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风

将　仲　子

将仲子兮①，无逾我里②，无折我树杞③。岂敢爱之④?畏我父母。仲可怀也⑤，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⑥，亦可畏也。

【注释】

①将(qiāng枪)：请。仲子：古时称兄弟排行第二个为“仲”，“子”是对男子的美称。仲子，犹言“老二”，是亲密的称呼。　　②无：勿，不要。逾(yú于)：越过。里：古时居民区二十五家编为一“里”，里外筑墙。这里的“里”，指里墙。这句是说，不要爬越我的里墙。　　③折：折断。指爬墙时攀折树木。杞(qǐ起)：柳树的一种。　　④之：指仲子。一说指树，恐非。岂敢爱之，重在不敢，而不是不爱。故下面有畏我父母、诸兄云云，说明不敢爱的原因。　　⑤怀：怀念。　　⑥人：指家人以外的人。多言：多嘴多舌，说闲话。

【点评】

这是一首女子婉拒情人越墙前来幽会的诗。她内心是爱他的，但担心被父母、兄长和他人发觉，受到指责和迫害。语真情苦，反映当时男女间的情爱，已受到礼俗的干预。诗三章，重章叠句，“无逾我里”“我墙”“我园”，由远及近；“父母之言”“诸兄之言”“人之多言”，由近及远，极有层次。

叔　于　田

叔于田①，巷无居人②。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③。

叔于狩④，巷无饮酒⑤。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⑥。

叔适野⑦，巷无服马⑧。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⑨。

【注释】

①叔：古时用伯、仲、叔、季做排行序列，叔是“老三”，这里指歌者所爱之人。于：往。田：指田猎，即打猎。　　②巷：街巷。巷无居人，街巷中好像再没有一个男子。　　③洵(xún旬)：确实，真的。仁：心地善良，心肠好。　　④狩：冬天出猎称狩。　　⑤饮酒：指饮酒的人。　　⑥好：指好酒量，有豪气。　　⑦适：去，到。野：效野，指狩猎的地方。　　⑧服马：指驭马善骑的人。　　⑨武：指武功高强。

【点评】

《毛诗序》云：“刺庄公也。叔处于京，缮甲治兵，以出于田，国人说(悦)而归之。”意谓这是一首刺郑庄公的诗。内容是写庄公封其弟共叔段于京地，叔段治兵习武出外打猎，国人很喜慕他而归顺他。(据史载其叔后来谋反，被庄公平复。事见《左传·隐公元年》)从诗的内容看，既说是美叔段的诗，为何又称是刺诗，“刺庄公也”呢?后人为了维护《序》说，而曲以解释说：“国人注心于叔，悦之若此，而公不知禁，故刺之。”(孔颖达《诗经正义》)“缮甲治兵，厚且得众，弟叔失教，实由庄公，故以刺庄公诗。”(清陈奂《诗毛氏传疏》)意谓共叔段习武、得众心，而郑庄公不知禁止，对弟失教，所以此诗虽美叔段，而意在刺庄公。其实，《毛序》将此诗比附为共叔段事，只因诗中一“叔”字而已，并无可靠根据。按叔，乃古代男子兄弟间排行之称，其序列是伯、仲、叔、季。故女子也可称其所喜爱的年轻男子为伯、仲或叔，这在《诗经》中是不少见的。宋朱熹对《序》说已抱怀疑，称“或疑此亦民间男女相悦之词也”。(《诗集传》)

这首诗写一个女子盛赞她所爱的一位男子汉。首章赞美男子爱好打猎，长得英武貌美且心地善良；二章赞美男子善饮酒，酒量过人有豪气；三章赞美男子善于驭马和骑术，武艺高强。诗凡三章，章五句，写得极其“突奇峭快”(清陈震《读诗识小录》)。如以首章为例，称“巷无居人”(街巷空无一人)，凭空设一令人惊疑之夸张语，然后自解之：“岂无居人，不如叔也。”表示在女子之心目中，她所爱的男子乃举世无双，无人可比者。清牛运震《诗志》评说：“‘岂无居人’，奇语，注解得入妙。”吴生《诗义会通》：“旧评云：次句奇极。按故撰奇句而自解释之，文章家之逸致也。”陈震《读诗识小录》称：“意只在‘不如’二字耳，平说安能警策，突翻突折，簸弄尽致，文笔最奇!”唐杜甫“一洗万古凡马空”(《丹青引赠曹将军霸》)、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与此诗手法同，或正由此衍出。

