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8 樋口晴子(18)

樋口晴子

“妈妈,这个要用来做什么?”七美打开袋子,压低声音兴奋地说道。晴子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眼前的车子,愣愣地站着不动,她既感慨又讶异,没想到这辆车真的还在。

  学生时代曾与青柳一同躲雨的车子,如今看来几乎跟当年没什么不同。虽然不至于将眼前的景象当成梦境,却有一种正在看着一出滑稽喜剧的错觉。在喜剧中的这辆淡黄色车子由于太过笨重迟钝,赶不上周围的时间变化,因而被遗弃在这种地方,恣意生长的野草将车体巧妙地遮掩住。

  “妈妈,这辆车怎么了?”七美拉着晴子的袖子问,“好脏喔。”

  确实脏得吓人。车体虽然是黄色的,上面却布满了灰尘与泥土,宛如刚从地层下被挖出来的化石。晴子不禁再次庆幸车子还在。

  弯腰一摸,钥匙还放在前轮上,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晴子将钥匙插进车门上的钥匙孔,转动,向七美说:“七美,坐到副驾驶座。”

  “怎么会有这辆车?”

  “以前就有了。”晴子也坐进了驾驶座,环顾车内,一股混杂着尘埃与湿气的气味渗入鼻中,印象中当年也是如此。车内虽然不干净,却也称不上污秽。晴子将钥匙插进方向盘旁边的钥匙孔一转,果然不出所料,只听见“喀”的一声,丝毫没有发动的迹象。

  “以前就有了?以前是什么时候?”

  “七美还没出生之前。”

  “真的?在我出生之前?”

  “很长寿吧。这辆车的命很硬呢。”

  “命很硬却动不了?”不知何时,七美已从副驾驶座将上半身凑过来,趴在晴子的膝上,注视着插在钥匙孔内的钥匙。

  “是啊。不过,妈妈早就猜到会这样了。”晴子说着,将七美拉起来,然后弯下身子,在座椅右下方寻找拉柄。她感觉手指好像勾到了东西,向后一拉,虽然触感不明显,但可以感觉到引擎盖已轻轻弹起。前挡风玻璃很脏,上面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与花粉。“好了,我们来实践刚刚那个店员教的事吧。”

  换电瓶的作业比预期顺利,晴子自己也吓了一跳,平常可是连看着说明书操作电器都不太行,如今竟然会换电瓶,不禁心想世事果然没有绝对的。而且买到了型号正确的电瓶,也真是走运,多亏汽车用品店店员的判断正确,晴子不禁想要向那个态度恶劣的店员好好道谢。就在她将上半身凑进引擎盖内,正在接着电极接头时,旁边的七美突然喃喃地唱道:“白山羊寄出了信……”

  晴子一惊,望向七美,却见七美的表情平淡,并非有什么深意,似乎只是受到野草摇曳的暗示才唱起这首歌。“白山羊寄出了信,黑山羊看也没看就吃掉了。黑山羊也写了信,白山羊你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晴子一边听着,一边继续换电瓶。仔细想来,这首歌似乎是描写年轻人单相思及与爱情擦身而过的心情,听来颇令人感伤。

  “好了。”她说道。盖上引擎盖的瞬间,车子晃了一下,厚厚的灰尘全都跳了起来。“这样就会动了吗?会动了吗?”七美眼神发亮,坐进了副驾驶座。晴子也坐进了驾驶座,将钥匙再度插进钥匙孔,正准备转动。

  “这样就会动了吗?”

  “希望会啰。”

  晴子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想要修好这辆车,找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只是认为,就像看烟火的人会想到相同的事情,如今这时候正在逃亡的青柳可能也会想起这辆车子。虽然不晓得青柳遇到了什么事,也不明白详细的状况,但他绝对不是凶手,至少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既然如此,实在应该为他做点什么,晴子只是有着这样的想法。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七美正一边唱着山羊之歌,一边摇晃着身体。

