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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五昌：今天我们来讲讲海子的诗歌。很多人说我是海子研究专家，对这种说法我也很熟悉了。海子的确是我偏爱的诗人之一，为什么会这样？大概是其浪漫主义的情怀及其悲剧的人生结局打动了我，而且，从海子的诗歌作品中，我似乎还能找到自己的一些影子。很多人喜欢海子的诗歌。海子是当下能为大众广泛接受的少数诗人之一，特别是以青年学生为主体的人群。

海子之所以能受到青年人的广泛欢迎，我认为同他传奇的经历有关，包括他的出生、性格、爱情经历和死亡结局。

首先我们来看看海子的出生。海子姓查，原名查海生。在这里我插一句，大家知道，在浙江海宁有一个出著名文人的查氏家族，像查良铮（即穆旦）、查良镛（即金庸）等，就是典型代表，而在清代出了一个著名诗人叫查慎行，可见查氏家族文风鼎盛。而海子出生在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那里是出英雄和领袖的地方，比如陈独秀就是安庆市怀宁县人，与海子属于同乡。另外，安庆地区的人有一种暴烈的精神气质，这也渗透到了海子的诗歌创作中。

海子15岁考上北大，这在国内是十分罕见的，反映其智商之高，当时在他的老家引起不小的轰动。海子学的是法律专业，他19岁毕业，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的哲学教研室工作。有人可能觉得海子的感性诗人气质和其所学专业是矛盾的，对他的诗歌写作是一种伤害，其实不然，我反而觉得，海子本来是很感性的人，讲求理性的法律让他更加痛苦，更加纠结，从而加剧了他的感性特质。比如你是个诗人，如果被分配到机关单位去写八股文章，你心底一定会不时卷起情感的风暴，需要借助写八股文之外的文体——比如诗歌——来排解心中的块垒。法律试图用理性拯救人，而诗人则试图用自己神奇的感性去拯救人，法律和诗歌之间是有一种内在的联系的。

另外，海子的死亡方式也具有传奇色彩。诗人的死亡有很多方式，有上吊的，投河的，服毒药的，吃安眠药的，也有飞机失事遇难的，但海子之前没有一个诗人将自己的身体献给火车，让火车把自己轧成三段。诗人卧轨自杀的死亡方式，海子开了一个先河，这也足以看出他身上的某种暴烈气质。其实自杀是需要勇气的，特别是以这种残酷的方式。后面有很多诗人模仿海子去自杀，但没有一个诗人模仿他的自杀方式：卧轨自杀。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将身体献祭给火车，在火车开过来的那个刹那，将是多么壮烈的场面。我觉得很多诗人的神经都没有强大到此种地步，没有强大的死亡意志，是不可能走上卧轨自杀这条道路的。当然，我的意思不是鼓动诗人们自杀，而是在探讨诗人的死亡方式与死亡意义之间的关系。

海子很孤独，这孤独也构成了海子传奇的一部分。除了骆一禾之外，海子生前几乎没有什么知心朋友，据知情的诗人朋友们讲，海子在北京诗坛是受排挤的。当时由诗界前辈诗人杨炼、唐晓渡、多多等人组织了一个“幸存者俱乐部”，海子虽然经过推荐加入了这个诗歌组织，但是在那里却没有什么地位。海子的诗歌才华在当时并未受到肯定与重视。据著名诗人芒克跟我讲，有一次，海子在一次诗歌聚会上一连朗诵了自己的两首新作，大家都沉默，不发表意见，多多调侃他说：海子，你是不是要让大家打瞌睡啊？这让海子产生极大的挫败感。多多的评价极具代表性，当时大部分诗人其实并不认可海子的诗歌。海子有一年曾到四川成都串联，希望加强同四川青年诗人的联系，但是四川的几个有名气的青年诗人读了海子的诗歌后，尤其读了海子的长诗后，都评价不高，说海子太不合时宜，居然还写长诗。大家知道，海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位出色的长诗诗人或史诗诗人，他并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他梦想写出荷马《伊利亚特》或但丁《神曲》那样的伟大史诗作品，这也是海子的传奇之处，他的追求与众不同，能超越一般的诗人。他身上有种堂吉珂德的气质。

海子诗歌的光芒并没有被发现，当时能深刻理解与欣赏他的只有骆一禾，骆一禾是海子最早也可能是最好的诗歌知音，因为如果没有骆一禾，海子就可能被淹没了。在此，我来简单讲一下海子和骆一禾的关系。海子、西川、骆一禾现在被人合称为“北大三剑客”，他们三个之间有很好的交情。那时，海子的诗歌没有受到普遍重视，不好发表，在《十月》杂志做编辑的骆一禾帮海子发表了很多诗，还写了一些很深刻很到位的评论，这极大地鼓励了海子。在海子去世后，骆一禾夜以继日地整理海子的诗稿，促成了海子的长诗作品《太阳·土地》的出版。 1989年5月31日，骆一禾突发脑溢血去世，海子与骆一禾两位好朋友的相继离世，给西川带来了很大的精神打击。后来西川为海子诗歌作品的整理与出版做了大量的卓有成效的工作。

