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秋风记

秋风记


我究竟该写怎样的小说呢?


驻足而立,


怅然思物,


物皆物语。


——生田长江


我究竟该写怎样的小说呢?我简直生活在故事的洪流中。若能成为演员可谓幸甚,我连自己熟睡的样子都描绘得出。


即使我死去,也会有人为我细细化妆,并为我悲伤。K估计就会这么做。K是比我年长两岁的女子,今年三十有二。


讲一讲K吧。


K与我虽无血缘关系,但自幼与我家交往甚密,等同我家中的一员。并且,K如今也和我一样,认为若是没来到这个世上就好了。生而为人,不过十年光阴,就已看遍这世上最美的风景,可以随时死去,且并不后悔。但K还活着。为孩子而活,也为我而活。


“K,你恨我吧?


是啊。”K严肃地点点头,有时甚至恨不得你死。


我的很多亲戚都已不在世。最年长的姐姐二十六岁时便死了。父亲死时五十三岁。最小的弟弟活到十六岁。三哥死于二十七岁。今年,排行在三哥下面的姐姐死了,三十四岁。外甥死时二十五岁,表弟死时二十一岁。他们都与我来往密切,却在这一年里相继离世。


若是有必须死的缘由,请对我言明。或许我不能帮上什么,但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哪怕一天只说一句话,说一个月或两个月都好。跟我一起去旅行吧。若仍是寻不到活着的目标,不,即使如此也不能独自去死。到那时,就和我、和大家一起死吧。遭遗弃之人太过可怜。君可知,弃民之爱深几许。


K就是这样在活着。


今年晚秋,我戴一顶格子纹的鸭舌帽去找K。口哨吹响三次,K才从屋后的栅栏门悄悄探出身子。


要多少?


不是要钱。


K盯着我的脸:想去死?


嗯。


K轻轻咬了咬下唇。


似乎每年这时候,你都会熬不下去呢。冷不冷?没有大衣吗?哎呀,居然光着脚。


现在流行光着脚。


这是听谁说的?


我叹口气:没人这样说过。


K也小小地叹了口气:这样说的人,不是好人。


我笑了:我想和K一起去旅行。


K郑重地颔首。


我就知道,K会带我去旅行的。她不会让这个孩子去死。


半夜,我们乘上火车。待火车开出站台,K和我终于松了口气。


小说怎么样了?


写不出来。


黑暗中,只有火车的声音。咔嗒嗒,咔嗒嗒,咔嗒嗒嗒。


要烟吗?


K从手包里依次取出三种外国烟。


我曾写过这样一篇小说。死意已决的主人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尝了一支醇香的外国烟,那隐约的快乐让他打消了自杀的念头。K也知道这个故事。


我脸红了,但还是端着架子,装模作样地依次品尝了那三种烟。


到了横滨,K买来三明治。


你不吃吗?


K故意狼吞虎咽地吃给我看。


我也放松下来,拿起一块大快朵颐。三明治很咸。


我觉得,自己的只言片语会令人们痛苦,会令他们无端地痛苦。也许我沉默着微笑才是最好的。可是,我是个作家,作家不说话就无法生存。为此我苦恼不已。我甚至不能好好欣赏一朵花。那朦胧的花香总让我按捺不住,我总会像狂风一样将花儿折断,捧在掌中,撕碎花瓣,揉成一团。我忍不住流泪,将花瓣按在唇间,嚼得稀烂,放在木屐下践踏。我对自己无能为力,想杀掉自己。我或许不能称之为人。近来,我一直这么觉得。我莫不是撒旦吧?杀生石。毒蘑菇。别说我是吉田御殿50,毕竟我是个男人。

[50]吉田御殿:日本历史人物。日本民间流传吉田御殿的故事,以吉田为女主角,描述吉田勾引美男子到御殿,玩弄他们,最后加以毒杀的故事。


谁知道呢。”K板起面孔。


“K,你恨我。恨我的八面玲珑。哦,我懂了。你相信我是坚强的,高估了我的才能。可是,你并不了解我那不为人知的努力。就像剥藠头,一层层剥到最后,内核却空无一物。可我还是相信,一定会剥出些什么,于是又拿起另外一只,剥来剥去又是一场空。这种猴子捞月的悲伤有谁明白?见一个爱一个的人,其实谁都不爱。


K拽了拽我的衣袖。我的声音在人群中很是突兀。


我笑笑:我的宿命就在其中。


在汤河源,我们下了车。


说自己一无所有,是骗人的。”K换上旅馆的棉袍,说道,你看,这件棉袍的布纹,这种蓝色条纹多漂亮啊。


是啊。我很疲倦,你是在说藠头的事?


