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　　风

柏　舟

泛彼柏舟①，亦泛其流②。耿耿不寐③，如有隐忧④。微我无酒⑤，以敖以游⑥。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⑦。亦有兄弟⑧，不可以据⑨。薄言往⑩，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注释】

①柏舟：柏木船。　　②“亦泛”句：用在河中荡舟，漂流不知所往，暗喻自己的处境、遭遇。　　③耿耿(gěng梗)：忧烦不安的样子。寐：入睡。　　④如：承接连词，相当于“而”字。隐忧：内心深处难言的痛苦忧伤。　　⑤微：非。　　⑥敖：同“遨”。遨、游同义。这句是说，自己的忧，不是饮酒和暂时遨游放松一下，就可以摆脱的。　　⑦匪：同“非”，不是。鉴：镜子。茹：容纳。这两句是说，我的心并非镜子一样，什么东西都可以见容。严粲《诗缉》：“鉴虽明，而不择妍丑，皆纳其影。我心有知善恶，善则从之，恶则拒之，不能混杂而纳之。”　　⑧兄弟：指娘家哥哥弟弟。　　⑨据：依靠。　　⑩薄言：急迫地。(sù诉)：申诉。　　逢：遭到。彼：指上文之娘家兄弟。　　转：转动。这两句是说我的心不像石头一样，可以随便移动，表示不能任人摆布。　　卷：卷起来。任人卷曲，意同上。　　威仪：指举止仪态正派尊严。棣棣(dì弟)：严正的样子。　　选：遣，指抛弃。《说文》：“选，遣也。”　　悄悄：忧愁的样子。　　愠(yùn运)：怒。群小：一帮小人，指惹怒了家族中一些心术不正的人。　　觏(gòu构)：同“”，遭遇。闵(mǐn敏)：痛心，忧患。这句说，我遭受痛心的事已经太多了。　　静言：犹静然，静下心来。　　寤：醒时。辟：同“擗”，拍打。(piào票)：同“嘌”，形容拍击的声音。这里说，越想越痛苦，以至拍胸不止。　　居、诸：语气词，无实义。　　胡：何。迭(dié叠)：更替。微：指微弱无光。这里说，为什么总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　　浣(huàn宦)：洗。这句说，自己像未洗的脏衣服，比喻忍辱含垢的生活。　　奋飞：飞出牢笼，获得自由。

【点评】

此诗或谓男词，“言仁而不遇也”(《毛诗序》)即写贤臣受小人谗毁，不得知遇其君；或谓女词，谓“妇人不得遇其夫”(朱熹《诗集传》)。余冠英《诗经选》云：“从诗中用语，像‘如匪浣衣’这样的比喻来看，口吻似较适合于女子。从‘亦有兄弟’，‘不可以据’两句也见出作者悲怨之由属于家庭纠纷的可能性比较大，属于政治失意的可能性比较小。”按这诗写一个女子，在夫家受到欺侮和伤害，孤立无援，无法容身，内心非常痛苦。但她秉性坚强，自尊自重，渴望摆脱，又觉得无路可走，满怀怨忿，以歌寄情，加以申述。全诗五章，均围绕着所谓“隐忧”来说。首章以顺流直下的柏舟作比，喻自己忧心不止，无法摆脱；第二章写隐忧没有可诉说的地方；第三章写隐忧的原因，是自己不肯任人摆布，放弃作人的尊严；第四章写隐忧是出于“群小”对自己的暗算；第五章写无法逃离“隐忧”的处境，只能在暗无天日中生活。“五章一气呵成，娓娓而下，将胸中之愁思，身世之畸零，婉转申诉出来。通篇措词委婉幽抑，取喻起兴巧密工细，在朴素的《诗经》中是不易多得之作。”(俞平伯《读诗札记》)

燕　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①。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②，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③。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④。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⑤。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⑥。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⑦。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⑧，其心塞渊⑨。