  “好,我们试试看吧。”晴子以祈祷的心情用力转动钥匙。 

  青柳雅春

  青柳雅春的手放开了钥匙,不管他怎么转,引擎也毫无反应。他心里其实很清楚,天底下不可能有那么幸运的事,但是在转动钥匙的瞬间,多少还是有点期待,希望引擎能发动。正是为了这个想法,才从河堤走到这里来找这辆车,同时心想:“如果那辆车还在那里,我一定会得救。”这种推论就跟把鞋子丢出去,认为如果正面朝上明天就会是晴天一样毫无根据。车钥匙一定还是跟当年一样放在同样的地方,只要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引擎就会发动,可以开车逃走,而且一定能成功逃脱。想,但推动青柳继续前进的力量,

  然而,车子一动也不动。

  这才是现实。虽然从头到尾都是毫无根据的妄正是这毫无根据的渺小希望。

  青柳坐在车子发不动的驾驶座上,激动地敲击、捶打方向盘,车体因而不停摇晃。这辆车不是从学生时代就无法发动了吗?何况从那时到现在又隔了那么多年,整辆车脏得令人不忍卒睹,光是钥匙还在原处,就已经算是极为侥幸的了。

  青柳再次转动钥匙,只听见了“喀”的一声轻响,试着放下手刹车,踩下油门,抓住方向盘,将油门踩到底,接着再次捶打方向盘,最后只有将脸埋进方向盘。

  多亏长得极高的野草与附近的树木,不管从车道或人行道都看不到这辆车。青柳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在驾驶座上睡一觉,休息一下。

  应该先买个电瓶的。他也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只是一路上没看见汽车用品店,又没有勇气去加油站买,怕被加油站的人看见自己的长相。还是睡一觉吧,等到睡醒之后,或许已过了漫长的岁月,世界上所有人都已经忘了爆炸案,也忘了青柳雅春是谁。像这样毫无意义的妄想,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他望了副驾驶座上的背包一眼,再次转动钥匙。不知这是第几次了,车子依旧毫无反应。

  他打开置物匣看了看。当年有很多朋友都把这辆车当成了宾馆,听说置物匣内放着保险套。

  “说不定早就被人刺了小洞,谁敢用啊。”当时的森田森吾经常这么说,青柳等人也认同,又脏又不安全,绝对不想拿来用。唯一一次跟樋口晴子在这辆车内避雨时,也不停地提醒自己别打开置物匣。

  置物匣内没有保险套,只有一本笔记本及一支沾满灰尘的圆珠笔。青柳不由自主地将笔记本撕下一页,抓起圆珠笔,想也不想地便写了起来。

  “我不是凶手。青柳雅春”

  写完的瞬间,忽然感到好空虚,想笑却笑不出声。他不禁苦笑,这样的一行字连俳句都称不上。如此单纯而理所当然的几个字,为什么没有人相信呢?青柳将纸对折,夹进了遮阳板。或许有一天,会有人看到这张纸。

  那会是在多久之后呢?看见这行字的人,到底会困惑、心生同情,还是发出冷笑呢?

  那时候的我,会在哪里呢?

  “不要再活在小框框里了。”

  不知为何,脑中浮现了这句话。这是以前那个养丑鱼的游戏中,那只丑鱼说过的话。正因为这句话,让樋口晴子下定决心与自己分手,“我总觉得,我们继续在一起,顶多也只能拿到‘良’。”晴子曾经这么说道。

  青柳垂着头坐在驾驶座上,忽然一时兴起,抬起了头,伸出手指抵在驾驶座旁的车窗玻璃,想要画一朵花,在里面写个“优”字。但是玻璃上的灰尘似乎都是从外侧沾上的,怎么写也写不出痕迹。

  耳边好像听到晴子正在告诉自己:“看吧,你果然是拿不到r优’的。”他嘴里忍不住开始哼起:“青柳寄出了信,白山羊看也没看就吃掉了。”伸手抓住钥匙,带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再次转动,引擎依然默不作声。

  青柳雅春再次走在河岸边。车子发不动,让他相当失望,只能沿着来时路往回走。现在需要电瓶,必须有电瓶才能发动那辆车,现在应该去买一个电瓶。青柳拐进小桥旁边的碎石路,在两旁长得极高的野草之间前进。这条游览步道与河川平行,不过这里既不是著名的观光景点,也没有什么具有特色的风景,大概只有邻近居民散步时会使用这条路吧。路上都没有人,青柳微微低头前进,虽然想要买电瓶,却不把此当做前进的目的,完全是自暴自弃了。