嗯。”K换好衣服,默默坐在我身旁,你不相信现在。但你可相信瞬间?


K如少女般天真地笑着,盯着我的脸。


瞬间,不是谁的罪过,也没有任何人的责任。这我明白。我像老爷一样端坐于坐垫上,双臂抱在胸前,但于我而言,瞬间不足以成为生命的喜悦,我只相信死亡那一瞬间的纯粹。而喜悦的瞬间……”


你害怕喜悦瞬间之后要承担的责任?”K喃喃道。


实在是无法收场。烟花会在瞬间消散,肉体却不能。即使死去却依然丑陋地留在世上。若是见到美丽极光的瞬间,肉体也随之燃烧,烧得干净才好。事实却并非如此。


你可真坏。


啊,我已经厌倦了言语。随你怎么说吧。有关瞬间的问题,去问瞬间主义者好了。他们会手把手地为你解答。众人都对自己的手艺扬扬自得,都在为人生调味。是选择活在回忆中,还是献身于瞬间?或者——活在对未来的憧憬里,人人不同。但正是这些不同的选择,让人有了愚笨与灵巧之分。


你怎么这么傻。


饶了我吧,K。我不傻,也不聪明。我们比这些都要糟。


那我们是什么?


中产阶级。


并且,是落魄的中产阶级。我们只活在罪恶的回忆里。语罢,二人兴致索然,匆匆起身拿了毛巾,去了楼下的大浴场。


过去,未来,都不可说。我与K沉默着立下坚定的誓言,踏上这旅程——我们只有眼下这一刻,这饱含感情的一刻。家里的事情不可说,身上的痛苦不可说,对明日的畏惧不可说,对人世的疑惑不可说,昨日之耻不可说。至少,在眼下这一刻,就算只有这一刻,让我们拥有这静谧时光。我们在心中默默祈祷着,静静用水洗净身体。


“K,你看我肚子这里,有个伤疤,这是盲肠手术留下的。


K像个母亲一般温柔地笑了。


“K的腿很长,可你看,我的腿是不是更长?一般的裤子我都穿不下。真是个干什么都麻烦的男人。


K注视着一扇黑暗里的窗,道:哎,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好的坏事?


好的坏事?我呆呆地跟着重复。


下雨了吗?”K侧耳聆听。


是山谷里的小河。就从这浴场下流过。到了早晨,浴场的窗外红叶一片。高耸的大山近在眼前,很是让人吃惊。


你常来吗?


不,只来过一次。


来寻死。


对。


那次在这一带游玩了吗?


没有。


今晚呢?”K故意问道。


我笑了:什么嘛。这就是K所说的好的坏事啊?哎呀,我还没……”


还没什么?


我下定决心:我以为你想和我一起去死。


这个嘛,这次轮到K笑了,也有坏的好事啊。


我们慢慢走上浴场那条长长的阶梯,每走一级,都在心中默念:好的坏事、坏的好事、好的坏事、坏的好事、好的坏事、坏的好事……”


最后,我们叫来一位艺人。


若我们两人独处,会有殉情的危险。今晚请你不要睡,看好我们两个。要是死神来了,就把它赶跑。”K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明白了。若有万一,我们三个就一起殉情吧。艺人回答。


我们做起了游戏。点燃纸捻,在火熄灭前说出规定之物的名字,再把纸捻交给下一个人。


开始!完全没用的东西。


坏掉一只的木屐。


走不动的马。


断掉的三弦琴。


拍不出相片的照相机。


不亮的电灯。


飞不起来的飞机。


还有……”


快说,快说。


真相。


嗯?


真相。


真是够蠢。那,忍耐。


这个不好想啊……辛苦。


进取心。


颓废。


前天的天气。


我。”K说。


我。


那,我也一样——我。火光熄灭,艺人输了。


这个本来就很难啊。艺人彻底放松下来。


“K,你一派胡言乱语。居然说真相,进取心,还有你自己都毫无用处,你是开玩笑的吧?像我这种男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还想活得漂亮些。K真是个笨蛋。


你请回吧。”K也较起真来,你想让大家都看到你的一本正经和你一本正经的痛苦吗?


