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4 青柳雅春(14)

青柳雅春

  青柳雅春感到上气不接下气,毕竟不习惯绑着双手跑步,何况背包拿在手上还挺重的。在人行道上奔跑时,擦身而过的每个路人一看见手铐都瞪大了眼,这么令人起疑的模样实在太醒目了。金田首相刚遇害不久,仙台市区内的路人应该都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意识到“凶手说不定就在这附近”的可能性相当高。一个男人以这种模样在街上奔跑,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青柳躲进小巷,打算在没人的地方稍作休息。他踢翻了塑料水桶,但没时间理会,继续往前奔跑。远处再度传来尖叫声,或许是小鸠泽又开枪了吧。

  他跑进一栋肮脏的小公寓,沿着楼梯朝下走,来到狭窄的楼梯间,整个人靠在墙上,将背包放在脚边,调整呼吸,愣愣地看着手铐,明知没有用,还是试着将双手往两边拉扯。果然拉不断。

  “啊,我来帮你把手铐拿掉吧。”

  一个声音突然从楼梯入口处传来,青柳吃了一惊,两脚一软,从楼梯上滚下,一屁股摔在下方约第三阶的阶梯上。

  “啊,吓一跳吗?”一个男人缓缓走下来,青柳一眼就认出了他。一个额头很宽、神色带着三分怯懦、身材矮小的青年,他就是刚刚拿刀剌伤小鸠泽的男人。仔细一看,年纪应该比初中生大得多,但还是给人一种内向、生涩的感觉。“我来拉你一把吧?”男人伸出了手,但青柳不予理会,以双手铐在一起的姿势奋力一扭,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啊,手伸出来。”男人迅速举起右手,青柳一惊,以为他要拿刀子砍自己,仔细一看,他手上拿着一把小钥匙。他伸手轻轻松松打开了手铐。

  “这钥匙是……”

  “这是我从刚刚那警官身上拿到的。你不是揍了那家伙一拳吗?我趁机摸了他的口袋,就找到这把钥匙。”男人显得很平静,但或许不习惯与年长者交流,因而说话用词很是随便,更不用说用敬语了。他缓缓从扣在皮带上的小袋子中取出眼镜戴上。

  “你……”青柳看着恢复自由的双手说,“为什么要救我?”

  “这算救了你吗?说真的,小哥,你是谁啊?”

  “咦?”

  “我是偶然看见那个高头大马的男人,才赶紧追上来的,我找了他好久呢。小哥,你只是刚好在现场。”

  “那辆被你开来冲撞的轻型汽车,又是怎么回事?”

  “喔,那只是我偶然弄到的车子。”

  接下来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仿佛是某种常见的电影情节,以电影剧情来看虽然很老套,出现在现实里却令人难以置信。

  男人说,他偶然间看见佐佐木一太郎与小鸠泽带着青柳走出阿一的公寓。“我心想,啊,终于找到了。那个耳机跟霰弹枪,一定是他不会错。我急着想要追上去,但你们开着车,我只好赶紧拦下那辆刚好路过的轻型汽车,开着那辆车追赶你们。我不知道有几年没开车了呢。”

  青柳感到相当疑惑,那辆轻型汽车又不是出租车,怎么会停下来?但是他没有把这个问题说出口。那名坐在副驾驶座上,趴在挡风玻璃前动也不动的女子应该就是那辆轻型汽车的车主吧。她的衣服上那块黑色污痕应该是血,可以想象那块血渍是这个男人以刀子刺杀造成的。

  “人家不是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吗?小哥,你一看就知道是被他们抓住的人,所以我们算是同一伙的,我这样想应该没有错吧?”

  “小鸠泽他们现在在哪里?”青柳反射性地看一看男人手上有没有刀子。那个巨无霸该不会被这个男人打倒了吧?

  “小鸠泽?”

  “就是那个拿霰弹枪的男人。”

  “啊,原来那家伙叫做小鸠泽啊?真是太好笑了。”男人像个天真少年露出笑容。“老实说,那家伙以为我好欺负,实在太小看我了。他大概认为自己人高马大,手上又有枪,一定天下无敌吧。话说回来,今天我还是只有逃走的份,这已经是第二次败北了,实在也没脸说他什么。”

  “你为什么特地帮我偷来手铐的钥匙?”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让他们以为我们两个是同伴应该不错。”

  “我跟你?”

  “越是混淆情报,对我们越有利,不是吗?只要我伸手抢夺手铐钥匙,他们应该就会认为我们是同党,不管是警察还是媒体,都会这么认为,但其实我们两个毫无关系。像这样把对手搞糊涂,做一些没有必要的动作,让他们误以为其中必有深意,这可是逃亡的金科玉律呢。所以,我本来的目的只是拿走钥匙,但心想,送佛送上西天,干脆帮你解开手铐好了。我这个人很好心吧?明明人这么好,为什么我没有朋友呢?真奇怪。”

  两个人挤在楼梯间对话,青柳感觉自己好像是在阴暗小巷里遭到不良少年勒索的初中生。不过,眼前这个男人的外表看起来这么斯文,反而比较像是遭恐吓的那一方。

  “话说回来,那个戴耳机的彪形巨汉竟然叫做小鸠泽,真是太不搭调了,他那副德行跟鸽子根本是天差地别呢。”

  青柳此时忍不住将所想的事情说了出来:“不过,你也一样吧?”

  “什么?”男人镜片后方的细眼稍微变得锐利了些。

  “你不是也被别人取了一个怪名字吗?”青柳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开始害怕,感觉自己会被捅一刀,不禁背脊发凉,但又无法阻止自己的嘴巴继续说,“你就是‘切男’吧?那个拦路杀人魔。”

  男人在一瞬间将眼睛眯得更细了,接着脸颊一缓,说:“吓一跳吧? ”

  青柳点了点头。“很久以前,你连续犯案的那段期间,我曾经看到某写真周刊所刊登的报道。一个拿着枪的壮汉正在跟连续杀人魔一决高下,简直像漫画一样。”当时是一个送货员同事拿着杂志给青柳及其他人看的,大家还笑着说:“这篇报道实在太夸张了,简直像美式漫画。”但是如今回想起来,那个拿着枪的壮汉应该就是小鸠泽吧。青柳说:“我想起了那篇报道。”

  “原来是那篇报道啊。”男人噘着下唇不再说话,看不出是否对这件事感兴趣。过了一会,他说:“继续在这个楼梯间聊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要跟我来?”他伸出手指打横一指,朝着暗巷深处走去。

  青柳背起背包,紧跟在后,不知为何,内心毫无恐惧与迟疑,让全仙台市民心惊胆颤的连续杀人魔明明就在眼前。

  男人也曾一度回头问:“你怕不怕我?”

