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风

园　有　桃

园有桃，其实之殽①。心之忧矣，我歌且谣②。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③。彼人是哉④？子曰何其⑤？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⑥！

园有棘⑦，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⑧。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⑨。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注释】

①实：果实。殽(yáo摇)：古与“肴”通，食。这句说，它的果实可以食用。　　②歌、谣：有唱与诵的区别。朱氏《集传》：“合曲曰歌，徒歌曰谣。”这里乃泛指，作歌唱解。此句谓用歌唱来排遣忧思。　　③士：古代对男子的通称，多用于读书人或低层官吏。骄：骄傲、孤傲。　　④彼人：指上句指责他的人。是：对，正确。此句是诗人自问：那人的说法对吗？　　⑤子：你，指不知者。何其：怎么样？即你说彼人说的是对的吗？　　⑥盖：何。陈氏《传疏》：“盖与盍同。盍，何也。”这句是说，不知者怎么也不想一想呢？　　⑦棘：酸枣。朱氏《集传》：“棘，枣之短者。”　　⑧行国：在国中到处流浪。闻一多《风诗类钞》：“行国，周行于国邑中。”　　⑨罔：无，没有。极：准则。此句谓别人诬称他放纵自恣，没有准谱儿。

【点评】

诗作者自称为“士”，应为当时一位下层士人所作。诗二章分别以桃实、棘实可食起兴，联系全诗，当是写他有怀才不遇之悲。诗中写他内心忧苦却得不到同情，有人对他妄加指责，别人不知情况，也不能谅解他，从而自叹知己难逢，自伤孤独。清吴闿生《诗义会通》：“旧评，吞吐含蕴，长歌当哭，沉郁顿挫，与《黍离》异曲同工。”余冠英《诗经选》：“本篇虚字多，句法参差，形式上有其特色。”按此诗全写其内心苦闷，有不平，有申辩，有无可奈何的怨痛，读之感人！

陟　岵

陟彼岵兮①，瞻望父兮②。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③。上慎旃哉④！犹来无止⑤！”

陟彼屺兮⑥，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⑦，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⑧！”

陟彼冈兮⑨，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⑩。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注释】

①陟(zhì至)：登上。岵(hù户)：多草木的山。《说文》：“岵，山多草木也。”　　②瞻望：远望。　　③夙夜：早晚。无已：无止境，不停。　　④上：通“尚”，希冀之词，犹言希望。慎：谨慎小心。旃：之、焉二字合声，语助词。马氏《通释》：“之、旃一声之转，又为之、焉之合声，故旃训之，又训焉。”　　⑤犹来：还是回来。无止：不要在外久留。　　⑥屺(qǐ起)：没有草木的山。《说文》：“屺，山无草木也。”　　⑦季：幼子。古人兄弟排行为伯、仲、叔、季。毛《传》：“季，少子也。”　　⑧弃：指弃尸在外，死在他乡。　　⑨冈：山冈。　　⑩偕：指偕同行动，不得自由。

【点评】

这是一首征人登高念远、怀乡并思亲的诗。诗中父曰、母曰、兄曰以下所说的话，都是征人的设想之词。自己思念亲人，从而设想亲人也在思念、担忧自己，笔曲而情愈深。清戴君恩《读诗臆评》云：“借父母口词，写自己心事，是投胎夺舍手。大奇！”又方玉润《诗经原始》：“人子行役，登高念亲，人情之常。若从正面直写己之所以念亲，纵千言万语，岂能道得意尽？诗妙从对面设想，思亲所以念己之心，与临行勖己之言，则笔以曲而愈达，情以婉而愈深。千载下读之，犹足令羁旅人望白云而起思亲之念，况当日远离父母者乎？”按唐白居易《至夜思亲》诗：“料得家中深夜坐，还应说着远行人”，与此同意，或正以此为蓝本。

十亩之间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①，行与子还兮②。

十亩之外兮③，桑者泄泄兮④，行与子逝兮⑤。

【注释】

①桑者：采桑女。闲闲：悠闲的样子。　　②行：将要。子：你，指桑者的同伴儿。　　③外：桑田之外。　　④泄泄(yì异)：和乐的样子。　　⑤逝：往，离去。

【点评】

这是一首采桑女劳动后呼伴同归时唱的歌。它描写在一片宽广的桑园树林里，采桑女的劳动就要结束了，这时有的安闲地歇下来，有的轻松愉快地走动着，她们相互招呼着，相约结伴同行，一路归去。我们细读这首短诗．就能十分具体地感受到当时那个桑园中的和乐气氛和采桑人劳动后的那种轻松、欢愉的情景。这首小诗，重章叠句，两章间只换了几个字，但六句诗每句之后都用了语气词“兮”字，因而很自然地便拖长了语调，表现出一种舒缓而轻松的气氛，正好与诗的内容相适应。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诗经》民歌的节奏和韵律，不仅优美、自然，像古人所说的“动乎天机，不费雕刻”(明陈绪《读诗拙言》)，同时它本身也是产生于生活，与生活的内容紧密结合的。

