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第十讲:王家新诗歌解读

第十讲:王家新诗歌解读

时间:2011年5月6日

地点:北师大四教209教室

主讲教师:谭五昌

听众:北师大2009级中国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生

谭五昌:今天我们进入诗人王家新的诗歌世界。王家新毕业于武汉大学,他写作之初便赶上了上世纪80年代“朦胧诗”的末班车,所以在《朦胧诗选》里也有王家新的诗。他的成名作《希望号正在靠岸》,是写他在长江边上的一段经历。1982年,王家新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湖北郧阳师专任教,1983年参加诗刊社组织的青春诗会,1984年写出了组诗《中国画》、《长江组诗》等,开始受到关注,1985年借调到了北京《诗刊》。从这时起,他的生活就发生了很大的转折。来到北京,他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圈子,然后就渐渐成为中国当代诗坛的重量级人物。他经历了“朦胧诗”的创作,还曾经是“第三代诗歌”的中坚力量之一,后来又成为上世纪90年代最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2006年,王家新由一个非常普通的北京教育学院的老师跻身为中国人民大学的教授行列,完成了一个社会身份的华丽转身。

王家新作为中国当代诗坛的重要人物,还编了很多有影响的诗歌选本,其中,1987年他与唐晓渡合编的《中国当代实验诗选》影响最大。1988年他还与唐晓渡等人一起创办了“幸存者诗歌俱乐部”。今天在场的刘井彬先生作为王家新的朋友,当时还参与了“幸存者”内部诗歌杂志的印刷出版工作。

在王家新的诸多诗集中,《游动悬崖》(1997)、《王家新的诗》(2001)、《未完成的诗》(2008)等代表性的诗集比较重要。

此外,王家新的诗学随笔也写得很好,如《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1997)、《没有英雄的诗》(2002),还有最近北大出版社出的《为凤凰找寻栖所》(2009),都是很好的随笔集。王家新去过欧洲很多国家,与西方许多著名诗人、汉学家均有密切接触与交往,《帕斯捷尔纳克》是其影响最大的代表作之一。

从客观的角度讲,王家新的诗是很值得关注的,它代表了一种诗歌的美学维度和精神向度。可以说,精神性、知识分子性、贵族性都是王家新诗歌的关键词。下面我们就一起来鉴赏一下王家新的几首代表诗作。首先是他写于1987年的《蝎子》,请马小慧同学朗诵一下。

蝎子

翻遍满山的石头

不见一只蝎子:这是小时候

哪一年、哪一天的事?

如今我回到这座山上

早年的松林已经粗大,就在

岩石的裂缝和红褐色中

一只蝎子翘起尾巴

向我走来

与蝎子对视

顷刻间我成为它脚下的石沙

赵甜同学:我的初步的感觉就是还挺具有童趣的,而且有回忆的成分,就好像是小时候能在这里找到蝎子,但现在却找不着了(笑)。

徐梦华同学:我感觉这首诗表面上就是诗人回到故乡,回到童年玩乐的地方,由此引发了对于童年旧事的追忆和感慨。而最后这两句我觉得是寄予了王家新的深意,刚开始的时候我不太明白,现在模糊地意识到,王家新是不是想通过这两句表达他与家乡融为一体的意识?“与蝎子对视/顷刻间我成为它脚下的石沙”,尤其是“顷刻间我成为它脚下的石沙”这句,是不是意味着虽然“我”的身体离开家乡很久,但在内心深处,在血脉里,“我”并没有远离故土,而是与她紧紧融为一体的呢?

谭五昌:我觉得徐梦华基本上理解了这首诗。其实这首诗很简单,就是对童年记忆的一次诗性书写。长大成年后的诗人回到小时候捉蝎子的山石间,看着当年很弱小的松树已经粗壮,还有一只蝎子朝他走来,这样的情景使他一下子陷入了对童年往事的追忆中。最后两句我的理解是这样的,诗人完全被这只向他走来的蝎子征服了,也被蝎子所代表的童年往事征服了,他已经完全融入了对童年生活场景的回忆当中。这首诗其实就是对自己童年生命体验的艺术化呈现,没有什么很深奥的地方,不难理解,但我们能感到这首诗是一气呵成的,小巧精炼,很见功底。