艺人不再美丽。


我走,我这就回东京去。你给我钱,我这就走。我站起来,脱下棉袍。


K望着我的脸,继而哭了出来。她哭了,尽管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笑容。


我不想回去。可是没人阻止我。好吧,死吧,去死吧。我换上和服,穿上布袜。


走出旅馆。奔跑。


我在桥上停下来,看着山谷中的白色河流。我想,自己是个笨蛋。笨蛋,笨蛋。


对不起。不知何时,K已静静站在我身后。


就算同情,也要有个限度。我哭了。


回到旅馆,屋里已铺好两张床铺。我服下一剂巴比妥,不一会儿便假装已经入睡。片刻后,K悄悄起身,也服下一剂。


翌日,我们昏昏沉沉地一直躺到晌午时分。K先起床,推开一扇走廊的木板套窗。外面在下雨。


我也起床,没与K说话,独自下了浴场。


昨晚是昨晚。昨晚的事已经过去——我拼命说服自己,在宽敞的浴场里游来游去。


走出浴堂,我推开窗,俯视脚下蜿蜒而过的白色河流。


一只手忽然放在我背上。回过身,是赤身裸体的K


鹡鸰。”K手指的方向,一只小鸟在河岸岩石上跳动,竟有诗人说鹡鸰像拐杖,真是一派胡言。鹡鸰要厉害得多,勇敢得多,根本不会把人放在眼里。


我也这样想。


K将身子滑进浴缸:红叶真是好美的花。


昨晚——”我吞吞吐吐。


睡好了吗?”K天真地问道,眼神像湖水一般清澈。


扑通跳进浴缸:只要K还活着,我就不寻死。好吗?


中产阶级不好吗?


我觉得不好。寂寞、苦恼、感激都是中产阶级的爱好。他们自以为是,只靠面子活着。


只在意别人的传闻,”K哗地走出浴缸,迅速擦着身子,是因为那里有自己的肉体吧。


富人上天堂——”玩笑开到一半,啪地吃了一鞭。


常人的幸福对我们来说,似乎很难拥有。


K在沙龙里喝着红茶。


许是下雨的缘故,沙龙里很是热闹。


希望这次旅行平平安安。我在可眺望远山的窗边的椅子上,与K并肩而坐,我送你件礼物吧。


十字架。话语喃喃的K,颈子是那样细长,看上去那样柔弱。


来杯牛奶。我吩咐女服务员,你还在生气吗?都怪我昨晚乱说什么要回去。其实那只是做戏啦。我——也许着了舞台的魔。若有一天不装腔作势一番,就悒悒不乐,觉得活不下去。即使现在坐在这里,我也在一味地装腔作势。


恋爱时也是这样?


曾有过因在意自己袜子上的破洞而失恋的夜晚。


哎,那你觉得我的脸怎么样?”K认真地把脸靠了过来。


什么怎么样?我皱起眉。


美吗?她像个陌生人一样问我,看起来年轻吗?


我几乎想揍她一顿。


“K,你这么寂寞?K,你记住,你是贤妻良母,而我是不良少年、人之渣滓。


只有你……”正说着,女服务生端来牛奶,好的,谢谢。


痛苦,是人的自由。我嘬着热牛奶说道,快乐,也是人的自由。


然而,我却是不自由的。无论怎样解读,都不自由。


我深深叹息:“K,身后有五六个男人。你喜欢哪个?


四个类似旅店职员的年轻男子在打麻将,还有两个中年男子一边喝威士忌苏打一边看报。


中间那个。”K眺望着擦过远山面庞的云雾,缓缓说道。


我回头看去,不知何时,有位青年站在沙龙正中间,手揣在怀里,凝视着沙龙入口右侧的菊花插花。


菊花很难插好的。”K在插花界的某个流派中声望很高。


啊,这人好面熟。他的侧脸和晶助哥简直一模一样啊!哈姆雷特51

[51]莎士比亚著作《哈姆雷特》的主人公。此处意在形容对事物难做决断、内向、充满怀疑,没有行动力的性格。


我的那位兄长死于二十七岁,雕刻的手艺很好。


我本来就不认识那么多男人嘛。”K害羞起来。


号外。


女服务生将号外一份份地发到每个人手上——今天是事变以来的第八十九天。


上海已成全面包围之势。敌人溃不成军,全线撤退。


K瞥了一眼内容:你呢?


