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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拿90年代开涮》这篇文章成就了先锋诗人沈浩波，当时他只是北师大中文系一个大四的学生，他尖锐地批评“学院派”知识分子写作的附庸风雅，缺少自己的主体性，对“民间写作”与“知识分子写作”诗人之间的大论争起了煽风点火的作用。这是20世纪末诗坛最重要的事件，它引起了中国先锋诗歌内部的大分裂，而沈浩波是这次事件的导火索之一。2000年，沈浩波在诗坛上发起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诗歌写作运动，那就是“下半身”写作运动。这是非常先锋的一个诗学主张与流派运动。沈浩波写了一篇文章《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认为应该让“下半身”浮出历史地表，而让属于“上半身”的头脑、理性、崇高、文化等统统见鬼去，诗歌只要写身体就有价值。这种做法突破了许多先锋前辈“诗到语言为止”的观点，而沈浩波认为“诗到肉体为止”、“到下半身为止”。他那时候只以人的本性和欲望作为题材、作为主题、作为描述的对象。这种异常先锋的诗歌主张在诗坛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和争议。我们强调过“伦理的底线”与“美学的底线”，如果诗歌写作既没有审美的意义，又没有伦理的底线，只是一味地重复性宣泄，那这种东西就是对读者心灵与文字本身的污染。所以，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沈浩波就没有再推广过“下半身”的诗歌理念了。但沈浩波最近的一系列诗歌，像对艾滋病的关注，使他仿佛成了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诗人。尽管他标榜自己是个“民间诗人”，但表现出的是“知识分子”诗人般关注民生的情怀，所以，我觉得所谓的“民间诗人”、“知识分子”诗人等，在他们的精神结构里都有一种人道主义和知识分子气质。

沈浩波的诗风是变化的。在早期，即上世纪90年代末21世纪初，几乎全是非常先锋非常刺激的“下半身写作”的诗歌风格，例如他的诗集《一把好乳》《心藏大恶》等就是代表。现在请大家默读他的诗作《一把好乳》。

这首诗可以看成处于精神苦闷期的青年人生理与心理状态的真实写照，是对女性的一种本能的窥视欲，有一种自然主义的特色，但沈浩波敢把它说出来。他的语言对社会道德发起了挑战。这种本能的欲望是每个男性可能都有的一种冲动，但能大胆把它写出来的却十分罕见。这首诗让很多传统读者感觉最过分的地方是对女人幼小女儿的窥视性描写，这种公开的胆大的意淫，让人震惊。这种极为先锋前卫的诗歌观念、趣味和写作方法，在当时的诗坛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它是非常超前的。的确，沈浩波们发明了一种另类的写法，想摆脱前辈诗人的诗歌创作给其带来的焦虑，他们知道怎么样才能剑走偏锋，别人没说过、没写过的我说、我写，至于你爱不爱看、是不是垃圾，他们并不在意，只要能吸引眼球就行，只要写得先锋、独特、尖锐就行。当然，我们不能简单粗暴地否定沈浩波，我认为，他对先锋诗歌的追求在诗歌意识层面还是值得肯定的。

沈浩波的诗歌风格在后面也发生了改变，最近几年，他开始回头写具有现实关怀和人文关怀的诗歌，关注底层的弱势群体，例如他于2005年后创作的组诗《文楼村纪事》，这是对河南某艾滋病村弱势群体的关注及书写。这组诗共八节，我们重点解读其中五节。请大家默看一遍。

谭五昌：据作者介绍，文楼村是河南省上蔡县的一个艾滋村。因为卖血，据官方公布，河南省全境有38个这样的自然村。另据悉，中国目前有1000万艾滋病患者。

赵甜同学：这是作者关注现实的一首诗作，诗人对现实进行反抗性的介入，很有趣味。昨天看他的另外两首诗，开始是平凡的叙事，后来发生逆转，是一种戏剧性的逆转。我觉得他的诗并不是简单的“下半身”，是一种对现实的介入。