下面我们再来欣赏王家新写于1989年的这首《瓦雷金诺叙事曲——给帕斯捷尔纳克》。这首诗在上世纪90年代打动过许多人。现在请朱安谧同学朗读一下这首诗。

瓦雷金诺叙事曲——给帕斯捷尔纳克

蜡烛在燃烧,

冬天里的诗人在写作,

整个俄罗斯疲倦了,

又一场暴风雪

止息于他的笔尖下;

静静的夜,

谁在此时醒着,

谁都会惊讶于这苦难世界的美丽

和它片刻的安宁,

也许,你是幸福的——

命运夺去一切,却把一张

松木桌子留了下来,

这就够了。

作为这个时代的诗人已别无他求。

何况还有一份沉重的生活

熟睡的妻子

这个宁静冬夜的忧伤,

写吧,诗人,就像不朽的普希金

让金子一样的诗句出现

把苦难转变为音乐……

蜡烛在燃烧,

蜡烛在松木桌子上燃烧;

突然,就在笔尖的沙沙声中

出现了死一样的寂静

——有什么正从雪地上传来,

那样凄厉,

不祥……

诗人不安起来。欢快的语言

收缩着它的节奏。

但是,他怎忍心在这首诗中

混入狼群的粗重鼻息?

他怎能让死亡

冒犯这晶莹发蓝的一切?

笔在抵抗,

而诗人是对的。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严酷的年代

享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为什么不能变得安然一点,

以我们的写作,把这逼近的死

再一次地推迟下去?

闪闪运转的星空——

一个相信艺术高于一切的诗人,

请让他抹去悲剧的乐音!

当他睡去的时候

松木桌子上,应有一首诗落成,

精美如一件素洁绣品……

蜡烛在燃烧,

诗人的笔重又在纸上疾驰,

诗句跳跃,

忽略着命运的提醒。

然而,狼群在长啸,

狼群在逼近;

诗人!为什么这凄厉的声音

就不能加入你诗歌的乐章?

为什么要把人与兽的殊死搏斗

留在一个睡不稳的梦中?

纯洁的诗人!你在诗中省略的,

会在生存中

更为狰狞地显露,

那是一排闪光的狼牙,它将切断

一个人的生活,

它已经为你在近处张开。

不祥的恶兆!

一首孱弱的诗,又怎能减缓

这巨大的恐惧?

诗人放下了笔。

从雪夜的深处,从一个词

到另一个词的间歇中

狼的嗥叫传来,无可阻止地

传来……

蜡烛在燃烧,

我们怎能写作?

当语言无法分担事物的沉重,

当我们永远也说不清,

那一声凄厉的哀鸣

是来自屋外的雪野,还是

来自我们的内心……

谭五昌:如果大家看过《日瓦戈医生》的话,其中的一个情景一定会让你印象深刻:日瓦戈医生和他的情人娜拉在黑夜的荒原小屋中,外面大雪封门,狂风肆虐,狼群号叫着向小屋奔来。在这首诗中,诗人也为我们展示了这样一个与之类似的环境。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内心波澜起伏的强烈情感。在这里,王家新既是与帕斯捷尔纳克对话,也是与自我心灵世界进行对话,这种双重的对话围绕一个中心话题,即诗人的命运与时代的关系。从中我们体会到的是诗人正在遭受的苦难。诗本身是孱弱的,诗能抵挡狼群吗?诗能抵挡风雪吗?诗能抵挡残酷的时代吗?显然不能。但诗却是高贵的,因为它闪耀着梦想的光芒,闪耀着人性的尊严,所以它能给我们以美好安慰。当然结尾的场景使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场面:诗人和他的妻子被一群狼包围,被严寒的冬天包围。但是,“蜡烛在燃烧”,希望的光芒并没有泯灭,代表着理想的诗歌还在抵抗这可恶的命运和时代。当诗人说道:“当狼的嗥叫传来,无可阻止地/传来”,这就营造了很紧张的感觉与氛围,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怎能写作?/当语言无法分担事物的沉重,/当我们永远也说不清,/那一声凄厉的哀鸣。/是来自屋外的雪野,还是/来自我们的内心”,这样的结尾便非常有力度,尤其是那一声哀鸣来自“我们”的内心,“我们”也被迫变成了受伤的一匹狼,也发出了狼一般的哀鸣,这样的表达是很有思想与情感冲击力的。