  “怕是怕,不过……”青柳老实回答,“我今天遇到太多莫名其妙的事,脑袋已经一片混乱。”好像一台已经把多种水果打成稀泥的果汁机,就算加进新的水果继续打,混杂程度也不会改变。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青柳试着如此说明。

  “小哥,你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只是一直逃亡。因为蒙上了不白之冤,只能选择逃亡,刚刚其实已经被警察逮到了,又被你救出来,但我真的好累……”青柳在心里接着说,“所以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从你身边逃走了。”

  男人不发一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止是脸,就连自已身上的衣服鞋子也都被对方仔细打量了一番。“怎么了?”青柳这句话还没问出口,男人已举起一只手伸了过来,他大吃一惊,整个人差点向后弹。男人在他牛仔裤的后腰位置一摸,拿起一个看起来像是长尾夹的东西,说:“你看,这玩意可以将你的位置信息发送出去,可见警察做事是很小心的。这玩意就夹在你的皮带旁边。”

  “他们什么时候在我身上放了这种东西?”青柳难掩惊讶。男人若无其事地说:“大概是刚刚押你上车的时候放的吧。”接着,他将发信机丢进旁边的信箱内,说,“好了,走吧。”

  男人以惯熟的步伐在狭窄的巷道内穿梭前进,来到一间颇为肮脏的汽车旅馆,走进了旅馆旁边的公寓,周围的亮光不多,只能仰赖汽车旅馆的招牌灯光前进。这是一栋老旧的木造公寓,走进公寓内,爬上楼梯,挟手摸起来有生锈的粗糙感。男人上到二楼,打开第一道门,门似乎未上锁。

  他往墙上的开关一按,室内的灯亮了起来。那是一个有着橙色伞状灯罩的小灯,把屋内照成了橘子色,呈现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感。这是一间只有六叠大的住屋,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榻榻米气味。

  “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青柳。”青柳回答。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必要隐瞒本名。

  “喔。”

  “你呢?”

  “我叫三浦。”男人报出名字时,依然是一脸不满。

  “这是你家?”

  “怎么可能。”男人想也不想地说道。

  屋子中央有张没有毛毯的桌炉,男人在桌前坐下,青柳也在男人的对面坐下。

  “到处都是监视系统,快把我烦死了。”男人说,“刚开始完全找不到一个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这里是安全的?”

  “嗯,至少目前是。”

  “这不是你家?”明知会被嫌烦,青柳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墙边有个小小的彩色置物柜,上面放着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是一个身穿皮外套的浓眉男人与一个小男孩的合照。

  “那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三浦察觉青柳的视线,嘟着嘴说道。

  “原本的主人?”

  “我跟他暂借这个屋子。”

  “他现在在哪里?”

  一脸斯文的三浦紧闭着嘴唇沉默了一阵子,才开口说:“我给了他一些钱。那对父子的梦想是开着敞篷车在日本到处旅行,所以我给了他一笔足以实现梦想的钱,请他将这个屋子借我。这样的交换条件不赖吧?他现在应该在某个地方开着红色敞篷车吧。”

  青柳紧咬臼齿,心想:“一听就知道是谎话。”忍不住将视线从照片上移开。

  “小哥,你该不会以为我已经把那对父子砍死了吧?”三浦以带剌的口吻说道。

  “没有。”青柳说道。总不能告诉他,你说对了。

  “老实说出来吧。”

  “没有。”青柳含糊地回答着。在这时候发挥正义感,大喊“你这个杀人魔,我要报警抓你”的选项是不存在的,一旦报警,第一个被抓的人会是自己。

  “他们说那个监视系统是为了抓我而装设的,根本是胡扯。抓我只是借口,借口。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为了市民的利益,骨子里是为了监视市民,真是虚伪。”

  “不管是不是借口,让他们有这个机会的人总是你。”青柳老实地说道。

  “不,我不这么认为,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会找到其他借口。那些政治人物只有在找借口这方面是天才。不管是任何事情,残杀犹太人也好,发动战争也好,只要告诉大家‘这样下去很危险’,大家就会听话照做,就是这么一回事。仙台的监视系统也一样,为了我这么一个拿刀乱挥的危险分子,有必要建立起这么一套大手笔的基础建设吗?”

  “那个系统的性能有多强?”

  “就我所知,”三浦微微撑开鼻孔,说,“整个城市有着为数不少的防范监控盒,对吧?每一个都可以撷取半径数十米内的所有电磁波,包括电话及电脑的无线网络,就连声音也可以录下来。防范监控盒顶部的球形摄影机可以拍到几乎是三百六十度的影像。当然,这么广大的摄影范围,要将影像全部录下来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就跟监视摄影机一样,可以经由操控,掌握实时画面。”

  “这些情况都会被传送到某个地方吗?”

  “每一个防范监控盒都像一台连接网络的电脑,所以不会主动传送信息,而是由管理者联机进入防范监控盒的数据库中,读取信息,也可以用搜寻方式寻找信息。”

  “像这样监视社会,在虚构的故事中倒是蛮常见的。”

  “你说的是托尼·斯科特[注:托尼 斯科特(Tony Scott,1944-)是著名的电影导演,出身于英国,代表作有《壮志凌云》(Top Gun)等。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1945-)亦是著名导演,出身于德国,此处所说的两部电影可能是将托尼·斯科特于1998年公开的《全民公敌》(Enemy of State)与维姆,文德斯于1997年公开的《暴力启示录》(The End Of Violence)这两部电影拿来比较。两者皆谈及了监视社会的问题。《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 - Four)则为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在1949年出版的政治讽刺小说。]?还是维姆·文德斯?那两部片子还蛮像的。”三浦的双眼突然绽放光采,呼吸也变得急促,整个身子凑了过来。青柳对这些名字毫无概念,只能用过去读过的小说标题来响应:“例如《一九八四》。”

  “八○年代?”三浦回了句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接着又说,“不过,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在现实之中不可能监视任何角落,例如这栋破公寓的屋内,他们就看不到。不管是偷拍还是窃听,他们都不会把机器装在这种地方,那些人应该认为除了少数特别人物的住家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监视的必要吧。不过,如果要我,其实我认为像这样的地方才最应该装设监视系统。那些人做事情总是抓不到重点。”

  青柳此时想到,当初自己在稻井先生家中拨打手机之后,行踪立即曝光,他将这件事告诉三浦,三浦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那还用说,这年头的手机只要电源是开启的,就可以查得到所在位置。一般而言,手机发出通话讯号后,基地台都会先确认号码是否正确,然后才会将讯号传给对方的手机。”

  “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此时的三浦看起来就像一个被脑袋不好的笨学生问得不耐烦的老师。“位置情况会被记录在主存储器,并且会不断更新。所以只要想查,就可以查得到电话是由谁的手机打出去的,当然也查得到位置。据说那个防范监控盒可以分享电话系统的主存储器信息,同时应该也会有更加详细的位置情况,所以如果真的想要躲起来,最好还是把手机丢了吧。”

  “已经丢了。”正确说来,是交给了那个卖杂志的游民,不过结果是一样的。

  “聪明。”对方第一次开口称赞。青柳不禁想要点头说声“谢谢”。

  “你最好要有一个观念,就是绝大部分的手机谈话内容都是同步被窃听的。”

  “什么?”

  “当然,并不是真的有人用耳机偷听,我的意思是会被录音。”

  “被机器窃听?”

  “没错。声音会被储存在机器中,等到需要时,就可以从中搜寻出来,防范监控盒就是这样的系统。所以,警方可能是从这些信息中搜寻到跟你的手机号码有关的信息。但反过来说,他们只能从手机号码来判断是否是关于你的情况,所以只要用其他的号码来打电话,就不太会被抓到。”

  “原来是这样啊?”

