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4 青柳雅春(24)

青柳雅春

  父亲先生!父亲先生!父亲先生!”手持麦克风的记者不停地在画面中呼喊。

  “吵死了,你们又不是我儿子,也不是我女儿,叫什么父亲先生,笑死人了。真是一群厚脸皮的家伙。”

  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一栋熟悉的房子,镜头深处是玄关大门,前方有着门柱与门扉,上面挂着门牌,青柳雅春上一次来到这里是去年年底。现在站在镜头正前方像个粗暴的不良少年大吼大叫的,正是自己的父亲,他用力挥动着双手,大喊:“你们这些家伙,凭什么擅自闯进我家!”

  “我们没有闯进去啊。”一个经常在时事节目露脸的记者贼头贼脑地笑着说,“这里可是房子外面。”

  “你叫什么名字?”青柳雅春的父亲用下巴指着这名记者问道,口气还是一样粗鲁。

  “为什么我要跟你说?”

  “我再说一次。你们这些家伙,尤其是你,已经闯进我家来了。所谓的我家,可不是只有这栋房子,还包括我的心情。你们凭什么把我跟我的家人当罪犯看待?”

  “您的儿子是嫌犯,正遭到通缉,警方已经认定他是凶手了。我们也收到来自观众与市民的许多线报。对儿子的所作所为,您想不想说几句道歉的话?”一名看不出年纪的女记者将麦克风凑过来。

  “我想你大概也不敢报上你的名字吧。”青柳雅春的父亲慢条斯理地说,“你对雅春的事情了解多少?说啊,你知道多少?”

  记者群一时之间默然无语,并非无言以对,而是思考着该用哪一句话来回应。

  “我从他光溜溜地被生下来的那天起,就认识他了。他妈妈对他更是了解,从怀孕时就知道他这个人了。他开始会走、会说话的时候,我都在旁边看着。这么长的一段岁月陪在他身边,而你们是这两天才开始调查雅春的事,凭什么一口咬定他是凶手?”

  “父亲先生,您相信儿子是清白的,这样的心情我了解……”女记者以飞快的速度说道,一大堆麦克风全围了上来。

  “你了解?”青柳雅春的父亲回答得简洁有力,双眼直盯着女记者。“你了解我的心情?你真的了解吗?告诉你,我不是相信他,我是知道他。我知道他不是凶手。”

  青柳的视线仿佛被钉在画面上,他感到心跳加速,血液在血管中迅速奔流,寻找出口,冲击手脚的每一处顶端,由于心脏的鼓动太过剧烈,身体甚至开始微微晃动,眼前的画面跟当初骑在色狼身上挥拳痛殴的父亲模样重叠在一起。一方面觉得父亲还是老样子,动起怒来便管不住性子,另一方面又觉得父亲看起来毕竟还是苍老了些。

  “他初中时也遇过类似的事,唱片行的店员怀疑他偷了CD。那时候我也很清楚,他没有做。你听好,要我说几次都可以,雅春不是凶手。”

  “可是,父亲先生……”的声音此起彼落。

  “少啰嗦!少啰嗦!”青柳雅春的父亲举起右手,像赶苍蝇一样挥舞。“好,你们要不要跟我打赌?赌我儿子是不是真正的凶手。”他指着围绕在身边的其中一名记者,说:“你们这些不肯报上姓名的正义使者,如果你们相信雅春真的是凶手,那么就跟我打个赌吧。不是赌钱,而是赌你们人生中某样最重要的东西,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这么严重的事。你们单靠一窝蜂的气势,就想摧毁我们的人生。听着,我知道这是你们的工作,工作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既然自己的工作可能会毁掉别人的人生,你们就应该要有所觉悟。看看那些公交车司机、大楼建筑师、厨师,他们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严格审视每一个细节,因为他们的工作关系着别人的人生。你们也一样,要用你们的觉悟来为自己的工作负责。”

  记者一听,闹哄哄地吵了起来。有些人指责青柳雅春的父亲发言失当,有些人强调爆炸事件的受害者人数,每个人都愤怒地大骂青柳雅春的父亲强词夺理。但是事实上,这些人并非真的生气,只是装出愤怒的样子。到头来“我也赌上我的人生”这样的话,没有一个人说出口。

  “真是乱七八糟。”青柳不禁嘴角上扬,仿佛电视上正在演出一场毫无真实感的喜剧。

  过了一会,青柳雅春的父亲朝右边一指,以明确的口气说:“那边那台摄影机,让我对着镜头说几句话,可以吧?”接着他说,“喂,雅春,你一直不出面,现在事情变得很棘手。”接着不知为何,又用很客套的口气重复了一遍:“你知道吗?现在事情真的挺棘手呢。”

