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7 青柳雅春(17)

青柳雅春

  青柳雅春在脑袋中画出路径,想象自己开车的感觉,他很清楚货车现在已经开到了八乙女车站。他从纸箱里站了起来。如今根本没时间仔细思考了,他忽然惊觉自己竟然不紧张。两眼望向货仓门,虽然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还是觉得周围昏暗无光。围绕着自己的纸箱仿佛屏住了气息,压抑兴奋的心情,默默地期待着即将重天日的那一刻。青柳忍不住觉得好笑,自己竟然把纸箱也当成同伴,看来是没救了。就在此时,仓门开始微微震动。

  门挡被拉开,门锁被抽掉了。外面传来了说话声,听来十分尖锐而嘈杂。“不准动!”、“别动!”、“站住!”、“等一下!”

  阳光照射进来,货仓内的黑暗在空气中蒸发,顿时变得明亮了起来。

  “别担心、别担心,交给我就行了。”岩崎英二郎粗鲁的声音传入耳中,他“嘿”地一声,跳上了货仓。  

  “快下来!离开车子!”男人的声音由岩崎英二郎的背后传来,应该是警察吧。

  “少啰嗦,青柳是我的后辈,我说的话他一定会听。”岩崎英二郎一边喊着,一边大步走过来。

  “就算他们逮捕你的手段再怎么乱来,也不至于开枪打我这个协助警方的人吧。”说明计划的时候,岩崎英二郎笑着如此说道。

  “所以我一打开仓门之后,就会立刻跳进来抓你。警察可能会阻止我,但我绝对不会被他们挡下的。”

  岩崎英二郎走得大摇大摆,身体却将外面警察的视线完全挡住了,使得他们没有机会朝青柳开枪。青柳压低身子,轻轻将背包背在身上,然后从后裤袋中取出岩崎英二郎交给他的蝴蝶刀。

  “这玩意我一直放在前座的置物匣,临时要用的时候很方便呢。”岩崎英二郎说道,“我一走近你,你就用这玩意抵住脖子,不是你的脖子,是我的,然后立刻绕到我后面,把我当作人质。”岩崎英二郎指示:“等等,一下子就把我制伏,也太假了,最好是先揍我一拳或把我打倒。”

  “揍你?”

  “这样比较逼真。”

  青柳听话照做了。

  岩崎英二郎一走过来,青柳立刻起身,冲过去抱住他,奋力踢出右脚。简单来说,就是施展了唯一的那招大外割。岩崎英二郎漂亮地仰天摔倒,让青柳想起了学生时代,森田森吾在学校餐厅将阿一摔倒的画面。

  同一时间,车外传来了数句怒骂声。“青柳!”有人大喊。青柳趁着扑倒的瞬间往外一看,好几道枪口正对准了自己。

  “一旦打倒我之后,就要立刻把我拉起来,拿我当盾牌。动作不够快的话,他们可能会开枪。”青柳想起了岩崎英二郎的指示,于是用力一踏,将岩崎英二郎的手腕往上扯,立刻紧贴在他背后,以蝴蝶刀抵住他的脖子。岩崎英二郎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大声喊道:“喂喂,青柳,别这样。”

  其实,岩崎英二郎一开始所提出的计划是,将车子停在即将抵达八乙女车站的地方,然后由青柳将岩崎英二郎用绳子绑住,岩崎英二郎假装被制伏。但这样的做法还是很有可能遭到警方的怀疑,既然要做,倒不如直接在警察面前,让他们亲眼看到岩崎英二郎被当成人质的过程。

  青柳躲在岩崎英二郎的身后,朝货仓外走去。警察的人数大约是十名,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增援,警笛声从远方传来,右手边的公车站牌附近也停着好几辆警车。看到众多枪口正指着自已的瞬间,青柳的心脏剧烈跳动,视线模糊,几乎快要向后摔倒。

  “别开枪、别开枪,我会被他杀死的。”岩崎英二郎大喊。警察纷纷破口大骂。

  青柳雅春一从货仓内跳到了地面,警察便全都靠拢包围。“青柳,你这么做是没有用的。”迎面一个便衣男子说道。他的眼神相当锐利,仿佛已说明一切。“你绝对逃不掉的。”

  青柳大喊:“你们一靠近,我就杀了他;一开枪,我也会杀了他。”                 

  警察不可能做出太冒险的举动。岩崎英二郎的推测果然没错,现场所有警察都绷着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离我远一点。”青柳喊道。