终温且惠⑩，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注释】

①差(cī疵)池：不齐的样子。　　②瞻望：远望。弗及：不能看到。指离人越走越远，直至望不见了。　　③颉(xié协)：往上飞。颃(háng杭)：往下飞。　　④将：送。　　⑤伫(zhù注)立：久立。　　⑥下上其音：指飞下飞上地叫着。　　⑦南：指南郊。　　⑧仲氏：古代以孟、仲、季称排行的大、中、小。诗中出嫁的是作者的女弟，即妹妹，故称之为“仲氏”。任：可信任的。只：语助词，无实义。　　⑨塞：实。渊：深。指诚实深厚。　　⑩终：既。温：温和。惠：慈惠。　　淑：贤淑。慎：谨慎。　　先君：死去的君王，即他们已故的父亲。思：思念。这句是说，要时时以先君为念。这是仲氏临行之际劝勉卫君的话。　　勖(xù絮)：勉励。寡人：国君自称。

【点评】

这是卫国国君送别妹妹远嫁南国的诗。诗以双燕飞飞，留恋不舍，表示依依惜别之情；又写伫足远望，临别挥泪，赠言嘱托，一片挚情。诗凡四章，前三章皆以“燕燕于飞”起头。首写燕子“差池其羽”的可爱形状；次写双燕飞飞，忽上忽下，留恋而不肯离去；再写双燕边飞边鸣，呢喃细语。这既是眼前之景，又衬托出他们兄妹别时的依依不舍之情。各章下文写送别的场面，“远送于野”“远于将之”“远送于南”，由于情深，故远送不舍，直到离人越行越远，“瞻望弗及”，还在伫立翘首而望，而眼泪也如雨一般倾泻下来，所写十分深情感人。末章，则写即将送别的妹妹在为人处世上的种种好处，诚实的禀性，温和的性格，美好的教养，更增添了惜别怀念的深度，最后写希望胞妹时时追思先父，并对自己多加关心勉励，表现出同胞骨肉间的一片挚情。这是我国诗史上最早的一首送别诗，“譬如画工一般，直是写得他精神出”(宋·朱熹)，因此，此诗对后世离别诗的创作一直很有影响。

日　月

日居月诸①，照临下土②。乃如之人兮③，逝不古处④。胡能有定⑤?宁不我顾⑥。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⑦。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⑧。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⑨。胡能有定?俾也可忘⑩。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注释】

①居、诸：语助词，用于呼告语。　　②照临下土：意思是呼求日月洞察人间的不平。　　③乃如：犹言“若夫”，语前提示词。之人：这个人，指其丈夫。　　④逝：发语词，无实义。古，同“故”，旧时，往日。不古处，不像昔日那样平和相处。　　⑤定：止。这句是说，这种日子到哪天能够停止呢?即苦海无边的意思。　　⑥宁：乃。不我顾：即“不顾我”的倒装句。顾，顾念，照顾。　　⑦冒：覆盖，即照临。　　⑧不我报：意思是从不回报我对你的恩情。　　⑨德音无良：话说得好听，实际却存心不良。　　⑩俾也可忘：使人可以忘掉，指忧愁难释难忘。俾，使。　　畜：养。卒：终了。这两句埋怨父母令我出嫁，不终身养我。这是因为痛极，而产生的无理埋怨。　　报我不述：意思是说，丈夫是怎样报(对待)我的，不想尽述。

【点评】

此诗汉儒曾解说为卫国夫人庄姜失位后，忧己伤怀之作，并无根据。从诗歌的内容看，实为一首普通妇女自咏其婚姻不幸的悲怨之歌。全诗四章，皆以呼告日月起端，所谓情急呼天也，极表其痛苦已极，欲诉无门之情状。继而指斥丈夫，埋怨父母，倾诉了她的满腹怨情与不平。终则以“胡能有定”，即这苦日子哪里有个头，表示一己命运之悲惨。诗中末节“父兮母兮”二句，清代牛运震评云：“埋怨父母，极无理却有至情，所谓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诗志》)

终　风

终风且暴①，顾我则笑。谑浪笑敖②，中心是悼③。

终风且霾④，惠然肯来⑤。莫往莫来⑥，悠悠我思⑦。

终风且⑧，不日有⑨。寤言不寐⑩，愿言则嚏。

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注释】

①终：既。王引之《经义述闻》：“终，犹既也。”　　②谑(xuè血)浪：男女间戏笑调情。笑敖：调笑放浪不羁的样子。　　③中心：心中。悼：忧伤。句意是，怀念起那时快乐的时光，不觉忧从中来。　　④霾(mái埋)：阴雨昏暗。　　⑤惠然：顺从地，好意地。朱氏《集传》：“惠，顺也。”　　⑥莫往莫来：指如今已不再往来。　　⑦悠悠：思绪悠长，绵绵不断的样子。　　⑧(yì义)：阴云遮空。　　⑨不日：不见太阳。　　⑩寤：醒着。不寐：不能入睡。　　愿：思念。嚏(tì替)：打喷嚏。旧时传说，在思念人或议论人时，对方就会打喷嚏。郑《笺》：“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遗语也。”　　虺虺(huǐ毁)：雷声。朱氏《集传》：“虺虺，雷将发而未震之声。”　　愿言则怀：越想越怀念他。