  “事情真的挺棘手呢。”青柳看着电视,不禁苦笑。

  “不过呢,”青柳雅春的父亲接着和颜悦色地说,“这些事情我来想办法解决,你妈妈也还好,你就好好加油吧。”

  这种形同鼓舞凶手逃亡的发言对现场的激动气氛宛如是火上加油,记者全都为之疯狂,抓着麦克风冲上来。

  但是青柳雅春的父亲丝毫不为所动,接着说:“总之呢,雅春,逃得机灵点。”

  青柳感觉一股沉重的气团从胸口朝着喉头逐渐上涌,他很明白,如果不将它压抑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冲上喉咙的感情将会撼动双眼,引出眼泪;眼泪一旦流下,便无法停止,接着会开始哽咽,泣不成声。青柳咬紧牙关忍耐,他知道一旦哭了出来,愤怒与斗志都会消失:一旦哭了出来,一切就完了。如今支撑着自己的那股力量,那股可以称之为燃料的能量,肯定会因哭泣而减少。

  青柳感觉旁边有股空气在震动,就像纸张被揉成一团的感觉,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感受到空气产生了扭曲。他转头一看,儿岛安雄的脸正在微微颤抖,眼泪不停流下,鼻水也滴了出来,贴在嘴上的胶带边缘都沾湿了。

  青柳微感惊讶,接着,胸口感到一阵轻轻的暖意。“为什么反而是儿岛先生哭了呢?”

  即使青柳替他撕掉了嘴上的胶带,儿岛安雄还是持续哭泣着,不停地哽咽抽搐,并以戴着手铐的双手别扭地擦拭着双眼。他哭了好久好久,完全没有大喊“青柳雅春在这里”或是“救命”的意思。

  青柳关掉电视,房间陷入一片沉静反而让人感到不自在,他于是打开音响,昨天听的Abbey Road还放在里面。青柳选择播放CD后按下快转,直接跳到后半段的组曲,温柔而轻快的旋律从音响里传出,仿佛可见鸟儿正摇摆着尖喙呜叫。

  “披头士一直到最后一刻,还是在推出杰作之后才解散。”学生时代,在快餐店中,阿一热血澎湃地说道。

  “明明队员间的感情已经那么差了。”森田森吾说道。

  “努力将曲子编成组曲的保罗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已经想不起来说这句话的是谁,“想必是很想让四分五裂的队员再次凝聚在一起吧。”

  青柳靠着墙壁,弯着膝盖,闭上双眼,并未刻意仔细聆听,但是音乐不停地被身体吸收。

  失去了伙伴,一个人努力制作着组曲的保罗·麦卡特尼,其心中那份孤独感,仿佛覆盖在青柳的背上。荡气回肠的歌声缭绕在屋中,《Golden Slumbers》震撼着青柳的五内。拉上了窗帘的窗外不知天色已变得多暗了,青柳忽然觉得,这个屋子以外的人听不见这歌声非常不可思议。

  最后一首曲子《The End》的旋律响起,保罗、乔治、约翰依序表演吉他独奏。“嗯,三个人各有千秋呢。”阿一曾假充内行如此说道,其他人笑骂:“你真的听得出其中的差异吗?”

  CD停止旋转,青柳立刻按了按音响的按钮,再次从第一首

  《Come Together》开始播放。

  “你真的不是凶手吗?”儿岛安雄突然问道。青柳将脸转向他,见儿岛安雄正闭着眼睛,虽然已不再哭泣,脸上却依然残留着泪痕。

  “我不是有能力做出那种事的大人物。”

  “我没办法马上相信你,因为我一直认定你就是凶手。”

  “我明白。”青柳说道,“我不是凶手,我是被冤枉的,但是你也有你的职责跟立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虽然身为警察,但能力并没有受到肯定,何况也快退休了,他们认为你返回这个屋子的可能性几乎是零,才把留守的工作交给我。”

  “没想到你中了大奖啰,儿岛先生。”

  披头士的歌声持续回响着。青柳与儿岛安雄的模样映照在关了电源的电视屏幕上。

  “你父亲,真令人感动。”儿岛安雄说道。

  “一点也不令人感动。儿岛先生,你有儿子吗?”

