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第九讲:西川诗歌解读

第九讲:西川诗歌解读

时间:2011年4月29日

地点:北师大四教209教室

主讲教师:谭五昌

听众:北师大2009级中国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生

谭五昌:这次课我们对西川的诗歌进行解读。西川被认为是“知识分子诗人”的重要代表性诗人,他的知名度很大,我认为有以下三个重要原因。首先,他是北大出身,被人称为“北大三剑客”之一,另外两位“剑客”是海子和骆一禾。海子和骆一禾不幸都于1989年辞世,西川成了“三剑客”中唯一活在世界上的诗人。其次,西川的英语非常好,经常参加国际性的文学与学术活动,游走在西方各种大型的诗歌节中,因此他的声名远播。第三,西川在上世纪80年代就崭露头角,而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影响日隆,尤其是1999年的“盘峰论争”更使他名声大振,因为在被于坚等人攻击的“知识分子诗人”中,首当其冲的,除了王家新,就是西川了。需要指明的是,西川的诗歌风格、诗学观念和美学趣味与王家新其实还是有较大差异的。

西川的诗歌创作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西川在上世纪80年代的创作,大致属于新古典主义阶段,追求诗歌的美与秩序。在上世纪90年代,则发生了重大转型,进入了一个综合性的诗歌写作阶段,追求诗歌的力度与复杂经验的呈现。诗歌的“美”和“力度”是两个不同的美学范畴,如果你评价一首诗写得美,在西川那样的诗人看来并不是称赞。如果你有机会接触西川,你若说:“西川老师,您的诗歌写得真美”,他可能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并不在意,但是你若对他说:“您的诗歌写得太有力度了”,那么他就很可能会觉得你是他诗歌上的知音。由早期单纯地追求审美的愉悦转向后来对复合型的诗歌经验的揭示,这是西川创作的一个重要转型。

这是西川的照片(给学生展示PPT),一看就很有知识分子的感觉,他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人,博览群书。西川于1963年出生,比海子大一岁,在80年代崭露头角,在1986年参加了“两报大展”,打出了“西川体”的旗号,这样看来西川好像也是“第三代诗人”的代表性诗人之一。但是,他超越了“第三代”诗人。据很多评论家的观点,西川真正在当代诗歌史上产生影响是他90年代以后的诗歌创作。

西川的诗歌语言高度书面化,且文化蕴涵很深。在1980年代,他强调美、感受力、天才;到了1990年代,他则强调文化、思想与智慧。西川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具有丰富的哲学和美学修养的诗人。他阅历很广,视野开阔,世界主要的国家他几乎都走遍了。特别是1990年代以来,他和西方许多诗人都有密切的往来。但他始终坚守自己的诗学理念,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精英立场,为此得罪了不少“民间”诗人,由此可看出西川与“民间”诗人在诗歌观念上存在严重的对立。

我们要了解西川创作的总体轨迹和转型变化。上世纪80年代他对诗歌的美和秩序有一种自觉的追求,到了上世纪90年代他的诗歌就变得不美了,变得丰富而庞杂,泥沙俱下,我们现在来简要解读一下西川上世纪80年代几首代表性的诗歌。

首先是写于1985年的《在哈尔盖仰望星空》。那时西川只有23岁,他能在这个年龄写出这么优美的富有韵味的、极具现代汉语诗歌风范的诗歌,是很了不起的。这首诗朗诵起来很美,请李今珏同学为我们朗诵一遍。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

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听凭那神秘的力量

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尔盖

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

地方,在这青藏高原上的

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

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

这时河汉无声,鸟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

马群忘记了飞翔

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

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

我成为某个人,某间

点着油灯的陋室

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

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

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谭五昌:大家读完这首诗后有什么感受呢?仰望星空是一个很经典的行为与意象,我们容易记起康德说过的那几句著名的话。所以仰望星空绝对是一个宏大的叙事。下面大家简单地说说自己喜不喜欢这首诗,它给你带来什么样的感觉?

朱安谧同学:我觉得这首诗是非常“西川式”的诗,它使西川和哈尔盖永远地屹立在当代诗歌史中。读完这首诗,我的感觉是,西川是一个非常有宗教情怀的人。诗中,他自比为“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这不同于北岛面对世界坚定地喊出“我不相信”的抗争者形象,而是一个怀着谦卑态度的有些无知的孩子。我最喜欢最后一句:“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我认为这句诗概括出了西川对诗歌的感觉和写诗的一种境界。在高于我们生活环境的星空面前,诗人“屏住呼吸”,星空大于我们生活的世界,它是一个茫茫的宇宙,是人类价值的终极体现,当诗人在仰望星空时,他是在抒发对人类普世价值的一种敬仰之情。这首诗写的是诗人与自然、美、永恒的神交,意象丰富,如鸟翼、青草、马群、风,众多意象都与作者的心灵交互,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体现出诗人虔诚、敬畏、向上的宗教般的精神。我很喜欢这首诗。

谭五昌:周安谧的理解是很到位的,尤其是她对这首诗中表现出来的宗教情怀阐释得很好。诗人在离天很近的哈尔盖仰望星空,表达了一种充盈着宗教情怀与具有神秘色彩的庄重生命体验。这首诗不能拆开来一句一句地解读,而应该进行整体的审美性体验与阐释。比如这样的诗句:“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诗人把过去和未来在当下凝成一个点,在他仰望星空这一瞬间他忘记了时间,把审美体验的陶醉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我成为某个人,某间/点着油灯的陋室/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这些语调动人的诗句表明,诗人在接近一种最神秘最极致的生命体验。这首诗的情感和语言表达也非常到位,西川用优美的语言把这种情感体验呈现出来了。此外,这首诗的节奏感很强,有强烈的内在韵律感。可以看出西川对诗歌节奏的掌控恰到好处,对神秘的生命体验表达得非常细腻精准。我个人认为这是当代诗歌史上表现星空体验和神秘生命体验的杰作之一。

我们再来看看西川写于90年代初的《十二只天鹅》,这首诗也很有名,请何明敏同学朗读一下。

十二只天鹅

那闪耀于湖面的十二只天鹅

没有阴影

那相互依恋的十二只天鹅

难于接近

十二只天鹅——十二件乐器

当它们鸣叫

当它们挥舞银子般的翅膀

空气将它们庞大的身躯

托举

一个时代退避一旁,连同它的

讥诮

想一想,我与十二只天鹅

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那闪耀于湖面的十二只天鹅

使人肉跳心惊

在水鸭子中间,它们保持着

纯洁的兽性

水是它们的田亩

泡沫是它们的宝石

一旦我们梦见那十二只天鹅

它们傲慢的颈项

便向水中弯曲

是什么使它们免于下沉?