我再来讲讲海子传奇性的爱情经历。海子曾先后爱过四位女子，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海子是爱情至上主义者，他一辈子反对结婚。据西川一篇文章中透露，一次西川跟海子说：“我要结婚了”，但海子却泼冷水，可见海子是反对结婚的，这也是导致他爱情失败的重要因素之一。下面我讲一个关于海子爱情的八卦。海子的诗歌中经常出现一个“姐姐”的意象，这个“姐姐”有没有原型呢？据诗坛许多知情诗人朋友讲，这个“姐姐”其实就是西藏一个美丽的女诗人，名叫马丽华，《西藏生死之书》的作者。海子去西藏旅游时遇见了马丽华，便暗恋这位大他十来岁的姐姐，但是马丽华却不大理睬海子，有一次还把海子关在门外，原因是海子想与这位他仰慕的诗人姐姐通宵长谈，其实马丽华本人的举动也合情合理，无可指责，但却给多情的海子带来了不小的精神打击。我们只能说，在爱情的道路上海子不是一个幸运儿，他本身的爱情经历是具有悲剧性的。如果有一位伟大的女性能张开无比宽容的怀抱拥抱这位悲剧性的诗人，如果海子能遇到一个甘于为之奉献的女性，那么海子的命运也许会改写。

海子有一首诗，叫《山楂树》，诗的开头这样写道：“今夜我不会遇见你，今夜我遇见了世上的一切，但不会遇见你。”如果你有失恋的体验，你就会拍案叫绝，这首诗表达的情绪是如此悲伤，如此决绝。可见，海子的孤独与悲伤是非常深刻的。

海子还有一首短诗名叫《夜色》，我们可从中了解到诗人的精神背景。海子是个精神至上的诗人，如果你不了解海子的生活经历和精神状态，你根本不能读懂他的诗歌；无论何种形式主义的理论解读对海子的诗歌来说都是无效的，你必须把握海子的心路历程。我来念一下这首短诗。

海子的生存是困难的。据海子同事讲，海子的单身宿舍非常简陋，连张床也没有。这里再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次海子写完一首自己很满意的诗后，兴高采烈地走到学校附近一家酒馆，对他认识的老板说，老板，我给你念一首诗，你能不能给我一杯啤酒喝啊？老板却这样回答他说，酒我可以给你喝，但是诗你就别读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的诗人经常遭遇这种冷落的命运，好像一首诗只能换一杯啤酒。我们还可由此联想到莫扎特，写的一首小夜曲只能换几个土豆。我觉得，古今中外那些艺术家凄惨的命运是相同或相似的，生存和爱情的境遇都是如此悲惨。

当然，海子本人有一种“王子情结”，把自己看成是诗歌的“王”，并崇拜太阳。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他诗歌中出现那么多的“王”和“太阳”的意象。

可以说，海子在二十五岁以前其出色代表作都已完成，如果海子活到二十五岁以后，或许可以写出更好的诗歌，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而已。海子创作有几百首抒情短诗和七部长诗。长诗《太阳·七部书》采用的是圣经结构，因为上帝创世纪也是七天。有很多诗人，即使到了三四十岁，还是写不出像样的诗，海子二十五岁就写出这样的鸿篇巨制，可见，其身上闪烁着耀眼的天才光芒。随着年龄增长，你会更能读懂海子的诗歌。

2009年3月份，为纪念海子逝世二十周年，全国各地都举行了纪念海子的诗歌活动，大家将海子推到了一个神话般的高度。有一次我见到了一个名诗人，他说，海子就是被你们这些批评家抬起来的。说实话，我也是其中的批评家之一。的确，我在1997年写硕士论文《海子论》的时候，我在里面加入了很多个人同情的因素。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我对海子其诗其人的评价应该是日趋理性和客观化了。不过，即使如此，我和很多诗界朋友还是认为海子是个天才。不是说作为一个诗人，海子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完美，而是说在抒情诗的创作上，海子是有非凡天赋的，令很多诗人望尘莫及，仿佛海子就是大地用来抒情的一个器官，这是上帝赋给他的能力。