  “年纪比你还大一点。”

  “所以你才会被感动。”

  “终究还是只有双亲才是永远的支持者。除非遇上什么特殊状况,否则我也一定相信我儿子。”儿岛安雄闭着眼睛说道。

  “暗杀首相,应该有资格算是特殊状况了。”青柳说道。儿岛安雄难得露出了笑容,部分牙齿闪耀着银色光芒。“而且,刚刚我老爸提到的偷CD那件事,我是真的做了。”青柳说道。

  “咦?”

  “当时我被朋友怂恿,一时糊涂,我并不是被冤枉的。可见我老爸的直觉也不过如此。”青柳笑道,儿岛安雄也忍不住呵呵笑了。

  接着,青柳闭上了双眼。他在脑中反复吟唱着“GoldenSlumbers”的歌词“Once there was a way to get backhomeward”,同时回想着那些令人怀念的过往。

  “Golden slumber fill your eyes/Smiles awake you when you rise.”

  “金色梦乡”这样的字眼浮现在脑中。青柳不禁希望寻找可以温暖地包覆自己的阳光,希望在金色的阳光下安详地睡着。原本想要大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愤怒情绪逐渐平息了;想要抱怨“为什么是我遇到这种事”的冲动也被压抑了下来。青柳握起了拳头,脑中努力回想着父亲对电视台记者大呼小叫的那个滑稽的画面,跟自己比起来,老爸看起来还更像凶手。刚刚出现在电视上的父亲,就好像温暖的太阳,逐渐安抚了青柳的心。

  “身为文明人,怎么可以被冲动牵着鼻子走呢?应该更冷静才对。”

  自己以前说过的话,在脑中再次响起。“冷静地思考吧。”

  自己手上到底有些什么武器?青柳静静地、慢慢地让心情归于平淡,就好像把一首首的曲子编成组曲,开始试着串联手边的所有讯息。眼角的余光看见稻井先生堆积起来的一个个纸箱旁,有一小捆细绳状的东西,似乎是手机用小型麦克风。青柳看着麦克风,脑子飞快转动。

  当你醒来。

  就在保罗·麦卡特尼唱到“Golden Slumbers”之中的这一句时,青柳张开双眼,站起身,拿出手机。儿岛安雄讶异地转过头来。

  青柳将左手凑向眼睛,将左手手腕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接着说:“有了。”

  “什么有了?”儿岛安雄抬头望着青柳问道。

  青柳指着自己的手腕,上面有着早上所写的十一个数字。“字迹没消失,是个好兆头。”接着在手机上按下了这串数字。

  脸上泪痕未干的儿岛安雄张口,愣愣地看着青柳。青柳数着通话铃声的次数,正犹豫着该在第几声放弃时,另一头已传来说话声:“嗨,在下矢矢矢矢岛。”听见这么轻浮又有节奏感的语气,青柳没有生气,反倒觉得好笑。

  “这么接电话,以后恐怕大家会认为电视台的人都像你这么开朗呢。”青柳带着笑意半认真地对他提出忠告。

  “您是哪位?”

  “青柳雅春。”

  “啊!”矢岛忽然大叫一声,接着一阵乒乓声响,矢岛的声音消失了,然后又是一连串的慌乱杂音过后,才又传来说话声:“抱歉,刚刚手机掉了,我是矢岛。”讲话方式突然变得像一个严肃的上班族。

  “不是矢矢矢矢岛先生吗?”

  “那个是……”矢岛听起来充满了羞愧与懊悔,“一种仪式,或者该说是应事务需要的手段。”

  “贵台有很多个矢岛吗?”青柳拼命忍住笑意,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自己却还是笑得出来。“人类最大的武器,是习惯与信赖。”森田森吾说过的这句话掠过脑海。

  喂,森田,人类最大的武器应该是“笑”吧?好想对森田森吾这么说。不管遭遇多大的困难,不管陷入多悲惨的状况,如果能够一笑,就会有重新充电的感觉。

  “光是我们局里就有三个人姓矢岛。”矢岛辩解着,“我这么做是为了好区分。”

  “好了,这种事情不必多解释了。”青柳说道,“我早上曾经打电话到你们部门。”

  “我记得,你叫我们不要通报警察。”

  “你真的相信我就是青柳雅春本人吗?”

  “不知道这对你而言是幸还是不幸,基本上我是相信的。”矢岛的实际年龄恐怕比第一次对话时的感觉还要年轻,声音中充满了朝气与干劲。

  “老实说,我打电话给你,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想也是。”

  “我早上已经说过了,我希望你们能够在节目上播出我的声音,让我有机会向观众说明我遇到的事,包括我的清白、周遭许多人因为这件事而遭连累的详情,以及……”

  “真凶的姓名吗?”