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①，士曰昧旦②。子兴视夜③，明星有烂④。将翱将翔⑤，弋凫与雁⑥。

弋言加之⑦，与子宜之⑧。宜言饮酒，与子偕老⑨。琴瑟在御⑩，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注释】

①鸡鸣：指雄鸡报晓。　　②士：古代对男子的称谓。昧旦：天色将明未明之际。　　③子：你。兴：起来。视夜：观察一下夜色。此下四句都是女子所说，催促男子早起射猎。　　④明星：指启明星。天将明时，众星隐去，独启明星显得更加明亮。有烂：犹烂烂，明光闪闪。　　⑤翱、翔：鸟飞，指下文凫与雁，天明后将起飞。　　⑥弋(yì义)：用丝绳系在箭上射，这里作动词。凫(fú扶)：野鸭。雁：大雁。　　⑦言：语助词，犹“而”字。加之：箭矢相加，即射中它。朱氏《集传》：“加，中也。”此下均为男子所说，欲相约成夫妻。　　⑧宜：指味之所宜，即可口。与子宜之，与你共同享用猎来的可口野味。　　⑨偕老：相伴终生，白头到老。　　⑩琴、瑟：皆弦乐器，琴瑟和鸣，古时常用以比喻夫妻生活和美。在御：在侧。　　静好：安详美好。指琴瑟之音，兼寓夫妻生活。　　杂佩：古代用几种玉石组成的成串佩饰。　　顺：顺从，指应允定情。　　问：慰问。一说赠送。　　好：喜爱。　　报：报答。

【点评】

这首诗写男女私会，他们在一起过夜，并在枕边絮语，相约为夫妇。诗用对话形式，首写雄鸡叫早，女促男早起，男借故赖床不起；女以射猎将晚，再促之，绘声绘色。正如前人所评：“脱口而出，传神之笔。”(清吴生《诗义会通》)第二章仍以女子口吻，写男子射猎归来，二人和乐共享、温馨相处之情状。诗中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写夫妻间的浓情蜜意，特别“静好”二字，写尽两人在一起含情脉脉、和谐美好之状。三章写女子向男子赠物(杂佩)以表情，连用三个“知子”句，充分表现出深情而热烈，所谓“一意而三叠之，以见其情之不能自已也”(宋辅广《诗童子问》)。

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①，隰有荷华②。不见子都③，乃见狂且④。

山有桥松⑤，隰有游龙⑥。不见子充⑦，乃见狡童⑧。

【注释】

①扶苏：枝叶纷披的大树。　　②隰(xí席：)湿洼地。华：同“花”。　　③子都：古代的美男子，用作标准美男的代称。　　④狂且(jū居)：轻狂自傲之人。且，语助词。　　⑤桥：通“乔”，高大。　　⑥游龙：水生植物，又名红蓼。　　⑦子充：同“子都”。　　⑧狡童：小滑头。朱氏《集传》：“狡童，狡狯之小儿也。”

【点评】

此诗《毛诗序》解释为刺诗，即刺郑昭公忽，说他不辨贤愚，未能知人善用，“所美非美然”，所列于朝者并非美才。从诗之内容看，纯属附会，与诗旨远矣。至朱熹则解作“淫女戏其私者”(《诗集传》)，朱熹每见男女之情皆斥为“淫”，不独此篇，然他对诗旨的说明还是符合诗意的。近人有解释此诗为“巧妇恨嫁拙夫”说(陈子展《诗经直解》)、“恶少调戏少女”说(高亨《诗经今注》)等，似亦不完全符合诗意。还是余冠英承朱说解此诗为“这诗写一个女子对爱人的俏骂”，较符合诗意。诗中写女子与男子约会，男子表现有些傲气，或出言不逊，于是女子半嗔半娇地向男子嘲弄一番，说她自己怎么这样倒霉，遇到的不是理想的美男，而是轻狂、狡猾之徒。这完全是种戏谑语，并非认真。相反的却正表现了这位少女活泼爽朗的性格和她与男子亲密而融乐的关系。