  刚刚说话的便衣似乎是在场的指挥官,其他举枪的制服警察全都望向他。“警察其实跟一般上班族没什么两样,他们没办法任意开枪,一定会等待指示。”岩崎英二郎的这句话切中了事实。

  便衣无奈地点点头,挥手叫众人退后。

  青柳靠在路旁的围墙上,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警察从后面开枪了。接着,他带着岩崎英二郎一步步向后退。警察跟了上来,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听着。”岩崎英二郎对着紧贴在身后的青柳轻声说道。

  “岩崎前辈,真是对不起。”

  “你听着,”岩崎英二郎毫不理会,继续说,“再走一小段路,会进入一个住宅区,你也知道吧?车子无法进入那个区域,你可以穿越住宅区,从另一端逃走。离开住宅区以后,可以沿着河岸,逃到公园那里。总之,接下来拼命跑就对了,把你当送货员时的精力拿出来吧。”

  “真是对不起。”

  “不必跟我道歉。”岩崎英二郎急促地说道。青柳有些担心他跟自己说话会遭到警察怀疑,但叉觉得在警察眼中应该只会认为他是在说服自己。“我能泡上酒家小姐,全是你的功劳呢。”

  “小心我跟你太太告状。”

  “只要你能平安逃走,尽管来告状吧。”

  青柳听到这句话,差点笑了出来,赶紧忍住,担心自己的演技会被看穿,但往前一瞧,警察依然严肃地举着枪。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背上寒毛直竖,不知是直觉还是预感,他在一瞬间感觉到他们要开枪了。

  虽然岩崎英二郎曾拍着胸脯说:“放心吧,他们绝对不会开枪打我的。”但那毕竟是在一般的情况下,然而现在并不是一般情况,是特殊情况。

  脑中想起了小鸠泽在连锁餐厅内开枪,又想起警察对阿一施加的暴力行为。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警察如今所采取的办案方式已经异于常态了。如今自己就在他们眼前,他们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对巨人的计划而言,就算多牺牲一个岩崎英二郎,把他和自己一起击毙,也没什么大不了。一想到为自己付出这么多的岩崎英二郎有可能被开枪射杀,青柳仿佛被人泼了一盆水,全身冷汗狂冒。

  那个便衣如今正站在其他警察旁边拿着手机正在通话。青柳当然听不到对话内容,但可以想象得出来,他正在问:“能不能连同人质一起射杀?”

  他在征询高层的指示,而那个高层,或许是佐佐木一太郎吧。“看热闹的人真多。”岩崎英二郎的喃喃自语传入了青柳的耳中。他不禁抬头一看,在相隔一段距离之处,有栋十层楼高的白色公寓,外观看起来不新不旧。

  公寓阳台上有许多人影,全都看着这边,他们都是被这场骚动引出来的民众。想必这群围观者同时还抱着不安、好奇心与恐惧感。

  “别开枪!”青柳连忙大喊,接着以左手指着公寓说,“有人在摄影。”此时,青柳放开了岩崎英二郎,岩崎英二郎当然没有趁机逃走,而警察这时候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怀疑他为什么没逃走。制服警察与便衣皆转头望向青柳所指的方向,他们看见阳台上有人正拿着数字摄影机。警察那么容易就被歹徒转移注意力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但现在也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总之,警察看见阳台上有近八成的人都拿着摄影机或手机。

  在那么多民众的围观与拍摄之下,警方是没办法开枪了。便衣转头,脸色相当难看,或许他已经领悟到,此时不能乱来。青柳靠在围墙上,以岩崎英二郎当盾牌,继续向后退,来到转角处,他丢下岩崎英二郎,拼命狂奔,冲进了住宅区。

  青柳雅春

  青柳雅春沿着七北田川的河堤奔跑,来到一座大桥边,刻着桥名的牌子已严重磨损无法辨识。他在桥墩下的阴影处休息片刻,穿过住宅区叉毫不停歇地跑了这么远,早已气喘如牛了。岩崎英二郎的预料非常正确,警察在住宅区内确实没有开枪,但是警车的警笛声响彻云霄,似乎随时会有人扑上来,内心的恐惧令青柳数度想坐倒在地。他靠在桥墩上,屈膝并两腿微张,两手撑在后面。为了不被人从堤防或道路上看见,只有尽量缩着身体。周围的野草茂密,地面的冰凉逐渐透过牛仔裤渗入皮肤。

  他只想将吐出去的氧气吸回来,完全没办法思考其他事情,两眼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河水。