【点评】

此诗《毛诗序》云：“《终风》，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意谓这是一首春秋时代卫庄公夫人自伤情怀的诗，其原因是庄公死后，其庶子州吁暴乱，杀桓公自立，庄姜受侮而不能“正(止)之”，故庄姜作了此诗。朱熹《诗序辨说》则说：“详味此诗，有夫妇之情，无母子之意。”但他仍然维护《毛序》的庄姜作诗的说法，认为：“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诗集传》)在无任何历史背景资料作根据的情况下，毛、朱之说显然出于附会。清崔述在《读风偶识》中曾详加驳斥，认为：“详其词意，绝与庄姜之事不类，是以施之于州吁不合，施之于庄公亦不合也。”

近今学者开始对此诗作出别解。如高亨《诗经今注》云：“一个妇女受强暴男子的调戏欺侮而无法抗拒或避开，因作此诗。”这样作解，将此诗的作者归还给普通妇女，但将内容说成是她受到“强暴男子”的欺侮。实际上从全诗看，其中更有“悠悠我思”“愿言则嚏”“愿言则怀”等许多深情的思念语，可知诗旨并非这样简单。李长之《诗经试译》对本诗诗旨则作了这样的解说：“这和《日月》一诗一样，同是控诉粗暴而冷酷的丈夫的，但在这首诗里的女主人公却并没有完全放弃对他的爱情，因而陷在极大的矛盾和痛苦中。”此说显然比高亨之说更顾及全面了。但此二说又有相同的一点，即皆认为女子在控诉男子的强暴、粗暴，这显然是根据诗之首章首句“终风且暴”而来，认为这是以天象比喻对方男子。如果这样，那么下三章的首句“其霾”“其”“其阴”又在比喻什么呢?其实全诗四章首句是兴而不是比，是以天象的风暴、阴霾写女子的心境，写女子失意的内心感情。清方玉润《诗经原始》已看出了这一点说：“‘终风’诸句作兴不作比，诗意乃长，诗境乃宽，即诗笔亦曲而不直。”

又各家学者对诗中“谑浪笑敖”句的解说亦颇有值得商议处，而这也正关系到对本诗主旨的理解问题。毛《传》：“谑浪笑敖，言戏谑不敬也。”后人宗之，故解作“出于戏慢之意，而无爱敬之诚”(朱《集传》)，“其夫轻薄不能相敬如宾”(清牟庭《诗切》)，以至近人也有对女子“侮慢”“调戏欺侮”“戏谑无礼”等注解。按如果将此句作如此理解，则对上句“顾我则笑”就难以解释，与全诗中女子对男子的深深怀念之情也难以统一起来。所谓“顾我则笑，谑浪笑敖”，应是指青年男女相聚时的那种欢声笑语，相互戏嬉、调笑的情景，是女子对过往与男子在一起时欢乐时光的追忆。孔《疏》引舍人解释此句说：“谑，戏谑也；浪，意萌也；笑，心乐也；敖，意舒也。”全无什么“不敬”“调戏欺侮”的含意。

统观全诗，这是一个女子思念情人的诗。她忆及跟情人在一起时，互相戏谑调笑的情景，宛在目前。如今他却不再来，忧伤怀思之情，油然而生。诗以阴雨风雷起兴，状其心境的不能平静，以“中心是悼(伤怀)”“悠悠我思”“愿言则嚏”“愿言则怀”，以至“寤言不寐”(夜不成眠)来表达自己的思念期待之情。全诗以极朴实的语言写一往情深，痴情一片，令读者感动。

谷　风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①。黾勉同心②，不宜有怒③。采葑采菲，无以下体④。德音莫违⑤，及尔同死⑥。