是脚蹼吗?

凭着羽毛的占相

它们一次次找回丢失的护身符

湖水茫茫,天空高远:诗歌

是多余的

我多想看到九十九只天鹅

在月光里诞生!

必须化作一只天鹅,才能尾随在

它们身后——

靠星座导航

或者从荷花与水葫芦的叶子上

将黑夜吸吮

谭五昌:“十二只天鹅”是这首诗中的中心意象,那么这十二只天鹅代表什么?或者说它们有什么象征含义?为什么是十二只,而不是六只或九只?提示一下,中外文学作品中以天鹅为题材的很多,如叶芝的《丽达与天鹅》、欧阳江河的《天鹅之死》。在西川笔下,这十二只天鹅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呢?这首诗的形式很特别,每节两行,具有跳跃性,似蒙太奇手法。

李瑶同学:我觉得这是西川对自己纯美诗学理想的捍卫,十二只天鹅是指诗人的一种诗学理念或是诗人的化身,是诗人追求美的理想。诗中的天鹅优美孤高,远离喧嚣远离繁杂,那些讥诮对它们来说是很无力的。这种美有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它是与我们同在的,它有自己的存在价值,但它与如今这个浮躁的时代是对峙的。天鹅的形象代表着诗人对自己理想的终极思索和执著追求。

谭五昌:李瑶说到了天鹅内涵的一部分,天鹅的确是寄予了诗人的一种诗歌理想,但我想不仅仅如此,它更是诗人的一个人生的理想。天鹅是高洁之美、高贵之美的象征,诗人赞美天鹅,实际上是赞美一种完美的人生境界。诗人对天鹅的赞美是不遗余力的,你看这诗句:“那闪耀于湖面的十二只天鹅/没有阴影”,这是赞美天鹅胴体之透明,洁白无瑕。而“那相互依恋的十二只天鹅/难于接近”,这是指天鹅的高贵,你也可以说它有点自恋,但庸俗的人是无法接近这十二只天鹅的。“十二只天鹅——十二件乐器——/当它们鸣叫”,这句诗是写天鹅叫声的优美。“当它们挥舞银子般的翅膀/空气将它们庞大的身躯/托举”,这是写天鹅的身姿美妙。“一个时代退避一旁/连同它的讥诮”,这是这首诗的诗眼,点出了主题,通过天鹅的纯洁高贵来抨击这个庸俗的时代。“想一想,我与十二只天鹅/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这也是点睛之笔,因为有这些天鹅的存在,才使得这个城市不至于堕落,这些天鹅的美拯救了这个城市。

我继续简单解读。“那闪耀于湖面的十二只天鹅/使人肉跳心惊”,“肉跳心惊”一词生动地表现了天鹅令人惊心动魄的美。“在水鸭子中间,它们保持着/纯洁的兽性”,这写出了天鹅作为动物的性状。“湖水茫茫,天空高远:诗歌/是多余的”,到这里,诗人的情感达到了一个高潮。“诗歌是多余的”,表明诗人所要表达的不仅仅是诗歌理想,更是一种人生理想与社会理想。如果真的有乌托邦世界,那么诗人在这里是不需要的,诗歌是多余的。因为诗人和诗歌多半出自苦难,正是因为内心的理想得不到满足,故而要付诸笔端,成为诗歌作品。“我多想看到九十九只天鹅/在月光里诞生”,这是诗人更加乌托邦的一种美好想象。“必须化作一只天鹅/才能尾随在/它们身后——靠星座导航”,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想要超越庸俗的生存现实的决心。诗人希望能像天鹅一样飞跃庸俗的大地,显示诗人思想的高洁。“或者从荷花与水葫芦的叶子上/将黑夜吸吮”,诗人想化身为天鹅,吸吮掉黑夜,迎来灿烂的黎明,在这里,我们又可以感受到诗人精神境界的升华。

这首诗可以说是诗人献给美的赞歌。那“九十九只天鹅”有什么含义呢?为什么不是九十八只或是一百只呢?其实九十九是最具有中国观念的一个数字,这正是诗人民族文化趣味的一种表现和中国诗人身份的一种无意识展示,假如是在聂鲁达或叶芝等诗人的诗作中,就很难出现九十九这个数字。另外,为什么这首诗写的是十二只天鹅,而不是二十只呢?这一点我们可以猜测。我曾在一篇评论文章中把十二只天鹅对应十二个月份或十二个生肖,这种对应其实也是一种民族审美趣味的体现。这首诗写得很简洁,无论是节奏还是语言,此外,象征和隐喻的手法使用得也很娴熟,可以说是一首中规中矩的好诗。

我们再来简单地看看西川上世纪90年代代表作之一的《虚构的家谱》,诗人试图通过这首诗来寻找到一种身份的认同,即他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请刘玲燕同学来读一读。

虚构的家谱

以梦的形式,以朝代的形式

时间穿过我的躯体。时间像一盒火柴

有时会突然全部燃烧

我分明看到一条大河无始无终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我来到世间定有些缘由

我的手脚是以谁的手脚为原型?