  “你真的认为那辆车发得动吗?”青柳在心中自问。

  “其实我也不相信那辆车能够发动。”青柳在心中自答,“我只是抱着一丝希望,期待车子发得动,帮我脱困。但如果失败了,还是会失望。”

  此时,他忽然感觉背包传来震动,似乎是手机的来电震动,他赶紧拉开背包一看,原来是三浦临走前给的那部手机发出的,屏幕上正显示着一通隐藏号码的来电。青柳按下通话键,对方没有报出姓名,劈头就说:“真可惜啊。”一听便明白是三浦。“真可惜,向以前的同事求救,利用货车逃走,这个点子我认为不坏呢。”

  “是啊。”

  “没想到会被逮到。是那个同事告的密吗?”

  “不是。”青柳坚决地否认,岩崎英二郎并没有背叛自己。

  “如果我告诉你,其实告密的人是我,你会不会吓一跳?”三浦轻浮地说道。

  “咦?”

  “开玩笑的。”三浦轻轻笑道,“我怎么可能帮警察。”

  青柳将手机放在耳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啊,你该不会当真了吧?”

  “随机杀人魔说的话能信吗?”

  “喔喔!”对方一听之下大声欢呼,似乎颇为开心。“我不是救了你吗?怎么可能去告密?”

  的确,他曾帮自己解开手铐,并且让自己进入公寓内休息,但这些可能都只是他一时兴起。因为一时兴起,帮助了自己;因为一时兴起,又出卖了自己。以此人的行为模式而言,这样的论点比什么正义感或同情心都要来得有说服力。

  “你不相信我没关系,但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是好消息吗?”青柳问道。如果不是好消息也不想听了。

  “算是好消息吧。正确来说,是一个好建议与一个有趣的信息。”三浦自信满满地说道。

  “建议?什么建议?”

  “让你逃出魔掌的建议。”

  “怎么做?”

  “我刚刚在电视上看到了你在店里买遥控直升机,还有在空旷的地方练习操纵遥控直升机的影像。”

  “那不是我。”

  “我想也是。”三浦说道。青柳对自己说的话那么容易就被相信,反而愣了一下。三浦接着说:“果然我猜得没错。想要陷害你的,并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小组织,而是一个非常大的集团。”

  青柳连挤出一句“是啊”的精力也没有了。

  “对他们而言,为了陷害你而准备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是啊。”这一次,青柳成功地挤了出来。

  三浦轻轻一笑,说:“不过,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机会?”

  “只要逮住那个冒牌货就行了。如果你能够逮着那个跟你很像的冒牌货,冲进电视台之类的地方,你觉得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大部分的人看到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会怀疑吧?大家会开始认为,这个事件并不单纯,就算是原本认定你是凶手的人,也会稍微起疑心,而这样的怀疑,或许就能为你带来转机。”

  “我想那个人应该是动过整容手术吧。”

  “应该是。”三浦轻描淡写地断定道,接着说,“在仙台,有个技术很好的医生。”

  “你怎么知道?”青柳不禁开口问,同时也想起女明星凛香从前说过的话。

  “你以为我这张大额头的脸是真的吗?我原本的长相更帅呢。”三浦不悦地说,“总之,你的冒牌货一定在某个地方,这一点不会错的,只要把这家伙揪出来就行了。”

  “但是,要怎么做?”青柳发现自己已经被三浦的提案吸引了。“怎么样才能找出那个人?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个冒充我的人躲在哪里?”

  “交给我吧。”

  “咦?”

  “作贼的最懂贼。关于这件事,我也不能算是毫无头绪。”

  “也不能算是毫无头绪?”青柳推敲着这句拐弯抹角的双重否定。

  “那个冒充你的人既然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就不可能四处走动,如果不小心被看见而被误以为是你,情况会变得很麻烦。但是接下来或许还会有需要冒牌货上场的机会,所以这个人也不可能离开仙台。我认为,这个人很有可能正躲在仙台市的某个角落待命。”

  “好像随时准备上场的代打选手?”