谭五昌：读了这首诗会让人改变对沈浩波的印象——他的诗歌也不都是“身体写作”的。这首诗体现了沈浩波作为一个诗人对底层弱势群体深切的人性关怀。“事实上马鹤龄已经五十多岁了/仍然显得丰腴而周正” ，这个女人命运非常的悲惨，她“基本在等死”，诗人以马鹤龄为切入点对整个文楼村的苦难生活、对这个底层弱势群体的苦难命运展开描述，撼人心魄。在形式上，诗人主要用排比的修辞手法，“事实上……事实上……事实上……”，以这种方式显示了他的先锋性。虽然这种句式容易让人产生某种枯燥感，但诗人用带有先锋性的语言令语言内部产生变化，在表情达意上十分恰当。比如，诗人也谈到马鹤龄的丈夫，两个人都是深受艾滋病侵害的底层人，事实上他们是文楼村悲惨命运的缩影，扩大来说也是整个新世纪落后的农村人的悲惨命运的写照。作品采用脏话、粗话实际上是对艾滋病、对死亡的控诉，以此来表达对河南艾滋病人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从中表现作者的一种人道主义的精神。

马小慧同学：我觉得诗人身上还是带有着很浓的“莽汉”气息，表现得有点粗鲁，但前面他所强调的那些现实，对艾滋病人表现出的同情，或替他们发出心声的态度，总体上是值得肯定的。

谭五昌：沈浩波在这些诗歌中追求的是力度，而不是美，语言甚至有点粗糙，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让美见鬼去吧！”他的诗往往表达一种强烈的情绪力量，具有一种“莽汉”意味的欲望诉求。请大家默读《强奸犯》这首诗。

这首诗像一种话语的恶搞，体现出解构主义的创作倾向。这种诗歌对女性读者是非常不尊重的，可能会让女性读者感到难堪与愤怒。

但他后面的诗歌又发生了变化，到2004年后，沈浩波诗歌中的流氓形象、痞子气质开始逐渐减弱。2008年，沈浩波写了一首与汶川地震有关的诗《大灾之中，朋友诞生一子，闻之悲欣交加》，诗中看不到任何“下半身”的影子。请周飞亚同学读读。

李瑶同学：这首诗歌完全不像沈浩波写的，是他转变风格的尝试。我觉得这首诗写得挺感人的，完全把那种悲痛的心情写了出来。

谭五昌：沈浩波这首地震题材的诗写得非常及时，也非常真实，在大灾之中，朋友生了一个儿子，这本来是非常喜庆的事情，但在当时的语境中却有复杂的含义了。这首诗有一种很强烈的抒情、很浓郁的抒情、很悲天悯人的抒情，它的语言非常的朴素、有力，情感体验非常的真实、深刻。“如同一根救命的稻草/将我心中快要溺死的那人/从血浆淋漓般的水下捞起……”，这样的诗句表现出了一种大灾中的绝望与希望，因为在无数个孩子血肉模糊的身躯旁，“我们”的孩子出生并好好地活着。在这首诗里可以看出，沈浩波作为一个诗人具有潜意识方面的人文关怀。

由此可见，作为一个诗人，沈浩波的形象并不是单一不变的，他并不是只有“下半身”诗人这么一种形象，而是复杂多变的，具有其诗歌风格与精神气质的丰富性，显示出沈浩波本人极为可观的艺术创造潜能。

六、朵渔诗歌解读

和沈浩波相类似，朵渔也是颇具争议的“北师大”诗人。有人认为朵渔是很优秀的诗人，也有人对朵渔的诗歌创作不以为然。这种内部的分歧始终存在。比如，在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题材诗歌作品当中，张清华老师认为，关于汶川大地震的诗歌，朵渔写的一首名为《今夜，写诗是轻浮的》的诗歌是最好的。但也有一些诗人与诗评家认为朵渔的这首诗系模仿之作，并无特别过人之处，甚至有矫情倾向。先请刘玲燕同学来读读。

李瑶同学：这首诗写在“5·12”当天的晚上。从这首诗，我们可以体会大地震给人带来的悲痛。作者并不是仅仅像别人一样单纯地抒发自己的那种悲痛的感情，而是有着自己的思考，超乎常人的面对灾难时候的冷静、理智的思考，像诗中写的“把坏事变好事是轻浮的”，我觉得面对巨大灾难的时候，语言的力量是挺苍白的。