一只鸟落在我的头顶,以为我是岩石

如果我将它挥去,它又会落向

谁的头顶,并回头张望我的行踪?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一些闲话被埋葬于夜晚的箫声

繁衍。繁衍。家谱被续写

生命的铁链哗哗作响

谁将最终沉默,作为它的结束

我看到我皱纹满脸的老父亲

渐渐和这个国家融为一体

很难说我不是他:谨慎的性格

使他一生平安 很难说

他不是代替我忙于生计,委曲逢迎

他很少谈及我的祖父。我只约略记得

一个老人在烟草中和进昂贵的香油

遥远的夏季,一个老人被往事纠缠

上溯300年是几个男人在豪饮

上溯3000年是一家数口在耕种

从大海的一滴水到山东一个小小的村落

从江苏一份薄产到今夜我的台灯

那么多人活着:文盲、秀才

土匪、小业主……什么样的婚姻

传下了我,我是否游荡过汉代的皇宫?

一个个刀剑之夜。贩运之夜

死亡也未能阻止喘息的黎明

我虚构出众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总能听到一些声音在应答;但我

看不见他们,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

谭五昌:这首诗是西川对自己家谱的虚构,对个体生命来龙去脉的一种文化想象。这首诗的主题是深刻的,诗人在寻找自己生命的根基。写在家谱上的生命源起是不可靠的,因此诗歌以幻觉开始,即以“梦的形式”开始。“我来到世间定有些缘由/我的手脚是以谁的手脚为原型”,这里诗人表达了对自我生命的疑问,诗人对生命的来源始终抱着某种神秘的怀疑。“一只鸟落在我的头顶,以为我是岩石/如果我将它挥去,它又会落向/谁的头顶,并回头张望我的行踪”,这里的“鸟”是一个中介物,代表一种神秘的使命,与我的生命和血脉相关联。在下面几节诗中,诗人以高跨度的时空对自己的祖先进行了合理的想象和虚构。最后一节,诗人写道:“我虚构出众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总能听到一些声音在应答”,真的会有声音应答吗?其实这只是诗人的一个愿望,表达了诗人渴望找到自己生命的链条,渴望找到个体生命的源头与集体性皈依。“但我/看不见他们,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诗的结句,表明诗人对自己的生命来源又产生了怀疑,诗人在确定与怀疑之间态度始终摇摆不定。其实这也是对生命起源的一种真实反映,上溯至几十年的祖先可以确认,但若几百年、几千年呢?这是无法确认的。

这首诗最出彩的地方就是它那强烈的时空意识、宇宙意识和人类意识。此外,该诗作的想象也非常丰富,出现了很多虚构的场景,引起了我们对生命寻根的冲动,在结尾处出现了些许解构的色彩,很有文化内涵。但这首诗没有给人很激动的感觉,让人感觉写得似乎过于平静了一些。

下面我们来看另外一首诗《为海子而作》,这首诗是海子死后,西川为海子而写的,那是非常感人的一首诗,表现了他们深厚的友谊,血浓于水。请周飞亚同学来读一下。

为海子而作

你没有时间来使一个春天完善

却在匆忙中为歌唱奠定了基础

一种圣洁的歌唱足以摧毁歌唱者自身

但是在你的歌声中

我们也看到了太阳的上升、天堂的下降

以及麦子迎着南风成熟

以及鹰衔着黑夜飞过姐妹的田垄

泪水。霞光。远远的歌声。

天光变暗,姐妹们回到

她们赖以生存的房间

星体向西,一个哑巴寻找知音

来到我们的世界。他所看到的

是旧火添新柴,灰烬在增加

我们一生的收获

必将少于这一夜的丧失

一个自由而痛苦的声音归于静默

一个自由而痛苦的声音归于静默

汇入更大的静默,正为黑夜所需求

万物发展它们幽暗的本质

迎来你命中注定的年头:

这一年大理石的面孔

露水丰盈,被你触摸

而你的死却不是死而是牺牲

而你的静默却不是静默而是歌唱

改变了!肉体所能做到的仅此而已

灵魂了结了恨而肉体浑然不知

于是半夜睡在麦地里的人

将成为粮仓里的第一颗麦粒

白天走在大路上的人

将听到神灵在高空的交谈

于是在桃花、火把的引领之下

灵魂有了飞翔的可能

携带着人间屈辱的雷电

于是在这一个秋雨绵绵的黎明

我又一次梦见你,一个少年

两手空空拍打大天使肮脏的岩石

用歌唱的嘴唇亲吻故乡贫瘠的泥土

而此刻,你应当回到你那

焚烧着印度香的小屋

爱上一个姑娘,结婚,堕落

并在闲暇时写作一个天才的绝望

荒凉的大海,震荡在远方

天空深邃,望不见天堂

一片广阔的麦地,一个孤独者死去

一个孤独者的黄昏,浸透了霞光

那时谁曾在你的耳边低语

说“时间到了”?谁曾在你的面前浮现

为你开辟了那黑夜的通途?

啊,时间到了——

在时间的尽头,曙光向你致敬

谭五昌:这首诗写于1990年,写得深情绵绵,只有知音才能写出这样的悼念性诗歌。诗中充满了对海子深切的理解、同情和敬意。当然还有很多诗人写过悼念海子的诗,但我认为西川这首诗是写得最为深刻的。诗中用了很多海子诗歌中常用的意象来评价海子。“你没有时间来使一个春天完善”,开篇就为这首诗奠定了一个很高的思想性基调。海子是在三月份去世的,春天还没有过去,海子就已经离开人世了。“一种圣洁的歌唱足以摧毁歌唱者自身”,海子即是如此。一个理想主义者往往死于理想主义。“但是在你的歌声中/我们也看到了太阳的上升、天堂的下降/以及麦子迎着南风成熟/以及鹰衔着黑夜飞过姐妹的田垄”,天堂下降是为了迎接海子,这里化用了很多海子诗歌中的意象,营造出温馨的场景,暗示海子的去世给我们带来的内心悲痛。“他所看到的/是旧火添新柴,灰烬在增加”,这句写得太好了,暗示海子在现世找不到知音,他能找到的只是更多的失望与痛苦。“我们一生的收获/必将少于这一夜的丧失/一个自由而痛苦的声音归于静默”,这几句诗,实际上对海子作为一个天才诗人的价值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我们再来看最后一节:“那时谁曾在你的耳边低语/说‘时间到了’?谁曾在你的面前浮现/为你开辟了那黑夜的通途?/啊,时间到了——/在时间的尽头,曙光向你致敬”,这里的“时间”是暗指海子那不可回避的悲剧性的命运。“在时间的尽头,曙光向你致敬”,这句诗是隐喻所有有理想、有眼光、有追求的人在向海子高贵的灵魂致敬,对其不朽价值的普遍认可。