  水流不断向远方流去,河面上只看得出一波波的细微波浪,在规律与不规律之间取得平衡,随性地令人心情舒畅。水流声似乎透过土地,将摇摆的力道传到了青柳坐着的位置。

  他没有闭眼,但肩膀及脑袋相当沉重,视线模糊,眼皮不知不觉越来越低,一切都好沉重,虽然担心自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但连这份担心都变得极为麻木。

  救护车的声音让青柳雅春忽然回过神来,那声音非常遥远而微弱。青柳从背包中取出掌上型游戏机,拉起天线,打开电源,希望借由电视新闻,了解警方目前正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接下来将以什么方式追捕他。

  他很担心节目影像一出现的瞬间,就会在画面上看到如今正面对着河水的自己,昕到的会是记者以激动语气实况转播:“凶手青柳雅春竟然在这种地方悠闲地玩着游戏机!”但实际出现在画面上的,只是个过度夸饰的广告。

  那广告先出现熊熊烈火配上劈啪声响,一开始以为是一家中菜馆的厨房,继续看下去才知道原来是某知名法国餐厅厨师所调制的酱料。

  “啊,这家餐厅以前去过。”青柳心里涌起了过去的回忆,因而舍不得转台。以前曾跟樋口晴子去过这家餐厅。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学生时代,两人刚交往的时候,樋口晴子吵着说要庆祝两人的交往,因此便去了这家法国餐厅。不,正确来说并不是这样,事实上原本想去的那一天,后来并没有去成,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两人赶不上预约的时间,只好取消,过一阵子才另外找时间实现了这个计划。但这家法国餐厅却辜负了两人的期待,不仅餐点不如预期的美味,服务生还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实在太令人不愉快。“什么嘛。”、“真是的。”两人曾为此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起来。

  真令人怀念啊。青柳忽然觉得如今自己的处境好滑稽,不禁想哈哈大笑,但不知为何,眼角却是湿润的。但那应该不是眼泪,而是冷汗濡湿了眼角。

  广告结束后,画面上出现一块颇为宽广的土地,看起来有点眼熟。手持麦克风的记者以忧心忡忡的表情及听起来不太忧心的声音说明了自己的位置。

  “洛基……”青柳喃喃地说道。

  那是轰烟火工厂。

  “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我把工厂盖在距离市区很远的地方。后来工厂附近的住宅越盖越多,结果他们竟然跟我说,烟火工厂很危险,叫我搬走。先到这个地方的人可是我,真是太过分了。”轰厂长当年经常如此抱怨。不过,画面上拍到的这家工厂,似乎还是青柳等人在学生时代常去的地方,并没有搬迁。       

  “我们正尝试联络轰厂长,却完全联络不上,真是伤脑筋。”记者以听起来一点也不伤脑筋的语气说道。口气颇为随性,似乎不是在对观众说话,而是在对节目主持人或王作人员说话。“青柳雅春是不是在这里学到了制作炸弹的技术,因而得以运用在这次的爆炸事件中呢?现在下定论还言之过早,不过这样的可能性却不容忽略。”

  记者一方面说下定论还言之过早,另一方面又说了跟结论几乎没什么两样的话。但是青柳已经没有力气讪笑,也没有多余心思愤怒了。连洛基也受到牵累,让他感到更沮丧。

  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紧紧握着游戏机说:“别随便诬赖人。”这些人明明什么都不清楚,为什么可以说得那么煞有介事?虽然敌人是谁依然毫无头绪,但青柳心中已经产生了“绝不认输”的想法。

  就在拿起背包背在肩上的时候,青柳的脑中出现了一个画面:下着滂沱大雨的那一天,与樋口晴子一同栖身在草丛中那辆斑驳的黄色轿车里。

  樋口晴子

  樋口晴子将七美放在儿童安全座椅上,为她扣上了安全带。

  “妈妈,我们要去哪里?”

  从连锁餐厅离开,回到家,晴子甚至没踏进家门,直接走向停车场。

  “妈妈有点事要办。”晴子关上后座的车门,绕到驾驶座,坐了进去。这辆车有着可爱的造型与粉色系的色调,晴子本人也相当喜爱。她调整完后视镜的角度,开始调整座位。

  “妈妈、妈妈。”后头的七美说,“要去吃哪一家的蛋糕?”

  “我们什么时候说要去吃蛋糕了?”女儿这种诱导式的发言让她不禁莞尔。

  “要去买什么玩具?”