行道迟迟⑦，中心有违⑧。不远伊迩，薄送我畿⑨。谁谓荼苦，其甘如荠⑩。宴尔新昏，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其。宴尔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不我能，反以我为雠。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有有溃，既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来。

【注释】

①“习习”二句：以大风阴雨比喻丈夫变心暴怒。习习：风吹不断的样子。谷风：山谷中的大风。　　②黾(mǐn敏)勉：双声联绵字，即勉力的意思。同心：同心相爱。　　③不宜：不该。　　④葑(fēng封)：蔓菁。菲：萝卜。以：用。下体：指根茎。两句是说，采葑采菲，就是因它的根茎可食。比喻对妻子不能只重颜色不念她的德行好处。　　⑤德音：好话，这里指往日相爱相许的恩情话。莫违：不要背弃。　　⑥及尔：跟你。同死：同生死，共命运。　　⑦迟迟：缓慢。这里指女子被逐出门时，留恋不舍、徘徊不前的样子。　　⑧中心：心中。违：违背心愿。　　⑨伊：发语词，无实义。迩(ěr耳)：近。薄：语助词，含有勉强的意思。畿(jī机)：门限，门槛。两句是说，弃妇离家时丈夫不肯远送，只勉强送到门口。　　⑩荼(tú途)：苦菜。甘：甘甜。荠(jì记)：甜菜。两句是说，荼菜很苦，在我来看也是甜的。用以比喻自己痛苦的程度。言外之意，说自己的遭遇比荼还苦。　　宴：快乐。昏：同“婚”。　　如兄如弟：形容丈夫与新婚的女子，如同兄弟手足那样亲密。　　泾、渭：二水名，源出甘肃，在陕西高陵县合流。泾水清，渭水浊。弃妇自比泾水，以渭水比新人。句意是说，自从新人来家后，搅浑了水，以致使丈夫以我为浊，嫌弃了我。　　(shí时)：水清的样子。：当作“止”，底。弃妇以水清见底，自比品质纯洁无瑕。　　不我屑：犹言不屑与我相处。以：与。马氏《通释》：“以，犹与也。”　　毋：勿。逝：往。梁：为拦捕鱼而筑的石堰。发：拨弄。笱(gǒu苟)：竹编的捕鱼具。两句是戒谕新人不要去动用我的旧物。　　躬：身。我躬，我自身。阅：容。不阅，指不被丈夫所容纳。遑：闲暇。恤：忧念，顾惜。两句说，我自身尚不被丈夫所容，哪有闲工夫忧念走后的事。　　“就其”四句：用渡水比喻治家，言无论遇到难事易事，都能设法办好。就：遇到。深：深水。方：筏子。方、舟，这里用作动词。泳：潜水。　　亡：无。何有何无，犹言无论有无。　　求：求取，置备。　　民：人，指他人。丧：死伤祸殃。　　匍匐：本义为伏地爬行，引申为竭力而为。救：相救助。　　(xù蓄)：爱悦。这句说，丈夫不喜爱我。　　雠：同“仇”。两句谓你不能爱我也罢，反而将我作为仇人看待。　　阻：阻难，拒绝。德：善，指善意好心。贾(gǔ古)：商贾。售：卖出。两句意思是说，我的善意既被你所拒绝，就像商贾有物不能售出去。　　昔：昔日，往日。育：生，生活、生计。育恐，谓生活在恐惧、担心之中。鞫(jū拘)：穷。育鞫，生活于困穷之际。　　及尔：同你。颠覆：本义为颠来倒去，引申为挫折和困窘。这句是说，与你同生活于困境之中。　　既生既育：已经有了赖以生存和生活的资财。郑《笺》：“生，谓财业也。”　　毒：毒物。比予于毒，把我比做毒物，即看成眼中钉、肉中刺的意思。　　旨：味美。蓄：指蓄存起来的菜，即干菜、腌菜之类。　　御冬：备作冬天食用。　　御穷：抵御贫穷。这里意思是说，穷苦时娶我来，生活好了就抛弃我；我就像御冬的菜一样，成了你们过好日子的贮备。　　有(guāng光)有溃：即，溃溃，本形容大水涌出，四处奔溃的样子。牟氏《质疑》：“水涌波曰，决堤曰溃。”这里指她丈夫发脾气，迫害无度。　　诒(yí移)：通“贻”，给予。肄(yì义)：劳苦之事。毛《传》：“肄，劳也。”　　伊：发语词。来：语助词，是。(xì戏)：“”的假借字，即爱。二句是说，全不念往日旧情，依然只是爱我一人。