此诗以“山有扶苏，隰有荷花”“山有桥松，隰有游龙”起兴，以山上高大的乔木喻男，以水中的鲜花喻女。“比物点衬鲜泽”(清牛运震《诗志》)，是佳配美偶的写照，使诗歌优美生动。

　兮

兮兮①，风其吹女②。叔兮伯兮③，倡予和女④。

兮兮，风其漂女⑤。叔兮伯兮，倡予要女⑥。

【注释】

①(tuò拓)：落叶。　　②女：汝，指落叶。　　③叔、伯：男子的老二、老大，这里是对众青年男子的泛称。　　④倡：带头唱。和：应和而唱。女：汝，指青年男子们。倡予和女，是“予倡女和”的倒文。　　⑤漂：通“飘”。　　⑥要(yāo腰)：相约，指相约同唱共舞。

【点评】

这诗写民间男女在集体歌舞时，女歌手们邀请男子一方共唱和。古代的这种集会，也是男女对歌择偶的时机。此诗以风吹落叶起兴，其意或与《召南·有梅》近似，表示青春易逝，时不我待，对求偶和婚配的积极向往。诗写由一群少女首唱，要求小伙子们来和，充分表现了在当时集会中女子们的大方、活泼。诗两章叠唱，韵脚密集，音节短促，构成了一种十分热烈、欢快的情调。

狡　童

彼狡童兮①，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②，使我不能餐兮③。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④。

【注释】

①狡：狡黠。狡童，犹言小滑头儿。　　②维：为。子：你。　　③不能餐：吃不下饭。　　④息：安息，心神不宁，睡不好觉。

【点评】

这诗写男女情人间，偶生隔阂，女方埋怨恋人无情，害得自己寝食不安。责怨中带有几分娇嗔，意趣盎然。对于此诗，朱熹能摆脱《毛序》以来之旧说，称此诗为“淫女见绝而戏其人之词”，即视为男女情诗，实为明见。但“见绝”云云，似又说之过重。朱守亮《诗经评释》云：“细审诗意尚未绝之，仍多藕断丝连者在。如已见绝，何以戏之以词?故解作完全决绝，或女子失恋，斥男子不忠者，皆意有未足。”按全诗以女子自白口吻，责怪恋人对自己的不理不睬，不在一起进食的冷遇，同时更直述由此而弄得自己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实际上是把蕴藏在她心中的深深的恋情说给对方听，期待着对方的体贴和恋惜，重归于好。这里所表达的感情是复杂的，“若忿，若憾，若谑，若真，情之至也”(清陈继揆《读诗臆补》)。又清牛运震《诗志》说：“两‘维子之故’，说得恩深义重，缠绵难割。”

褰　裳

子惠思我①，褰裳涉溱②。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③！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④。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注释】

①子：你。女子称她情人。惠：见爱。　　②褰(qiān千)：提起。裳：下裙。古代上称衣，下称裳。涉：徒步过河。溱(zhēn真)：河水名。　　③狂童：轻狂倨傲的小伙子。也且(jū居)：犹“也哉”，叹词。　　④洧(wěi尾)：河水名。　　⑤岂无他士：难道无别的男子。

【点评】

这是女子与情人的戏谑诗。诗用考验的口吻，召情人前来相会，娇媚、爽朗、调笑之情，溢于言表。朱熹解此诗为“女语其所思者”，“亦戏谑之词”，较符合诗意。然说“蹇裳涉溱”“涉洧”为女子将渡水从男，所谓“子惠然而思我，则将蹇裳而涉溱以从子”，则误。按诗中女子乃是一个十分自信的形象，此语为对于对方的考验语，犹言你真心思我爱我，就应涉水来与我相见，故此并非从男之词，而是召男之词。至于“子不思我，岂无他人”云云，并非无情语、欲离语，而是女子的自信语，对男子的激将语。所谓“多情之语，翻似无情”(明戴君恩《读诗臆评》)。“这种心理，没有一个诗人敢将它写出来。”(郑振铎《俗文学史》)