接下来我们再看一下这首诗的姊妹篇《帕斯捷尔纳克》。请徐梦华同学来朗读一下。

帕斯捷尔纳克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响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剧烈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萨,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苦难,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寻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谭五昌:如果说上一首诗是在叙述中进行双重的心灵对话的话,那么这一首诗就是王家新与帕斯捷尔纳克两个诗人之间的心灵对话。这首诗是非常出名的,其中的一句“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成为王家新的诗歌名言。这句诗写出了人类普遍的困境和悲剧。的确,在很多情况下我们可以按照内心去写作,但不一定能按照内心去生活。随便打个比方,就比如说“下半身写作”,作者们在文本上完全可以“下半身”,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可以这样吗?不可能吧!当然,这个例子或许举得不太恰当。《帕斯捷尔纳克》这首诗给我们的感觉是非常沉重的,诗人的确是在用他全部的心血来写这首诗,好像一笔一画刻下来的一样,它具有跨越时空的意义。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这些诗句鲜明地表明了王家新写作这首诗时的沉重状态。这首诗感情非常饱满、激烈,比如,诗人有意强调:“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是王家新发现了帕斯捷尔纳克,帕斯捷尔纳克也找到了王家新,命中注定,这两位东西方诗人都找到了精神和思想的契合点,体现出精神立场的高度一致性。同时,这首诗也充分彰显了王家新的知识分子气质,比如这几句诗:“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就使我们看到了一个对人民充满同情、关心和担忧的典型知识分子形象。这样的情怀不能不使我们满怀敬意。

王家新还有一首很有意味的诗《转变》,表现了一个时代风貌的转型。先请何明敏同学朗读一下。

转变

季节在一夜间

彻底转变

你还没有来得及准备

风已扑面而来

风已冷得使人迈不出院子

你回转身来,天空

在风的鼓荡下

出奇地发蓝

你一下子就老了

衰竭,面目全非

在落叶的打旋中步履艰难

仅仅一个狂风之夜

身体里的木桶已是那样的空

一走动

就晃荡出声音

而风仍不息地从季节里穿过

风鼓荡着白云

风使天空更高、更远

风一刻不停地运送着什么

风在瓦缝里,在听不见的任何地方

吹着,是那样急迫

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落叶纷飞

风中树的声音

从远方溅起的人声、车辆声

都朝着一个方向

如此逼人

风已彻底吹进你的骨头缝里

仅仅一个晚上

一切全变了

这不仅使你暗自惊心

把自己稳住,是到了在风中坚持

或彻底放弃的时候了

谭五昌:这首诗可以说具有典型的“王家新气质”,我们可以从时代风向标的角度来解读它。这首诗写于1990年,的确,这里的“风”不仅是自然界、气候学上的“风”,还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时代之“风”,是对时代潮流和社会意识的一种隐喻。开头一句“季节在一夜间/彻底转变”就奠定了全诗的思想基调。除了在表层文本意义上对大自然气候转变之快的如实描写外,更深层的文本含义是对时代风潮转变的暗示。联想到上世纪90年代初的“人文精神大讨论”,我们就可以看出,在那个无数人放弃自己理想的年代里,王家新情愿以一个“落伍者”的形象,坚守着自己的信仰,以一个“慢”的姿态出现在时代的文化视野里,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王家新的敏锐,他以这样的诗句展现了那个时代的诗人乃至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和身份转型。因此,我们说这首诗除了具有较高的美学品位外,还具有很高的思想史和文化史的价值。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王家新的片段式诗文本《反向》,这是他上世纪90年代初一度对“词语”非常迷恋时的代表作之一,这时段的他处于一种探究的状态,希望以独特的“词语”系统建构自己的乌托邦世界。请赵甜同学来朗读。

反向

长久沉默之后

“长久沉默之后”,叶芝这样写道,而我必须倾听。我知道,这不是叶芝,是他所经历的一切将对我们说话。

北方

在北方,冬日比夏季还要明亮;而在它最明亮、高远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一种歌声……

山顶墓石

山顶上的墓石。雪的耀眼的光芒。每当我乘车经过这里时,我感到了一种注视(我们被谁俯瞰?);车在向上绕行,而死亡总保持着它的高度。

我在昨晚写下了“雪”,今天,它就在城市的上空下下来了。这不是奇迹,相反,这是对一个诗人的惩罚和提醒。你还能写什么?什么才是你内心生活的标志?看看这辽阔、伟大、愈来愈急的飞雪吧,只一瞬,室内就彻底暗下来了……

那一年

需要怎样抑制自己,我们才能平静地走向阳台,并在那里观看历史?

