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 青柳雅春(21)

青柳雅春

  三浦再也不动后,青柳雅春只是愣愣地望着他,似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青柳忽然间回过神来一看,手表原来只经过几分钟。接着,转头望向病床上那具应该是警方相关人士的尸体,此时听见一阵细微的震动声。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响了,但是伸手在口袋上一摸,一点动静也没有。接着,想到会不会是地震或是附近正在施工造成建筑物产生震动,但往病床及贴在墙上的纸张一看,似乎也不是。就在即将认定是错觉时,他突然想到,是三浦的手机在响,于是将手伸进三浦的白色制服领口内。衬衫的口袋正不停颤动,宛如躲了一只小动物在里面。

  青柳拿起手机一看,屏幕上虽然显示了来电号码,却没有显示姓名。他迅速衡量了一下接这通电话的危险性,觉得应该不至于会有太大影响,因此按下了通话键。

  “你是谁?”手机传来不带感情的男人声,“这不是三浦的手机吗?”

  “这是他的手机没错,但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青柳回答,并在心中告诉自己,我没有说谎。

  “就是你吗?”

  “咦?”

  “你就是那个正在逃亡的人吗?”

  “你是谁?”

  “我是医生。”男人毫不迟疑地回答,声音听起来确实像个沉着冷静的医生。由于自己现在正在医院里,一开始青柳还以为自己的行踪已经被发现了,但转念一想,既然会打电话到三浦的手机,绝对不是这里的医生。“你是那个整容医生?”

  “我打电话给三浦是为了跟他道歉,说给你听也无妨,我获得的情报是假的。”

  “仙台医疗中心里并没有我的冒牌货,对吧?”青柳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们已经知道了?”

  “刚刚知道。”

  “你们到仙台医疗中心去了?”医生虽然用的是敬语,但却是直来直往,完全感觉不到一丝人情味。“三浦呢?”

  “他现在没办法接电话。”青柳一边说,一边走向病房门口,总不能一直待在这个地方。虽然没有详细说明,医生却似乎已理解发生什么事了,说:“真的很抱歉。”

  “情报的真假是很难判断的,这也没办法。”青柳对着电话说道。若要他把自己如今面临的状况跟某个人说,恐怕也很难说得清楚吧,这世界上可能不会有人比自己更能体会情报这种东西有多么不可靠。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对方问道。

  “我想,”青柳坦率地回答,“也只能逃命了。”

  “怎么逃?”

  青柳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因为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转动病房的门把,担心打开门会看到一整排人气势十足地拿着手枪对准自己,幸好只是杞人忧天。他回到走道上,来到电梯旁,按下按钮,心跳再次加快。电梯门一打开,里头竟然有名身穿白色制服的女子,青柳吓得几乎要叫出声,但还是走了进去,靠在内侧墙边。女子站在楼层按钮旁,开口问:“几楼?”

  “一楼。”青柳的声音再次变得嘶哑,背上流满了汗水,心想自己穿着便服、出现在尚未正式启用的楼层,肯定已经引起她的怀疑。

  电梯抵达一楼,开门。虽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但总不能站在这里东张西望,青柳毫不迟疑地跨步而行,总之先往右边走再说。在即将走入另一条宽敞走廊时,他实在放心不下,明知道这么做不是明智之举,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刚刚那个身穿白色制服的女子还站在电梯门口,正拿着院内用的PHS在讲电话。

  那女子或许没有发现自己就是青柳雅春,但很有可能认定自己是可疑人物,正在通报院方。此时她刚好抬头,青柳急忙避开视线,快步前进。一定要赶快离开医院,到停车场去才行,焦急的心情让青柳的举止变得更加可疑。

  他每一次与身穿病人袍的住院病人或拿着点滴移动的老人擦身而过时,都心惊胆跳,就跟走在大街上一样可怕。这条走廊的两侧都有窗户,透着一股无机质的冰冷氛围,每踏一步,地板便发出一声带着胶着感的脚步声。

  “啊,就在那里。”背后传来了声音。

  刚刚跟自己一起搭电梯的女子,正在自己的后方,旁边跟着警卫。她娇怯怯地伸出食指,指着自己。

  青柳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发足狂奔。警卫的脚步声从背后逐渐逼近,有一种洪水即将到来的感觉,青柳害怕得两脚发软,胸中作呕,几乎想要当场跪下。此时骤然看见右手边有一扇门,上面写着“紧急出口”,便毫不迟疑地冲了出去。