伐　檀

坎坎伐檀兮①，寘之河之干兮②，河水清且涟猗③。不稼不穑④，胡取禾三百廛兮⑤？不狩不猎⑥，胡瞻尔庭有县兮⑦？彼君子兮，不素餐兮⑧！

坎坎伐辐兮⑨，寘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⑩。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寘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注释】

①檀：檀树，木质坚硬，古时用以造车。　　②寘：即“置”字，放置。干：河岸。　　③涟：风吹水面泛起的波纹。猗(yī衣)：语气词，犹“兮”。　　④稼、穑(sè瑟)：耕种叫稼，收割叫穑。这句指不从事农事劳动。　　⑤胡：何，为什么。廛(chán蝉)：即缠，束。三百廛：形容其多，不一定是确数。　　⑥狩(shòu寿)、猎：冬天打猎叫狩，夜间打猎叫猎，这是泛指打猎。　　⑦瞻：望见。庭：庭院。县：同“悬”，挂着。(huán还)：兽名，猪獾。　　⑧素餐：白吃饭。君子本是不劳动白吃饭的，这里说“不素餐”，是反语相讥。另说，君子指伐檀人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他们不白吃饭。　　⑨辐：车轴与轮间的直木。伐辐：即伐木制车辐。　　⑩直：指水面直形波纹。　　亿：指禾穗之数。三百：言其多。　　特：指三岁的兽。　　漘(chún纯)：涯岸。　　沦：环形水纹。　　囷：(qūn逡)：粮食囤。　　鹑(chún纯)：鸟名，鹌鹑。　　飧(sūn孙)：熟食。

【点评】

这是一群伐木劳动者，对不劳而获者的指责。诗三章都以叙述伐檀木起头，这当是干着繁重伐木劳动的奴隶，一边劳动，一边想到社会的不平而随口唱出来的歌。全诗采取了回旋复沓的手法，使思想和感情得到畅快的倾泻。“坎坎”，是用斧砍木发出的沉重的声音。檀木的木质很硬，古人用以造车。伐檀造车的劳动十分繁重，全诗首先写出劳动的艰辛，接着写他们想到自己每天都从事着沉重的劳动，但却过着缺食少衣的生活，而那些奴隶主们，从不知稼穑之艰、狩猎之劳，却坐在家里吃着美餐佳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于是不平之气，陡然而起，他们向奴隶主，也是向当时不平的社会，提出尖锐的责问。《伐檀》一诗的思想高度就在于，它反映了不合理的阶级社会所共有的基本现象：生产者不是所有者，所有者不是生产者。同时，诗中不是在哀伤地诉苦，而是用讽刺、蔑视以至嘲笑的态度，向剥削阶级提出诘问，进行说理，表现了劳动人民的正义立场和真理在胸的高大形象。这首诗，艺术性也是很强的。诗歌一开始就用“坎坎”这一象声词，写出了伐木劳动的艰辛和繁重；接着用一系列反问的语气，揭露了统治者不劳而食的真相；最后则以嬉笑怒骂的口吻，昭示出那些高高在上、自命不凡的“君子”们的原形。全诗风格寓庄于谐，句式参差灵活，舒卷自如，十分生动活泼，富于感染力。

硕　鼠

硕鼠硕鼠①，无食我黍②！三岁贯女③，莫我肯顾④。逝将去女⑤，适彼乐土⑥。乐土乐土，爰得我所⑦。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⑧。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⑨。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⑩。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注释】

①硕(shuò烁)鼠：肥大的老鼠。郑《笺》：“硕，大也。”一说硕同“鼫”，即田鼠，亦通。　　②无：同“毋”，勿，不要。黍(shǔ鼠)：小米。与下文“麦”“苗”，均泛指农作物。　　③三岁：三年，泛指多年的意思。朱氏《集传》：“三岁，言其久也。”贯：事奉，养活。毛《传》：“贯，事也。”女：汝，你，指鼠，比喻剥削者，不劳而获的贵族。　　④莫我肯顾：“莫肯顾我”的倒文。顾，顾念，体谅。　　⑤逝：远去。郑《笺》：“逝，往也。往矣将去女，与之诀别之辞。”一说逝，同“誓”，表示坚决。　　⑥适：往。乐土：连同下文“乐国”“乐郊”，均指不受削剥压迫的快乐之地。　　⑦爰(yuán元)：乃是。所：处所，指可以安居之处。　　⑧德：恩德，作动词，施恩德。有回报的意思。朱氏《集传》：“德，归恩也。”　　⑨直：同“值”，价值，即所劳与所得相称。　　⑩劳：慰劳。　　永号：长呼，叹息。谁之永号，有谁还会长呼短叹呢！

【点评】

《毛诗传》：“硕鼠，刺重也。”这是一首揭露当时的统治者对劳动人民横征暴敛的诗。诗把剥削者比喻为令人憎恨的肥大的老鼠，这既揭示了剥削者不劳而获的贪婪本质，又使人联想到那些剥削阶级人物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丑恶的样子，比喻贴切、深刻、生动。

这首诗还写道，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要“适彼乐土”，即找到一个无剥削、无压迫的充满幸福快乐的地方，诚然这在当时只是空想，是乌托邦，但它表现了对当时不合理社会制度的坚决否定，给千百年来反压迫、反剥削斗争者以理想与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