我的导师曹文轩教授曾说过：海子不是娘老子喂大的，海子是上帝喂大的。许多年过去了，这句话仍让我记忆深刻。

海子诗歌中的精神内容十分驳杂。要解读海子的诗歌，我们需要掌握三个关键词：天才意识，死亡情结，女性崇拜。

我首先说一下“天才意识”。海子在很多短诗及长诗中都含蓄或公开声明自己是“王”。这是一种无法遮掩的对于自身才华的优越感。此外，他具有很浓郁的死亡意识，许多诗歌作品中的死亡阴影都非常明显，我甚至觉得在中国诗人中，没有哪一位诗人有海子这么鲜明强烈的死亡意识。如果哪一位同学从小到大都有死亡意识，也许你就是一个天才了，因为你的思维方式不同寻常。这给我们带来某种深刻的启发：如果一个诗人的诗歌创作回避了死亡主题，那他的诗歌就一定没有深度，是比较浅薄的。比如汪国真的诗。请大家不要发笑，上世纪90年代初，汪国真的诗歌的确流行过一阵子，但是汪国真和海子的诗歌为什么会相差十万八千里呢？因为汪国真的诗歌主题都是明朗、乐观、简单的，没有深度。为什么会有哲学？因为哲学是死亡的练习，没有死亡，就不会诞生哲学。没有死的焦虑，就没有生的意义。好的诗人应承担哲人的角色，伟大的诗人其实往往也是伟大的哲学家。如果大家以后从事诗歌批评与文学批评，你若不触及死亡主题，那么你的批评与研究就是没有深度的。

再讲讲海子的女性崇拜情结。对一位诗人与作家而言，从内心里尊重女性是非常重要的。曹雪芹是一个尊重女性乃至崇拜女性的作家，在两百多年前封建意识那么强烈的情况下，他能为金陵十二钗立传，最终成就了一部伟大的汉语小说《红楼梦》。我觉得一个男性诗人如果能在诗歌中讴歌女性，那么他的思想一定是很先进的。我觉得，我们应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海子的女性崇拜情结。

最后还有一点要提及，那就是海子身上的理想主义情结，在诗歌中则表现为浪漫主义精神。海子自己说过：“我是远方忠诚的儿子”。对于远方，海子总有一种执著的追求。

另外，海子之所以受到许多人的热爱，除了人们对海子早逝寄予同情外，海子本身的天才以及对当代诗歌抒情艺术的贡献，也是大家共同认可的。

海子是位原创性的诗人，如果没有这原创性，他无法具有文学史意义。首先，海子创造了个体生命标志性的意象，比如“麦地”（或“麦子”）意象，他也因此被称为“麦地诗人”。当然，之前也有很多诗人使用过麦地或麦子的意象，但是海子却赋予其原创性的生命体验与思想情感内涵。比如，当我们读到海子的诗作《麦地》时，一方面我们为中国这个农耕民族的贫穷落后而焦虑，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在精神上获得一个“乡土中国”的背景而感到安慰。从社会学角度看，海子是倒退的，在提倡现代化的今天他却在迷恋农耕文明；但是从美学层面来讲，我们读到《麦地》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与欣慰。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诗人可能是要通过抗拒时代潮流而获得其自身的价值。当今我们处于全球化、现代化、城市化的历史进程中，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一方面社会物质比过去空前繁盛，但人的心灵却变得空前荒芜和虚无，在这钢筋水泥的城市丛林中，我们已经找不到灵魂的归宿了。因而，海子所创造的这一片“麦地”使我们的灵魂为之欣喜，仿佛我们找到了一块漂泊灵魂的安放地。这也是海子“麦地”诗歌意象的美学价值和精神价值之所在。

除了“麦地”外，海子还原创了“太阳”这个意象。在海子的长诗作品中，“太阳”从公共意象中剥离出来，变成海子个体生命体验和宏大精神抱负的一个私人象征意象。这两个意象非常鲜明、独特，具有极为强烈的个性色彩。可以说，海子通过“麦地”和“太阳”这两个原创性的意象，最后进入到了永恒的诗人行列之中。

另外，海子的诗歌表面看上去很朴素，音乐性很强；如果不朗读，会令其抒情性和音乐性大打折扣。抒情性与诗人的主观情感有关，音乐性则与诗句音律有关。

海子诗歌的语言还具有一定程度的歌谣化倾向。海子经常将民谣鲜活的语言引入自己的创作中。这显然区别于“学院派”的写作。海子虽然是北大高材生，读过那么多书，但其诗歌没有些许陈腐之气，其语言鲜活而本真，灵动感人。某种意义上说，海子的诗歌文本可以说是当代诗坛“民间写作”的源流之一。

赵晓虎（北师大文学院访问学者）：以前我对海子的创作有些地方把握还不是非常到位，刚才听了谭老师的一番话加深了对海子诗歌的理解。

谭五昌：我刚才对海子诗歌创作的特色与艺术亮点做了个外围性的介绍，现在我们进入正题，来对海子的诗歌文本和人本进行交叉性解读。

我们先来解读海子的相貌（展示PPT上海子的照片）。可以说，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特定的形象：一是指外在相貌，二是指诗人作为主体建构的诗人形象或艺术家形象，比如我们说顾城是“童话诗人”，北岛是“具历史感的诗人”。那海子是个什么样的诗人呢？大家从自己的本能感觉出发，看看他这张照片，就可以感知海子应该是个天才诗人。你看，他的眼睛多么明亮有神，像是能看透世间一切；他如此灿烂的微笑，说明他对生命本身充满无限的热爱；但在这灿烂微笑的背后，又有一种掩盖不了的荒凉和忧伤。再看海子的胡子，一张年轻的脸庞上长出如此茂盛的胡子，像是土地上的野草一样，这是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标志。