【点评】

这是一首弃妇诗，是一位被丈夫遗弃的妇女，在离家时唱出的一首悲怨之歌。她追忆结婚时本以生死不渝相许，婚后生活贫苦，全仗她勤俭持家、辛苦经营，才使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谁想丈夫忘恩负义，喜新厌旧，另有所欢，竟至对她施暴，赶她出门。她顾念旧家，迟迟不忍离去。诗中历数自己的无辜和丈夫的寡情，哀婉凄楚，一步一泪，呜咽动人。诗抒情与叙事结合，表现了一个善良、痴情而又深受伤害的不幸妇女形象。

诗凡六章，首章以自然界的阴雨起兴，暗喻自己婚姻的不幸，使全诗笼罩了一层凄凉气氛。她叙说夫妇间本应同心相爱、生死相守，怎知丈夫却弃本逐末，重姿不重德(“采葑采菲，无以下体”)，使婚姻破裂。二章写被弃的经过，以“谁谓荼苦，其甘如荠”极言内心的苦楚。并揭示自己的被弃是由丈夫另贪新欢造成的。三章写自己被弃后，尚留恋旧家旧物，无限神伤。四章自道勤劳和美好的品德，表明本无被弃之理。五章愤怒地谴责丈夫的背德负义。全诗末章她又回忆起婚后与丈夫共患难的生活，对丈夫的变心和不念往日的旧情，感到无限失望和痛楚。俞平伯在《读诗札记》中曾对此诗评论说：“《谷风》之篇，犹之汉人所作《上山采蘼芜》，其事平淡，而言之者一往情深，遂能感人深切。通篇全作弃妇自述之口吻，反复申明，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不特悱恻，而且沉痛。篇中历叙自己持家之辛苦，去时徘徊，追忆中之情痴，其绵密工细殆过于《上山采蘼芜》。彼诗只寥寥数语，而此则絮絮叨叨；彼诗是冷峭的讥讽，此诗是热烈的怨诅。三百篇中可与匹敌者只有《氓》之一篇，而又各有各的好处，全不犯复。”

式　微

式微式微①，胡不归②?微君之故③，胡为乎中露④?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⑤，胡为乎泥中⑥?

【注释】

①式：语首助词，无实义。微：幽暗，指天色渐黑。　　②胡：何，为什么。　　③微：非，犹言若不是。君：指所等待的人。故：缘故。　　④中露：露中。这句是说，我为什么会站立在露中。　　⑤躬：身，指对方，犹言你这个人。　　⑥泥中：晚间露水越来越重，以致湿成泥泞，表示等的时间已经很长久了。

【点评】

《毛诗序》云：“《式微》，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也。”意谓春秋时黎国(在今山西境)诸侯，因遭狄人侵略出逃于卫，卫给予他两个城邑暂住。黎侯却久居不欲返国，黎国臣民则劝喻他早日归国，因作此诗。宋朱熹已对此说表示怀疑，说：“诗中无黎侯字，未详是否。”(《诗序辨说》)陈延杰撰《诗序解》则从时、地两方面驳《序》说不实。今人多解此诗为行役者之怨刺诗，如余冠英《诗经译注》云：“这是一首反映人民怨恨差役繁重的诗。”蒋立甫《诗经选注》云：“这是一群服劳役的苦力对唱的歌。他们成年累月泡在泥水中受罪，天黑了还不能休息。”持此说者乃从末句“胡为乎中露”“胡为乎泥中”立论，解释作主人公经年在雨露泥水中受折磨。细味全诗，孤立看这两句固有很重的怨诉情绪，但上句“微君之故”“微君之躬”两句，所表达的却是对于对方的一种深情，不类什么被压迫者的控诉语意。从内容看应是一首写思妇日暮盼亲人归来的诗，候人者在露中、泥中长久等待，情急心切，反复呼唤：天色已晚，怎么还不见归来?语句长短间出，节奏紧迫，颇能传达出一种等人时的埋怨和焦虑情绪。诗中先说“中露”(即露中)后说“泥中”，是说晚间露水越来越重，以致湿成泥泞，表示等的时间已经很久了。

旄　丘

旄丘之葛兮①，何诞之节兮②!叔兮伯兮③，何多日也④?