  “我们不买玩具。”晴子发动引擎,踏下油门,忽然想到最近有好一阵子没开车了。“妈妈,我们要去哪里?”七美再次问道。

  晴子没有回答,转动方向盘,离开了停车场。

  手机就放在手刹的旁边。一想到自己的电话正受到监听,便感觉相当不舒服。

  晴子在脑中把从这里到目的地的路径思考了一遍。最近完全不曾到那附近,实在没有把握还能以相同的路线抵达该地。“早知道就装卫星导航器了。”她不禁喃喃自语。当初买车时,丈夫曾极力主张要装,是自己说服丈夫“反正用不到”的。

  “我们要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吗?”七美问道。

  “倒也不是没去过,可是有卫星导航的话就不会绕远路吧。”

  “要去哪里?”

  “充满回忆的地方。”晴子开玩笑道。

  “卫星导航连妈妈充满田忆的地方也知道?”

  晴子一听,不禁笑了出来,女儿这问题令人很难回答。看来只能凭记忆了。沿着国道四十八号向西前进,在十字路口右转,进入一条小路,路幅很窄,道路迂回多弯。虽然还不到拥塞的地步,但前后一直是有车的状态,对向车道也一样,感觉一个不小心就会发生擦撞,心里有点怕怕的。

  虽然对路线的记忆早已模糊,却没遇到意料之外的死巷或从来没见过的路口,一路走得非常顺利。但是就在晴子心想“还蛮顺利的”时,七美忽然在后座大喊:“厕所、厕所!妈妈,厕所!”接着还自顾自地分析,“我应该是果汁喝太多了。”

  “好像逮捕到凶手了呢。”正当樋口晴子在便利商店等七美上厕所时,突然听见背后一个正在翻阅杂志的高中女生如此说道。晴子内心一震,差点想回头问她:“你说的凶手,是青柳吗?”店内装潢以蓝色系为主,给人一种简洁的感觉。

  “你说的是那个首相暗杀者吗?”另一个高中女生恰巧问道。

  “首相暗杀者”这样的字眼听起来颇有震撼人心的气势。

  “对呀。刚刚我们班的人在乙女车站附近看见他从货车里走出来,被警察包围。”

  晴子竖耳聆听,虽然对架上的化妆品毫无兴趣,还是装出一副专心挑逸的模样。“逮捕”这个字眼让脑袋变得很沉重。一开始,脑中闪过的念头是“太迟了、来不及了”,接下来,不知为何也有一种“原来青柳真的是凶手”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在无意识的片刻中,脑中跑出“被逮捕的人一定是凶手”的刻板印象吧。

  “妈妈,我回来了。七美刚刚技术很好哟。”晴子听见声音,低头往脚边一看,七美正把刚洗过的手往她的牛仔裤上擦拭。为了买包糖果,晴子排队等着结账,刚刚那两个高中女生也排在前面,手上的篮子里塞满了零食与杂志。这两个高中女生不管是发型还是化妆,看起来都大同小异。忽然间,一阵手机铃声传来,左边的高中女生迅速接起。

  “喂,是我。现在吗?现在正在结账啦,正在排队。”高中女生把语调拖得长长的,似乎在表达心中的不满。“啊,真的?你还在八乙女?啊,真的?又逃了?没被抓到?啊,真的?电视台的人也来了?你可能会上电视?”

  高中女生相当规律地以“啊,真的?”来响应对方,并且不断地重复对方的话,让晴子也大致了解了谈话内容。身边的七美似乎也发挥了敏锐的洞察力,以若有深意的眼神抬头望着晴子,接着突然对前面的高中女生喊:“大姐姐,是谁逃走了?凶手吗?”高中女生骤然听见陌生人用这么亲热的口气跟自己说话,颇为不快,但发现说话的人是个娇小可爱的小女孩时,顿时松懈了不少。“对呀,凶手好像逃走了。”

  “请问,是那个爆炸案的凶手吗?”晴子趁机插嘴问道。

  “好像是。真可怕呢。”高中女生说道,“听说他是靠一把刀子逃走的。”

  “刀子?”