所以说，在海子身上，灿烂的微笑和天才的忧伤奇妙地交融在一起，他蓬勃得像野草一样的创造力通过其肖像也可以表征出来。

海子这样自白：“我的理想，是想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歌，我不想当一名抒情诗人，或一名戏剧诗人，甚至史诗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民族和人类结合的，诗与真理合一的大诗。”这就是海子宏大的诗歌理想，这里的“大诗”是印度文学中的一个特定概念，相当于中国的史诗；在海子心目中，“大诗”是最高形态的诗歌。他觉得只有写长诗写大诗才值得耗尽全部的青春和才华，而抒情诗只是雕虫小技，不值得高度重视。

我先对海子的长诗作一个简单评介。

自1984年海子二十岁的时候，海子就开始写作《传说》和《河流》，到1989年自杀前，短短五年间，他共创作了七部长诗，命名为《太阳·七部书》。这种挑战诗歌极限和生命极限的行为，是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的一个悲壮事件。这里的“悲壮”有两层含义：一是不符合时代潮流，当时是“第三代”诗歌蓬勃发展的时期，“第三代”诗人们以“朦胧诗”为攻击对象，发起了反崇高、反文化、反修辞的一场诗歌运动，有种浓厚的解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色彩。“第三代”诗人们所传达的是破碎的文化经验和生命经验，而海子却试图在一个破碎的诗歌时代，来扮演一个普罗米修斯一样悲壮的盗火者角色，并要把这些破碎经验整合起来，把对世界和生命的宏大理想表现出来，因此海子这种思想行为在很多人看来很不合时宜。前面我提到，海子曾将自己的长诗给同辈诗人朋友们看，但大家普遍兴趣不大，并且说海子“太不合时宜了”，认为海子的长诗写作是不值得重视的。而海子最看重的是他的长诗，但是在当时却遭到了最无情的打击，这应该也是导致海子最终选择自杀的原因之一。当然海子之死还有一些其他原因，西川在《死亡后记》一文里从五个方面对此进行分析，我觉得很有道理。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找来读读。

海子可能也认识到自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诗人。他在当时颇受诗坛冷落和嘲讽，表明海子与“第三代”诗歌文化语境的巨大冲突。“悲壮”的第二层含义是指海子的写作方式与其宏大理想之间的冲突。海子善于写抒情诗，其思维方式、情感方式、写作方式都注定他是一个杰出的抒情诗人，但是他却偏偏要当一个史诗诗人。海子的长诗可以说是一种“抒情长诗”，属于海子个体的“心灵史诗”，并不是传统概念上的“英雄史诗”。海子用长诗形式抒发他强烈的生命感受，一种原生态的生命体验，包括生命理想的不懈追求。仅读海子某首长诗的一部分，我就好像感到自己跟着海子在飞翔，海子的语言与心灵确实像是在飞翔，像在用死亡的速度撞击星球，撞击灵魂。这完全是一种抒情诗的写作方式，尽管海子将其无限扩张，拉成长诗结构，但是其核心还是抒情，所以我把它命名为“抒情长诗”。现在的诗歌界，当时间消逝、偏见消退而理性增加的时候，再来看海子的长诗，做出的判断就相对客观公正了。

那我现在就将诗歌界对海子长诗的评价介绍给大家。较之于抒情短诗，批评界普遍认为海子的长诗是不大成功的。不过也有另外两种极端的声音：一部分诗人和批评家，他们认为海子的长诗是完全失败的；还有一部分诗人与批评家，出于对海子的偏爱，认为海子的长诗是很成功的，魅力独具。在2009年的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上，诗歌评论家燎原先生与唐晓渡先生在饭桌上展开了很有意思的争辩。席间燎原谈起了海子，问：“唐晓渡，你怎么看待海子的长诗呢？”唐晓渡回答说：“依照传统的史诗规范看，海子的长诗根本不值得注意。”燎原闻此便着急了，他认为唐晓渡对海子有偏见，他有意强调海子的长诗是成功的，是一种个体性的独创。晚宴结束后他们两个回房间争论去了。第二天我碰到唐晓渡先生，问他们两个后来争论得怎样了，他回答说两人争论到凌晨三四点也不分输赢，最后谁也没说服谁，不过谈话气氛很愉快。发生在两位著名诗歌评论家之间的争论事件，表明海子的长诗还远没有得到普遍认可。