  门后的空气相当冰凉且潮湿。楼梯呈螺旋状向上延伸。好不容易来到一楼,却不得不朝楼上奔逃。

  “喂,小哥,爬楼梯时要看路,不然可是会撞到人的。”这样一句话突然从头顶传来,青柳吓得差点摔倒。定睛一看,一个中年人正盘腿坐在楼梯间,一手拿着章鱼烧,一手以长竹签指着自己。

  “我不知道你在慌张什么,但走路不看前面,很容易出事。”

  “喔。”青柳压低了声音说道,努力维持着正常的呼吸。

  “啊,小哥。”中年男人突然大叫。仔细一看,他的身旁放着拐杖。“小哥,你就是现在电视上炒得火热的那个人吧?”

  青柳拼命思考着该如何回答。

  “小哥,我可是有看电视哟。虽然你逃得很努力,但以我这个局外人来看,你大概已经快被困死了吧。”满头白发的男人带着戏谑的笑容说道。 

  樋口晴子

  “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晴子?”平野晶坐在咖啡厅最内侧的一张四人座的桌前,双眼绽放着光芒说道。她全身散发着激动的情绪,不停地说着“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咖啡色头发绑成一束,看起来简直像某种水果的蒂头,她还蛮适合这种发型。

  “幸会,我是菊池将门。”坐在平野晶身旁的男子说道,他将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杆挺得笔直,或许是因为手臂太长,姿势显得有点奇妙。对男生而言算是颇长的头发,盖住了耳朵,下颚蓄着胡须。长相虽然被平野晶喻为扑克牌里的那张J,但亲眼一见却也不觉得有多像。

  “突然把您找出来,真是抱歉。”

  “别介意、别介意,反正只要一擦神灯,他就跑出来了。”平野晶说道。

  平野晶为了立刻与晴子见面,试着临时向上司请带薪假,但后来还是失败了,一直到下班之后,三个人才见面。此刻,外头天色已暗,已是晚上了。

  菊池将门乍看之下像个极受欢迎的花花公子;但他笑嘻嘻地坐在平野晶身旁,乖乖地用吸管喝着杯中的柳橙汁,却又像一条安分有教养的家犬。

  晴子开始解释起关于青柳雅春的事。如今正在逃窜的那个嫌犯以前曾与自己交往过,虽然两人自从分手后便没有再见面,但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晴子以几乎是平淡无奇的语气一五一十地说道。

  “不过,没有人知道一个人的个性会在什么时候变成什么样子呢。”平野晶调侃道。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是,你还是相信他。”菊池将门说道。晴子见他散发出一股似乎想要说“爱可以战胜一切”的纯真气息,不禁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说:“嗯,我相信他。”接着又说,“或者应该说,那是一种信赖感吧。”

  “信赖一个已经分手的男人吗?”平野晶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好想拿这句话向你老公告状。”

  晴子笑着回答:“那个人大概不会有什么反应吧。”樋口伸幸永远都是一副令自己难以体会的超然态度。

  “好吧,那接下来你想怎么做?对了,你那个四岁又九个月的女儿呢?”

  “我让七美暂时待在邻居家。”住在樋口家隔壁的望月八重子是个五十多岁的家庭主妇,两个儿子皆已独立,而她又天生喜欢小孩,因此常常代为照顾七美。

  “不惜做出这种事?”

  “是啊,不惜做出这种事。”晴子也不禁觉得好笑。不惜做出这种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将门,能不能向你请教一些关于那个防范监控盒的事情?”

  “可以啊。”

  “青柳如果想要逃亡,那玩意应该会是一大障碍吧?”

  “障碍啊……”菊池将门的脸微微抽动。“樋口小姐,没想到你会用这么吓人的字眼。”

  平野晶频频点头,说道:“没错,这个女人常会说出惊人之语呢。”接着又说道,“例如突然说要结婚,就辞掉工作。”

  晴子其实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或胜算,只是认为在不与青柳接触的情况下还能帮助他,唯一的做法就只有让散布于街上的那些防范监控盒失去功用。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那些监视百姓还自以为是的家伙称心如意。

  “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防范监控盒暂时失灵?这么一来,青柳的逃亡行动应该可以比较轻松。”

  “问题是,要让哪一座防范监控盒暂时失灵?”