好了,我们现在来讲讲西川的创作转型。简言之,海子和骆一禾的离世使得西川的人生观、价值观和诗学观念发生了重大的转变。西川自己曾说过:“他们的去世使得我相信这个世界有鬼的存在,有神秘的东西存在。”下面我们来看一首西川上世纪90年代初转型后的作品《致敬》,这是一首长诗,用散文体或者可称之为跨文体写就。这首诗得到很多人的重视和好评。请在座的四位同学分别朗读四个诗节。

一、夜

在卡车穿城而过的声音里,要使血液安静是多么难哪!要使卡车上的牲口们安静是多么难哪!用什么样的劝说,什么样的许诺,什么样的贿赂,什么样的威胁,才能使它们安静?而它们是安静的。

拱门下的石兽呼吸着月光。磨刀师傅佝偻的身躯宛如月牙。他劳累但不甘于睡眠,吹一声口哨把睡眠中的鸟儿招至桥头,却忘记了月色如银的山崖上,还有一只怀孕的豹子无人照看。蜘蛛拦截圣旨,违背道路的意愿。

在大麻地里,灯没有居住权。

就要有人来了,来敲门;就要有羊群出现了,在草地。风吹着它从未梦见过的苹果;一个青年在地下室里歌唱,超水平发挥……这是黑夜,还用说吗?记忆能够创造崭新的东西。

高于记忆的天空多么辽阔!登高远望,精神没有边界。三两盏长明灯仿佛鬼火。难于入睡的灵魂没有诗歌。必须醒着,提防着,面对死亡,却无法思索。

我给你带来了探照灯,你的头上夜晚定有仙女飞行。

我从仓库中选择了这架留声机,为你播放乐曲,为你治疗沉疾。

在这星星布阵的夜晚,我的头发竖立,我左胸上的黑痣更黑。上帝的粮食被抢掠;美,被愤愤不平的大鸟袭击。在这样的夜晚,如果我发怒,如果我施行报复,就别跟我谈论悲慈!如果我赦免你们,就赶紧走路,不必称谢。请用姜汁擦洗伤口。

请给黄鼠狼留一条生路。

心灵多么无力,当灯火熄灭,当扫街人起床,当乌鸦迎着照临本城的阳光起飞,为它们华贵的翅膀不再混同于夜间的文字而自豪。

通红的面孔,全身的血液:铜号吹响了,尘埃战栗;第一声总是难听的!

二、致敬

苦闷。悬挂的锣鼓。地下室中昏睡的豹子。旋转的楼梯。夜间的火把。城门。古老星座下触及草根的寒冷。封闭的肉体。无法饮用的水。

似大船般漂移的冰块。作为乘客的鸟。阻断的河道。未诞生的儿女。未成形的泪水。未开始的惩罚。混乱。平衡。上升。空白……怎样谈论苦闷才不算过错?面对岔道上遗落的花冠,请考虑铤而走险的代价!

痛苦:一片搬不动的大海。

在苦难的第七页书写着文明。

多想叫喊,迫使钢铁发出回声,迫使习惯于隐秘生活的老鼠列队来到我的面前。多想叫喊,但要尽量把声音压低,不能像谩骂,而应像祈祷,不能像大炮的轰鸣,而应像风的呼啸。更强烈的心跳伴随着更大的寂静,眼看存贮的雨水即将被喝光,叫喊吧!啊,我多想叫喊,当数百只乌鸦聒噪,我没有金口玉言——我就是不祥之兆。

欲望太多,海水太少。

幻想靠资本来维持。

让玫瑰纠正我们的错误,让雷霆对我们加以训斥!在漫漫旅途中,不能追问此行的终点。在飞蛾扑火的一刹那,要谈论永恒是不合时宜的,要寻找证据来证明一个人的白璧无瑕是困难的。

记忆:我的课本。

爱情:一件未了的心事。

幸福仿佛我们头顶的云朵。我们头顶的云朵仿佛鲨鱼唾沫:混乱的和平!面临危险的事业!

一个走进深山的人奇迹般地活着。他在冬天储存白菜,他在夏天制造冰。他说:“无从感受的人是不真实的,连同他的祖籍和起居。”因此我们凑近桃花以磨炼嗅觉。面对桃花以及其他美丽的事物,不懂得脱帽致敬的人不是我们的同志。

但这不是我盼待的结果:灵魂,被闲置;词语,被敲诈。

诗歌教导了死者和下一代。

六、幽灵

空气拥抱我们,但我们尚未觉察;死者远离我们,在田野中,在月光下,但我们确知他们的所在——他们高兴起来,不会比一个孩子跑得更远。

那些被埋藏很深并且无人知晓的财富,被时间花掉了,没有换取任何东西。

那些被埋藏很深并且渐被忘却的死者,怎能照顾好自己?应该将他们从坟穴挪出。

他人的死使我们负罪。

悲伤的风围住死者索要安慰。

不能死于雷击,不能死于溺水,不能死于毒药,不能死于械斗,不能死于疾病,不能死于事故,不能死于大笑不止或大哭不止或暴饮暴食或滔滔不绝的谈说,直到力量用尽。那么如何死去呢?崇高的死亡,丑陋的尸体:不留尸体的死亡是不可能的。

我们翻修街道,起造高楼,为了让幽灵迷路。

那些死者的遗物围坐成一圈,屏住呼吸,等待被使用。

幽灵将如何显现呢?除非帽子可以化作帽子的幽灵,衣服可以化作衣服的幽灵,否则由肉转化的幽灵必将赤裸,而赤裸的幽灵显现,符合我们存在的道德。

黑暗中有人伸出手指刮我的鼻子。

魔鬼的铃声,恰好被我所利用。

七、十四个梦

我梦见我躺着,一只麻雀站在我的胸脯上对我说:“我就是你的灵魂!”