尽管如此，读海子的长诗时，我们还是会得到一种强烈的审美快感，像是乘坐着诗中的语言、意象和情感在飞行，这其实也是一种难得的审美体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读其抒情长诗，有些像读郭沫若的《凤凰涅槃》的飘然感觉。所以不论怎么说，海子用其非凡的诗歌抱负，实现了另一种尝试的可能，使得长诗也能承载这样的生命力量和能量。至少我觉得这种抒情长诗或心灵史诗是海子的一种独创。海子自己也说过：“我不敢说我成功，我只想呈现生命”。

在读海子长诗时，我发现“太阳”这个意象出现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由此我感觉到他真是在用全部心血和灵魂来呐喊，是屈原《天问》的当代版，海子的生命通过长诗的形式在向天发问，情感的冲击力特别强大。西川曾经说，海子诗歌研究还没有开始，我认为主要是对其长诗的研究，至少我自己目前还没有好好去研究海子的长诗。

海子的长诗篇幅太大，因为时间关系，所以今天在这里我主要讲解海子的短诗。在海子的全部长诗《太阳·七部书》中，我认为写得最好的是《太阳·土地篇》，推荐给大家。在这首长诗里，海子用高度艺术化的想象，将土地的命运进行了惊心动魄的诠释，诗人生动叙述了土地和女人被掠夺的悲惨遭遇。作品的题词是：“土地死去了，用欲望能代替他吗？”这是诗眼，表现出海子对土地深刻的关怀。“死亡老人”是以寓言形式出现的，而作品中的“土地”和“女人”都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受难者形象。这首长诗，整体思路清晰，结构完整，有宏大的叙事场景，感情丰富充沛，意象也比较鲜明，且比较容易理解，不像海子其他长诗理解起来颇有难度，在明朗和含蓄之间达到了很好的有机结合的状态。

还是让我们回到海子的短诗吧。我们来看第一首，海子的成名作，二十岁时写的《亚洲铜》。我们先来读一下这首诗，同时请大家思考这首诗的象征内涵是什么？主导意象又是什么？请刘玲燕同学读一下。

谭五昌：《亚洲铜》主要说的什么意思呢？请哪位同学说一下。

赵甜同学：“亚洲铜”是比较原始的一种意象和视角，就像自留地一样。

谭五昌：我们看“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说明这是一个很大的地方，不是自留地呢。大家想想，为什么命名为“亚洲铜”呢？肯定是有所指的。

其实，这里的“亚洲铜”所指的就是中国北方的土地，具体说是黄土高原，“亚洲铜”是贫穷落后的中国的象征。对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而言，那片广袤而贫穷的土地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宿命，谁都逃脱不了，所以诗人才说：“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这片土地是我们祖祖辈辈苦难命运的一个缩影，这也是它被命名为“亚洲铜”的原因。海子有着出色的想象力，你如果到过黄土高原，你就会觉得他运用这个意象很形象很生动，历史的厚重感、苦难感，一下子就呈现出来了。非常明显，这是一种苦难叙事，诗人对我们这个农耕民族贫穷、悲惨命运的叙述，给这首诗奠定了悲剧性的基调。

再看诗的第二节：“亚洲铜亚洲铜/爱怀疑和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怎么理解第二节的含义呢？这里面意象具有跳跃性，该如何串联起来理解呢？

刘玲燕同学：我一下子还没琢磨透。

谭五昌：第二节忽然冒出“青草”“野花”这些意象，使人感觉到了时间上的变化，它应该指向当下；而 “海水” 的意象出现，把时间带回到亿万年前，当时黄土高原还没壅起，海水上面是海鸟。诗句追溯了黄土地亿万年的沧海桑田的大变迁。

“爱怀疑和飞翔的是鸟”，这句诗又有什么含义呢？是暗示诗人渴望自由的同时又抱有怀疑心态，那么，诗人怀疑什么呢？我们说，黄土高原是苦难的代名词，而在这里，诗人把我们引领到时间的前方，去质疑苦难，所以才出现了这些意象。“你的主人却是青草”，是指海水消退下去，土地上升起来，开始长满青草和野花。“野花”比喻成手掌和秘密，其情感特质是好的，有一种希望在悄悄萌动，所以这“秘密”是好的秘密。第二节带给我们一种史前社会的想象，可以感觉到诗人质疑苦难，对黄土地的未来有一种隐秘的憧憬。