  “全部。”晴子说道。菊池将门一听,立刻拼命摇头,简直像是正在努力将身上的水甩掉的小狗。

  “不可能。你知道全市有多少座防范监控盒吗?”

  “别这么说嘛,将门,做人应该要正向思考。”平野晶说道。

  “没错,没有不可能的事。”菊池将门慌忙改口,不禁令人觉得可爱。

  “有没有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可以切掉防范监控盒的电源?”

  “防范监控盒电源一旦被切断,就会自动向警方发出异常状态的警讯,所以这方法是行不通的。不过,如果对里面的线路动些手脚,就可以让录音跟录像功能不断空转。”

  “空转?”

  “把输入端口与记录器的输出端口连接在一起,当然这么做需要有转接头,但这么一来,1日的讯号就会不停地重复被输入,大概有半天的时间,防范监控盒会失去功用。”

  “这方法不错呀。”

  “但是,想要对街上每一座防范监控盒动手脚,是不可能的事。”

  “又来了,不可能宣言。”平野晶揶揄道。

  “假如是为了侵入某栋建筑物而偷偷让数台防范监控盒失效的话,这方法是可行的,”菊池将门结结巴巴地说,“但如果是全市的话就……”

  “想办法在防范监控盒旁制造噪音呢?”晴子此时说出了另一个点子。“能不能故意发出一些妨碍的声音,让某些人的说话声传不到警察的耳中呢?”

  “什么意思?”平野晶皱着眉头问道。菊池将门相当机灵,立刻“啊啊”地叫出了声,似乎是明白了晴子的用意。

  “人类的注意力不是会被比较大的声音吸引吗?同样的道理,我想,假如在防范监控盒的旁边用收音机什么的制造噪音,能不能吸引它的注意?”晴子说明道。原本以为这样的想法一定会被嘲笑,没想到菊池将门却答:“确实有可能。虽然防范监控盒号称可以完全保存半径数十米至一百米内的所有声音与影像,但事实上要将讯息全部捕捉并不容易,而且容量也有限。假使周围出现突发性的声响,可能会占去较多容量,据说影像画质也会因此变差。”

  “这么烂?”平野晶讶异地说,“政府投入了大把税金,费了那么多工夫才建立的重要设备,竟然只有这样的能耐?”

  “政府投入大把税金,费了许多工夫才建立的重要设备,绝大部分都只有这么点能耐。”菊池将门满怀歉意地说道。

  “以声音妨碍的做法可以立即实行吗?”晴子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个嘛……”菊池将门双手插在胸前,沉思了一会,说,“问题在于,怎么样发出噪音?”

  “也对。”

  “晴子,原来你也没有好点子?”

  “没有。”晴子答得相当坦率。

  “对了,那个防范监控盒难道没有死角吗?”

  “有。”菊池将门也说得坦率,“防范监控盒的正后方接合处由于影像较为模糊不清,只要待在那里不发出声音,应该是不会被发现的。”

  “但是总不能永远抱着膝盖窝在那个死角吧。”晴子苦笑道。

  “而且,不管对防范监控盒动什么手脚,像将门这样的清洁员每天都会清洁防范监控盒,应该马上会发现吧?”

  “确实是如此。”菊池将门点头同意,“我负责的范围大概只有全市的三分之一左右,若是其他区域,应该会被其他负责人员发现吧。”

  “清洁跟维修是每天都会做?”

  “原本是平均每三天会检查一次防范监控盒,但是自从发生昨天那起事件后,警方也变得很神经质,要求我们必须一天早晚检查所有防范监控盒两次。”

  “早晚各一次啊……”晴子将手放在唇边,努力思考着,却想不出什么好方法。

  “唉,晴子,我能体会你想帮助前男友的心意,但实际想要帮上忙好像不容易呢。”