我梦见一座游泳池,四周围着铁板。我伏在铁板上纵情歌唱,我的脚在铁板上踢出节拍,而游泳池内忽然空无一人。

我在梦中偷盗。我怎样向太阳解释我的清白?

我梦见一堆书信堆在我的门前。我弯腰拾起其中的一封。哦,那是我多年以前写给一个姑娘的情书!她为什么归还?

我梦见一个女人给我打来电话。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似乎已经死去的女人,以关怀备至的口吻劝告我,不要去参加今晚的晚会。

我梦见我从地面上消逝。在地铁车站,我听见一个老太婆的抽泣声。

我梦见海子嬉皮笑脸地向我否认他的死亡。

我梦见骆一禾把我引进一间油渍满地的车库。在车库的一角摆着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他就睡在那里,每天晚上。

我梦见我走进一间乌烟瘴气的会议室。会议室里坐满了面孔模糊、一言不发的男人和女人。我坐下,这时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闯进门来,大呼小叫:“谁是叛徒?”

我梦见一个孩子从高楼坠落。没有翅膀。

我梦见了变形的钢铁,我梦见了有毒的树叶——这是一座城市在崩塌:大火熊熊,蒙面人出没。但一座小楼却安然无恙;我没有失约,我坐在楼门口的石阶上,但我等待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什么样的马叫做“小吉星马”?

什么样的陨石使大海燃烧?

我梦见我躺着,窗外海浪的喧声一阵猛似一阵。这座孤岛上连海鸥也无法栖息,而那个闪现于窗口的男人的面孔是谁呢?

谭五昌:大家可以从这首诗中看到西川诗风的巨大变化。这首诗在西川的创作生涯中具有重要意义,是其诗歌转型的标志。同时,这首诗传达了一种非常驳杂丰富的生命经验,这是一种荒诞的具寓言性质的叙事,诗中的意象都是虚幻的、不可落实的,修辞上大量使用悖论修辞、矛盾修辞,表达了诗人一种负面性的荒诞生命体验,文本中有恶魔因素的存在。我们简单的来分析第二节《致敬》。其中,“锣鼓”、“ 豹子” 、“ 楼梯”、 “火把”等等这一系列意象之间难于找到具体的关联,但是我们可以看出,所有这些意象所传递出来的体验与感受几乎都是负面性的。比如,“痛苦:一片搬不动的大海”,这是典型的夸张修辞,用大海来形容痛苦。结尾处写道:“但这不是我盼待的结果:灵魂,被闲置;词语,被敲诈。诗歌教导了死者和下一代”,深刻地表现了诗人内心的失落和悲愤,以及诗人对诗歌价值的高度认同。

第六节“幽灵”,是诗人对世界荒诞性和人生无可奈何的一种认知与表达。比如,“悲伤的风围住死者索要安慰”,这是一个悖论性的修辞与情境,但它有其内在的合理性。随后,诗人表达了他对死亡的深刻认知,以及生命的阴暗经验。西川为什么会写出这样很不纯粹、很不优美、很不崇高的诗?这与他的人生经历和人生体验有关。在第六节诗中,诗人特意叙述了他的几个梦,表达了他对死亡的种种奇异感受及对海子和骆一禾的深切怀念,将生命本身的挫折感、阴影、罪恶、苦痛、绝望感融合一炉。可以说,荒诞叙事,矛盾修辞和灰色情调是这首诗的主要特色。这首诗的内涵非常丰富,限于时间,我在这里就点到为止了。

西川上世纪90年代诗歌的思辨性非常明显,很多读者与诗人对西川的转型抱着很大的期望。郑敏先生有一次曾问我对西川的近作有何评价,她说西川的一些长诗如《鹰的话语》里面是有东西的,但似乎仍感觉不大满足。郑敏先生对《鹰的话语》还是比较重视的。我读《鹰的话语》等诗作时,感觉西川的这些诗与郑敏哲理性的诗歌写作有不谋而合之处。《鹰的话语》这首诗比较长,由九十九个小诗节构成,实际上就是九十九个诗歌片段的拼合,当然它们内部之间有内在逻辑关联。

那么这首诗为什么取名《鹰的话语》?我简单说说,它暗示诗人化身为鹰,超越现实的琐屑,通过表象透视本质,说出许多充满哲思性的话语,因而诗中有很多悖论性叙述和矛盾修辞,如“我在镜中看到我自己,但看不到我的思想; 一旦我看到我的思想,我的思想就停滞。” 这诸多的悖论就把生命与生存的荒诞性境遇给凸显出来了。我觉得西川的哲学思索是有生活原型和根基的,而非由哲学命题推演而来。例如,诗中写道:“一位英俊小生杀死另外两位英俊小生/只为他们三人长相一致”,这种情形在现实生活中也是有的,是出于人本身的嫉妒心态。读西川的诗可以给我们带来很多思想或哲学性的启示。海子不会写出这样的诗,一是由于海子的感性气质,二是因为他没有活到上世纪90年代,西川在上世纪90年代的生活和思想上经受了巨大的变故,因此他的诗歌写作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抒情倾向转向理性风格。

徐梦华同学:我只能怀着敬仰和佩服的心态来看待西川的这首诗,里面塑造的形象也许并不难理解,但是我们很难进入这样的境界,它包含了过于沉重的人生体验和过于深奥的哲学思考。或许,在我们经历了一些人世的沧桑之后可以对此理解得更深一些。总之这首诗过于沉重了,我个人不是很喜欢。