在第三节中，我们看到了“亚洲铜”这一意象再次出现。“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们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让我们——让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们吧 ”，诗人由白鸽子联想到白鞋子，用意很深。“鸟”的存在，给人以希望，它在飞翔，在挣脱苦难的命运，冲破苦难的束缚。而诗人呼唤我们一起“穿上它们”，则是希望我们也能自由自在地飞翔，去逃离和摆脱苦难的命运。另外，为什么诗人要用“屈原”的“白鞋子”来作为联想对象呢？为什么是“屈原”而不是“刘邦”？因为“屈原”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符号，屈原本人是一个爱国诗人，看到祖国遭受苦难他有一种极强烈的献身冲动，他想改变国家的命运。海子也是一个有着浓郁爱国情感的诗人，在这里海子借屈原表达了自身强烈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情怀，所以才有了“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这个诗句的出现。为什么屈原穿的是“白鞋子”呢？“白”在这里是有象征意味的，它代表纯洁，代表纯粹的意思，就像《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最常用到的是“白色手绢”，暗含着其纯洁品质。“屈原”的“白鞋”则表示诗人对祖国的无限赤诚。所以，当海子呼吁“让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们吧”，作品的感情达到高潮阶段。

我们再来看第四节。“亚洲铜亚洲铜/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这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场景，时间上又从以前回到了当下。这节诗的含义又是什么呢？

刘子菡同学：诗人觉得土地承载着很多困难，很贫瘠，但还是有着一些光亮、生命力以及希望在里面的。

谭五昌：讲对了一半。在黄土高原上“击鼓”“跳舞”，我们可以联想张艺谋电影里的那些场景，像一种狂欢的仪式。是的，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祈祷的仪式。“我们”在狂欢、在祈祷，那么给人的感觉究竟是欢快还是沉重呢？我们一定要从词语与意象的蛛丝马迹里做出判断，只有这样才能培养自己一种文学的敏感性。首先注意这句诗：“黑暗中跳舞的心脏”，说月亮是黑暗中跳舞的心脏，给人的感觉是压抑沉重的。这也是海子一种独创性的想象。

这首诗的写作时间是1984年，联系当时的语境，正是“寻根文学”蓬勃兴起的时期，我们敏感的诗人稍稍走在时代的前面，因此，我们绝不能轻视当代的先锋诗人。中国当代先锋诗歌常常走在小说、散文前面，因为诗人是最勇敢的艺术先知者。

周飞亚同学：铜不只是黄色的，也可能是青铜，因此，“亚洲铜”也可能是指代九州之内，有大海，有海鸟，到天空中去，到月亮上去，视野越来越开阔。

谭五昌：这个同学的问题意识很强，对诗歌提出了不同的解读方式。这里，我们不把关键点放在铜到底是黄色的还是青色的，而是 “亚洲铜”的隐喻到底是什么？其实它隐喻的是黄土高原，呈现出当时中国贫穷落后的面貌。海子往往把北中国作为他心目中整个中国的象征。

解读这首诗的确有点难度，找到那把钥匙才能开启这首诗的内在通道，但是你不得不承认海子的才华，这首诗歌不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样容易解读，然而，也正因如此才体现出海子过人的艺术才华。

除了这首诗，海子还有很多雅俗共赏的诗歌作品。比如《村庄》这首短诗，简明易懂。我来念一下。

“村庄”和“麦地”一样，都是海子诗中最具特色的意象，体现了海子的村庄情结和女性崇拜情结，诗歌本身明白如话。

我们再来看看海子的《秋》。海子身上有王子情结，而王子往往都是孤独的。在这首诗里，体现了海子深刻的孤独。这首诗歌有强烈的音乐性。请李今珏同学来朗读一下。

谭五昌：秋天是个让人百感交集的季节，是属于诗人的季节，秋天让诗人灵感迸发。大家知道，普希金在秋天写了很多有名的诗歌。那海子在这首诗中表现的是什么情感呢？安慰？空虚？还是失落？

在这首短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开篇就创造了一种神话般的意境，典型地体现出海子诗歌的“神性”，他也因此有了“神性写作”的称号。“鹰”是什么动物？在作品的语境中，它是神性动物。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这个“鹰”在干什么呢？在喃喃自语。在诗中，“鹰”与诗人是什么关系？这两者之间应该是一种同构关系，“鹰”实质上是诗人的精神化身，诗人化身为“鹰”，在孤独地自言自语。

“秋天深了”，开头这句诗创造出一种紧张的悲剧性氛围，就像里尔克的诗句“主啊，是时候了。”接下来，诗人写道：“秋天深了，王在写诗”，这里的“王”就是诗人自己，海子将自己想象成王子。“写诗”在这里有什么含义呢？诗人为什么写诗？在写诗的背后又有什么心境呢？后文暗示了出来：“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按照批评家弗莱的见解：“秋天是神的死亡”，一种浓郁的悲剧意识和悲凉失落的情感氛围便被营造出来了。

解读海子诗歌一定要结合他的经历，而不能作一个纯形式上的解读。因为海子是精神自传性诗人，他的人本和文本是高度结合的。结尾点题：“该得到的尚未得到”，海子在有生之年，感受到的只是挫折与失意。我们可以由此联想到他那悲凉沮丧的心境。