马啃着盐碱皮。马向我抬起头来。马眼里黑暗,几千年来一直让人不敢正视。马比我们更依恋土地。

为什么当一个诗人要告别人世时,他的马会踟蹰不前,会一再地回头嘶嘶哀鸣?马,我们内心之中的泥土;马,牲畜中的牲畜。

奥斯维辛

从那里出来的人,一千年后还在发问:我们是有罪的还是无罪的?

晚年

大师的晚年是寂寞的。他这一生说得过多。现在,他所恐惧的不是死,而是时间将开口说话。

谭五昌:这是上世纪90年代初王家新尝试的一种新的写作方式,我们可以看出他打破了传统的诗歌形式,形成了片段式的散文式的诗歌样式,这些也同样很有思想含量。

许姗姗同学:我觉得从形式来说,这是一种新的探索,是一种有意义的尝试。从内容上来看,他这首诗涉及了一个问题,就是知识分子写诗到底应该写什么。因为历史不是你能掌控的,所以知识分子究竟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关注历史和现实就成了一个重要问题。这首诗最主要的就是对知识分子写作的探索性反思。

刘子菡同学:我不太喜欢王家新的诗。他的诗确实是有理想,富含哲思,也具有社会担当意识,但是我觉得他的诗让人感觉太累了,读起来太沉重,不符合我心目当中那种对于诗歌的期望,最主要的就是他使诗歌负载了太多的社会责任而缺少了应有的想象力,让我在阅读的过程中看不到也产生不了广阔的联想。所以,我不是很喜欢王家新的诗。

谭五昌:刘子菡同学的意思是说王家新的诗指向比较集中,没有广阔的想象空间。在一定程度上也许刘子菡同学所言是有其道理的,但也不能因此而否定他的诗,因为这正是王家新风格的独特之处,他的诗不像有些诗人那样的轻灵飘逸、幽默风趣,往往比较沉重,这首诗也不例外。这是王家新的诗歌风格特点,而特点往往可能意味着既是优点也是缺点,事实上真正能做到风格上气象万千的诗人是少之又少。

在这首诗里,诗人观察到的是事物之间“悖论”的存在,从其中发掘出了一些哲理,比如第一节《长久沉默之后》的“说话”;第二节提到的在北方最明亮的冬日,“我”就听到了一种歌声的生命体验,这种从视觉到听觉的转换也是一种反向;第三节中,我们本来是在注视墓碑,结果反而是我们被亡魂注视,这其中对生命、对死亡的思考确实达到了一种很高的境地。

再看《诗》这一节:“我在昨晚写下了‘雪’,今天,它就在城市的上空下下来了”。这句诗就是说诗人的书写与现实构成了对应。“这不是奇迹,相反,这是对一个诗人的惩罚和提醒。”意思是诗人要有使命感,不能轻易就写下什么东西;当你写下一些东西的时候,就必须为它负责任。而诗句“愈来愈急的飞雪,只一瞬,室内就彻底暗下来了”,这体现了诗人对生活的敏锐观察,同时也是一种“反向”的哲思,屋外大雪纷飞,银白一片,田地澄亮的时候,屋内反而是暗的。

再看《那一年》,我们本来被历史操控,但现在却要平静地走向阳台观看历史的表演,由被控制者转为主动观察者,这不是一种反向的思维吗?这背后也表达了诗人的一种人文情怀,因为历史有时是粗暴的,是需要反省的。

再看《马》,诗人为马塑造了一个大地的苦难者形象。“为什么当一个诗人要告别人世时,他的马会踟蹰不前,会一再地回头嘶嘶哀鸣?”这就写出了马这种本是人类奴仆的地位低下的动物却对人表示出了同情,这也是一种对立,尤其是最后两句,点出了诗人对马的悲悯和尊敬。

