事要办,让我陪着絮叨。趁这个工夫,我们叙旧,一下子就把正题切入到那个时候要看的手抄本。
王大望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点不假。要不是那个手抄本,我也不会参军,也许咱也是乡政府干部了。我说,干部就是为人民服务的,通信员,你来了,我还为你拉车门呢,有啥眼馋的?王大望说,那不一样,说是为人民服务,其实是为人民币服务,再就是倒过来,为名人服务,为大款服务。这些年,我不是为人民服务,我是为国家服务,味道就不一样。参加自卫还击战,一刀下来,就像摄影师,用瞬间留下了永恒!他指着脸上伤疤说,这东西,恐怕要带入棺材了。
我说,那能有啥呢?我们都在变化,即使不挨一刀,时光的刀也十分锋利,还不把脸修理成一道道皱纹?就是骨头,也要削矮一大截儿呢。
唉,老同学,你上过大学就不一样,说话这般艺术。风趣幽默呀。王大望喝了一口水,似乎想起什么问,我们那一班的,都在搞啥,你知道吗?
我说,具体到人不好说,要是分类,基本上四个类型。一个类型就是像你,当兵,转干,当军官,既有钱又有地位。没出息的,回原单位,或打工,也还不错,我那同桌朱满意就是。第二类走直路,回农村,教书或当工人,当农民。第三类抄近路,嫁一个好老公,当官太太。胡曼莉,你还记得吗?……
王大望一下子来了情绪,插嘴说,知道,一朵花嘛,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长开,都不知道追。不知道她嫁给谁了?
我说,不提名道姓了,总之,是一个比我们先懂事先动手的人捡了便宜。我往楼上指指说,就是我们的书记。
王大望很惊讶也很失望,“哦”了一声说,怪不得这般热情,是不是知道我们在学校的一些事情呀?
我说,狗屁,知道又该咋了?我们又没有干啥。我还没有说出第四类,像我这样的,钻到书里,把眼睛搞近视,如今还没有离开本土呢。王大望已经不感兴趣了,已经把交谈的话题转移到他挨学校处分上去了。这个时候,我心里忽然涌起许多好奇,把原来潜水多年的东西翻了出来。我调侃说,你可不同呀,你在学校里,那可是名人呀。
王大望赶紧摆手说,光棍不打脸,那时候不懂事。我说你不要笑话,就是胡曼莉看书,我也是公平对待,也是一天收一分钱的费用,只是,她第二天对我说,回到家里,父母让她干活,没办法,耽误了,没看完。我咬咬牙说,那好吧,让你再看半天。说实话,就是这半天惹的祸。你知道第二天是谁吗?
我说,我哪能知道。那时候,我想看,借不到,还排队呢。
王大望说,对呀,我都给你记着呢。第二天是班长吴彩厚,他脸皮厚,知道胡曼莉的把戏后,也照本宣科,都要求延迟半天,这样一来,就把时间耽误了。到了第四个人,就是你同桌朱满意,貌似忠厚,实乃奸诈!他看后,非要延迟一天不可,我说哪有那个道理?于是就发生矛盾,结果呢,他不给我,别人又催着要。人,应该讲信义的。我就罚款,他气不过,就把我告到老师那儿去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在高中时每次问到这个问题,朱满意总是躲躲闪闪哟。我说,我为了了解手抄本的故事情节,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我奶奶有一本日记,回来后,看了,里面的人名与你说的,还有当时社会流传的,都是一样的。在乡里工作,有一个搞乡志的,也有一个本本,我也看了,还很详细。我就怀疑,很可能是哪位高手,根据社会流传的故事杜撰的。但是,太吸引人,我现在还想知道那个手抄本最后的结尾呢。
王大望感到奇怪,看着我说,你奶奶还会记日记?你把你奶奶记的日记说给我听听。
于是,我就把奶奶日记里面的故事和我在乡里查阅的资料混合着讲了一遍。王大望听得津津有味,听了,对我说,奇了怪了。是那么回事情,但是,又不是那么回事情。人物一致,你说的关于吴绪红、管雪凤和朱来福少年的事情,我没有听说过,那本书里也没有记载。那本书直接从“列宁号”飞机走错了,降落到大别山开始的,以后的事情嘛……
我说,时间还早,书记的事情还没有安排完,你就讲讲吧。
王大望给我讲了,书记也来了,我就跟书记说,大望部长与贵夫人曼莉也是同学,是不是把贵夫人喊来见一面呀?刚才说的,为了一本书,还与贵夫人有点瓜葛呢。
王大望说,别听他胡扯。
书记说,哦,那行。于是又把胡曼莉叫来了。
老同学见面,出现许多故事。先是尴尬,后是惊诧,再就是亲热,后来就是一起回忆过去的往事。说到借书,我们都笑成一团,也许是喝酒太多了,胡曼莉才知道都是她惹的祸,不仅赔罪,还一再表示抱歉,端酒之后,不免又说起那个手抄本的故事。胡曼莉说,你不知道,当时,看第一页就吸引住了,就像后来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爱不释手。说实话,是看完了,但是还是不过瘾,又看了一遍,所以说谎了,才导致老师把你的书收走了。不过嘛,书收走了,以后的事情,你知道吗?