  此时,隔壁的柜台也出现了店员,睛子往隔壁移动,结了账。回到车上,晴子拔了电话。虽然很想弄清楚青柳现在在哪里,是否还在逃亡,或是已经被捕了,却没有渠道得知。本来以为一定又是通话中,没想到按下拔号键后,竟然听见了通话铃声,晴子感到颇为意外。

  “谁啊?”电话另一头传来粗鲁的声音。这种学生时代听了无数次的粗鲁语气,除了轰厂长之外不会有别人。

  “是我、是我,樋口晴子。”晴子急忙说,“学生时代曾跟森田他们一起受过您的照顾。对方沉默了一会。睛子有些担心对方会不会已经忘了,或是因为不想再膛浑水而挂断电话。

  “喔喔,睛子。”没想到轰厂长却提高了音量喊道。

  “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而且我这里正因为你们那个青柳的事搞得鸡飞狗跳呢。”

  “你们那个青柳”这样的称呼令晴子不禁莞尔,说:“真是抱歉。”

  “不用道歉,祸又不是你闯的。”

  “我们那个青柳给您添麻烦了,被一堆媒体包围,应该很头疼吧。我刚刚看电视,还看到您的工厂呢。”

  “这下子出名了。”

  “这下子应该没办法好好工作了吧?”

  “话是没错,不过现在不是旺季,所以还好啦。员工虽然有点不安,但摄影机应该不至于拍摄他们占何况,如今认识青柳的员工也没几个了,那些记者应该很想直接采访我吧,真是烦死了,电话跟门铃一直响个不停。”

  “您以前不是说过,烟火师傅都是站在幕后的角色吗?”

  “现在不想站在幕前似乎也不行了。”

  “那些记者到底想问您什么?”

  “还不就是青柳到底对炸弹熟不熟悉之类的。”

  “可是,他怎么可能熟悉炸弹?”

  “是啊,”轰厂长呵呵笑了,“那小子要是会做炸弹,我就会做火箭飞弹了。电视台的人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曾问他们‘青柳真的是凶手吗’,他们没有回答,我就老实不客气地跟他们说了, ‘我不认为那个人会做这种事’。”

  “电视上没这段,看来是被剪掉了。”睛子也只能笑着这么说:媒体只会公布多数人的意见、社会舆论及观众感兴趣的话题,其他消息都会被剔除。当然,这并不表示媒体就是万恶之首,但至少说明媒体及报道的价值也不过就是这种程度。媒体不会说谎,但会对消息进行增删取舍。“我也不相信青柳是凶手。”晴子说道。

  “还有,那个森田也被炸死了?那是真的吗?这一点我也不相信。”

  “我也不信。”

  “那种既烦人又爱装神弄鬼的家伙,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了?”

  “我也这么想。”晴子以心中的期望来响应轰厂长,右拳紧握。

  “真是莫名其妙。”

  晴子在心里意识着,这通电话是用手机打的,电话内容可能会被窃听。虽然不清楚警察会不会实时监听,但至少应该会做基本的过滤。既然通话的对象是烟火工厂的厂长,应该会引起警方的注意。所以,如果自己与轰厂长在电话中说了一些“我不认为青柳雅春是凶手”之类的话,或许能对警方造成某方面的影响,例如对“青柳雅春真的是凶手吗?”这件事开始产生怀疑,至少自己是这么期待的。

  “对了,你打给我有什么事?”

  晴子被这么一问,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到您那边现在应该是一个头两个大,就觉得很抱歉。”

  “感谢你的关心,不过这些又不是你的错。”轰厂长再次强调,“话说回来,听说那小子还在逃亡呢。虽然电视还没报道,但是那些电视台的人曾提到那小子把一个送货员当人质,趁机逃了。不晓得他想逃去哪里。”

  “说不定会逃到厂长您那里去呢。”晴子开玩笑道。说完之后心想这也不是不可能。虽然不清楚青柳雅春最近的人际状况,但是能够投靠的人应该不多。事实上,一个人能够信赖的朋友,大概也没几个吧。“从我们打工那时候到现在,烟火的技术有没有进化?”

  “唉,多多少少啦。”轰厂长自嘲地说道,“不过,优点是不会改变的。夏天一到,大家都会呼朋引伴来看烟火。”

  “带着家人或情人。”晴子说着说着,开始怀念起以前看烟火的时光了。“不打扰了,下次再聊吧。”晴子说完,正想将手机号码告诉轰厂长,轰厂长却说:“就是你打来的这个号码吧?现在的电话也会显示来电号码。”

  “真的进化了。”

  “这算很了不起的进化吗?”

  “啊,对了。厂长,有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如何制作炸弹吗?”

  晴子心想:“这玩笑可开不得。”不禁皱起了眉头,说:“不是啦,我想问的是,汽车的电瓶要去哪里买?”

  “电瓶?坏了吗?”

  “是啊。”晴子一边抚摸方向盘,一边说道,“我老公叫我有空的时候换一换。”              

  “原来你结婚了呀?”