《奥斯维辛》中,本来从这里出来的人都是无罪的,但诗人反方向的问道:“我们是有罪的还是无罪的?”这就促使我们反思,同时也体现出王家新在反省历史时与众不同的地方。

在《晚年》中,大师的“寂寞”与这“他这一生说得过多”形成了戏剧性的对比。“现在,他所恐惧的不是死,而是时间将开口说话。”诗人是在揭示一个哲理,即我们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的预告。王家新用悖论性的修辞,在对事物的悖论性观察中来提炼他的智慧,表现出他思考的深度。

我们再来看看王家新写于1997年的《带着儿子来到大洋边上》。这首诗写于世纪之交,充分显示了王家新在中西文化碰撞的国际大背景下的诗性思考。请何明敏同学来朗读一下。

带着儿子来到太平洋边上

当大洋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边滚滚而来

我以前的那些妄想,还有那些焦虑

一瞬都失去了意义……

孩子,尽情玩吧

这里是西北海岸,这里是沙丘流动、海豹嬉戏的地方

人在这里变小,孩子们在这里长大

那座十九世纪的灯塔早已作废,更伟大的元素

在这里闪耀……

人还不足以眺望大洋

人只能在低矮的屋檐下,在世代相传的篱笆、怨恨和争吵间

伸展他们卑微的意义,而大洋不会给他们提供尺度

人啊,来到这里,被海风吹酸了眼……

带着儿子来到大洋边上,而大洋的对岸就是中国

大洋茫茫,隔开了两个世界,还将隔开你与我

——孩子,你需要长大

才能望到大洋的对岸,你需要另一种

更为痛苦的视力,才能望到北京的胡同

望到你的童年的方向……

滚滚波涛仍在到来

人们离去,带着盐的苦味,消失在宇宙的无穷里

仍有人驱车前来,在松林间支起帐篷

仍有孩子伸出手来,等待那些飞来的鸥鸟

海边的岩石,被海风吹出了洞……

谭五昌:这首诗的题目本身就很有意味,“儿子”、“大洋”都是很有深意的文化符号,“儿子”意味着传宗接代的文化之根,“大洋”又是西方文化的一种隐喻。

徐梦华同学:我最突出的感觉是这首诗表达了作者高远的历史眼光和深广哲学思考。“来到大洋边上”展现出了诗人以及我们整个时代已经处于一种国际化交流的大环境中,“儿子”这一意象的运用更是寄予了作者对于本民族文化的希望,一方面他希望“儿子”能站在国际化的高度认清我们本民族和世界的历史,另一方面也希望“儿子”能找到自己的根基,认清自己的血脉属性,最终归根于我们自己的民族文化。诗中第四节的“孩子,你需要长大/才能望到大洋的对岸,你需要另一种/更为痛苦的视力,才能望到北京的胡同/望到你的童年的方向……”可以说是准确地表达了这层意思。每当我读到这几句的时候,我就感觉这是一个长辈对于晚辈的谆谆教诲,对晚辈未来发展方向的期冀,而这份教诲和期冀又流露出了这位长辈对社会的担当意识和对民族未来发展方向的隐忧。

张鑫同学:我认为诗的前三节是表达了诗人面对大洋的感叹,即面对如此浩瀚的海洋,人是多么的渺小啊,人类的一切行动与它比起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接下来的几节,感觉诗人的感情就一下子发生了转折,转向了对民族文化的思考和对下一代的希望。最后一节又提到“滚滚波涛仍在到来”,而人们却已离去,似乎是在试图思考世间永恒与变化的关系。

谭五昌:张鑫同学最后说的这个“永恒与变化的关系”展现出了他思考的深度。那么总体来看,这首诗其实就是表达了一个文化认同的主题,这可以从两个层面来讲。首先,诗人对海洋那种历来具有的崇高含义是认同的,在这首诗中,大海依然还是宏阔的、伟大的形象,这就与韩东笔下的“你见过大海”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反映出王家新作为“知识分子诗人”对于传统文化价值的严肃态度。“汹涌”、“滚滚而来”这些没有任何亵渎和嘲弄的词甚至让我们感到他像郭沫若、普希金一样复活了那个浪漫主义的时代,这份对大海所代表的传统价值认同的文化态度也超越了一个单纯东方诗人的身份,他沟通的是东西方的文化。诗人表达对大海崇高认同的方式就是与人作比较。在王家新的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人是弱小的,“人啊,来到这里,被海风吹酸了眼……”,这样形象生动的诗句就是对人的卑微性的认定,对大海的崇高性的认可。