诗的最后一句是：“该丧失的早已丧失”，诗人失去的是什么东西？失去的是友情，也可能是爱情，还可能是他的生命理想和人们的理解。这首诗可以说是海子色彩浓郁的一种心灵自画像。从中我们能感受到诗人在世时是多么悲凉与失意。而在他死后，情况却发生了戏剧性变化——该得到的终于得到了。天才诗人在世时只能独嚼苦难，去世后却备享哀荣。

海子的心灵总在死亡与生命之间苦苦地挣扎。下面我们再来看海子的死亡诗篇。要正确理解海子，我们必须看到这一点：海子在人格上是分裂的，其内在分裂程度可能超出我们的想象。在他的绝笔之作《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中，“十个海子”的说法表明海子自我分裂的复杂程度，其中既有热爱生命的海子，也有热爱死亡的海子；既有活泼、勇敢的海子，也有怯懦、悲伤的海子，如此等等。所以，只有我们对海子的精神状态和思想特质有相当了解后，才能准确解读海子诗歌的情感内涵。请朱安谧同学来朗读一首海子的死亡诗篇。

谭五昌：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海子对死亡的态度，他对死亡并不恐惧，不但不恐惧，反而觉得死亡是件很美很优雅的事情。如果用个术语，我们可以说诗人海子“将死亡审美化了”。一般人的经验中，死亡场景原本是很恐怖的，但是，这首诗里却是平静优美的场景。整理诗人尸骨的是“水中的少女”，这给人一种非常唯美的感觉，假如说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农夫去替诗人收拾尸骨，那么就会破坏了这个美的意境；而且，诗人说骨头是“芦花的骨头”，色彩悦目，质感轻盈，诗人的死亡想象在一种优美的氛围中完成。

再看第二节：“当我没有希望/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请整理好我那凌乱的骨头/放入那暗红色的小木柜，带回它/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将装骨头的骨灰盒比喻成“富裕的嫁妆”，体现出海子的自恋，他再次将死亡高度审美化了。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海子对死亡的自我评价与定位是很高的。但是在最后一小节，情绪上产生了转折，诗人从优雅的死亡想象回到无奈的现实中。“但是，不要告诉我/扶着木头，正在干草上晾衣的/母亲”，读到这里，读者不禁为之一颤，感到海子其实还是有孝心、有良知、有现实感的诗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完全不考虑亲人感受的诗人。诗的结句让整首诗的情感内涵也变得更加丰富了。

所以，我们可以想象，最后海子将死亡想象变成了死亡事件，当他怀着深深的惆怅来到秦皇岛龙家营的铁轨前准备自杀时，他或许把铁轨想象成天堂的梯子，那时他心里一定有一种对现实的无奈，他知道这对自己的亲人是很大的伤害，我想他的良知与神智还是健全的。

田颖同学：老师说得好，以前很多人对海子的自杀有不少误解。

谭五昌：海子的死亡态度是很丰富多样的，很多时候，海子的死亡冲动来自生存压力，他想通过死亡的方式来加以摆脱，比如《我请求：雨》就是这种类似的死亡诗篇。海子还有一种死亡态度——殉道，就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甘愿走入死亡的结局。这是一种非常值得重视的死亡姿态。海子本人认为，他自己的死亡不是死亡，而是一种再生、复活，实际上进入永恒者的行列了。在《太阳·七部书》和《祖国（或以梦为马）》中，海子的死亡想象就是一种殉道行为。其短诗《祖国（或以梦为马）》塑造了一个具有宏大抱负的“诗歌烈士形象”，很大程度上，海子凭着一种崇高的“诗歌烈士形象”屹立在当代诗歌史上。在海子的诗歌作品中，我个人最欣赏这首诗。在这首诗里，诗人海子告诉我们他不怕死亡，为了崇高的理想，他愿意主动投入死亡的怀抱；他同时想象自己在千年之后一定会复活，他为自己死后埋葬在太阳的山上而备感安慰。下面我来朗诵一下这首诗，我们一起来体味一下海子这种为了理想而勇敢殉道献身的情怀。

海子用这种无比激越的声音和语调传达了一种无比宏大的诗歌理想和生命理想。尼采曾将自己比作太阳，然而在中国现当代诗歌史上，除了海子，目前还没有哪位诗人宣称自己是太阳。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海子就是中国的尼采了。在这首诗中，海子通过他气魄宏大的死亡想象，自我建构出了“诗歌尼采”的伟大形象。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开头两句诗表明海子迷恋远方，而不迷恋物质，一个理想主义的诗人形象就跃然纸上了。再看这句：“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这里的“烈士”和“小丑”形成对比。海子把很多人缩小了，成为小丑，而将自己的形象扩大，认同自己是“烈士”，实际上海子在此将自己置于具崇高感与悲剧性的诗人行列之中了。“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这句诗气魄夺人，一个敢于独自承担一切的文化英雄的形象高高矗立在我们面前了。前三节诗不断强化海子自己超越庸俗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诗人形象。海子还将叶挺的诗句转化到自己的诗作中，表示自己也愿意“将牢底坐穿”，当然海子追求的不是革命理想，而是宏大的生命理想和诗歌理想。