  “以常识来思考就知道,想要用你的声纹来搜寻情报,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你不这么认为吗?越是模糊的条件,搜寻起来越困难,就算做得到,也会花很多时间。最简单而明确的条件就是手机号码,打出去跟接收的号码。”

  “这么说来,只要我用其他人的手机打电话……”

  “被发现的可能性一定会降低。不过,接电话的人如果跟你有关系,警方可能会用对方的号码来搜寻。”

  青柳的脑中立即想到阿一,自己打给阿一的电话被掌握,这一点也不奇怪。接下来,又想到井之原小梅。那她呢?她跟自己的关系也已经被警方知道了吗?又或者,她其实是警方为了陷害自己而安排的人呢?这个昔恼已久的疑问再次冒出。

  “不过,要一直将声音及影像录下来,信息量应该大得吓人吧?”青柳说出了心中的疑问,“就算仅限于仙台市内,应该也会很快就耗尽容量才对。”

  “所以,我想信息应该只会储存一段时间。”三浦说起话来颇为木讷,却散发出一股高级知识分子的帅气。“以现实状况来看,要储存整个仙台的信息,顶多只能储存一两天的容量。换句话说,这个机器对调查以前的案件完全没有帮助,因为过去的资料会被删除。”

  “完全没有帮助?”

  “但是如果发生了重大案件,就能派上用场了,因为警方可以进行实时监控。”三浦说道。

  “例如今天发生的游行爆炸事件,那个凶手就很适合以实时监控的方式追踪。”三浦伸手抚摸着眼镜的脚架,突然喊出一声“啊”,接着嘴角上扬,说,“小哥,你该不会就是那个杀害首相的凶手吧?”

  青柳不知该怎么回答,一时间哑口无言。

  “咦?就是你吗?真的假的?”三浦显得很兴奋。青柳才刚想“他该不会要跟我握手吧”的时候,三浦已经伸出了右手说:“请跟我握个手。”

  “我不是凶手,只是被当成了凶手。”

  三浦一听,不再说话,眼睛眨了眨,以满脸认真的表情一边摸着眼镜,一边凑近青柳仔细观察。“真有意思。”接着,他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戏谑地笑了。“你被人诬陷了吗,青柳?你看起来那么老实,真是可怜,太好笑了。”

  “一点也不好笑。”

  “难怪那个叫做小鸠泽的壮汉会来抓你。我猜那家伙应该是隶属于特殊单位的,若不是暗杀首相的凶手,也不必他出马。啊,青柳,你知道吗?一般警察可不能像那样拿霰弹枪乱开枪的。”

  “我也这么想。”青柳语带讽刺地说道,“公务员戴着耳机工作应该也不太妙。”

  此时,屋外传来声音,青柳的背脊敏感地一震,转头凝视着窗户,虽然很想走近窗边查看,但又怕自己的身影被人从窗外看见,因而不敢行动。三浦似乎察觉了青柳的心思,说:“别担心,那是客人进出汽车旅馆的脚步声。”接着又说,“就算首相死了,上汽车旅馆的人还是照上不误。”

  三浦站起来,从冰箱内取出两罐啤酒,将其中一罐递给青柳,拿起桌上的碗装泡面,用热水冲泡。热水散发出温暖的热气,让青柳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话说回来,被人诬陷为暗杀首相的凶手,这样的经验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能不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在面泡好之前的这几分钟就好。”三浦一面说,一面拉开啤酒罐拉环,以一副看好戏的态度说了声“干杯”,拿着啤酒罐在青柳的啤酒罐上敲了一下,凑向嘴边。“真令人好奇。”

  对青柳而言,将自己遇到的这些事告诉别人,并不为难,或许心里早就希望将这些事对某个人一吐为快了。“该从何说起呢?”

  “不如从头开始说起吧?新郎,青柳某某,身为父亲青柳某某与母亲某某的长男,出生于某某市,从小就开朗活泼、成缋优秀、运动全能……”三浦开玩笑地模仿婚礼司仪的台词。

  青柳很自然地露出笑容,毫无理由地感到放松,但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笑。他决定从早上遇到森田森吾时开始说起。

  三浦听着青柳的话,不停轻浮地说着“喔”、“哎呀呀”或“那可真糟糕”之类的话,表情却相当认真,仿佛在鉴定一颗新发现的宝石。“真有意思。”听完之后,他如此说道,“这样诬陷别人真是太过分了,你确实有生气的权利。”

  “对呀,真是过分,好让人生气。”

  “由你所说的状况来判断,你完全是被设计陷害嘛。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就已经挖好了各种陷阱等着你来跳。可是,为什么会挑上你呢?跟那个首相关系更密切的人,应该多的是吧?”

  “我怎么知道。”青柳将啤酒罐放在唇边,但想了一下还是没喝。这样的动作全被三浦看在眼里。青柳心里一惊,抬起眼来,两人四目相交。“你担心我在啤酒里卞毒吗?”三浦说,“嗯,什么事情都是谨慎一点比较好,可是怀疑我,对你完全没帮助,你认为我会去检举你吗?”

  “我也不知道。”青柳只能如此回答。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见窗外透着微微的亮光,应该是路灯吧。

  “吃泡面吧。”三浦说着,递了一碗过来。热气从碗盖的缝隙间透出。“不过,这个可能也有毒哟。”

  青柳心想拒绝他的好意似乎也太不识大体,于是接过了筷子,想也不想便掀开碗盖吃了起来。好长一段时间没吃到温热的食物,眼角不知为何微微湿润。

  “啊!”过了一会,三浦突然大叫一声,打破了沉默。他嘴巴张得大大的,说了声,“咦?不会吧?”放下泡面,将上半身凑过来说:“我认识你。”

  “咦?”

  “不会吧?真的假的?”三浦的表情似乎是颇为感动。“你不就是那个人吗?很久以前救了女明星的那个送货员,我在电视上看过你,看过好几次呢。”

  青柳雅春只能苦笑着回答了声“喔”。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有人提起这个话题,而且竟然连眼前这个让整个仙台,甚至是邻近县市,以至于全国都陷入恐惧的连续杀人魔也认识自己,让青柳哭笑不得。

  “原来如此,他们就是算准了这一点。”三浦恍然大悟地说道,“大家都喜欢看见英雄变成狗熊,何况青柳你又长得帅,对我们这些平凡男人来说,十足是令人嫉妒的对象,见你蒙上不白之冤,大家反而会拍手叫好呢。真是高明的做法,你真是首相暗杀计划的最佳凶手。”

  “那所谓的英雄形象也只是被任意塑造出来的假象。”

  “凶手竟然是一个被认为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人,这样才更让人兴奋。”

  三浦开始大口吸着泡面,他那豪气的吃相看在青柳的眼里,不禁也感染了那种豪爽的气息。

  青柳也在片刻之间将泡面吃完,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将面碗往桌上一搁。很巧的是,两个人放开面碗的时间完全相同。“青柳,真是辛苦你了,接下来呢?”

  “什么接下来?”

  “接下来打算怎么逃?”

  “完全没主意。”青柳老实承认,“事实上,刚刚坐在警车上时,我就已经放弃希望了。”

  青柳被佐佐木一太郎与那个小鸠泽押上车载往车站的路上,曾经一度认为自己能做的都做了,那心情就好像参加了一场双方实力悬殊的比赛,虽然尽了全力,最后还是败北收场。虽然与高中棒球队不同,没办法安慰自己就算这次输了也还有夏季比赛,但除了乖乖束手就擒之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喔。”三浦取下眼镜,以布擦拭镜片。“的确,要逃是很困难的。仙台几乎彻底受到监视,即使交通运输系统已解除全面封锁,但到处都有路检据点。想得到的做法大概只有……”

  “大概只有?”

  “在市内找一户值得信赖的人家,一直躲着,这个方法或许不错吧。警察除非将仙台的房子全都翻过一遍,否则是抓不到你的。不过,如果那是一户跟你原本就有关系的人家,应该会先被搜索。”三浦一边说着一边戴上眼镜。“想得到跟你毫无关联的藏身之处吗?”