何其处也⑤，必有与也⑥!何其久也?必有以也⑦!

狐裘蒙戎⑧，匪车不东⑨。叔兮伯兮，靡所与同⑩。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叔兮伯兮，如充耳。

【注释】

①旄(máo毛)丘：前低后高的山。　　②诞：假借为“延”，长长的。节：蔓上的节。蔓长而多节，比喻日子长久。　　③叔、伯：弟弟、哥哥，实指一人，即女子对其所爱之人的昵称。　　④多日：指多日不见。　　⑤处：指在外安处不归。　　⑥必：一定。与：同伴，相好。此句说他在外另有所欢。　　⑦以：原因。朱氏《集传》：“以，他故也。”　　⑧狐裘：狐皮袍。蒙戎：又作“蒙茸”，蓬松的样子。　　⑨匪：彼。不东：不东行。东，作动词。　　⑩靡：无，不。与、同：二字同义，即共聚、会聚之意。此谓不来相聚。　　琐、尾：指男子服饰上的细小之物。　　流离：漂流离散，即离家到别处去。朱氏《集传》：“流离，漂散也。”子：指那男子。　　(xiù袖)如：盛美的样子。充耳：古代垂于冠下耳旁的装饰物。二句写女子思念中想象男子的身影。

【点评】

此是一首思妇诗。《毛诗序》以来之旧注皆解释为春秋时代黎侯的臣子责备卫伯未能救黎事，其根据就是诗中三章均有呼“叔兮伯兮”之语，认为“伯”即指“卫伯”，实为牵强太甚。郝志达《国风诗旨篡解》云：“考《风》诗百六十首，称‘叔’者凡三首，计十七句；称‘叔兮伯兮’者，凡三首，计起七句，均系女子称呼爱恋之人，是故此诗为女子情恋之词明矣。”

按这诗写丈夫在外多日不归，女子怀疑他已有外遇，但仍执着地想念他，充满怨慕之情。诗首章以葛节曼长喻丈夫已离家日久；二章猜疑丈夫可能已另有新欢；三章写服役西去之人多已东归，而丈夫却未同归相聚；四章写女子思念愈加殷切，只见丈夫的身影浮来晃去如在目前。写思妇心理，深微动人。

北　风

北风其凉，雨雪其①。惠而好我②，携手同行。其虚其邪③?既亟只且④!

北风其喈⑤，雨雪其霏⑥。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⑦。惠而好我，携手同车⑧。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注释】

①雨雪：降雪。雨，作动词。(páng滂)：雪下得很大的样子。毛《传》：“，盛也。”　　②惠：爱。好我：喜欢我。　　③虚：通“舒”。朱氏《集传》：“虚，宽貌。”邪：通“徐”。郑《笺》：“邪读如徐。”指动作缓慢、犹豫不决的样子。这句是说，还迟缓犹豫什么?　　④亟(jí急)：急，指情况已很紧急。只且(jū驹)：语气词，犹言“也哉”。这里说，事已紧急了呀!意谓要赶快行动、上路。　　⑤喈：风大有声。朱氏《集传》：“喈，疾声也。”　　⑥霏：形容大雪纷飞降落的样子。　　⑦“莫赤”二句：狐赤、乌黑是其本色，意谓是怎样就怎样，不管别人议论。匪，非。

【点评】

旧解此诗是一首刺虐政相偕逃亡的诗。但从诗中“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如若爱我、喜欢我，就手拉手一起走)等语句看，应该是写男女情侣间事。这是一首写男女私奔的诗，两人相好而不被周围人所容。歌者催促情侣携手远行，一起离开此地。

诗一、二章首两句，以寒风大雪起兴，喻环境的冷酷。写北风先说“其凉”，后说“其喈”；写雨雪则先“其”，后“其霏”，均表示外在的干涉日烈，处境越来越难以忍受。诗末“其虚其邪，既亟只且”为情急催促语，表示出走已刻不容缓矣。