  “只有心意而没有行动,还是没办法解决任何问题的。”菊池将门依然将手插在胸前苦苦思索,不停呻吟。

  “快想啊,将门!”平野晶在一旁鼓舞。

  “拜托快想出个办法。”晴子也做出夸张的膜拜动作。没多久,菊池将门比了个叉叉,再次作出“不可能宣言”。

  “果然还是没办法吗?”晴子沮丧地说道,接着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想要请服务生来加水,却偶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那人正坐在门口附近的桌子前看着报纸。

  “如果我想到了什么事,可以打电话给你们吗?”晴子对眼前的两人说道。

  “我今晚也会巡视防范监控盒,若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打电话给我。”菊池将门不知何时已将手机号码写在纸巾上,伸手将纸巾递了过来。

  “在上班时间打电话给你,真是抱歉。”晴子对平野晶说道。“这么有趣的事,尽管打给我没关系。”平野晶豁达大度地回答,真不晓得该说是太有责任感还是太没责任感。接着,平野晶与菊池将门起身。“咦?晴子,你不回家吗?”

  “我想在店里再待一会。”

  “真是巧合啊。”

  平野晶与菊池将门才刚走出店门没几分钟,两个男人便走到了樋口晴子的面前。

  “这是第几次的巧合了?”晴子端坐不动,抬头看着近藤守。他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带也是歪的,没有征求同意便在晴子的对面坐下。身旁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格斗家的高大男子,理着平头,轮廓很深,不知为何戴了一副巨大的耳机,此人跟近藤守一样面无表情,板着脸孔,在他旁边坐下。

  “真的只是偶然。”近藤守带着扑克脸说道,“惹恼你了吗?”

  “惹恼是没有,但是感觉一举一动受到监视,相当不舒服。”晴子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怀疑消息是怎么走漏的。为了不让通话内容被记录下来,打给平野晶的电话都控制在三十秒以内。难道,家中的电话甚至是屋内早已直接遭到监听?

  “我们并没有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只是刚好看到你走进这间咖啡厅。”

  晴子一听,转头望向窗外,看到马路对面的杜鹃花丛中有一座防范监控盒。原来如此,可能是那玩意刚好捕捉到晴子一行人走入这间咖啡厅的画面,才把近藤守引了来。

  “像这样追着平民老百姓跑,很有趣吗?”

  “这是我的职责。”

  “好吧,也对。”

  近藤守身旁的高大男子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简直像尊门神,不但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甚至连有没有在呼吸都令人怀疑。

  “请告诉我,刚刚那两位跟你的关系。”近藤守说道。

  “你们应该一查就查得到吧?”晴子叹了一口气说,“女的是我以前的同事,男的是她男友,我们只是见个面聊聊天。”

  “你们是如何取得联络的?”

  晴子顿时恍然大悟,自己打给平野晶的电话控制在三十秒内,没有留下纪录,反而引起警方的怀疑,他们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与平野晶取得联系的。

  “大约一个星期前,我刚好在路上遇到他们,那时候就约好今天要见面了。”晴子撒了谎。警方对自己的监视行动就算再怎么早,应该也是从昨天才开始。

  “原来如此。”近藤守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听不出来他到底信了几分。

  “青柳还在逃亡吗?”晴子问道。

  近藤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反应。“你希望他不要被我们抓到吗?”

  晴子不再像之前那样敷衍应对,而是反问道:~近藤先生,你有几分把握认为青柳就是凶手?”

  “没有什么几分把握的问题。”近藤守回答,“我确信他就是凶手。”

  “你真的认为青柳这样的普通人,能够犯下那么重大的案子吗?”

  “绝大部分的重大案子都是普通人犯下的。”

  “被冤枉的应该也不少吧?”

  “你想袒护青柳雅春,袒护那个暗杀首相的凶手?”

  晴子以吸管将冰可可一口吸干,冰块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近藤守身旁的高大男子似乎正凝视着杯中的冰块。晴子拿着吸管的手不禁微微发抖。

  “我能明白你相信以前的朋友不会是凶手的心情,但是……”近藤守板着脸说到一半,晴子笑着打断他说:。既然明白,何必一直找我麻烦呢?”