天才往往有一种“短命意识”，海子当然也是这么想的，认为自己不可能活得长久。所以有这样的诗句：“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易朽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这“速度”是生命的加速度。这是诗人的死亡意识与天才意识的互相融合或相互辉映。“只有粮食是我的珍爱我将她紧紧抱住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这里表达了海子作为普通人的愿望，然而他生而为天才，没法过这种普通人的生活。

“我也愿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请大家注意，诗人为自己选择的葬身之处是“高高的山上”，这暗示，他在灵魂与意志的层面是王，是英雄。“守望平静的家园”，这一诗句诗人暗示可以复活。海子有着极高的生命理想，然而他一生为诗在其活着时却没得到应有的重视与认可，落得一身疲惫，因而深感年华虚度，一事无成。读到这里我们内心也感觉很沉重。

不过这种自责的话语从另外一个角度强化了他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诗人形象。接下来，诗人道出了这样令人激动的憧憬：“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这里的前提是他相不相信自己能复活？很明显，诗人自己相信，所以又有后面的诗句：“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天马踢踏”，这是什么意思呢？在这里，海子将自己极为宏大的抱负公然昭告天下，他自我想象成从古至今的诗歌帝王。整首诗情感的高潮在这里出现了。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选择永恒的事业/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诗人气吞宇宙的宣称完全凸显了该诗的主题：他的死亡是为伟大的诗歌理想而殉道，意图成为永恒的太阳。这种死亡的想象十分神圣。在海子看来，太阳是我的葬身之所，也是我的名字，我和太阳合二为一了。“麦地”是海子的独创意象，“太阳”也是如此，里面蕴含了海子超越常人的非凡情怀。诗的最后，海子大声宣告： “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这里对太阳的崇拜即是对诗歌和信仰本身的崇拜，诗歌是海子的信仰。作为普通人的海子，他是失败的；但是作为诗人、艺术家，他像太阳一样，获得了其永恒性的价值。这是这首诗让我感动和震撼的地方。

有人说海子很狂妄，一些当代诗人也会因海子的这首诗而感觉不大舒服。但是我必须说，凡是伟大的诗歌或者具有伟大性质的诗歌，都会有让人“不舒服”的元素，都会有被冒犯的感觉。所以，这首诗具有伟大诗歌的某种特质。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在海子的死亡想象中，死已经不是单纯的死，而是一种再生；通过死亡，追求永生——另一种更高的生存意义和价值。

徐梦华同学：整首诗很有张力，海子的思维就是按异常思维来表现的；而且海子的生存哲学——向死而生——在这首诗里也体现了出来。我比较喜欢前半部分，意境很开阔。

谭五昌：海子还写了很多爱情诗，他那种“女性崇拜情结”受到很多人的喜欢。他的《四姐妹》一诗达到了很高境界，包含了海子真实的情感经历。海子先后喜欢过四个女孩，而这四个女孩都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了他。海子用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情感写成了这首诗。这首诗歌的题材本身就很冒险，因为是喜欢过四个女孩，如果境界不高就会落入俗套。海子利用冒险的题材写出了感人肺腑的爱情诗篇。

谭五昌：我先说几句，诗人将四姐妹进行了美化。在现实里，这四个女孩子据说长得也比较普通，但是到了诗歌中，则可以同林青霞、张曼玉、刘亦菲这些美女明星相比了，不仅如此，她们的气质更是超越了凡俗。

大家看，这四姐妹光芒四射地站在荒凉的山冈上，让诗人“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想起蓝色远方的四姐妹”，不仅美化，而且神化了这四姐妹。但诗人还说：“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为什么说她们是“糊涂”的呢？

田颖同学：这四姐妹本来应该爱他，却先后都离开了他。

谭五昌：对，海子用一颗纯洁的心灵在呼唤、在诉求：我现在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你们却不理解我对你们的爱意，所以你们有些糊涂。这种一厢情愿的呼唤，证明海子爱情的纯粹与心灵的纯粹。

在作品中，海子对这四个女孩子的态度是十分多情的、本真的，我们可以感到诗人的善良以及对女性的热爱。死与爱交替在一起，死的决绝与爱的热烈相对应，两位一体，不可分开。里尔克曾说：“只有死才能表示爱的强度”。也就是说，死是爱的表现形式，《四姐妹》呈现了爱与死的关系命题，它至少是中国新诗史上最具独特光芒的爱情诗。

海子可以解读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其诗其人，其优点其弱点，可任人评说，但海子好像总是说不尽，海子话题的无限丰富性，充分彰显出海子极为独特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海子创造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个罕见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