  “没错,比喻得真好。”三浦说道,“我会试着找出那个冒牌货,你等我的消息吧。”

  “希望在你找到之前,我还没被抓到。”

  “找一个大型购物中心或小钢珠店的停车场,躲在车上睡觉如何?这是比较安全的做法。”

  “停车场?如果我有车就好了。”青柳不知不觉用起了自嘲的口气。

  “车子是有的。”三浦吐了一口气,说,“这就是我另外要告诉你的有趣信息。”

  青柳大感疑惑,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三浦接着说:“青柳,你刚刚不是跑到附近的草丛,尝试发动一辆车吗?”他一听,不禁倒抽一口气。“为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以嘶哑的声音问,“你为什么知道?”

  “因为我跟踪你。”

  “跟踪我?”

  “你生气了吗?对不起。”三浦虽然口头上道歉,声音却显得很兴奋。“我很想知道你的上门取件大作战能不能成功,所以一直躲在附近观察。”

  “你躲在哪里?”青柳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忍不住左顾右盼,自己竟然完全没发现被跟踪。青柳认为自己一刻也没有松懈过,在行动的过程中一直非常谨慎。

  三浦现在该不会也在某处看着我吧?青柳抬起脖子四处张望,左手边是平缓的河堤,自己刚刚才从桥边沿着那里走下来,右手边则是河水,在河的另一边是陡峭的天然峭壁,完全看不到人影。

  “你在东张西望什么?”三浦在电话另一头笑道,听起来像是随口胡猜,也像是真的将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青柳,你能在警察的包围下逃走,实在了不起,太厉害了。我很好奇你接下来会去哪里,所以一直跟在你后面,后来看见你走进草丛里,吓了一跳呢,你怎么会知道那里有一辆车?”

  青柳改为低调地移动视线。

  “别再东张西望了。”三浦再次说道,“后来你从发动不了的车子下来,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如今正沮丧地走在河岸边,没错吧?” 

  “那辆车没电了。”

  “你离开之后,有别人来了。”

  青柳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沉默了片刻。

  “你走后不久,又有人坐上了那辆车,还对车子动了手脚,我想应该是换了新电瓶吧。所以我猜,那辆车现在可以发动了。”

  “换新电瓶?谁会做这种事?”

  “不是你朋友吗?”

  “我朋友?”

  “那个人也真古怪,你现在到处都是敌人,完全是四面楚歌的状态,作为你的同党,难道不觉得危险吗?”

  “我没有什么同党。”

  “那么或许是一个主动想帮你的人吧。”三浦思考之后说道,“不过,可别把那么可爱的小孩也卷进来哟。”

  “小孩?”青柳如此反问时,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在河岸对面高耸的峭壁上,有一只土黄色的鸟儿正在展翅盘旋,应该是老鹰吧。它稳稳地飞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或许是看见老鹰盘旋之后心有所感,青柳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脚步越来越快。

  青柳虽然不相信刚刚毫无反应的引擎在他沿着河岸来回走一趟之后就能发动,但除了回到那里没有其他选择,再说后方的小路是平缓的上坡路,对疲累的身体而言走起来并不轻松。黄色的车体隐约在草丛中露出身影,青柳抱着背包快步走过去,什么都没办法思考,蹲下来摸了一下前轮,钥匙还在,一坐进驾驶座,立刻将钥匙插入钥匙孔。

  他面对着前方挡风玻璃,吐出了一口气。真的发得动吗?

  手指微微用力,踩着刹车,在心中默念着“发动吧”。或许真的从嘴里说了出来:“发动吧,发动吧。”,一开始,青柳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脚下微微颤抖了一下,听见连串类似哀嚎的声音。

  引擎似乎快要发动了。

  虽然没有马上发动,但很有希望。或许是因为油箱中的汽油经过长时间搁置已经氧化了。就算没有氧化,也一定只剩下挥发性较低的成分。如果多转几次,或许有机会发动。青柳在深呼吸之后,不停地转动钥匙,车子持续发出哀嚎声,像是一个赖床、闹脾气的小孩。