  “我也是会进化的。”

  “电瓶的话,汽车用品店或加油站都买得到,不过加油站卖的可能比较贵。我的员工现在很闲,不如派几个去帮你吧?”

  “这么闲?”

  “事情搞得这么大,根本没办法工作嘛。尤其是我儿子,被那些媒体记者一气,就跑去打小钢珠了。”

  “你儿子回来继承家业了?”晴子微微提高了音量。轰厂长当年常常感叹独生子跑到青森工作,不晓得愿不愿意回来继承烟火工厂。

  “一郎那小子呀,回来是回来了,还是老样子,技术虽好,个性却很糟,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完全不考虑后果。就像刚刚他说了些不给那些记者一点颜色瞧瞧,难消心头之恨’之类的鬼话,就拿起小型烟火想要朝那些记者丢呢。”

  “如果这么做,记者一定开心死了。”

  “是啊,所以我才把他赶去打小钢珠。啊,对了,不然就让一郎去帮你换电瓶吧?他就在那家小钢珠店。”轰厂长接着说了一家小钢珠店的店名。

  “不用了,不必麻烦,我自己买就可以了。”晴子道了谢之后,挂断了电话,接着朝七美说:“久等了,我们出发吧。”

  晴子发动引擎,由便利商店的停车场驶入车道,变换了车道后,踩下油门,加速前进。

  车子进入北环线,沿着坡道下行。跟平常一样,车潮不至于到拥塞的地步,却无法加速。是因为发生了可怕的爆炸事件,大家都想要逃离仙台吗?又或者是昨天封锁交通所造成的影响,让大家今天变忙了呢?总之,车流量似乎比平常增加了五成。朝车道的远程望去,车子一辆辆停了下来,明明是绿灯却完全没有前进的迹象。结果,还是遇上了塞车。晴子眼角瞄见一块汽车用品店的招牌,反射性地转动了方向盘,进入停车场停车。“这里就是充满回忆的地方?”七美问。“不是、不是。”晴子说道。

  她把七美从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抱出来,锁上车门,走向店门口的路上,不自觉地往车道看了一眼。在这种塞车的情况下,车与车之间的距离这么狭窄,假如有人跟踪一定会知道吧。不过,谨慎一点总是不会错的。

  晴子向柜台的女店员说:“我想买汽车的电瓶。”店员一脸缺乏服务热忱的表情反问道:“哪一种?”接着又短促地补了一句,“什么车?”

  “呃,就是普通的车。”晴子的回答也不知不觉变得不客气了起来。

  “轻型汽车?一般汽车?”

  “轻型的应该不是。”晴子努力回想。虽然对黄色很有印象,但应该是车体,而不是车牌的颜色(注:根据日本《道路运输车辆法》的规定 轻型汽车的排气量为660cc以下(车身大小亦有所限制),车牌为黄色。)。“一定要知道车子的型号吗?”

  店员一瞬间露出了轻蔑的眼神,说:“电瓶的种类很多,一定要看型号。有时就算是车款相同,如果出厂年份不同,电瓶也会不一样。”

  “咦?原来是这样啊?”晴子错愕地说道。她根本不晓得那辆车是什么车款,更别提出厂年份了。

  “妈妈,那是什么歌?”七美拉着晴子的袖子问道。这时她才惊觉自己正在哼歌,不禁面红耳赤。青柳的侧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原来是想起了当年跟他一起在车上避雨的回忆。“这是当年那款车的广告歌。”晴子红着脸继续把歌哼给臭脸店员听。由于年代已久,她担心以这个店员的年纪恐怕没听过,但没想到女店员却“啊”了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我知道了。”接着说出了车子的厂牌与车款。

  “不过我不知道出厂年份。”

  “如果是那一款……”女店员冷冷地沿着走道往店内深处走去,晴子赶紧跟上。女店员指着架上的电瓶商品说:“应该是这个或这个。”接着又说,“两种应该都能用吧。”

  “对了,能不能顺便教我怎么装?”晴子恳求道。店员一听,脸上的疑虑更深了,但或许是认为送佛干脆送上西天,因此不耐烦地说:“好吧,我用您停在停车场里的车子来说明。”被这个极度不适合从事服务业的店员以“您”相称,晴子感到全身不对劲。两人走到停车场,店员打开晴子的车子引擎盖,开始上起更换电瓶课。

  “在引擎没发动的状态下,打开引擎盖。”店员依序说明,“先拔掉负极的接头,再拔掉正极。”

  “一定要照这个顺序?”