张鑫同学:我就谈一谈诗人为什么假托鹰之口来说出这些话语吧。我觉得主要是鹰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洞察别人所不能看到的东西;鹰翱翔于天空,经历了常人所接触不到的生活现实。因此,诗人借鹰展开他宏大驳杂的哲思与想象。这首诗总体上我觉得还可以。

赵甜同学:这首诗充满了警句式的思索,思想容量特别大。我觉得读诗就应该读些有思想深度的诗,这样才能引发我们进行深刻的思考。

谭五昌:赵甜同学刚才有句话说得很好,警句式的诗,可以引发我们的思考。诗当然可以写成警句,但如果都是警句的话那么思想容量就太大了,诗的形象性和审美性可能就会受到损害。诗人是想用这首诗表达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和哲学观,这是有体系的。但是我个人感觉有些不足的是诗作的审美体验性有所削弱了。好的诗歌不仅要有思想性,而且还应给人带来审美的愉悦感。相比而言,我个人更喜欢西川的《近景和远景》。这首跨文体的诗歌很长,也请大家默看一遍吧。

近景和远景(节选)

1.鸟

鸟是我们凭肉眼所能望见的最高处的生物,有时歌唱,有时诅咒,有时沉默。对于鸟之上的天空,我们一无所知:那里是非理性的王国,巨大无边的虚无;因此鸟是我们理性的边界,是宇宙秩序的支点。据说鸟能望日,至少鹰,作为鸟类之王,能够做到这一点;而假如我们斗胆窥日,一秒钟之后我们便会头晕目眩,六秒钟之后我们便会双目失明。传说宙斯化作一只天鹅与丽达成欢,上帝化作一只鸽子与玛丽亚交配——自降为鸟是上帝占有世界的手段,有似人间帝王为微服私访,须扮作他的仆人。因此上帝习惯于屈尊。因此鸟是大地与天空的中介,是横隔在人神之间的桌子,是阶梯,是通道,是半神。鸭嘴兽模仿鸟的外观,蝙蝠模仿鸟的飞翔,而笨重的家禽则堪称“堕落的天使”。我们所歌唱的鸟——它绚丽的羽毛,它轻盈的骨骼——仅仅是鸟的一半。鸟:神秘的生物,形而上的种籽。

2.火焰

火焰不能照亮火焰,被火焰照亮的不是火焰。火焰照亮特洛伊城,火焰照亮秦始皇的面孔,火焰照亮炼金术士的坩埚,火焰照亮革命的领袖和群众。这所有的火焰是一个火焰——元素,激情——先于逻辑而存在。索罗亚斯德说对了一半:火焰与光明、洁净有关,对立于黑暗与恶浊,但他忽视了火焰诞生于黑暗的事实,而且错误地将火焰与死亡对立起来。由于火焰是纯洁的,因而面临着死亡;由于火焰具有排他性,因而倾向于冷酷和邪恶。人们通常视火焰为创造的精灵,殊不知火焰也是毁灭的精灵。自由的、父性的、神圣的火焰,无形式、无质量的火焰,不能促使任何生物生长,不能支撑任何物体站立,就像满怀理想的人必须放弃希望,接受火焰的人必须接受伟大的牺牲。

3.阴影

我长大成人,我有了阴影。我对它不可能视而不见,除非它融入更大的阴影——黑夜;而黑夜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的阴影呢?地球投影于月球是为月食;月球投影于地球是为日食。所有的人都生活在阴影之中。阴影的反面是火焰。阴影是我们测算太阳的唯一依凭。在我们的日常生活范围内,由于太阳只有一个,因而任何一件物体都不可能有多重阴影;而对我们的灵魂来说,阴影就是欲望、私心、恐惧、虚荣、嫉妒、残忍和死亡的总和。是阴影赋予事物真实性。剥夺一件事物的真实性只需拿去它的阴影。海洋没有阴影,因而使我们感到虚幻;我们梦中的物体没有阴影,因而它们构成了另一个世界。人们由此合情合理地认定鬼魂是没有阴影的。

4.我

动物是有迷信的。植物是有思想的,神是有缺陷的,人是有灵魂的。所谓“人的灵魂”,即指他“内在的我”。人们用“外在的我”生活:抵挡风雨,打架斗殴,工作,握手,拍肩膀,甚至撒谎骗人,但在一定程度上,人们“内在的我”始终镇定自若,生命始终向着其既定的方向涌进。这不是说“外在的我”是“内在的我”的面具,而是说“外在的我”的法则不适于“内在的我”。若你仅触及或伤害到一个人“外在的我”,则你对他还不能构成影响和打扰,而一旦你深入到他“内在的我”,则他的精神面貌将彻底改变。命运、痛苦、爱和死亡都只对“内在的我”拥有意义,所谓“灵魂的秘密”正在于此。容格曾经把他身上那起着指导作用的、盲目的直觉称作他的“女性倾向”,他所说的实际上就是他“内在的我”。这是被层层包裹、小心保护、隐蔽的、脆弱的我,与无限有关。

5.牡丹

牡丹是享乐主义之花。它不像玫瑰具有肉体和精神两重性,它只有肉体,就像菊花只有精神。正因为如此,牡丹在开花之前和凋谢之后根本就不存在。刘禹锡诗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是一种不得超升的植物,其肉体的魅力难于为人们的肉体所拒绝:富家子弟一向爱其俗丽,平头百姓一向爱其丰腴,是故《白雪遗音》有“牡丹儿春富贵”之句。此外,该书又有“玉簪轻刺牡丹姣”之辞,这显然是以牡丹象征女性性器。牡丹本为雄性之花,它之所以被改换性别,纯粹出于其自然暗示。为了使牡丹更加符合其“花中之王”的身份,为了向牡丹灌注精神因素,有人特传武则天尝命上苑百花于冬令开放,唯牡丹抗旨不从,被贬东都。可惜牡丹并未受此传奇魔法而摇身一变为玫瑰。牡丹鄙视玫瑰,此其天性。它貌似文艺复兴所需要的花朵,其实不然。