谭五昌：这首诗的主题很明确。既然是写于“5·12”当晚，就注定了诗的强烈的抒情性。诗人极度的敏感，把他那种深刻的悲伤体现出来，意象很丰富，呈现出一种想象的组接，这些意象画面的背后是浓重悲伤的情绪。这首诗有一种夸张性的手法，当然这种夸张是其合理的地方。“今夜，写诗是轻浮的”，标题非常深刻有力，是啊，这时候写诗有什么用呢？在特定的历史时刻，诗歌并不能解决人类的苦难。这首诗情感比较深沉，把所有的灾难中的人事景物串联到一起，主线就是诗人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悲伤。在强大的情感的潮流中，诗人一气呵成地写出了这首被一些人赞许的地震诗。但我个人并不认为朵渔这首诗是地震诗歌中最好的，在这种过于强烈的悲痛的情绪中，我认为作者的一些理念是不正确的，例如，医院是轻浮的么？正在分娩的孕妇是轻浮的么？我并不以为然。作者这种过于情绪偏激的表达可能导致了另一种轻浮，甚至是某种思想的作秀。不过总体上来说，这首诗歌还是非常不错的，只有具有高度敏感性的诗人才能有这种体验。

我们再来看朵渔的另一首诗《非常爱》，请何明敏同学来读一下。

周飞亚同学：我觉得这是对之前的那种唯美、抒情化的爱情诗的一种反叛的、解构性的抒写，把爱还原到直接的对身体的感觉中去了。“有一天当我离去/她的身体突发了雪崩”，是一种残酷的写法，“其中的一块当着我的面/被斜斜地切下”，感情好像是一种能触摸到的东西，就像一种病痛、一种肉瘤似的被割去。这里把感情具体化了，跟以前的爱情诗还是不同的。

谭五昌：这首诗的语言很有想象力，充满了机智和戏剧性。诗中的女孩像天使一般，美得很抽象，美得找不到确切的落点，诗人表达得很有智慧；同时，也说明他们相爱已经进入了一种异常的状态，结局是“有一天当我离去/她的身体突发了雪崩”，爱人的身体突然崩溃了，当然这是一种想象，但也是爱情的伤痛的记忆，被永远地保留下来了。我觉得这首诗表达的情感体验并不美好，有种强烈的颓废之感，这就是“情感生活的肉瘤”这个意象的含义。青年诗人周公度曾这样评价朵渔的诗歌创作：朵渔在诗歌的技巧方面没有问题，称得上很好，但他总是习惯于表现比较低俗的情感，好像已经表现不了不低俗的情感。这个评价听上去比较尖锐，但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当下诗歌界对于朵渔的诗歌创作所存在的巨大争议。

七、吕约诗歌解读

在上世纪90年代吕约就写出了很有冲击力的诗篇，给刚刚进入诗歌生涯的沈浩波带来了诗学上的启发。沈浩波在为吕约的诗集《破坏仪式的女人》所写的一篇文章中对吕约的诗歌写作做出了很高的评价，由此有力地彰显了吕约诗歌的非同凡响。现在吕约已在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攻读文学博士学位，具有北师大背景，所以也相应地具有“北师大”诗人的一种身份。作为中国当代实力派女诗人，吕约加盟“北师大”诗群，便是增加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下面，我们来解读吕约的诗歌代表作之一《坐着》，请许姗姗同学来读一下这首诗。

何明敏同学：我觉得这首诗用“坐着”来象征一种权力关系，它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特别形象化，把象征权力的东西形象化为“坐着”的形象来表现。

谭五昌：大家都有这样的经验，“坐”往往是权力的化身与象征，“坐”与“站”实际上是权力关系的对比，是强势与弱势的对比。首先是通过“坐”这个姿势对一种话语的权力进行呈现。除了对“坐”与“站”复杂、微妙的关系的诗性展示之外，“坐”这个动作展示了人生的本态，将各种状况、处境进行了综合性的展示。作者的构思是非常巧妙的，通过“坐”把整个社会各色人等的人生际遇都表现了出来；同时，诗作对“坐”所具备的象征意义做了非常准确、全面的表述。例如这样的诗句：“所有人都站着，你坐着，这很危险”，这种观察与判断是非常睿智的，诗人把“坐”与“站”的关系揭示得非常透彻，体现了诗人对人生百态与各种现象超越常人的观察能力与思想能力。在艺术方面，诗人的叙述流畅而又跳跃，口语化的语言与意象运用在疏密之间保持着恰当的分寸，联想空间开阔，形成极大的艺术张力。总之，这首诗的内涵是非常丰富的，不但具有口语化、解构倾向、经验、观察等诗学意义上的写作特点的展示，也具有社会学、历史学、文化学、哲学等意义层面的丰富内涵。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吕约的另一首佳作《一个婴儿出门的时候》，请李今珏同学来朗读一下。

马小慧同学：我觉得它的主题是想象婴儿出门之后看到的世界景象。“世界从没有做好准备”，其实不是说世界没做好准备，而是我们没有做好适应世界的准备，这样写有一种“反客为主”的感觉。