  “快发动吧。”青柳在心中再次默念,就在同一瞬间,屁股感受到一阵弹力,方向盘开始微微颤动。青柳没有多余的心思怀念这个死而复生的老朋友,因为整个脑袋早已因兴奋而陷入一片空白。往车侧后视镜一看,大量白烟正从排气管冒出。

  青柳就这么手握方向盘,脚踩着刹车,好一阵子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才终于伸手,调整车内后视镜的角度。然而,偶然往镜中的自己一瞧,却吓了一跳,不是因为脸色疲累不堪,毕竟那也是可以预期的,而是两道眼泪正从眼角流过,自己竟然没发现。“森田,你看看我。”心里突然很想对森田森吾这么说,“森田,人类竟然会因为一辆车子发动而流下眼泪。”

  即使走到了这个地步,青柳还是期待听见森田的回答。

  青柳因自己的懦弱与可笑而皱起了脸,从镜中可以看见自己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下垂,一脸哀愁。他正想踩离合器,将排档杆推至一档的时候,决定先翻开遮阳板,把里面那张对折的纸拿出来。这张数十分钟前夹的纸片,如今已经不需要了。

  青柳将纸片揉成一团,想要塞进口袋,忽然转念一想,将纸片摊开来看了一眼。就在皱巴巴的纸片被摊开的瞬间,他大吃一惊,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我不是凶手。青柳雅春”,纸上斜斜地写着这行熟悉的文字,这是自己刚刚写的,但是在这行字的旁边,竟然多了一行墨色较淡而笔迹整齐的字。

  “我想也是。”

  青柳愣愣地看着纸片好一阵子,接着闭上双眼。自己对这行字的笔迹有没有印象、写下这行字的人真正的意图是什么,这些都不重要了。青柳不禁想哭出声音。车子持续震动,仿佛在提醒“还是快出发吧”。没想到短短的一句“我想也是”,竟然可以让人这么感动。

  打档,放下手刹车,踩下油门。车子从草丛中飞出。

  外头正好有人。一个散步的老人正弯着腰面对草丛,一副想要一探究竟的模样。青柳所驾驶的车子突然冲出来,把对方吓得向后仰,一屁股摔在地上。青柳心里虽然感到抱歉,还是更用力踩下油门。车子一冲人车道,赶紧转动方向盘。车体一边发出声响,一边摇摇晃晃前进,速度比想象中还慢,他忍不住粗暴地猛踩油门。轮胎胎压不够,毕竟长年遭到弃置,里面的气体已经耗去了大半。这种摇摇摆摆的前进方式或许会更引人侧目。

  车道虽然很宽,青柳却很害怕与其他车相撞,前方的挡风玻璃虽然勉强看得见,左右边的窗户却相当模糊。忽然一道黑影袭来,他急忙转动方向盘避开,一辆RV休旅车擦身而过。他将车身方向拉回来,加速前进。

  青柳想起了自助式加油站。以前送货时曾经数次经过那间加油站,在那里除了加油之外,应该也可以帮轮胎打气,而且不用担心被看见。眼前的景色与刚刚走在岸边所看见的朦胧景色已经完全不同了,一切事物都开始有了清晰的轮廓。 

  樋口晴子

  “好厉害,妈妈,果然有心就做得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七美为了引擎可以发动而兴奋不已,不停地在座椅上动来动去。“不过,烟好大呢。”七美望向后头冒出的大量白烟说道。

  “是啊,只要有心就做得到。”晴子握着方向盘,心中有小小的感动,接着熄掉了引擎。

  “不开这辆吗?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是啊,我们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呢?”

  “有人会开这辆车吗?”

  晴子笑了。逃亡中的青柳想起这辆车并且来开走的可能性有多大,自己也毫无把握。“如果有人来开这辆车却发不动,一定会很失望,总是希望车子开得动,不是吗?”