王大望说,从那以后,头都抬不起来,我哪能知道呢?
班主任不是王春光吗?胡曼莉说,他妻子叫胡晓丽,我们一家子,经常喊姐。胡晓丽回到家里,看到供桌上有一本翻烂了的手抄本,就准备扔。封面写着“一个女特务”几个字,饭也没有做,就站在那儿看。王老师回到家里,以为还像往常一样饭做好了,哪知道锅还是凉的,一气之下,大吵一架,还把书都拽撕了。
呵呵,有这回事情?王大望说,这个本子是从县城里弄来的,说是一个写小说的,根据我们县发生的真实故事创作的,说实话,挺吸引人的。为了这本书,挨批,划算!
这个事情过去了,我作为爱好写书的人,走遍了商城山山水水,了解了不少人,知道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但是,再去找,没了。寻找创作者,找不到。为此,根据王大望和胡曼莉的讲述,我还是把手抄本还原,或叫再创作,作为历史。
就这样红四军不仅得到了一架飞机,遂将它命名为“列宁号”,还活捉了飞行员。这个飞行员可是个宝贝。宝贝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是飞行员,曾经坐在飞机上对赤区耀武扬威,想“嬎蛋”就“嬎蛋”,百姓见了,就像见到长翅膀的雷震子,吓得喊爹叫娘,直到各区赤卫队接到总部命令,对飞机轰炸进行安全知识培训,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雷震子,也是人,那人叫飞行员,飞行员可是万里挑一的,不仅长得帅,更重要的是身体棒,这样一来,赤区的许多女孩就把飞行员当成美男,立为偶像。那时候没有粉丝之说,但是崇拜埋在心里。人跟植物没两样,一般来说,植物结果之后要是掉落在土里,到了来年就会发芽,要不发芽,一定是没有土,也没有水分,或者说已经腐烂;人的心里也不能种下种子,要是播下种子也要发芽的。
朱文光刚刚被押到师部,就有许多人来看。先是部队上的女战士,喊个报告,说送材料,进来了,实际上是想看一眼朱文光。看到了,出去后,同志们问起,就有炫耀的资本,见人就说,确实长得俏巴,高个,直溜一条线,还是个小白脸。看似轻飘飘的,形容词都是方言土语,但是极具杀伤力。搞得许多没有借口的女孩睡觉还说梦话:朱文光,朱文光,好好俏巴哟。
当然,朱文光没有感觉,不光走一路担心一路,就是坐在茅草屋里也觉得是进了班房,下一步等待他的就是审判。据说,共匪还搞什么公审大会,假惺惺的。国民党内部资料,说是好多地主被共匪逮住了,老婆孩娃都分了,然后五花大绑,拉到黑屋里住着,最后一顿饭是干饭,然后就拉到审判大会上公审。参与审判的都是农民,他们最恨地主了。为啥恨地主,主要是眼红。说是你当地主凭啥?还不是你老子给你留下的?那些田地都是你老子剥削农民的工具,应该还给农民。接下来就是数落你犯下的滔天罪行。是人哪能没有罪?你是人,你就会吃,吃多了,长胖了也是罪。那些穷鬼会踢你的肚子说,这就是剥削的罪证,真是叫你无话可说。当然,审判没有律师,也就没有申辩的机会。公审结束,大家齐声喊,血债要用血来还!高声,再高声一点,那就是举起拳头高呼:打倒地主,打倒叛徒,打倒反动派!