  青柳根本想都不用想。“没有。”

  “而且不管躲在哪里,要是被附近邻居看见,还是有可能被检举。我想警方应该也快公布你的消息了。”

  “咦?”

  “你想想,你刚刚用那样的方式逃走,他们应该也不再认为可以用低调的方式逮住你了吧。”三浦说着,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说不定已经被公布了。”

  电视屏幕在映照着橙色灯光的房间内逐渐变亮。青柳目不转睛地盯着,还是老样子,每一台都制作了特别节目,播放着金田首相游行与爆炸瞬间的影像,来宾的组合也已了无新意,让人体会到节目制作人也不是好当的,不禁感到有点同情。

  “这场骚动都是你引起的,真是了不起。”

  “一点也不。”

  三浦转了几个台之后,说:“看来还没有公布。”语气仿佛是在向青柳道贺。“不过,我猜明天早上之前就会公布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到时候……”

  “到时候,外头每一个人都会变成你的敌人。”三浦言词犀利地说,“你只要一走上街,就会有人报案,到那时你就变成所有人认定的暗杀首相的凶手了。”

  “至少我自己不这么认为。”青柳反驳道。接着望向窗户,说,“在那间汽车旅馆内躲一阵子,你觉得如何?”

  “这点子不太高明。”三浦立即否定。“你一个人没办法进汽车旅馆,一定要找一个女人陪你。你当然可以上街搭讪,但是随便搭讪一下就傻傻跟你走的女人,你觉得可以信任吗?”光听三浦这番话,会令人以为他是个身经百战、早已厌倦纵欲人生的花花公子,但是他的外表,却像一个在女人面前讲话会打结的腼腆少年。

  “而且,警察也不是傻子。再过一阵子,他们应该就会针对这些住宿设施展开调查了吧。胶囊旅馆也一样,你的照片会在每个员工之间传阅。”

  “漫画网吧呢?我稍早之前才去过。”

  “应该也越来越危险吧。等到你的消息被公开之后,就没办法再去了。”

  “既然如此,”青柳看着眼前的电视机说,“不如跟电视台或报社联络看看,如何?告诉他们‘我是被冤枉的’、 ‘我是无辜的’,他们就算不信,也可能有兴趣报道。”

  “这一点确实可行。大众媒体选择报道题材的条件不在于真假或善恶,而是有没有趣。你这件事很有话题性,他们一定会争相报道的。当然,这么做也有危险性。”三浦沉着地说道,“而且,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说?难道你要告诉他们‘我因被控涉嫌暗杀首相而遭到追捕,但我是冤枉的,请将这件事报道出来’吗?”

  “我只是个普通民众,却被诬陷为重大案件的凶手,光是这点就很有话题性了吧?”

  “你认为电视台的人会愿意保护你,为你办一场现场直播节目吗?”

  “有可能。”是否真的可能?疑问在青柳心中一闪而过。接着,他突然想到以前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在社会上引起一阵轩然大波。青柳望向三浦,他不停地微微点头。

  “没错,以前有一个伪装成我的假货找上电视台。那时,电视台的高层乐不可支,打算安排一场独家的现场直播节目。”

  “结果因内部举报,被警方知道了。”

  “后来,那个假货被逮捕,电视台似乎也吃了很多的苦头。”

  “都是你的错。”

  “才不是我的错。不知道是哪个笨蛋妄想取代我的地位,跟电视台搭上了线。”三浦在说出“妄想取代我的地位”这种话时,脸上的表情是相当认真的。“不过,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电视台应该都没有胆量为了节目收视率包庇罪犯了。就算你打电话过去,电视台也不敢给你正面响应。”

  “但这是个相当重大的事件。”

  “正因为事件重大,所以除非胆量过人,否则电视台是不敢不将凶手交给警方的。”青柳反驳道:“做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不是电视台的拿手把戏吗?”但三浦却说:“媒体绝对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他们虽然喜欢趁势起哄,但再怎么乱来也总是在安全范围之内。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先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做的。”

  “你讨厌媒体,这只是你的偏见。”

  “打不打电话是你的自由,但如果你傻傻地出面,很有可能会中警方的埋伏,这一点最好要有心理准各。而且,说不定他们会在节目中趁乱开枪把你打死。”

  “警察会做这种事?”

  “对那些政府高层来说,你是眼中钉。”

  青柳没办法将这个警告一笑置之,只有无意义地伸手拿起泡面的碗,朝空碗底看了一眼,又放回去,感觉脑袋开始变得迟钝。

  “青柳,你自己没有什么逃跑的点子吗?”

  青柳察觉三浦正在问自已,赶紧抬起头来,张开双眼。换句话说,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睡意让脑袋异常沉重。

  “点子…¨”青柳发现自己说话变得喃喃呐呐,不禁有些焦躁,那种感觉就好像以迟钝的手腕拉动一组生锈的滑车。他想起来了,点子是有的,应该是有的,他拼命回想。当初在漫画网吧坐在电脑前输入讯息,就是为了这件事。“点子只有一个。”

  接下来,青柳雅春将自己所设定的唯一计划说明一遍,口齿不清的状态让他感到全身不对劲且急躁不安。

  “这点子蛮有趣的。”三浦听完之后,像个小孩子一样雀跃,眼神绽放光芒。“不愧是曾当过送货员的人,利用送货员收取货品的机会的确是个不错的点子。”

  “其实没什么胜算。”青柳半自虐地说道。

  “不过,成功的可能性并不是零。那个人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我也不知道。”青柳回答,“不过,我现在唯一拥有的武器,只剩下对他人的信赖了。”

  “真有趣。”三浦一股笑意喷了出来,“被骗得那么惨,还能相信别人?你真是个怪人。不过,既然如此,你就在这个房子里休息到早上吧。到了明天,你再依照你的那个计划行动。这时候,休息是最重要的。”

  “这样的状况下,怎么可能睡得着。”青柳环顾室内,不知为何觉得天花板变低了,斑驳的墙壁看起来相当脆弱,似乎只要轻轻一刮就会在两个房间之间开个洞。青柳看着看着,睡意越来越浓。

  “对了,顺带一提,就算一直躲在这个房子里,也是没办法解决问题的,除非你想永远住在这里,但那是不可能的。或者你可以试试看在这里拼命吃东西,吃到变成胖子,让现在这张帅气的脸孔完全消失,到时候或许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外面吧。”三浦说道,“努力一点,说不定半年就又肥又肿了。”

  “咚”的一声,让青柳睁开了眼睛,刚刚似乎又不知不觉闭上双眼了。就算再怎么疲累,也不应该会突然变得如此想睡,他不禁心生怀疑,往前一看,桌上放着手机,转头望向三浦,问道:“这是?”

  “那是某人的手机,应该还可以用,送你吧。”

  “某人?”

  “尸体还没有被找到,所以手机还能用,我刚刚试过了。”青柳被“尸体”这个字眼吓一跳,愣愣地望着三浦。换句话说,他所杀死的人至少还有一个尚未被警方发现。

  “总是有需要打电话的时候吧?这部手机的号码还没有被警方锁定,不必担心被发现电话是你打的。”三浦淡淡地说道。

  青柳拿起手机,正想要开启电源时,却发现眼皮已经掉了下来,心中万分不解,为什么会那么想睡呢?