  青柳顿时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老实地说:“我不知道真凶是谁。”然后又微微加强了语气说:“矢岛先生,这个事件没那么单纯。”青柳不停地提醒自己,千万要保持冷静。“凶手并非个人。”

  “难道你想说,凶手是个神秘的组织?”

  “一点儿也不神秘的组织。”青柳回答。视线一转,看见儿岛安雄正忧心忡忡望着自己,关心事情的发展。“总之,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

  “我该怎么做呢?当然,能够播放你的声音对我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

  “因为我可以提高收视率?”青柳自嘲地说道。

  “假使你到摄影棚来,我们就非得报警不可。当然我可以假装不知道,但最近我们电视台的高层都很谨慎,何况这次警方的态度又特别强硬……”

  “明天,我会站出来。”矢岛还没说完,青柳已打断了他的话。“我会出现在市区内的某个地点,能不能请你们先架好摄影机?我会告诉警方我要投降,观众应该也会很感兴趣。”矢岛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脑中整理着青柳的要求。“你要站出来?在哪里?”

  “地点我再想想,应该会选择市区内某个空旷的地方。警方想必会封锁现场,禁止摄影,所以这个地点必须从远处也能够一览无遗。”

  “你要在那个地点现身?”

  “警方应该会将那里包围起来。”

  “你希望我们把你被逮捕的过程拍下来?”

  “遭到警方包围时,我会以手机打电话给你,能不能请你将通话内容以实时转播的方式播出?”

  “手机?”矢岛的声音越来越宏亮。

  青柳突然感到不安,不晓得说那么多会不会有危险。虽然警方应该还未掌握到这部手机的号码,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早已遭到监听。事到如今,再遇上任何状况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在警方的包围下,我所说的话,观众应该不会认为是假的吧?你不这么觉得吗?以实况转播的方式出现在电视上的人所说的言论,应该具有蛮大的说服力。”

  青柳为了将自己的声音在不受干涉的情况下传达给社会大众,烦恼了好久,最后才决定采用这个方法。既然亲自走进电视台实在太危险,录下来的声音又可能会被断章取义,那么只能采取户外的实时转播了。

  “在前往那个地点之前,我会打电话给你。我会使用手机麦克风,让手机保持通话状态,所以当我来到警方面前时,你那边应该还是可以听得见我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希望把手机通话内容直接播放出来?”

  “就技术上来说,做得到吗?”

  “应该可以。”矢岛回答。语气显得相当兴奋,似乎有着排除万难也要达成的决心。“接下来呢?你有什么打算?”

  “也只能乖乖被逮捕了。但是,如果我说的话被播出去后能够引起观众的怀疑,让大家开始认为这个事件并不单纯,或许我在遭到逮捕后会有转机出现。就算被认定是杀死首相的凶手,应该也不会立刻被判处死刑。为此,我希望越多人听见我的声音越好,所以才主动安排这么一个让自己受到世人注目的场面。”

  “我想帮你!”矢岛以惊人的气势喊道,青柳感觉耳膜仿佛要被刺穿,不禁苦笑着将手机暂时拿远,过了一会儿才又凑近,说了自己的另一个目的:“而且在摄影机的拍摄下,警察也不敢随便对我开枪。”

  假如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是奥斯瓦尔德,很有可能会在现身的一瞬间便被抹杀。策划了这整个事件的人,一定不想听自己说任何一句话,也不想让真相大白,他们一定想找机会杀死自己,就好像杰克·卢比杀死奥斯瓦尔德。“所以我必须要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好让更多的民众目睹整个经过。”

  矢岛再次陷入沉默,或许是在烦恼着该不该接受这个提案吧。但是,青柳相信他一定会接受,毕竟这个计划对包含矢岛在内的所有电视台人员几乎没有任何风险,如果拒绝了这件事而让其他电视台捡便宜,肯定是个大失策。

  “青柳先生,”过了一会,矢岛开口说,“我接受这个提案。”

  “谢谢你。”

  “明天几点?摄影机要对准哪里?”