我是丙种52

[52]丙种:日军基本战斗单位师团按战斗力高低分为甲乙丙丁四种。


我倒是甲种。”K笑得很大声,让我吃了一惊,我可没有在看山。我在看雨滴垂在眼前的形状。你看,每一滴都有独特的个性。有的大大咧咧,地坠落;有的急匆匆,垂下瘦瘦的雨线;也有的自命不凡,地高声落地;还有的百无聊赖,随风飘落……”


K与我都疲惫不堪。那日我们从汤河原出发,抵达热海时,街道已被暮霭包裹,万家灯火相继点亮,让人心中惶然不安。


来到旅馆,我们打算散步到晚饭时分,便问店家借来两把番伞53,去了海边。下着雨的海面,海浪慵懒地翻滚,不时溅起冰凉的水沫,给人冷淡、敷衍之感。

[53]番伞:把厚油纸贴在粗竹伞骨架上制成的日常使用的结实日本伞。


回望身后的小镇,唯见灯烛点点。


我小时候,”K停下脚步说,曾用针在明信片上戳出很多小洞,透过油灯灯光一看,明信片上的小洋楼、森林、军舰都披上了美丽的霓虹——你还记得吗?


这样的风景,我故作糊涂,我在幻灯片上看过。当时大家都看呆了。


我们沿着海岸线缓缓前行。好冷。泡过温泉再出来就好了。


此生,我们别无所求了吧。


嗯,爸爸给了我们一切。


你那份想寻死的心情——”K斜着眼睛去擦掉脚上的泥土,我懂。


我们,此刻的我,天真得像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为何不能凭一己之力生活呢。哪怕出海打鱼也好。


不会有人允许我们这样做的。大家都对我们太好,好得几乎让我们为难。


是啊,K。其实我,想做些非常庸俗的事情。但大家总会笑我——”我的目光停在一个钓鱼人的身上,我想,一辈子做个钓鱼人,像个白痴一样生活。


你做不到的。你太容易理解鱼的心情。


我们都笑了。


你应该也知道吧?我就是撒旦。被我爱上的人,全都没有好下场。


我可不这样认为。并没有谁恨你。你不过是喜欢假装坏人。


我很天真么?


嗯,就像阿宫54一样。路边立着金色夜叉的石碑。

[54]阿宫:日本小说家尾崎红叶(1867-1893年)的作品《金色夜叉》中的女主人公。该书以热海为背景,以恋爱中的男女面对金钱与爱情的抉择为主题。因小说轰动一世,热海地区建有金色夜叉铜像。


我们来说说最单纯的事吧。K,你听好,我可是认真的。请把我——”


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真的吗?


我什么都知道。我还知道,我是父亲情妇所生。


“K,我们——”


啊,危险!”K挡在我身前。


K手中的伞被巴士的车轮碾过,噼啪作响。接着,K的身体也被拉到车轮下,就好像跳进泳池一般,地划出一条白色直线。车轮像朵花,转个不停。


停车!停车!


我像是被人当头一棒,激怒不止。我抬起脚,用力踢向好容易停下的车子侧腹。K伏在车下,像一朵被雨打湿的桔梗花。这个女人真是不幸。


谁都不许碰她!我抱起失去意识的K,放声大哭。


我把K背到附近的医院,K一直用微弱的声音哭着说,好疼,好疼。


K在医院住了两天,家人们驱车赶来,她与他们一同乘车回了家。而我独自坐火车返回。


K似乎伤得不重,身体日渐好转。


三天前,我去新桥办事,回来时在银座走了走。在某家店的装饰窗里,偶然看到一只银色的十字架。我走到店内,买下的却不是银色十字架,而是架子上的一枚青铜戒指。那一晚,我的口袋里只有从杂志社领来的一点钱。那枚青铜戒指上镶着一朵用黄色石头雕的水仙花。我把它送给了K


作为回礼,K寄给我一张她今年满三岁的长女的相片。今早我收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