  近藤守脸上毫无笑意,但也没有生气,只说:“遇到任何状况,请务必与我们联络。”接着便起身。

  晴子感觉面无表情的近藤守与看起来像块大岩石的壮汉散发出一股莫名的气势,那是一种冰冷无人性的压迫感,仿佛他们只要接到命令,随时可以挥拳殴打,甚至是开枪射杀自己。 

  青柳雅春

  “我叫保土谷。保土谷康志。”

  白发男带着青柳雅春从楼梯间走上二楼,进入走廊,来到西侧最角落的病房内。

  “这是哪里?你的病房吗?”青柳问道。但病床上没有棉被,窗帘也是紧闭着,实在不像有人使用的样子。

  “在刚刚那个楼梯上讲话,不是太危险了吗?这是一间空房间,原本是间集体病房,但是空调坏掉了,目前无人使用。我住在另外一间集体病房,这里只是我偷偷用来歇脚的地方。”

  “你的脚骨折了?”

  保土谷康志的两只脚都打着石膏,看起来走路相当不方便,但是他把拐杖拿在手上当成路边摘来的树枝一样把玩,实在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双脚骨折。不过,其实早就治好了,我只是觉得住院生活也不错,才一直待着。这个石膏也是简简单单就可以拿下来。”保土谷康志说着就要将石膏脱下来给青柳看。

  青柳的视线在昏暗的房间内扫了~圈。阳光由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灰尘在阳光中飞舞,看起来相当优雅。青柳不禁怀疑,住院的时间难道可以随病人的意愿自由延长吗?他向保土谷康志提出这个疑问,保土谷康志将鼻孔撑得大大的,说:“我这个人啊,做的是些见不得光的工作,所以认识一些朋友可以帮我。”

  “见不得光的工作。”青柳复述一遍。

  “你在笑什么?”

  “拿着见不得光的工作向他人炫耀的你,可以悠哉地在这里吃章鱼烧,安分守己的我却必须东躲西藏,这个世界这么不公平,除了笑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我了解你的心情。”保土谷康志以轻佻的语气说道,“老实说,我正开始感到无聊,幸好发生你这件案子,让看电视变成有趣的事,住院生活也变得多彩多姿了呢。”

  “通缉犯就在这里,你不报警吗?”

  “你希望我报警吗?”

  “我是那件重大案子的嫌犯呢。”

  “第一,”保土谷康志举起瘦削的手指说,“我可不是一般的善良百姓。我刚刚说过了,我做的是见不得光的工作,所以什么尽市民义务的想法,根本不存在于我的脑袋中。第二,”保土谷康志举起了第二根手指说,“我不太相信你是真正的凶手。”

  此时,窗帘突然高高扬起,耀眼的阳光照在保土谷康志的身上,让他看起来仿佛绽放出光芒。

  “你在警察的大举追捕之下,独自一个人逃亡,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逃进这间医院的,但应该是相当辛苦吧?”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也只有拼命逃。”

  “如果此时我又报警的话,原本已经处于劣势的你,处境将更加艰难。我认为那有点不公平呢。耳棒,开始掏起耳朵。仔细一看,”保土谷康志不知何时弄来了掏原来是刚刚用来吃章鱼烧的长竹签。青柳不禁看傻了眼,使用这种东西来掏耳朵不会有卫生上的问题吗?但他不想再跟这个态度轻浮的中年男子继续纠缠下去,因此只是淡淡地说:“谢谢。”

  “你很努力,但是很可惜。”

  “可惜?”

  “差不多已经走投无路了吧?连我都看得出来呢。”保土谷康志摸着下巴,贼头贼脑地笑着,眼角垂了下来。“应该快被困死了吧?”

  “好戏现在才要上场。”

  “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有骨气的。”

  “我不是有骨气,而是从昨天到现在已经有太多人叫我‘快逃’,让我产生了使命感。”青柳靠在床边说道。

  “你想怎么逃?”保土谷康志以刚刚掏过耳朵的长竹签指着青柳问道。那根长竹签被拿来插过章鱼烧,接着是掏耳朵,现在又被拿来指人,实在也挺忙碌的。

  “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开车强行突破了。”

  “突破路检吗?”