对了,朱文光想起来了,自己不是地主,家里也很穷,住在四川的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沟里,还有兄弟姐妹,还有两眼凹陷的老爹。记得好多年没有回去了,在部队里混也是不容易的,然而,还是把钱寄回家。听爹找人写信说,自从他当上了飞行员,政府就把光荣牌送到家,老爹也被接到县里,又吃又喝,表彰了一番。老爹还夸说,狗崽子有出息了,给朱家争光了。还到祠堂,对着列祖列宗祷告,祈求保佑,说我娃是雷震子,但是也担心。因为天上不像地上,那是很危险的。爹还说,要好好混,混出个人模狗样,到将军了就好了。可是,自己还是个少校,什么时候才能到将军呢?这些都不能再想了,一切都如苏轼词里所写——灰飞烟灭了。
自己不算啥,要是传到老家,爹咋办?娘咋办?还有,朱文光想到他的爱妻,那个京剧明星甘丽娜。丽娜呀,你还好吗?你知道吗?丽娜肯定知道了,走的时候就与她说了,当天就可返回的,阴差阳错,咋就耽误了一天呢?人生就是这样。记得爹打柴卖,供自己读私塾,家里实在困难,但是爹说,娃呀,历朝历代都是有文化的人当官,圣人说,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治人。爹就搞不懂,“治人”与“治于人”有啥区别。爹骨瘦如柴,就像先生说的,你,是个扛犁的,你的作业就是在田地里;我就是扛教鞭的,作业就是在课堂上;那个屌县长,嘴像戳瓢,但是人家是秀才,在国民党这一朝也用得着,所以就让他拿笔,审判案子,吃喝玩乐都有人伺候。这就是命!要想改变就得读书。爹说,我娃也读书了,将来长大了有没有出息呀?教书先生说,光在这地方读还不行,到大城市,最起码到武汉。我们那儿离武汉比较近,爹不知道武汉在哪里,但是听说过武汉繁华,就与娘商量。松子油结的灯花拨了好几起了,鸡都打鸣三遍了,就因为教书先生那句“治人”“治于人”的区别,爹下了决心。爹打个呵欠说,舍不得金弹子打不到好鸳鸯。就这样定了。爹睡了,娘哭了,泪水一直流到我走。站在小木筏上,看着岸边的娘,挥着手,擦掉眼泪,捂着嘴。心痛呀,七八年了,至今还记得。
丽娜后面的日子该怎么过呀?丽娜爹妈都反对,还对丽娜说,你也找个职业稳定的,这么个人在天上飞,什么时候有危险,老天爷也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吆喝一声,要是哪天不注意,飞掉了,咋办?一句话,找这么个人当丈夫,不靠谱!丽娜说,守寡呗。
丽娜的爹是大学教授,看着女儿说,日本在中国东北虎视眈眈,我敢断定,最近几年就要侵略中原,到那时候朱文光还不驾机保卫祖国?当然,身为军人,理应马革裹尸,也是职业军人的光荣。但是,丽娜,你是我的女儿,甘家就你这么个女儿,你才二十岁,在武汉也算名人,北京的余叔岩老爷子也听说你了,带信给我,想收你为徒,你要是辞掉这门婚事去北京,一定会大有前途的。
甘丽娜说,我身为女人已经不幸了,再不能找一个可心的丈夫,活着还不是僵尸?
教授无言。朱文光是知道的,国民党飞行大队有手册,上面写得明明白白,要是落入敌手,杀身成仁,效忠党国。要是自己被拉出去审判,面对着那么多陌生的眼睛,一个个像夜间的狼,眼冒绿光,该怎么办?朱文光已经在做杀身成仁的准备。
人们虽然对飞机“嬎蛋”有所认识,也深恶痛绝,但对飞机怎么“嬎蛋”却一无所知。赤区没有飞机,破天荒来了一架,神仙也没有算到,真是喜从天降。师部立即请示红四军总部,许继慎、徐向前等人商量,立即发去一份电文,大意说,你们做得太好了,得到一个宝贝,不,俩宝贝,值得表彰。俩宝贝都要设法保护好,即使牺牲一个营也要保护好。对飞行员要特别照顾。
周维炯接到电报,行动相当迅速,分十五个小组,跑到附近的赤区,召集光山、商城、罗山、潢川等县的赤卫队,组织人马,保护飞机与飞行员。对于飞机,要立即转移,搞好隐蔽。雾散之后,国民党就要来轰炸,要抢在国民党飞机飞来之前做好工作。
周师长的命令一刻也不能耽误。各县接到信件,火速行动,不到四个小时,居然组织上万民工,飞行员也被押到周师长的师部。说是师部,实际上就是一个山洞。在山洞里,周维炯接见了这个看起来十分英俊但是精神却萎靡不振的飞行员朱文光。
飞机,现在看起来不太大,但是那个时候这个东西已经是庞然大物了。有的说有三间屋那么大。有的摇头说,才不呢,我看呀就有小山包那么大。还有的说,狗屁!啥小山包,就有龙嘴那下面的大山包大。说去说来,没办法测量,只能在那儿瞎争论。
副师长王树声亲自到现场,看过之后召开会议。副队长赵志刚在抢飞机的时候被民团打中要害,牺牲了。朱来福受伤住进医院。副队长范大麻子代表游击队参加了会议。朱来福躺在担架上告诉麻子一句十分有用的话:飞机该藏在……