末章首句“莫赤匪狐，莫黑匪乌”，前人皆不得其解，按此乃是无畏无忌的刚烈语，犹言我行我素，全不顾他人议论也。

静　女

静女其姝①，俟我于城隅②。　爱而不见③，搔首踟蹰④。

静女其娈⑤，贻我彤管⑥。　彤管有炜⑦，说怿女美⑧。

自牧归荑⑨，洵美且异⑩。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注释】

①静女：安详文静的姑娘。姝(shū淑)：美丽。　　②俟(sì寺)：等候。城隅：城角幽僻之处。　　③爱：“”之借字，隐蔽，躲藏。不见：不露面。　　④搔首：用手挠头。踟蹰：走来走去，徘徊不定。此指焦急惶惑、心情不安的意态。　　⑤娈(luán栾)：美好。　　⑥贻(yí宜)：赠送。彤(tóng同)管：红色管状小草，一说笛类乐器。　　⑦有炜(wěi伟)：即炜炜，红亮的样子。　　⑧说：同“悦”。悦怿(yì义)，喜爱。女：汝，你。此处语涉双关，既赞物又赞人。　　⑨牧：牧野。归：同“馈”，赠送。荑(tí题)：嫩白的茅草。　　⑩洵(xún寻)：诚然，实在。异：奇异，不同一般。　　“匪女”二句：谓物以情而重，因是美人所赠，故更加觉得美丽。匪：非，不是。女：汝，指所赠彤管、荑草。

【点评】

这是一首写情人幽会的诗。第一章的开端说“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一个文静美丽的姑娘，等我在城的角楼上。朴实的两句，却写出了男子赴约时的得意和愉快的心情。但接着写情况却出他意外，到了见面地点时，并不见姑娘的身影，这下急坏了他，结果害得他抓耳挠腮，不知所措。第二、三章写姑娘终于露面了，原来她并不是爽约，而是故意藏起来逗着他玩。会面后，姑娘把一支小草(彤管，指管状的初生小草)递给他，说是送给他的礼物，故意试一试他，他却双关地说，这棵小草美极了。接着姑娘再把从牧场采来的荑草递给他，他也故意地表示吃惊，说这草美得出奇，但并不是这草本身美，而是“美人之贻”，是因为美人儿送的。这首小诗，把民间青年男女在一起时的那种天真活泼、互相逗趣的情境写得活灵活现。一个故意惹逗，一个语带双关地凑趣，其开朗的性格，深厚的感情，愉快的情绪，跃然纸上。全诗充满着欢乐而幽默的情趣。

新　台

新台有①，河水②。燕婉之求③，不鲜④。

新台有洒⑤，河水浼浼⑥。燕婉之求，不殄⑦。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⑧。燕婉之求，得此戚施⑨。

【注释】

①新台：新建的楼台。泚(cǐ此)：借为“”，鲜明的样子。此指新台敞亮华美。　　②(mǐ米)：大水漫漫的样子。　　③燕婉：文雅多情。求：指女子所求。　　④(qú chú渠除)：即粗竹席。比喻臃肿，腰不能弯的残疾人。此指卫宣公，言其丑陋。一说，即“居诸”，俗称癞虾蟆。不鲜：太不漂亮。　　⑤洒(cuǐ璀)：高峻的样子。　　⑥浼浼(měi每)：河水涨满的样子。　　⑦殄(tiǎn忝)：当作“腆”，善。　　⑧设：设置。鸿：“苦”(lóng龙)的合音，即“鸿”字古读音，即虾蟆。离(lì丽)：同“罹”，获得。二句说设网本为捕鱼，却得了个癞虾蟆，意为与愿望相反。　　⑨戚施(yì易)：驼背的残疾人，言其丑陋。一说，即癞虾蟆。

【点评】

这是卫人讽刺卫宣公丑行的诗。据史载，卫宣公准备为他的儿子娶齐的女子宣姜为妻，后来，宣公听说那女子漂亮，便在河上筑了一座华丽的新台，把齐女中途拦截，占为自己的老婆。卫国人民针对这桩丑事，写诗加以讽刺。诗歌假借齐女的口吻加以讽刺，说张起网来本为了捕鱼，但哪知遇到了一个癞虾蟆，本想求得一个如意郎，谁知竟嫁了一个丑老公。形象的比喻，嘻笑怒骂的口气，直剥下了统治者的面皮，让人们瞥一下所谓国君的尊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