谭五昌：这首诗中的“世界”形象与北岛《回答》一诗中的“世界”形象是完全不同的。在我看来，女诗人笔下的“世界”充满了母性情怀，或者说，“世界”被塑造出了一个非常富有爱心的母亲形象，所以在作者的想象中，在婴儿出门的时候，“世界”要为这个出门的婴儿大开绿灯，为婴儿准备一个非常安全的环境。因此，诗中的“世界”就是母爱的一种夸张性的修辞，二者是合二为一的。提示一下，这首诗写于2008年5月12日，在当时那种特殊语境中写成的作品自然大有深意。这首诗的成功之处在于它的想象非常美妙，意境十分开阔，修辞表面看去比较简单，但情感温馨，意味深长，内涵丰富。

吕约另外一首诗《儿童节的代价》意趣与此相类似，我们也来解读一下。请马小慧同学给我们朗读一下。

朱安谧同学：诗人很巧妙地把一个在工作上有一定的权力的男人还原到日常生活中，让其在儿童节这天过了一种休闲娱乐的生活。她把这样一个男人还原为原始的父亲，让父子俩在羊水中重新结为双胞胎；特别是父亲这个形象，诗人把他从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拉出来，在经历了儿童节短暂的快乐之后，还回到原来的办公室的木马上。最后一句寓意深远：如果工作是一种战斗的话，儿童节就是一种休息；但如果反过来说，过儿童节是为了儿子放弃工作，那么儿童节反而成了战斗，这非常有戏剧性。

谭五昌：我们先来了解一下，在这首诗里，“代价”是谁付出的呢？是爸爸。诗中这个男人为了做个好爸爸决定与儿子一块儿去玩，恢复一种本真的、和谐的、美妙的父子关系。这首诗的语言趣味横生，富有浓郁的戏剧性。比如开头，诗人用了一系列的动词，夸张地表现了主人公过六一儿童节的乐趣，语言幽默生动。

其实，“儿童节的代价”就是成年的“爸爸”请假一天，在经济上有所损失，但是他回到了童年，享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童年的快乐，由此也给我们读者带来了一种难得的乐趣，并让我们这些忙碌的都市人也深刻地反省自身日益程式化了的生活。结尾处，诗人创造了一个空间，用四个排比句，把爸爸都市男人的形象重新复原了，并设置问句：“继续停战，还是战争继续？”这个没有答案的结局让我们对都市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怀疑，激发我们去严肃的思考：都市人怎样生活才能达到内心理想的状态？这首诗思想上具有严肃性，艺术上采用幽默的叙事方式，创造出戏剧性的场景，在阅读上有引人入胜的效果。

我们最后来简单解读一下吕约写于上世纪90年代末的一首诗《幻影》，让我们感受一下女诗人一贯性的艺术风格。徐梦华同学来读读这首诗。

李今珏同学：我觉得这首诗写出了诗人自己独特的感受。本来报纸上报道的是“战争”这样严肃的话题，但在她那里就把这种严肃性给解构了，有一种反讽的效果。

谭五昌：这首诗以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1999年北约与南联盟之战——为书写题材。它源于作者在广州的一段经历，我感觉是非常写实的。这首诗叙述作者读报纸时，看到了北约战斗机的大幅照片以及有关文字。这首诗有很多细节描写。比如这一节：“三月刚刚进入下旬，阳光已这么毒辣/站在高架桥的阴影下，读完报纸，把它对折起来/举到额头上方。”这是非常真实的一个场景的展示。这首诗以客观、准确、传神的叙事，及精确的细节和反讽手法的巧妙结合来取胜。我觉得结尾的联想非常美妙、传神，诗人本来就对北约战斗机很反感，最后又以北约战斗机“强行索吻”的行为与形象来作结，非常微妙的身体反应传达出诗人内心深处真实的、具有历史责任感的情愫，从写作手法到精神层面均蕴含着一种先锋性，显示出吕约令人瞩目的功力与底气。

其实除了上述诗人外，“北师大”诗群中有影响、有实力的诗人在不同时期还有马朝阳、桑克、宋晓贤、南人、杨志等人。因为时间关系，我们本次对“北师大诗人”作品解读和整个中国当代诗人作品解读的工作到此暂告一段落。在此感谢各位同学和热爱诗歌的朋友对中国当代诗歌所存有和所展示的可贵兴趣与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