  “抱歉。”三浦点头致歉道。

  “咦?”青柳趴在桌上回应。

  “我在泡面里下了药。青柳,你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我是一片好心,如果没有先恢复体力,原本可以逃得掉的情况也会变成逃不掉。你刚刚说的那个计划必须到明天早上九点才能实行,现在刚好可以好好睡一觉。”

  “药?”青柳已完全无法思考,脑袋只有一种被堆满了沉重石块的感觉。

  “那我先离开了。”三浦说了最后一旬话,“我想到了什么能帮助你逃走的好点子,会再跟你联络。”

  “等等……”青柳哀求的声音小得几乎没有人听得见。在下一个瞬间,意识便已飘走,眼前一片黑暗。

  樋口晴子

  樋口晴子到达医院之后,发现鹤田亚美正在等着自己,就是刚刚在打给阿一的电话中自称是“小野的女朋友”的那名女子。她站在挂号柜台附近,穿着黑色毛衣,身旁带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是鹤田亚美的儿子,名叫辰巳,今年四岁,跟七美同年,劈头就模仿蓿大人的口气说:“小野真是惹上麻烦了。”

  鹤田亚美既然自称是阿一的女朋友,应该是单身才对,却有个儿子辰巳,或许是离过婚吧。

  “来这里很不容易吧?路上是不是塞得很严重?”

  “我是搭出租车到中途,然后再走路过来的。”晴子说道。一开始本来打算自己开车,但担心会塞在路中,因而改变心意。

  “妈妈,小野是谁?”七美牵着晴子的手,天真地问道。

  “是妈妈的朋友。”晴子答道。鹤田辰巳不肯示弱,高傲地说:“小野是我妈妈的男朋友。”鹤田亚美一听,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鹤田亚美的年纪大约二十五岁左右,可以肯定的是比晴子年轻一些。                   

  “小野还没有恢复意识。”在搭电梯前往病房的途中,鹤田亚美如此说道。

  “鹤田小姐,你刚见到他时,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晴子回想着刚刚的通话内容,如此确认道。

  “当时他还有一点意识,嘴里一直喃喃念着关于青柳先生的事。”

  根据鹤田亚美的说法,她昨晚是突然造访阿一的公寓。“该说是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吗?其实只是觉得小野的态度很奇怪,所以起了疑心。”她苦笑道。原本鹤田亚美刚好回到位于仙台市内的老家住了几天,昨晚儿子睡着后,鹤田亚美打电话到阿一的手机,却发现阿一的态度相当不自然,心想“一定有问题”,所以才无预警地前往阿一的公寓。

  “我本来怀疑他劈腿。”鹤田亚美害羞地说道,“自从被前夫背叛过后,我就变得神经兮兮的。”接着又泫然欲泣地说:“没想到走进屋内却看见他整个人倒在地上。”站在脚边的辰巳此时紧闭着双唇,握住了鹤田亚美的手,似乎是在为她加油打气,一副值得依靠的模样。

  电梯抵达五楼,电梯门伴随着声响开启。鹤田亚美与辰巳走在前面,樋口晴子与七美紧跟在后,相隔约半步的距离。

  “小野说了些什么?”

  “都是些听不懂的呓语,不过中间听到了‘警察’、 ‘惨了’、 ‘青柳救了我’这些字句。我以前常常听他提起学生时代的事,因此马上便想到那个青柳是谁。但是,后来我陪他来到医院,早上打开电视新闻一看……”鹤田亚美虽然外表看起来颇为沉着,但此时内心应该也是一片混乱吧,她在说明昨晚状况时无法保持冷静,叙述显得有点没有条理。

  “我看了新闻也吓一跳呢,没想到青柳竟然是凶手。”晴子也坦率以告。

  “请问,青柳先生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吧?”鹤田亚美看着晴子,疑惑地问道。虽然“那样的”这三个字实在是个模糊的形容词,晴子却明白她的意思。

  “我所认识的青柳,当然不是会做出那种可怕事情的人。”晴子说道,但接着又补了一句,“不过,也不是会去拯救女明星的人。”

  “从我一认识小野开始,他就常常拿青柳先生的事跟我炫耀呢。”鹤田亚美以既怀念叉悲伤的语气说道,“他总是说,大学时代的某个学长是个超级名人。”

  “小野也曾经跟我炫耀过。”鹤田辰巳也一脸认真地说道。“樋口小姐,你大学毕业后,跟青柳先生也不常联络吗?”晴子心想,由鹤田亚美的这句话听来,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跟青柳雅春曾经交往过。“最近完全没联络。”

  “话说回来,小野到底是为什么会被打成那样呢?”当鹤田亚美说到“打成那样”的时候,表情悲痛莫名。

  “而且,连那位森田先生也死了呢。”

  “咦?”

  晴子一瞬间不明白鹤田亚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

  “咦?”鹤田亚美也愣了一下。“森田先生那个时候不是也跟你们同社团吗?”

  “森田确实是跟我们同社团没错。”

  “那位森田先生的事,电视新闻也播出来了。”鹤田亚美见晴子诧异的程度远超过自己想象,也大感诧异。“咦?是我搞错了吗?”

  晴子张着嘴,好一阵子无法说话,七美在旁边拉着她的袖子问:“怎么了?”晴子却无法做出反应,只能勉强摇了摇头,说:“应该没有错。”森田森吾死了,这件事情固然令人难以接受,但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要断言说“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反而更困难。“可能只是我漏掉这则新闻吧。”想来应该是如此。

  “森田先生当时似乎是在爆炸地点附近的一辆车里,后来那辆车子也爆炸了,警方在车里发现他的遗体。”

  怎么会有这种事?晴子感到头晕目眩,甚至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几乎要贫血昏厥。“难道那也是青柳做的?”

  “记者的语气似乎是这么暗示的。”

  “森田死了?”睛子喃喃自语,“怎么会有这种事?”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是啊。”鹤田亚美看着晴子,眼神中露出担忧与同情。森田死了?晴子在心中不厌其烦地再三反刍这个消息。这是怎么一回事?

  晴子一行人沿着走廊前进,来到深处的一间病房前,鹤田亚美说:“就是这一间。”门上贴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小野”。“其实到刚刚为止都是禁止探病的。”鹤田亚美一边说,一边开了门。

  晴子走进病房,看见阿一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过去的回忆涌上心头。阿一身上的绷带也令她触目惊心,不禁手足无措。

  “这个人怎么了?”七美抬起头问道,“妈妈的朋友怎么了?”

  “他在睡觉,他受伤了。”晴子勉强挤出这个回答。如果将学生时代到今天的漫长岁月以直线的方式画在纸上,现在就宛如将纸对折,把两个端点凑在一起,时光的距离瞬间缩短,晴子眼前仿佛看见第一次参加社团活动的阿一。“我本来以为青少年饮食文化研究社的人每天吃汉堡,一定很不健康,但是樋口却很瘦,看起来也蛮健康的。请问你是不是有胃下垂的毛病?”阿一那一副好像跟大家已经很熟的态度,以及诚挚却少根筋的发言仿佛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当时森田森吾在旁边悠悠哉哉地问他:“胃下垂的人不会胖,是真的吗?”青柳雅春则是警告阿一:“每天只吃汉堡可是会没命的,自己要管理好自己的健康状况才行。”

  数年未见的阿一如今却躺在晴子的眼前,戴着透明的氧气罩,罩上连接着管线。别说要自己管理好自己的健康状况,此时的阿一甚至还得仰赖机器替他管理。

  晴子完全想不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她同时想起了森田森吾。森田死了?虽然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但看了眼前阿一的模样之后,实在没办法对森田的死讯以一句“胡扯”一笑置之。对晴子而言,现在似乎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是真的。