  晴子抽出了钥匙,她不认为警察还等在外面,但如果车子被发现的话恐怕会很麻烦。“下车吧。”就在她对七美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发现遮阳板露出了纸片的一角。她不及细想,已经伸手抽出纸片,在摊开纸片的瞬间,一行令人怀念的笔迹映入眼帘,让晴子不禁眯起了眼睛。纸片上写着:“我不是凶手。青柳雅春”。

  “我想也是。”晴子从提包中取出圆珠笔,在那行字的旁边写下这几个字。好希望纸片可以告诉自己,这行字真的是青柳写的吗?晴子忽然一阵不安,担心自己是不是来得太迟了。

  晴子带着七美回到路旁走近自己的那辆轻型汽车,仔细观察附近有没有警车或制服警察,但除了一辆辆通过的车子之外,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事物。天空依然一片浮云也没有,所呈现的蓝毫无远近感,宛如蓝色图画纸。

  “抱歉。”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吓得晴子差点跳起来。她紧张地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不知是少年还是青年的矮小男子,穿着黑色连帽T恤,额头颇为宽大,看起来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脸上带着微笑。他牵着一辆脚踏车,车头呈一字形,轮胎极细,给人一种轻巧灵活的感觉。

  “有什么事吗?”晴子问道,心里并不认为这男子是那些警察的同伴,因为他所流露的气质完全不同于警察或公务员。

  “抱歉,我碰巧看到了。”男子摸着眼镜,噘着嘴说道。

  “什么?”

  “呃,请问你们刚刚在那里做什么?”男子指着草丛方向问道。

  “我带我女儿去上厕所。”晴子抚摸着七美的头说道,“这很没有公德心,我知道。”

  “我不是想指责这件事啦。”

  晴子随口应了一声,走向车子,同时喊,“七美,走了。”

  “大哥哥,那台脚踏车是你的吗?”七美抬头望着矮小男子,以天真无邪的声音问道。

  “嗯,算是吧。”男子回答。

  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唱起歌:“白山羊寄出了信,黑山羊看也没看就吃掉了。”面无表情地跟小孩子一起唱歌的男子,在晴子的眼中实在不像个成熟的大人,令她不禁加重了语气喊:“走了,七美。”并打开了后座的车门。“拜拜。”七美朝他挥手道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晴子仿佛听见男子在一瞬间将歌词改成了“青柳寄出了信……”。

  晴子开车一路朝回家的方向前进。如今已不再怀疑青柳是暗杀首相的凶手了,那张夹在遮阳板的纸片上的那行“我不是凶手”已经说明了一切。

  “刚刚那辆车的事不能说出去哟。”晴子说道。但往后视镜一看,坐在儿童安全座椅上的七美已经睡着了。

  回到自家公寓,她看见门口附近停了一辆车,不是警车,也没有闪着红色警示灯,只是普通的车子,但她有不好的预感。

  通过公寓门口,将车子停进停车场。晴子抱起仍熟睡着、沉重得像块蒟蒻的七美,朝家门口走去。一名西装男子靠了上来。晴子一边从提包中取出钥匙,一边说:“在这里遇到,不会又是巧合吧?”

  “我在这里恭候多时了。”近藤守点头致意后说道,阳光从他背后射来,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走上前来,朝着熟睡的七美看了一眼。

  “有什么事,打电话不行吗?”

  “怕你不接。”

  近藤守依然没什么表情,但态度明显比刚刚在路旁临检时要严厉许多。

  “樋口小姐,请你说真话,你真的没有跟青柳雅春联络吗?”

  “没有。你继续跟着我只是浪费时间。”

  接着两人互瞪,仿佛在比赛耐力。近藤守观察着樋口晴子的表情,槌口晴子也毫不畏惧地回看,与他正面对峙。一开始,晴子很怕自己可能会流露出不安,后来她开始把对方当成机器人,也就不怎么怕了。

  近藤守似乎不想再僵持下去,开口说:“以后你在采取任何行动前,请先通知我们。”

  “采取任何行动?真是暖昧的说法。”晴子虽然这么想,但为了可以早点摆脱他,还是给了一个好学生式的回答:“我会的。”

  她在近藤守的注视下,走进了公寓,搭上电梯,来到自家大门前,正拿着钥匙准备要开门时,不知何时醒来的七美跳了下来,以轻松的语气说:“妈妈,那个人真讨厌。”

  晴子转头望向天空,心想如今正躲在某处的青柳雅春,不知是否顺利逃走?可怜的青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