东门之

东门之①，茹在阪②。其室则迩③，其人甚远④。

东门之栗⑤，有践家室⑥，岂不尔思⑦？子不我即⑧。

【注释】

①(shàn善)：经清理平整过的场地。　　②茹(rú lǘ如驴)：即茜草，其根可作绛色染料。阪(bǎn板)：土坡。　　③其室：其人之家室，犹言她家。迩(ěr耳)：近。　　④甚远：就像在很远的地方。　　⑤栗：栗树。　　⑥有践：犹“践践”，浅陋的样子。“有”是形容词前助词。　　⑦岂：难道。不尔思：“不思尔”的倒文。尔：你，这里指那男子。　　⑧子：你，指那男子。即：就。不我即，不来我身旁。

【点评】

这是男女相互唱和赠答的情歌。上章男唱，说住所虽近，但咫尺天涯，无缘相亲近；下章女唱，说自己亦有相爱之意，怨责对方不肯大胆到她家来。热烈坦率，用对歌传情是民间男女惯用的方式。

子　衿

青青子衿①，悠悠我心②。纵我不往③，子宁不嗣音④？

青青子佩⑤，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⑥，在城阙兮⑦。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注释】

①青青：青色。子：指男子。衿(jīn今)：衣领。古时学子着青领青襟衣服。　　②悠悠：长，指思绪绵绵不断。　　③纵：纵然，即使。此句谓纵然我不去找你。　　④宁：乃。马氏《通释》：“宁、乃一声之转。”嗣(sì寺)：续，继续。郑《笺》：“嗣，续也。”此句谓你不像既往那样，给我个音讯。　　⑤佩：指佩玉的绶带。　　⑥挑达：借为“跳跶”，欢喜跳跃。形容当初幽会时的高兴劲儿。　　⑦城阙(què却)：城角楼，男女惯常幽会的僻静地方。

【点评】

这是女子怀思情人的诗。首二章埋怨情侣不主动来看她，连个信儿也没有。末章回想当初他们在城阙幽会时的快乐情景，更有兀自难挨的相思痛苦。

诗以服色、服饰代指所思之男子，具体形象，犹言在想念中，所爱之人的身影仿佛挥之不去；又以“悠悠”状思念之情，写其情之绵绵无尽也。“纵我”句，表现出作为少女的矜持，“宁不”句，埋怨对方之未能善解人意，均恋爱中女子之幽微心理。第三章突然变调，以短节奏语，描摹曾经历过的快乐情景，“挑兮达兮”令人有雀跃之感。末尾则以夸张语写难挨难忍的相思之情。全诗节奏清新，语句错落有致，感情直朴动人。

溱　洧

溱与洧①，方涣涣兮②。士与女③，方秉蕑兮④。女曰观乎⑤？士曰既且⑥。且往观乎⑦？洧之外，洵且乐⑧。维士与女⑨，伊其相谑⑩，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注释】

①溱(zhēn真)、洧(wěi尾)：郑国二水名。　　②方：正。涣涣：春水荡漾的样子。　　③士：男子的通称。　　④秉：手持，拿着。蕑(jiān间)：兰草。　　⑤观乎：去看看吗？　　⑥既且(cú徂)：已经去过了。且，借为“徂”，往，去。　　⑦且：姑且。此下三句均女子话。　　⑧洵：实在，真的。(xū虚)：大，广阔。乐：犹言好玩，开心。　　⑨维：语助词，无实义。　　⑩伊：语助词，无实义。相谑(xuè血)：相互调笑逗趣。　　勺药：即芍药，香花名。春季开花，古时用以赠给情侣，以表情意，永结盟好。　　浏：水流清澈的样子。　　殷：众多。盈：满。这里指挤满了人。

【点评】

这诗写一对男女青年春游时欢乐的情景。据郑国风俗，每年三月上巳日 (三月初三)，男女都到水边去采兰，以祓除不祥。这也正是青年男女聚会、定情的好时日。诗中写正当春水“涣涣”、春光明媚的季节，溱、洧河边，士女如云。一对爱侣手持香草，也穿行在这游春的热闹场面里。诗中还生动有趣地写她们的对话。姑娘说：“去看热闹吧？”小伙子回答说：“已去过了。”姑娘说：“还是陪我再去看会儿吧，洧水岸边，地方广阔，可好玩儿吧！”于是两人，边走边相互调笑，并以芍药花相赠，传达爱慕之情。诗中生动地反映出男女自由相爱的欢乐，他们热情、亲昵，但不轻佻；特别是还表现出那位姑娘的主动、热情、开朗和大方的性格。诗句式参差，节奏轻快，穿插生动对话，极富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