6.毒药

有毒的事物是美丽而危险的。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即美丽而危险的事物是有毒的。美女蛇便是这种观念的产物。按说有毒的事物本身并不是罪恶:曼陀罗、夹竹桃、眼镜蛇等,同样是大自然的组成部分,只是它们的毒素被药剂师提取,于是一些人阴谋得逞,另一些人死于非命。撇开毒药的实际应用不谈——毒药通常把人区分为投毒者和受害者、幕前的人和幕后的人;同时它又把政治和童话粘连在一起,赋予毒杀以某种审美意义。毒药以骷髅为形象。它有着改变环境和人类心理的巨大能量:一间存放毒药的房屋不再等同于一般房屋,而怀揣毒药的人不是恶魔就是帮凶。至于服毒自杀者,我没什么可说的。唯一可以说明的一点是,每一个自杀者在服毒之前都分裂为两人。他给自己下毒。因此凡服毒自杀都带有阴谋的性质。

7.银子

人们污辱了银子,用银子来购买,投资,赔偿和赌博。人们污辱了银子,一再贬低银子的价值,好像银子不是我们的怀旧之乡,不是我们梦的屋顶、固体的波浪、 可触摸的月亮。古埃及人稍微懂得尊重银子:大约在公元前1780——1580年间,埃及王朝的法典中规定,银价是金价的两倍。但古埃及人依然污辱了银子,因为银子与黄金无关:如果说黄金是西方的金属,那么银子便是东方的金属;如果说黄金是喧嚣而灼热的,那么银子便是寂静而沁凉的,它只与铜和铁有血缘之亲。在梵文中,银子一词的原意为“明亮”,因此人们污辱银子,也就是污辱一切明亮的东西。由于银子有杀菌力,因此银子是健康的;由于银子具有高强的导电功能,因此银子是慷慨的。但人们污辱了银子,人们根本不理解它,哦,孤独的银子。

11.自行车

尽管自行车是一种简单机械,但它在体现数学之美和物理学之美等方面却绝不亚于其他更先进的交通工具。它的曲柄和链条传动装置封死了人们再依据其他原理设想全新自行车的可能性。任何事物的完满不过如此。由于自行车的完满,由于它和我们生活的密切联系——甚至可以说它规定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几乎要把它看成一个有灵魂的生命体。它使我们联想到从赛金花到雷锋等诸多有趣的人物。它是我们这个社会经济、文化、政治水平的标志。自行车的意思就是自力更生、自己运送自己。但它又不仅仅是两个轮子、一副钢架,它帮助我们遐想:在嘈杂拥挤的大街上,时常,我骑着早破旧的自行车,感觉自己就要飞升——在众目睽睽之下骑上蓝天——如果我骑得再快一点!

13.风

严格地说我们看不见风;我们看到的是灰沙在飞舞、白云在翻浓,我们看到的是树叶在扇动、旗帜在飘扬。逆风而行,我们有一种逆着死亡而行的感受;顺风而行,我们庆幸自己活得那么惬意,那么超拔;而在风中伫立,我们就能听到风声。风从我们耳边掠过,那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宇宙之流变,可佛家偏说那是我们的心在动。难道我们的心不是一直在动吗?可为什么有时我们听不到风声?在风与风之间,大地一片寂静,仿佛植物不再生长,仿佛时间流到了尽头;只有当风再一次刮起,生命才重新闪耀。所以说是风推动了生命,带动了生命。瓦雷里说:“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这一条路。”啊,风,风声,风琴,风衣,风车,风向标,风信子……一切与风有关的事物都与我们有关。可风不是我们,风超越生命。无生命的风将会刮到最后一日,如果真有这一日的话。

15.幽灵

死亡纯属死者的个人私事。死亡通过幽灵作用于生者,也纯属生者的个人私事。我不是以比喻的口吻来谈论幽灵,我谈论的是一个古老的观念:没有幽灵,死亡便是空洞的。那么幽灵会出现吗?幽灵会死亡吗?我死后会变成幽灵吗?动物也能变成幽灵吗?很难想象幽灵能够安静下来,坐十分钟,或睡上一觉。对于幽灵的恐惧标志着童年在我们身上的延续。我们并不是恐惧幽灵之恶(或许大多数幽灵是善的),我们恐惧的是未知数;我们也并不恐惧古老的幽灵(比如恺撒或项羽),我们所恐惧的幽灵是我们生存的一部分。据说古往今来世界总人口达790亿,这就是说我们也许在与790亿个幽灵共用一个世界。而如果没有幽灵就没有天堂和地狱;如果没有天堂和地狱,好人就得不到安慰,坏人就得不到惩罚;如果没有对好人的安慰和对坏人的惩罚,我们对生命就会大失所望。

16.废墟

赞美废墟的崇高形态等于赞美暴行,而漠视废墟的崇高形态等于承认我们缺乏感受力。面对废墟我们之所以有此两难心态,乃是由于废墟的存在远远大于我们的存在,在我们与废墟之间几乎没有比例可言。不过,即使我们承认自己渺小,废墟依然拒绝作为人将我们接纳:废墟是幽灵之家,只有幽灵才有资格徜徉其间,因此它把每一位进入者变成幽灵。废墟不同于建筑工地:它达到过未完成的事物所期待的光荣和完美,它那些站立过的石头比从未站立过的石头要昂贵得多,它们倒塌了但随时准备在我们的脑海中重新站立。时间是有重量的,历史是有代价的。废墟是屋顶与大地的合二为一,越长越高的青草遮掩了那火烧的痕迹、日晒雨淋的痕迹。在寂静的废墟间,茕茕孑立、自言自语的只有柱石,那是建筑的本质、创造的本质。人类精神的本质。