  “不照顺序,会造成短路。”

  “短路是什么意思?”

  “反正照顺序就对了。”店员接着说,“拿掉旧电瓶,如果接头上有铁锈就磨掉,再放进新电瓶,然后从正极开始接。”

  晴子嘴里一边“嗯、嗯”地回答,一边仔细看着。一旁的七美踮起了脚尖,兴致盎然地看着眼前塞满了引擎及其他装置的空间,嘴里也发出两声“嗯、嗯”。“拆下电瓶和装新电瓶时最好使用扳手。”店员说道。接着立刻又说:“加油站也有换电瓶的服务,费用不贵。”言下之意,是建议晴子别自己来。

  “我马上要用,能不能帮我把纸盒丢掉?”晴子问道。

  樋口晴子

  “这个是做什么用的?”坐在儿童安全座椅上的七美望着身旁的大袋子说道。那里头放着刚买的电瓶。

  “希望能派上用场。”榧口晴子没有回她,只顾着自言自语。

  为了避开塞车路段,晴子离开了环线,朝北方前进。原以为这条路的车子会比较少,但马上又看见前面的车亮起了刹车灯,最后还是不得不停车。停了好久,车子只缓缓前进一点,马上又停下来,就这么走走停停了好一会,才发现原来前面有路检。

  路边停着警车。制服警察站在马路上,手持交通指挥棒不停挥舞,将一辆辆车子引导到路边停车,然后数名警察上前盘问驾驶员。

  晴子来不及紧张,也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她的轻型汽车已经来到路检据点前了。将车子往左侧移动,一停车,警察迅速包围上来,像是从地面冒出来的蒸气,一点声音也没有,整个把车子挡住了。

  晴子打开驾驶座的车窗,看见一张男人的脸。一般来说,一个人就算戴着帽子也应该多少看得出表情,但这个警察不知是工作太累或使命感太强,脸上竟然丝毫看不出表情。

  “很抱歉耽误您的时间。由于目前爆炸事件的凶手逃进了泉区,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必须过滤每一辆车。”

  “啊,原来如此。”晴子思考着该怎么回答才自然,但思考本身就已经很不自然了。

  “能不能让我们看看后车箱?”

  晴子弯腰,拉起座位下方的小拉杆,挺身往后视镜一看,车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好几名警察,正在检视后车箱,虽然里面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但被盘查的感觉毕竟不好。

  “这是您的女儿吗?”警察凑近打开的车窗,望着车内。

  “对。”晴子说道,看了警察一眼,又赶紧移开视线,手指不自觉地玩弄着车钥匙,或许是因为想要早点发动引擎吧,下一刻又担心心情被看穿,赶紧放开了手指,钥匙上的吊饰晃了两晃,发出声响。“请问凶手是一个人吗?”

  警察的双眼射出了光芒,至少晴子看来是如此。她害怕双方就这么保持沉默,于是丢出了这句话。过了一会,警察才回答:“是的。”

  “他是开车逃亡的?”

  “这一点我们不清楚。”

  晴子无法分辨对方是不想说,还是真的不清楚,但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请问您要去哪里?”警察问道。

  “这个问题,我一定要回答吗?”

  “这附近很危险,建议您不要四处走动。”

  “哦,好吧,我会小心的。”晴子努力不让自己的紧张显露出来。警察关上了后车箱,车身微微晃动。“真是粗鲁。”晴子一边如此埋怨,一边望向后视镜,隔着后方挡风玻璃,看见后面的警察做出了OK的手势。

  “打扰了,请离开吧。”一旁的警察说道。

  晴子转动了车钥匙。

  “我跟你说,那个凶手是妈妈的朋友呢。”就在这时,坐在后座的七美以可爱的声音如此说道。晴子吃了一惊。当一个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时,是没办法掩饰表情与动作的。她与窗外的警察四目相交,满脸净是慌张之色。警察皱起眉头,显得颇为讶异。她不予理会,放下手刹车,踩下油门。

  “等等。”警察说道。晴子假装没有听见,关了车窗,往车侧后视镜一看,警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另一个便衣男子正向他走去。 

  樋口晴子

  “妈妈,七美刚刚是不是说了奇怪的话?”七美问道。

  “别担心,没事的。”穿过路检据点之后,一路畅通,一下子便回到了主要干道。晴子沿着一条微弯的三线道大路前进,人行道上等间隔排列的榉树仿佛正列队目送着自己离开,叶片落尽的树枝就像骨节明显的细长手指。晴子切换到左边车道,缓缓踩刹车,周围的景色逐渐放慢了速度,最后完全停止。