先是县大队发言。大多说,国民党飞机对人民犯下滔天罪行,不如砸了卖废铁,让国民党反动派心疼,但是也有个别人有远见卓识,发言说,砸了,炸了,都不可。飞机是死的,就像国民党的枪支弹药,都是工具,到了我们手里,就是我们打倒反动派的法宝了。说得好是好,但是有两点,一是没有人会开呀,弄个死家伙在这里,还要人守着,要是国民党飞机来了,丢一枚炸弹,不就完蛋了?再说了,就是不丢炸弹,来了队伍,再夺回去,就像诸葛亮的木牛流马,反复倒腾,损失可就惨了。二是太大,藏起来困难。
有人说,这个家伙看起来有四个轮子,越多越不行,不如哪吒的两个轮子灵便。另一个人说,狗屁,我没去也知道,既然是“鸡”,俩腿是对的,咋来四个腿呢?还有一个人说,你们没去不知道,我去了,忙着打仗,也没有趴下看几个轮子,不过嘛,不管几个轮子,掉下来没有摔碎,说明轮子也起作用。
大家都七嘴八舌,没个统一意见。王树声急得抓耳挠腮,一时想不出妥善的解决办法。最主要是庞然大物停放在河湾里。河湾,低洼,要是弄到岸边就十分困难,更不用说藏起来了。王树声急得拍脑袋说,这不是废话吗?总部要求务必在天黑前把飞机弄走,最迟也要赶到天亮前。在这儿争论几个轮子,有屌用呀?王树声拍脑袋是个习惯,只要是拍脑袋,就说明遇到麻烦了。
王树声这么一说,大家争论的声音稀疏下来,身边的警卫员小张一直站在王树声身后,这时候用手拨拉一下,王树声扭头。小张是河口人,河口人都认识,于是小张说,那个角落里坐的是河口的赤卫队副队长范老五,朱来福负伤了,听说是他们发现的,来得最早,还跟民团干了一仗,打死打伤不少人,敌团总跑了,副队长赵志刚也牺牲了。我知道范老五挺有办法的,他们又有功劳,听听他们说什么。
这么建议,虽说小张有私心,但是歪打正着。
王树声点名让麻子发言,还表彰了一番,说,要不是你们提早发现,就被民团占了,要是那样,我们即使得到了,也报废了。这次战斗,河口赤卫队有功劳,各区小队、县大队都应该向河口赤卫队学习,学习他们敏锐的洞察力,学习他们高度的警惕性,学习他们灵活多变的战术,学习他们不怕牺牲的精神。王树声与大家说,副队长赵志刚英勇牺牲了,队长朱来福为了保卫胜利果实,被敌团总吴歪子打了一枪,正中小腿棒子,能不能站起来,另当别论。现在,我们想听一听副队长范老五的介绍,你们说好不好?
大家齐声说好。等掌声落下,麻子站起来说,先发现并不稀奇,我们离得近嘛,换着兄弟部队,也是如此,只是,副队长赵志刚牺牲,队长受伤,我们很难过。朱来福临抬走时告诉我,他有办法能藏好飞机。
大家一听,呼啦转过身,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身后的麻子,麻子反而不好意思了,结结巴巴说,你们干什么?我说错了吗?
王树声笑着说,大家想听下文,你就直说吧,不管对错,都不怪你。
麻子得到王树声的肯定,稳稳情绪说,队长说,在河口的凤凰山下有一个小村庄,叫管家庙,实际上就是娘娘庙。那地方偏,地形特殊,松树多,松树都有可抱搂那么粗,四周都是枫叶梨树,还有一种树叫柏树,树叶一层一层的,厚实,就是光线也透不过。我们每次打那儿经过,都感到阴森森的。鸟雀飞,也要慢,否则就会被树枝掸掉。那里原来是管家大院,大院的西边是个稻场,堆了许多稻草,我们把飞机放在稻场和房屋之间,上面盖上稻草,就是神仙也发现不了。赤卫队常年在山口站岗,守住,就不会有人经过。坏人来,也不会发现。
好主意,实在是个好主意。王树声高兴地把桌子一拍说,麻子,你还有这一手,不简单。我请示师长,给你们赤卫队奖励。
王副师长,我们不要奖励,你把朱队长治好,再给我们十把王八盒子就好了。
没问题,再给你们多配几把,达到人手一把。今后,你们的任务还重呢。王树声说兴奋了,对其他区县中队、大队说,到时候,各赤卫队教育群众,严守秘密,最主要的是防止敌人破坏。你们要做好准备,密切关注河口,只要发出求救信号,无条件支援,听从范代队长安排。哦,朱队长没好之前,范老五,你就担任队长,回头我跟县委书记李梯云说一下。要是朱队长好了,另有安排。
是!
说过了,大家都离开了,留下几个重要人物继续开会。
虽说知道藏哪儿,但是怎么运走,还是个问题。周维炯知道他们的难处,派了六位机械师,又从各连队抽调十八位会维修的工人,带着扳子、钳子还有其他机械来了。王树声见了,有些不认识。连长张富贵介绍说,上次打仗,俘虏了他们的几个机械师,他们懂维修。我们部队里也有几个懂得的,这个吴汉军,留过苏联,对飞机的构造了解,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