18.海市蜃楼

大气中由于光线的折射作用而形成海市蜃楼。那是物质变精神的最好例证:精神的房屋、精神的广场、精神的野百合、一百零八条好汉、贾宝玉的三十六个女朋友。那是另一种生活,好似一段往事被我们偶然忆及,好似大路尽头一座孤城被我们偶然望见。海市蜃楼——换一种说法:空中楼阁——置世俗律令于不顾,置人类于被挑选的境地。它既不属于现在,也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作为我们关于家园和乌托邦的隐喻,它游离于时间之外。其神学意义在于:上帝不在天堂;其哲学意义在于:瞬间即成永恒;其美学意义在于:远方是一种境界,其伦理学意义在于:幸福即是在苦闷彷徨中对于幸福的关注。任何一幅画、一首诗、一本书,都与海市蜃楼有关。你若不曾见过海市蜃楼,你可以通过彩虹来想象。

谭五昌:这首诗是抽象和具象的有机结合,诗人创造了一系列丰富的意象,并将丰富的想象和对意象准确的描写及哲理的表达很好地结合在一起,达到了非常高妙的境地。比如,“鸭嘴兽模仿鸟的外观,蝙蝠模仿鸟的飞翔”,可以看出西川对事物的观察非常精细。在当代所有写实与玄思相结合的诗歌文本中,西川的这首《近景和远景》无疑是最为出色的文本之一。

我在这里随便对《火焰》这个诗节说几句:“火焰照亮特洛伊城,火焰照亮秦始皇的面孔,火焰照亮炼金术士的坩埚,火焰照亮革命的领袖和群众。”这些诗句所营造的时空跨度很大,随后,诗人进行了一系列有关火焰的辩证性思考。“自由的、父性的、神圣的火焰”,诗人将火焰看做是“父性”的,这种说法与看法是很有意思的,很少有诗人这样表述。西川对事物的复杂性和多面性有很强的思想洞察力,给读者以启示。再比如最后一个诗节《海市蜃楼》。西川由这一景象产生出这么多丰富的联想,他能够把风景、感悟、审美水乳交融在一起,我觉得这种诗能够开阔我的视野,丰富我的思想,启示性和审美性有机结合。我本人是很喜欢《近景和远景》这首诗的。

最后我简单给大家介绍新世纪初西川创作的一首诗《思想练习》,我来给大家读一下然后简单讲解一下。

思想练习

尼采说“重估一切价值”,那就让我们重估这一把牙刷的价值吧。牙刷也许不是牙刷?或牙刷也许并不仅仅是牙刷?如果我们拒绝重估牙刷的价值,我们就是重估了尼采的价值。

尼采思想,这让我们思想时有点恬不知耻。但难道我们不是在恬不知耻地模仿鸟雀歌唱,恬不知耻地模仿白云沉默?难道我们不是在恬不知耻地恬不知耻?

有时即使我们想不出个所以然,我们也假装思想,就像一只苍蝇从一个字爬到另一个字,假装能够读懂一首诗。许多人假装思想,这说明思想是一件美丽的事。

但秃子不需要梳子,老虎不需要兵器,傻瓜不需要思想。一个无所需要的人几乎是一个圣人,但圣人也需要去数一数铁桥上巨大的铆钉用以消遣。这是圣人与傻瓜的区别。

尼采说一个人必须每天发现二十四条真理才能睡个好觉。但首先,一个人不应该发现那么多真理,以免真理在这世上供大于求;其次,一个人发现那么多真理就别想睡觉。

所以我敢肯定,尼采是一个从未睡过觉的人;或即使他睡着了,他也是在梦游。一个梦游者从不会遇上另一个梦游者。尼采从未遇到过上帝,所以他宣告“上帝死了”。

那么尼采遇到过王国维吗?没有。遇到过鲁迅吗?没有。遇到过我这个恬不知耻的人吗?也没有。所以尼采这个人或许并不存在,就像“灵魂”这个词或许并无所指。

思想有如飞翔,而飞翔令人晕眩,这是我有时不愿意思想的原因。思想有如恶习,而恶习让人体会到生活的有滋有味,这是我有时愿意思想的原因。

我要求萝卜、白菜与我一同思想,我要求鸡鸭牛羊与我一同思想。思想是一种欲望,我要求所有的禁欲主义者承认这一点,我也要求所有的纵欲主义者认识到这一点。

那些运动员,运动,运动,直到把自己运动垮了为止。那些看到太多事物的人,只好变成瞎子。为了停止思想,你只好拼命思想。思想到变成一个白痴,也算没有白白托生为一个人。

穷尽一个人,这是尼采的工作。穷尽一个人,就是让他变成超人,就是让他拔掉所有的避雷针,并且把自己像避雷针一样挑在大地之上。

关于思想的原则:1,在闹市上思想是一回事,在溪水边思想是另一回事。2,思想不是填空练习,思想是另起炉灶。3,思想到极致的人,即使他悲观厌世,他也会独自鼓掌大笑。

这首诗同样用了很多悖论的修辞,呈现了思想的可能性、重要性和戏剧性。尽管思想会带来美好的东西但也会带来痛苦、罪恶和毁灭。我真的是非常佩服西川的思想能力,他给了我很多的思想启示,但我理想中的诗歌也许还有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在我个人看来,诗歌首先要表达一种生命的直觉经验,在这种生命的直觉里又潜藏着深刻的哲学内涵与思想性。就像歌德所说的,诗人需要全部的哲学,但不能让哲学直接跑到诗歌中去。然而有些时候,西川直接让哲学跑到他的诗歌中去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不少诗歌界的同行也认为近十多年来西川的诗歌多似警句、格言,虽然读起来有很强的启发性,但诗歌的审美性特质有所减弱。所以我个人希望西川能回到《在哈尔盖仰望星空》、《虚构的家谱》,回到《近景和远景》的写作状态中,而不要再继续《思想练习》。也就是说,诗歌界内部对西川当下这种“哲理性写作”或“思想性写作”倾向存在一些分歧与争议。是的,诗歌需要思想来填充,但是如果把诗歌当做是思想的练习,那么诗歌就可能会有些不堪重负了。对于一位重要诗人创作的不同看法与评价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西川90年代以来那种充满文化性和思想性的诗歌写作,无疑丰富了当下汉语诗歌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