  “真希望他快醒来。”鹤田辰巳天真地说道。站在旁边的鹤田亚美以轻松的口气回答:“是啊。”眼角却泛着泪光。

  “联络他的双亲了吗?”晴子环视整间单人病房,完全没有看到其他来探病的客人。“我记得他的老家好像在新潟?”晴子努力回想着。从早上到现在,简直像是在对学生时代的回忆进行总检查。

  “昨天晚上打过电话了,他们现在应该正从新潟赶过来,不过仙台对外的交通网络好像还处于瘫痪状态。”

  晴子立即点了点头。今天早上虽然已解除全面性封锁,但进出仙台地区应该还是相当不便。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两位是小野先生的朋友吗?”转头一看,背后站着一个过去从没见过的男人,西装皱巴巴的,肩膀很宽,一张国字脸,表情极为冷漠。男人取出警察手册,说:“我叫近藤守,隶属于警察厅综合情报课,目前正针对仙台这起爆炸案进行搜查工作。”

  青柳雅春是以遥控直升机炸弹暗杀首相的凶手。

  在医院对面的咖啡厅内,近藤守对着榧口晴子及鹤田亚美如此斩钉截铁地说道。         

  “有证据吗?”鹤田亚美诘问。近藤守脸上丝毫没有不悦的表情,只淡淡地问道:“您没有收看电视吗?监视器拍到了青柳雅春购买遥控直升机的影像,而且青柳雅春在逃走的过程中,曾被很多人目击。他不但伤了一位酒类专卖店的老板,而且还在一家连锁餐厅内开了枪。”接着又说,“此外,我们还有一件目前尚未公开的情报,那就是我们昨晚其实曾经一度逮捕青柳雅春。”晴子一边注意着坐在儿童座椅上七美的心情,一边听着近藤守的解释。

  根据近藤守的说法,青柳雅春在离开阿一公寓时曾经遭到逮捕,但是在前往仙台车站的途中却逃走了。

  “青柳先生昨天晚上为什么会到小野的公寓来?”鹤田亚美问道。在同一时间,晴子也开口问:“怎么逃走的?”

  近藤守面对同时丢过来的两个问题,仍旧是一副不慌不忙的表情。仔细想来,这个人从刚刚一见面到现在都没有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简直像是戴了张正经八百的国字脸面具。

  “事实上,我们曾经接到小野先生的通报,他告诉我们,青柳雅春跟他联络了。或许是因为青柳雅春发现他报警,于是冲进小野先生的住处对他暴力相向吧。我们同仁就在此时赶到现场,将青柳雅春逮捕。就是这么一回事。”近藤守简洁有力地说。“事情其实很单纯。”接着又说,“小野先生好心协助我们办案,我们却让他遭遇危险,实在深感抱歉。”

  晴子张了嘴,却犹豫着该不该把心里的话问出来,虽然很想厘清疑虑,但又怕这么做的代价是遭到警方怀疑。就在她迟疑不决的时候,四岁的鹤田辰巳竟然刚好问出了她心中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小野知道那个人就是凶手?”

  阿一为什么会报警?他怎么知道要报警?这就是疑点所在。昨晚的那个时候,警方应该还没有公开青柳雅春就是凶手的消息。

  “详细理由我不能说。但总而言之,青柳雅春在打电话给小野先生时,似乎说了一些跟暗杀金田首相有关的事。小野先生是青柳雅春学生时代的朋友,又是学弟,青柳雅春应该是想叫他帮自己逃亡吧。得知此事的小野先生报警求助于警方,我们那时刚好已将青柳雅春列为调查对象,所以时间点上算是相当巧合。”

  “喔……”鹤田辰巳看起来没有听懂近藤守的说明,但也没有继续追问。

  “至于青柳雅春是如何逃走的……”近藤守接着又不厌其烦地回答起晴子的质问,“有一个男人,应该是青柳雅春的同伴,开着一辆轻型汽车冲撞行驶中的警车,让青柳雅春趁机逃走。”

  “同伴?”榧口晴子反射性地问道。

  “那辆冲撞警车的轻型汽车是一般民众的车子,被青柳雅春的同伴强行夺取,车主是位女性,被……”近藤守说到这里稍微停顿,向樋口七美与鹤田辰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利刃刺死。”

  鹤田亚美吓得张大眼睛。

  晴子也愣住了,脑袋里的迷雾似乎越来越浓,记忆中的青柳雅春跟近藤守所描述的凶手行径实在无法凑在一起。

  “我们现在正尽全力追查青柳雅春的下落,除了借由仙台市内的防范监控盒获得情报之外,也会将青柳雅春的照片发送到各级饭店、医院及大众运输系统。我们认为他很有可能会再度找上小野先生,所以我才来这里保护小野先生的安全。”

  “青柳先生可能会来这里?”鹤田亚美听了近藤守的话之后突然变得不安起来,脸上显露出担忧害怕的神情。

  “只是可能。我能不能向两位请教手机号码?”

  “手机号码?”

  “樋口小姐,您是青柳雅春大学时代的社团同学;而鹤田小姐,您是小野先生的朋友。青柳雅春说不定会试着与两位接触。”

  “与我们接触?”

  “事实上就在刚刚,青柳雅春也联络了一个朋友。”近藤守以不带感情的口吻说道,但却没有明白说出那个朋友是谁、两人接触的结果如何。“所以,他也有可能会跟两位联络。请两位将号码告诉我,如此一来,当他打电话给两位时,我们才能够掌握情报。”

  “你的意思是监听吗?”晴子皱眉说道。近藤守的用字遣词虽然客气,但说穿了就是那么一回事。

  “自从设置了防范监控盒之后,我们有办法取得各种情报,但这些事情都是为了保护民众安全,我们绝对不会擅自窥探这些情报或加以利用。只不过,在这一次的紧急事态中,我们有必要善加使用这些情报。两位可以想成跟记录汽车车牌的N系统(注:在日本,N系统是“汽车车牌自动记录系统”的简称,被装设在各重要路口,当汽车经过的时候就会自动拍下车牌号码。)是相同的立意。”

  晴子突然想起好朋友平野晶的男友就是防范监控盒的维修保养员,不禁脱口说:“可怕的监视社会。”

  近藤守听了之后既没生气也没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只是开口说:“我们会过滤所有拨打至两位手机的号码,目的不是要听取内容,只是要确认打电话来的人是谁,一旦发现是青柳雅春或其他可疑人物,我们会立刻前往处理。”

  “电话被偷听的感觉很不好。”

  “恳请两位配合。”近藤守说得相当客气,却不带丝毫的情感。

  “我无所谓,我可以配合。”鹤田亚美说道。晴子能体会她的心情,阿一都已经变成了那副模样,她当然会希望事情早点解决。

  “我也答应。”晴子说道。就算不答应,警方一定也能轻易地查到自己的手机号码,隐匿不说根本没有意义。

  “假使接到可疑人物打来的电话,请至少交谈三十秒以上。”

  “三十秒?”