  “我曾经当过送货员,对开车还蛮拿手的。”虽然不知道仙台市通往外县市的道路上有多少处路检据点,但只要抛开对冲撞与受伤的恐惧感,强行突破的话,应该是有一线希望的。路检是针对乖乖配合排队出示身份证件的车辆而设的,所以只要毫不掩饰地正面高速冲撞,想来是可以突破得了的。

  “不可能。”保土谷康志斩钉截铁地说道,“刚刚电视上已经报道了,警方在仙台市周边道路设置了重重关卡。”

  “但是跟昨天比起来,警戒程度应该是宽松得多。”

  “即使如此,如果只有一辆车的话,正面冲撞还是非死不可,你一定会当场撞死。”保土谷康志带着嘲笑的话气说到一半,突然脸色一变,问道:“你该不会是认为撞死也没关系吧?”

  青柳没有任何反应,也没说任何一句话。

  “你是不是觉得与其被逮捕,倒不如死了算了?”

  青柳还是没开口。

  “死了就没意义了,那可不算逃亡成功。”

  “如果我死了,那些人不知道会不会良心不安?”

  “谁?”

  “那些看电视的人。”

  “你脑袋里竟然在想这种事情?”保土谷康志张大了嘴巴,接着像指挥家一样挥动着长竹签说,“好吧,既然如此,”右手手指一弹,发出声音,“反正你也没有什么好点子,我就给你一个建议吧。”

  青柳愣愣地看着保土谷康志,刚刚照射在他身上的阳光已经消失,如今他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整个人看起来相当阴暗。

  “要不要试试看走下水道?”

  青柳雅春

  保土谷康志提出“走下水道”的这个建议充满了荒谬、虚假与不切实际,甚至令人担心这股诡谲的气氛会随着空气飘出病房,让外面的人察觉不对劲。

  “我那群同伴以前曾经安排了一个盗窃计划。”保土谷康志说道,“当时仙台市博物馆正展出一颗大得夸张的宝石。”

  “我还记得。”青柳雅春说道。当时某个同为送货员的朋友还自豪地说他也参与那颗宝石的运送工作。“你们偷了那颗宝石?”

  “没有,只是计划。”保土谷康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他一屁股坐在没有棉被的床上,利落地将套着石膏的脚抬上来。“那时候我们本来打算,路上有路检据点的话,就利用下水道移动。”

  “下水道吗?”青柳脑中浮现了一条充满污水的巨大管子。

  “下水道其实分成两种,一种是排放雨水的雨水管,一种是排放厕所污水的污水管。污水管里永远都有家庭污水在流动,所以无法进入,但雨水管只要不遇到下雨就没有这个问题。有些地方的雨水管相当大,人可以在里面移动。”保土谷康志接着说,“以前仙台市区的污水跟雨水使用的是相同的管线,但是不久之前已经全部分开,大概是几年前吧。不晓得工程预算是怎么产生出来的,不过一定可以让某些人获得利益吧。”

  “高层人士只会为了个人利益而为。”青柳雅春想起三浦的这句话。

  “你真有见识,没错。这句话真应该写在教科书上才对。”

  “你的意思是,利用地底下的那些管线逃走?”青柳试探地问道,“从哪里到哪里?能逃多远?”

  “再怎么样也没办法离开仙台市。直径超过一百八十厘米,能够让人通过的管线毕竟不是到处都有,而且雨水管到最后不是通到河里就是通到雨水处理设备的抽水机。也就是说,想靠雨水管逃到其他县市是不可能的。”

  保土谷康志以平淡的语气如此说着,青柳却是大感错愕。“这么说来,还不是逃不了?”

  “嗯,是啊。”

  青柳顿时哭笑不得,想气也气不了。“看来是没辄了。”

  “但是在某些情况下还是很有用的,就像魔术师一样,在这端吸引大家的目光,然后从相反的另一端冒出来,很适合拿来应用在声东击西的战术上,从这个下水道孔进去,再从另一个下水道孔出来。市区内有几条不错的路线,我之前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

  “但是下水道的入孔盖能够被轻易打开吗?”

  “大部分的入孔盖都只是靠重量压在洞口,只要推得动,就打得开。但是直径六十厘米的入孔盖,重量却有六十公斤,想要从下面向上推开,相当不容易。如果是从外面,可以用一种像这样的铁钩勾住盖子,然后拉开。”保土谷康志一边说,两手一边做出拉扯的动作,看起来就好像正在将大阪烧翻面。

  青柳想象着自己站在某处的大马路上,拿出工具将入孔盖拉开的模样。“那样的举动太可疑了,拉盖子时,应该已经被人发现了吧。”

  保土谷康志却显得颇为开心,弹了一下舌头,露出戏谑的笑容。青柳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仔细一想,才想到从前森田森吾每次想到无聊玩笑的时候,也会露出类似的笑容。一句“森田,原来你躲在这里”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是啊,所以当初我们在计划的时候,打算用假模型。”保土谷康志说道。

  “什么假模型?”