其次,从第四节开始渐渐表现出诗人对本民族文化的认同。自己的儿子到大洋彼岸的美国去生活,而诗人作为一个东方人还要回到祖国,必然要与儿子分开,这就涉及了东西方文化的冲突问题。由于个人生活的问题,他的儿子很有可能会一直定居在美国,要面对美国文化的熏陶,这种到底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的模糊身份让王家新感到焦虑。所以,诗人希望儿子能长大,用痛苦的视力,望到北京的胡同,望到童年的方向。其中“北京的胡同”就表明了这种深刻的民族文化认同心理,也提出了对儿子的希望,即不要忘记自己的根在中国,而要做到这点就需要一种“痛苦的视力”。因为如果儿子从小在美国的环境里长大,很有可能不认同祖国的文化,至少会发生很大的冲突,这样的经历必定会让儿子很痛苦的。

诗的最后又回归到了大的文化价值的认同上。“人们离去,带着盐的苦味,消失在宇宙的无穷里”,诗中“宇宙”意象的出现充分表现了这一点,甚至有一点空间哲学的意蕴。大海和宇宙都是永恒的,而来来往往的人却最终要消失在这“无穷”里,深刻的哲学思考已见端倪。总体来看,整首诗意象开阔,磅礴大气,语言质朴有力,富含哲思,确实是王家新的佳作之一,当然这也要归功于他“带着儿子来到大洋边上”的独特经历。从这首诗里我们也看出了王家新对于知识分子立场、对于贵族化诗人气质不变的坚守。

下面我们再来解读一下王家新新世纪以来的一首诗歌,那就是写于2004年的《田园诗》,请赵甜同学来读一下吧。

田园诗

如果你在京郊的乡村路上漫游

你会经常遇见羊群

它们在田野中散开,像不化的雪

像膨胀的绽开的花朵

或是缩成一团穿过公路,被吆喝着

滚下尘土飞扬的沟渠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

直到有一次我开车开到一辆卡车的后面

在一个飘雪的下午

这一次我看清了它们的眼睛

(而它们也在上面看着我)

那样温良,那样安静

像是全然不知它们将被带到什么地方

对于我的到来甚至怀有

几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车速

我看着它们

消失在愈来愈大的雪花中

马小慧同学:我感觉这首诗与传统田园诗表现出的那种悠闲自在的生活状态是很不一样的,他虽然写的是羊群,但这里的羊群却不是内蒙古大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羊群,而是不知自身命运将走向何处的被装在卡车上的羊群。作者在第二节中将描绘的重点放在了羊的眼睛上,眼神中流露温良和安静之感的羊似乎是那样无辜,也许等待它们的将是悲剧。这群与众不同的羊带给作者的完全是一种震惊,它们破坏了原来田园诗带给人们一贯的安静和平稳,两种感觉的相互碰撞激发了诗人的联想,所以王家新笔下的这首田园诗就颠覆了传统田园诗静谧恬美的一贯风格,透露出一股沉重悲凉的味道。而且从“雪花”这个意象上来看,作者的心绪也是由轻松到沉重的,一开始的羊群“在田野中散开,像不化的雪/像膨胀的绽开的花朵”,这都是美丽的意象,但到了诗的结尾,它们却“消失在愈来愈大的雪花中”了,这就表明了作者的情绪转向了失落。

谭五昌:马小慧同学谈了不少,可以说是掌握了这首诗的内涵,但是缺乏一个具有概括力的术语来统摄她的解读。其实这首诗就是一首叙事诗,描绘了诗人在京郊公路上看到一群羊的情景。在诗中,原本温顺的羊变得很可怜,大家看第一节中,羊群“被吆喝着/滚下尘土飞扬的沟渠”,“滚下”一词表达出了羊群被驱逐、不被待见的境遇。这就大有深意了,尤其让我们感到触目惊心的是它们被装在卡车上,对自己的命运毫不知情、毫无反抗,“对于我的到来甚至怀有/几分孩子似的好奇”,诗人在这里不动声色地揭示了这群羊灵魂的麻木。这里的羊肯定不是仅仅指羊本身,而是对社会某一群体的隐喻,借羊的形象揭示他们在社会生活中的精神麻木状态。