  “短于三十秒的电话内容基本上不会被储存,这是系统的设定,所以请尽可能拖延时间,我们会针对被储存的信息进行搜寻。”

  “若是青柳先生打电话给小野,该怎么处理?”鹤田亚美问道。

  “可以的话,请接起电话,尽量问出一些讯息。如果能够跟他约好在某处见面,那就更好了。”

  近藤守在纸上记下了晴子等两人的手机号码及住址,一脸满意地点点头。一直到最后,他自己所点的那杯冰红茶他一口也没喝。

  “请问,为什么青柳雅春会做出这些事?”就在近藤守站起身来的时候,睛子如此问道。

  近藤守的回答很简单:“抓到他之后,我们也打算问他这个问题。”

  晴子回到病房再看了一眼昏睡中的阿一之后,才离开医院。走出医院的途中,鹤田亚美问晴子住在哪皇,晴子说明Fr住宅的位置。鹤田亚美一听,说:“啊,我知道那里,我以前曾经住在那附近。”只有这时候,她的声音才显得开朗了些。

  来到医院门口时,鹤田亚美说:“小野醒了之后,我会通知你。”接着忽然仰头向上望。晴子见了,也不禁望向天空。天空中几乎没有云,只是一大片丝毫感觉不出深浅远近的淡蓝色,阳光明亮耀眼,感觉相当舒服。

  “每次看见这种蓝得让人惊讶的天空时,总是不敢相信在相同的天空下,某些地方正发生战争,有人正死去或是受到他人欺凌。”鹤田亚美说道,脸上似乎带着笑容,却又仿佛在哭泣。

  “咦? ”

  “这是小野以前说过的话。他说,虽然好天气会让人很开心,但也会忍不住想到那些正在困境中的人们。”

  “原来如此。”晴子不禁大为感动,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阿一竟然开始会思考这种事情了。

  “不过,他说这番话其实是他从青柳先生那里听来的。”鹤田亚美说道。

  “从青柳那里听来的?”

  “好像是青柳先生曾经说过‘天气好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象那些在远方受苦的人’之类的话,小野一直记在心里。”

  “青柳确实挺有可能说这样的话。”晴子的心中产生一种感觉,仿佛思绪只要一松懈,怀念的心情就会在胸口开一个大洞。

  “拜拜。”两个小孩子互相道别。晴子带着七美离开医院。

  “妈妈、妈妈,你的朋友是坏人吗?”走上狭窄的人行道时,七美开口问道,“就是电视上那个人,对吧?妈妈,你没有说过那个人是妈妈的朋友。”

  “因为是很久以前的朋友了。”晴子说完这句话之后,在心中问着自己:“这么说来,是现在已经不是朋友了吗?”

  此时,晴子突然想起以前平野晶曾经斩钉截铁地主张:“情人跟朋友的差别,就在于情人分手之后基本上是没办法再退回到朋友关系的。”

  “也是有人可以,不是吗?”

  “不可能、不可能。当然也是有例外啦,但基本上前男友跟自己的人生是毫无瓜葛的,不管对方在哪里做什么事情,都跟自己没关系。否则,对现任的情人或配偶太失礼了。”

  “配偶”这个生硬的字眼让晴子感到好笑,因而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过,真是不可思议啊。交往的时候每天都互通信息,一旦分手,短短数年就会变成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更是永远不会有交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平野晶也如此感慨道。

  “真可惜,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呢。”七美再次说,“长得又帅。”

  晴子不及细想,嘴里已经先说:“是啊。”

  接近中午时分,太阳高高挂在空中。晴子漫步向前,刘海儿被微风轻柔地吹动。心想,在这个令人感到舒服畅快的蓝色天空下,脚下所走的这片地面延伸至远方的那一头,青柳正躲躲藏藏逃避着警察的追缉?怎么想,都不认为这是一件发生在现实中的事。

  晴子带着喊肚子饿的七美,走进北四番丁附近的连锁餐厅。选了窗边的桌子坐下后,突然想到,刚刚近藤守曾说青柳在某家连锁餐厅内开了枪。青柳开枪?晴子越想越难以置信。整件事不自然得就好像不会演戏的青柳被迫参与电视连续剧的演出,只好以学生才艺表演水平的演技硬着头皮上场。

  是真的吗?

  店内墙上挂着一台大尺寸的宽屏幕液晶电视,正播放着新闻节目。这台电视平常多用来播放体育竞赛的实时转播,但现在播放的当然是关于金田首相暗杀事件的特别节目。

  “啊,妈妈,又出现了!”七美放开了原本含着的吸管,指着画面大喊。

  青柳又出现在屏幕上了,又是当年救了女明星时的采访画面。那种畏缩低调的说话方式,跟晴子所熟知的他非常相近。“啊,原来我认识的青柳雅春,躲在这个地方。”晴子心想。

  用餐的过程中,晴子接到了好几通电话。

  第一通是丈夫樋口伸幸打来的。“啊,是爸爸。”放在桌上的手机一响起,手机屏幕出现来电者姓名的瞬间,七美立刻喊道。樋口伸幸这个人心思敏锐,虽然绝对称不上精力十足,但却有着一想到什么事都会立刻采取行动的积极个性。他也许有点太急性子,但也是个容易被猜透的人。晴子一接起电话,樋口伸幸便开门见山地说:“我刚刚看了电视新闻。那个凶手不是你以前的朋友吗?”晴子一听,不禁心想:“真不愧是我老公。”

  “您真清楚。”

  “挖掘妻子过去的人生是我个人的嗜好。”樋口伸幸开玩笑道,“从前电视大肆报道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过,那个救了女明星的送货员是你学生时代的社团朋友吗?没想到现在却变成了重大犯罪的凶手,我吓了一跳,赶紧打电话给你。”

  “我也吓了一跳。”

  “你还好吧?”樋口伸幸问道。虽然是很抽象的一个问句,但晴子却深感安慰。

  “我说不好,你会回来吗?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回来。”樋口伸幸笑说:“会呀。”

  “我开玩笑的,别担心。虽然刚刚囟为青柳雅春的事被警察约谈,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事。”

  “被警察约谈?”

  “警察说,我跟他以前是朋友,他有可能会跟我联络,如果接到他的电话,就要赶快报警。不过,现在整个仙台市的电话好像都会被监听呢,假使青柳真的打电话给我,警察可能马上就知道了吧。”

  “这么说来,现在这通电话,可能也有警察在偷听?”樋口伸幸马上掌握了状况。“这种感觉真不舒服。”

  “是啊,不过警察应该也没那么无聊,一旦知道不是青柳打来的,大概不会刻意偷听吧。”晴子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毛毛的,担心现在所讲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人听见。往窗外一看,在人行道旁的绿化植物附近,看见一台防范监控盒的圆形头部,上面的讯号灯不停闪烁。“不过,警察说,三十秒之内不会被录音。”

  “听起来确实合理。追查电话来源似乎还挺费工夫的,机器从启动到开始运作所需要耗费的时间其实比我们想象的要来得长,这是很正常的。”

  “好吧,下次打电话给我,三十秒内把事情讲完。”晴子笑道,丈夫也跟着笑了。“总之我会尽早回去的。”樋口伸幸说完之后便挂了电话。

  “爸爸说什么?”喝干果汁的七美问道,一边正用手抓着盘中剩下的炒饭。

  “爸爸说他很担心我们。”

  “嘴巴上说担心,谁不会?”女儿学着大人的口气说道,令晴子不禁感到好笑。

  此时晴子的手机再度响起,拿来一看,又是丈夫打来的。“怎么了?”她立刻接了电话。

  “三十秒之内。”樋口伸幸带着笑意急促地说道,“他真的是凶手吗?晴子怎么可能跟会做那种事的人交往?凶手应该另有其人吧?”