  “入孔盖的假模型。”

  一时之间,青柳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入孔盖的假模型”只令人联想到塑料模型玩具,脑中浮现出迷你街道的模样。

  “长得跟入孔盖一模一样,但是很轻,可以轻松拿起。当初计划偷博物馆里的宝石时,我们打算事先将附近的入孔盖换成假模型,这样一来,逃走时就可以立刻逃进下水道。”

  “特地事先换掉盖子吗?”

  “偷了之后才来动手脚才奇怪吧,只有在事情发生前布置好,才不会被发现,不是吗?”

  “但是以我的情况,做这种事的意义似乎不大。”

  “如果派得上用场,就叫我一声吧。”保土谷康志说道,语气就像是邀朋友有空一起去喝杯酒般轻松,他将章鱼烧的包装纸翻到背面,用圆珠笔在上面写了电话号码,然后将纸折起来,交给青柳。“打电话给我就行了。”保土谷康志说道,“不过,一遇上下雨天,这个计划就完蛋了,就算躲进下水道,一旦水冲了过来,也是吃不完兜着走。对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至少得先平安离开这间医院才行,刚刚警卫已经把我当成可疑人物,正在追赶我。”

  “你不是可疑人物,你是暗杀首相的嫌犯。”

  “我的车停在停车场。”青柳此时想起了刚刚离开的502号病房,想起在病床上鲜血满布、动也不动的尸体,以及两眼微张坐在窗边死去的三浦,本来想将楼上有尸体的事也告诉保土谷康志,但又怕他大声宣扬,让自己失去逃走的机会。

  “好吧,那我带你去开车。”保土谷康志若无其事地以包着石膏的脚踏在地上。

  “你的骨折还好吧?”青柳揶揄道。保土谷康志带着微笑皱眉,说:“痛死我了。”

  出了病房,保土谷康志说:“我每次都走这条路溜出医院。”接着便走在前头带路,青柳乖乖跟在后头。他们首先搭乘大型货物专用电梯来到一楼,然后沿着一条狭窄的员工专用通道前进。刚刚追赶青柳的人如今已不见踪影,或许已经放弃了吧。

  挂号柜台的窗口里坐着一个小眼睛、白头发的女性,看起来一副快睡着的模样。保土谷康志与青柳通过时,她朝两人瞪了一眼,保土谷康志向她微微点头致意,她只是露出了“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仿佛是个对不良少年逃课溜出学校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保健室老师。

  走出建筑物,才发现太阳快下山了,天色变得非常昏暗。

  “如果你最后决定自首,”保土谷康志一边走,一边露出了难得的严肃表情说,“一定要找一个人多的地方,摄影机跟看热闹的群众越多越好。”

  “这样观众才会开心吗?”

  “不,在人多的地方,警察才不敢随便对你开枪。”

  从昨天到现在,青柳已经看过好几次警察开枪的画面了,但是即使如此,还是不敢相信警察会对自己开枪。

  “我不认为你是凶手,我猜的应该是不会错,但是警察却拼命追捕你,换句话说,警察想要让你变成凶手。”

  “我有同感。”

  “所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趁乱开枪,把你打死,只要封了你的口,他们就可以收工了。”保土谷康志将右手的拐杖向前举起,做出开枪的动作。“既然如此,你还是尽量待在观众多的地方比较好,在摄影镜头前,他们也没办法随便开枪。”

  青柳想起不久前,自己曾利用岩崎英二郎做为人质逃走。当时,附近公寓阳台有许多目击者,警察才不敢开枪。反过来说,当时要是没有那些目击者,警察很可能已将自己连岩崎英二郎一起击毙了。想到这一点,青柳才深深体会到,警察很有可能对自己开枪。

  走进停车场,看见了车子。“我快被困死了吗?”青柳试着问道。

  “嗯……”保土谷康志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最后还是停下拐杖,搔着鬓角说,“应该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