  “怎么了?这里就是充满回忆的地方?”七美一边左顾右盼一边说道。

  晴子随口应了一声,望向左手边的草丛中,按下故障指示灯,停好车子。“应该在这附近吧?”晴子努力让记忆与眼前的景色重叠在一起。

  然而,她完全没发现另一辆车也在后头停下来,所以当她右侧的车窗传来敲打声时,她吓得整个人弹了起来,被身上的安全带卡住,并惊叫出声。一时之间也无法细想,只能打开车窗。

  “樋口小姐,请原谅我再度打扰。”一个国字脸的男人说道。

  晴子心想:“这个男人好眼熟啊。”过了片刻才想到,他就是之前去探望阿一时,在医院遇到的那个刑警,又过了一会,想起他的名字叫做近藤守。在刚刚那个路检据点,走向制服警察的那个便衣男子似乎就是他。

  “在这里遇到,应该不是巧合吧?”

  近藤守依然是一副宛如机器人的表情,丝毫不为所动。“请问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一定要跟你说吗?”晴子的心跳越来越快,甚至担心他会从自己嘴巴看见心脏正在剧烈跳动。

  “可以的话,请告诉我。”

  “我只是去找朋友。”晴子脸色不悦地说,“你在怀疑我什么吗?”

  “真抱歉,因为青柳雅春目前尚在逃亡中。”

  “你认为我是去找他?”

  “这只是可能性的问题。”近藤守此时才微微加重了语气说,“我知道这样的怀疑相当失礼,但我非这么做不可。”

  “那可真糟糕。”晴子讽刺道。但近藤守依然无动于衷,说:“是的,目前的情况相当糟糕。”

  “叔叔,你好可怕喔。”坐在后面的七美说道,或许是想跟他比比看谁才是真正的“口无遮拦”吧。

  近藤守将脸微微凑近,看着七美说:“因为凶手可是比叔叔还要可怕呢。”

  “那个凶手是妈妈的朋友喔。”七美又说一次。一瞬间,晴子感觉一阵凉意沿着脖子滑到背部,不禁寒毛直竖。不过,近藤守对这件事似乎早就了然于胸了,只是回答:“是啊,所以叔叔才更担心你妈妈的安全呢。”

  “啊,妈妈。”七美突然以清晰的声音叫道。能够这么唐突地叫出来,应该是小孩的特权吧。

  “怎么了?”

  “我想上厕所。”七美说道,“快要忍不住了,可以在这里上吗?”

  “能不能再忍耐一下?”晴子一边摸着鼻子,一边看着后视镜。

  “可以在这里上吗?”

  “不行。”晴子露出无奈的表情,朝窗边的近藤守微微点头,说:“抱歉,我能带她到草丛里上厕所吗?”

  “法律上是禁止这么做的。”近藤守说道,但语气并未显得特别为难。

  “一般情况我们也不会这么做,但是现在事态紧急。”晴子语带揶揄地向近藤守恳求道。

  “事态紧急。上厕所、上厕所。”七美喊道。

  近藤守的警戒心似乎下降了一些,他向后退了一步,说:“请快去快回。”

  “如果青柳跟我联络,我一定会通知你的。”晴子一边说,一边抓起手机摇了摇。近藤守似乎放心不下,但又不忍心虐待小孩子的膀胱,只好妥协了。“我相信樋口小姐会这么做的。”

  “你会相信才有鬼。”晴子如此想着,嘴巴上说:“谢谢你。”点头致意后关上车窗,拔出钥匙,走出驾驶座,从后座抱出七美,并将旁边的袋子背在肩上。

  近藤守原本要坐进后面的车子,但锐利的目光往樋口晴子肩上的袋子一扫,大声问道:“樋口小姐,请问那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私人物品。上完厕所后有点事情要处理。”晴子回答。虽然是个非常暖昧的答案,但她认为这样就够了。近藤守也只能坐回自己车子。

  装电瓶的袋子比想象中重,晴子努力不让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我们走吧。”说着便拉着七美的手走向草丛。

  “妈妈,七美帮上忙了吗?假装要上厕所,有没有帮上忙?”

  “帮了好大的忙呢。”晴子向七美道谢,“亏你还记得。”说着又摸了摸鼻子。

  两人背对着近藤守的车子,朝着长满野草、宛如小小森林的草丛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