有批评家说,王家新这是从一个知识分子的角度来观察这群羊,我认为是有道理的。一个知识分子诗人看到这样一个麻木的群体,他感到很痛心。最后的“雪花”一词,除了马小慧认为的“美丽”,同时也蕴含着“寒冷”的意思,即诗人为这样一个不觉悟的群体而感到心寒。“温良的羊群”就是被规驯的某一社会人群的隐喻,这一群体是缺乏知识分子独立意识和反抗精神的,诗人拿这群羊为例,以它们的温顺展示出人性的麻木、卑微和愚昧。所以,这首诗还是贯彻了诗人一贯的知识分子批判立场和反思精神。

如果是我们看到这样一群羊,大多数人肯定是没什么感觉的,但王家新却心有戚戚,写下了这样具有人性深度的诗篇,字里行间都弥漫着一种痛苦,一种作为觉醒了的具有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的内心痛苦。从诗的语言上来看,文字简单、干净,在简洁的语言背后蕴含着深刻的思考。作品名为“田园诗”,但传达出的却是非典型的“田园诗”式意境,使诗作本身获得了很大的艺术张力。

徐梦华同学:我还读到了王家新写于新世纪的一首诗《橘子》,是怀旧之作,我认为写得有些沉闷,内涵也不是非常深刻与新颖,我个人不是很欣赏。

谭五昌:徐梦华同学面对一个著名的诗人,能勇敢直率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这种态度还是很难得的。诗歌解读本来是见仁见智的事情,当然,我们尽量要解读得到位些。

我这里要提及一点,并不是所有有名的诗人写出来的东西就一定是微言大义。《橘子》这首诗相比王家新之前的那些诗来说,确实是没有那么深刻厚重的内涵,就像小说叙事一样在讲吃橘子的故事,呈现在不同场合吃橘子的场景,实则是回忆了诗人贫穷而温馨的童年。与很多同时代的诗人与作家一样,他们从现在开始进入了“记忆写作”,“吃橘子”这件事情在现在比较优越的环境中是再普通不过的了,但在诗人童年的时候,在他很贫穷的家乡,吃一个橘子却是很难的。所以,最温馨感人的场景是作品叙述到当主人公在医院时,母亲拿来几个橘子,弟弟争着吃,母亲不让,但“他”却让给了弟弟,最后一个还都没有舍得吃。对于孩子来说,如果生病的时候,父母或者亲友能送吃的给他们,那就是无比高兴的了,尽管那时的橘子也许比较便宜,但肯定很好吃吧?(学生笑)

这首诗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诗里的“他”很有可能就是王家新本人,是他自己对于童年记忆的书写。诗歌借用了小说讲故事的方式,似乎有点唠叨,也含着几分苦涩,但更多的还是质朴和温馨。其实很多作家写得很好的作品都是与他的童年记忆有关的,如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等,可见童年记忆对于一个作家的重要性。另外,诗中的“他”吃得很慢,显然表现了一种沉思的状态,即“他”在边吃边回忆,似乎有许多时间供“他”来回忆往事。这是进入“中年写作”的鲜明迹象。从诗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讲故事的节奏很慢,这与中年的生命节奏是相吻合的,而这种“慢”正好可以让主人公仔细去品味、去咀嚼那些过去的故事。这是一种典型的个人化写作的方式,从这首诗中我们甚至看不出诗人浓郁的知识分子气质,很多诗人也都这样去写。

如此看来,这首诗似乎让王家新摆脱了那种知识分子写作的固有套路,也反映出他写作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但这并不是说这首诗是没有特点的、人人都可以写成的,这样的诗反而典型地体现了王家新的艺术特质。这就要从诗的节奏、色调来看。这首诗虽然没有很深刻的哲思,但总体的节奏很慢,很舒缓,色调也是灰蒙蒙的,而王家新的诗歌风格就是这样的,他不是用那种快速灵动的热情和鲜亮明快的形象打动读者,而是靠缓慢的、沉郁的、灰暗的情绪深入人心。所以有人开玩笑说,如果心情不好的时候请不要读王家新的诗,那样会让你的心情更加沉重。(学生笑)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家新的诗不是聪明类型的诗,不是一看就让人喜欢的诗,往往显得比较忧郁和沉重,这也与他本人沉默稳重的性格和忧郁的气质相吻合。但是,正是具有这种独特诗风的王家新,为中国当代诗歌版图贡献了浓墨重彩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