  晴子突然有种被人从背后捶了一下的感觉,赶紧在脑袋里将过去的回忆全部翻了一遍。青柳雅春是自己的前男友,这件事应该没有跟丈夫提起过才对。“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了哦,这位太太。”樋口伸幸说完之后,补了一句,“就这样,拜拜。”接着便挂了电话。

  “什么事情被知道了?劈腿吗?”七美兴奋地说道。

  晴子不禁笑了起来,这小女孩明明连劈腿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这时候,手机又响了起来,原本以为叉是丈夫,但一看屏幕却是平野晶。“好多电话,妈妈真受欢迎。”七美说道。

  “是啊。”晴子边说边按下通话键。

  “啊,晴子?”平野晶的声音还是跟昨天见面时一样开朗。

  “你后来回家还顺利吗?那时候街上很乱吧?”        

  “真的很乱。你呢,没事吧?”

  “整个公司都在谈论这件事。话说回来,真是不可思议呀,国家的元首被杀了,班还是得上,无聊的工作还是一大堆。我猜就算地球毁灭了,公司这种东西还是会存在吧。”

  平野晶这一番像抱怨又像闲聊的话,让晴子整个人放松下来,开口问道:“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平野晶则给了个莫名其妙的答案:“现在是午休时间的延长赛。”

  “而且啊,我男朋友好像也很忙呢。”

  “防范监控盒的保养工作?”

  “是啊。现在仙台的治安好像全仰赖那个看起来像可爱机器人的玩意呢,而我们的将门肩负着把那玩意清洁干净的职责,可以说是掌握着大家的命运。”

  “黑桃10掌握着我们的命运吗?”睛子想起昨天的谈话。

  “脸倒是长得像J。”平野晶说着说着,自己笑了出来。“说真的,没想到凶手竟然是那个送货员。我们昨天还提到这个人呢,真是太巧了。”

  “巧得令人害怕。”晴子打从心底赞同。

  “先这样吧,希望下次见面时能聊久一点。”平野晶说道,接着又笑着说,“其实如果可以,今晚就想找你去喝酒呢。”

  “是啊。”晴子回答。但是对她而言,晚上将女儿一个人留在家中,可能比表演高空特技还要高难度,而且也无法靠胆量或训练来达成。

  睛子挂了电话,一旁的七美默默地吃着炒饭,晴子捏起黏在七美嘴边的饭粒,喂她吃下。

  晴子继续吃起了自己的意大利面,就在快吃完时,再次将视线移向电视画面,竟看见画面上正播放着有点眼熟的景象。“那是哪里呢?”晴子带着怀念的心情仔细凝视。许多摄影机及手持麦克风的记者出现在画面中,每个人看起来都相当严肃,却缺了一股紧张感。气氛不像游山玩水也不像看热闹,比较像是在举办一场已经办过很多次的祭典。

  过了一会儿,晴子才想到,那是“洛基”的工厂。学生时代跟社团同学一起造访多次的那间位于仙台市北郊的烟火工厂。

  “啊,原来如此。”晴子顿时省悟。媒体得知青柳雅春曾在这家工厂打工的消息后,想必会做出一些联想。他们一定认为既然烟火工厂必须用到火药,可见青柳对火药一定很熟悉。换句话说,他一定对炸弹不陌生,所以可想而知,青柳雅春确实就是爆炸案的凶手。果然不出所料,手持麦克风的记者开口说:“据说青柳雅春就是借由在这里工作,学到了关于黑色火药的知识。”晴子眨着眼睛心想:“别开玩笑了。”继续盯着电视。

  樋口晴子等人在学生时代虽多次到轰烟火工厂打工,但所做的事情不外乎是冬天铲铲雪、平时打扫工厂及搬运货物。轰厂长虽然为人豪爽,不是个拘泥小节的人,但却有着很强的专业意识,对烟火及火药的使用也相当神经质,根本没有将任何制造烟火的方法及火药知识教给当时还是学生的晴子等人。如果认为青柳雅春曾经去几次轰烟火工厂就做得出炸弹,就跟认为只要吸了工厂的空气就可以知道如何制造炸弹一样无稽。

  晴子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电视,记者认真地说着,摄影棚内的主持人也满脸严肃地频频点头。晴子深深体会到这些人说出来的话是多么毫无根据、多么违背现实。

  “全都是胡说八道。”

  “妈妈,怎么了?”

  七美的声音让晴子回过神来。“啊,嗯,妈妈原本以为电视上的人说的一定都是真话,原来并不是这样。”

  “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七美自豪地说,“所以电视上才常常有人在道歉嘛。”七美指的似乎是企业传出丑闻后召开的记者会。

  晴子拿起手机,在电话簿中寻找号码。自己的手机号码虽然与学生时代的不同,但电话簿中登录的号码大部分都还留着。“

  “妈妈打个电话。”晴子向七美如此说道,接着便坐在椅子上打起电话,眼睛一边看着电视播放出工厂景象,一边想象着如今正在工厂内的轰厂长突然接到自己的电话时的模样。   

  手机空洞地传出通话铃声。或许如今每个人都想要打电话到轰烟火去吧。

  晴子接着想打电话给森田森吾,但忽然想到手机中所登录的号码是错的。“森田,你真的死了吗?”好想亲口问他这个问题,总觉得他一定会故弄玄虚地说:“嗯,这个嘛,一切听从森林的引导。”青柳雅春成了杀人犯正在四处逃亡,森田森吾死于爆炸,阿一受了伤躺在医院。好想找个人来逼问,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晴子将手机放回桌上,继续望向墙上的电视机。

  不知何时进入广告时间。一开始,整个画面都是熊熊烈火,似乎是火灾现场,接着镜头逐渐拉远,原来是间厨房,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子自豪地说:“尝尝我做的特制白酱吧。”看来是个推销白酱的广告。

  画面中的中年男子是知名法国餐厅的厨师。那家法国餐厅在仙台也设有分店,睛子想起以前曾跟青柳去过。第一次,两人在路上遇到大雨,最后不得不取消预约。一个月后,两人抱着一雪前耻的心情再度前往,却发现那家餐厅虽然高级,待客态度却很差,而且味道也不怎么样,最后两人无奈地走出店门。回想起来,不知道是是错觉,总觉得当年跟青柳一起去的餐厅大部分都不怎么样。每次,晴子都不禁怀疑自己跟青柳的组合是否到哪里都不受欢迎。源源流出的回忆让晴子措手不及,忍不住望向窗外,遥远的天际依然不带一片云彩。

  轰厂长在数年前的烟火大会上说过的那段话也再度响起:“同样的烟火,总是有形形色色的人在不同的角落看着,说不定自己现在看到的烟火,在另一个地方,有一个老朋友也正在看着。这么一想不是很令人开心吗?”

  旧情人青柳说不定也正在仙台市内的某个地方看着这个广告,想起了相同的回忆,沉浸在相同的感慨之中。晴子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害羞、寂寞与不禁觉得可笑的心情同时涌上心头。

  “他真的是凶手吗?”丈夫所说的这句话在脑中回响着。电视上所公开的每一项消息都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猪排店、色狼、烟火工厂与炸弹的事,全都不太对劲。青柳杀害了森田,简直就是一场笑话。如杲青柳真的不是凶手,那么他现在正为了这不白之冤而东逃西窜。

  晴子怎么可能跟会做那种事的人交往?

  樋口晴子虽然并不认为自己很有识人之明或是挑男人的眼光,但是对于判断前男友青柳雅春这个人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至少还有点自信。

  不管怎么说,自己对青柳的了解,总是比电视里拿着麦克风的那些人多。晴子如此想着,下一秒便抓起账单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