  “一大早,说不定是天还没亮的时候。”

  “什么?”矢岛吃了一惊,似乎整个人跳了起来。这也难怪,距离明天清晨只剩下不到半天的时间。

  “今天之内,我会再跟你联络。”

  “好吧,我明白了。”矢岛说道。最后,他还吞吞吐吐地说:“或许这么说很无情,但这个提案确实对我们来说没什么风险。”

  真是老实人,青柳心想。

  青柳挂了电话之后,看见儿岛安雄依然直盯着自己。“你有什么打算?”儿岛安雄问道。

  “就像你刚刚听到的,明天早上,我会向警方自首。但我可不想被一枪打死。”

  “警察是不会胡乱开枪的。”儿岛安雄反射性地回答。“会开枪。”青柳斩钉截铁地反驳道,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过了片刻,又压低音量重复了一次:“会开枪的。”

  “儿岛先生,我不想说你们警察的坏话,但是这次的事件真的很不寻常。关于这件事,我知道的应该比你清楚,所以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有很多人根本不希望逮捕我,只想一枪将我打死,好让我闭嘴。”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凶手。一旦我被逮捕,说出来的话会对他们很不利,所以他们希望我以嫌犯的身份被杀死。”

  “一大清早就采取行动?”时间的仓促,似乎也令儿岛安雄颇为惊讶。

  “一旦准备就绪,当然是早点行动比较好,免得夜长梦多。”青柳一边想着在早晨来临之前必须完成哪些事情,一边说道。

  儿岛安雄皱起了眉头,以正看着诡异事物的眼神望着青柳。他刚刚才被青柳的父亲所感动,宛如一个看着感伤电影流下眼泪的纯真青年,如今却又充满了身为警察的使命感,喃喃地说:“我真是摸不透你。”

  “儿岛先生,请你再忍耐一下吧,明天我就离开了。”

  儿岛安雄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突然“啊”的一声,就像猛然想起忘了带作业的小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假装的。

  “再不联络可不妙了。”儿岛安雄看着自己的腰间说道。

  “联络?”

  “虽然我快退休了,能力也不受肯定,但毕竟还是搜查人员之一,既然在这里留守,晚上必须打电话回报状况。他们或许会主动打来,但为了不被怀疑,还是我打过去比较好。不过,搜查本部现在应该忙得一团乱,说不定早就忘记我还留守在这间公寓的事了。”

  “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没错,而且他们本来还说半夜会有人来跟我换班。不如让我打电话过去,除了告诉他们这里没有异常之外,同时也说我愿意留守一晚,如何?现在人手严重不足,他们应该会很开心省了一件事。”

  青柳毫不犹豫地同意这个提议。“使用无线对讲机吗?”青柳一边望着儿岛安雄的皮带,一边说道,“不过,请原谅我不能解开你的手铐。”

  “只要帮我拿起无线对讲机,放在地上就行了。”儿岛安雄认真地说道,接着他把铐着手铐的双手向前一伸,说:“我的手勉强能够移动,应该可以操纵无线对讲机,趴在地上说话。话说回来,我看你一脸满不在乎,难道不怕我在联络同伴时,大叫‘青柳雅春就在这里’吗?”

  “怕是怕,不过儿岛先生,人类最大的武器,是信赖。”

  儿岛安雄愣了一下,心里不知是想着“从来没见过这么笨的傻子”,还是“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胆识的人”。过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既然你这么信任我,怎么不帮我把手铐解开?”

  “唉。”青柳沮丧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心里正觉得不妙,祈祷你不要说出这句话呢。”

  “我想也是。”儿岛安雄笑道。

  “在你回报的同时,我也想顺便再打一通电话。”青柳指着屋内走廊说道。

  “你不想听听我说了什么?”

  “我相信你。”青柳半开玩笑地说道,接着便离开了房间。来到走廊上,回头一看,儿岛安雄正趴在地上,一边踢开散落在地板上的纸箱,一边努力将脸凑向无线对讲机。这种旁人看来相当滑稽的姿势,对本人来说一定非常别扭,青柳不禁对他感到抱歉。

  青柳来到走廊上,走进厕所,看见镜中的自己竟是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着实吓了一跳。虽不到万念俱灰的程度,但忧愁已经在眼睛周围、嘴角、眉心等处刻画出阴影。他试着勉强挤出笑容,看见镜中的自己表情扭曲。

  这么难看的笑容,实在让人笑不出来。

  他将手伸进背包口袋,取出稍早之前塞进去的纸片,依照那张原本用来包章鱼烧的纸背上所写的电话号码,用右手迅速按下手机按键。

  通话铃声持续响着。对方迟迟没接电话,青柳正想要回到走廊上看看房间内儿岛安雄的状况时,电话终于接通了。

  “喂喂?久等了,是我。”

  “保土谷先生?我是青柳。”狭窄厕所里的说话声,微微带来了回声。

  “喔喔,没想到是你。”

  “我想请教有关下水道的事情。”

  樋口晴子

  “青柳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鹤田亚美坐在橱口晴子的对面,开口问道。

  沿着病房前的走廊来到电梯旁,有块小小的饮食区,窗外一片漆黑,宛如罩上了一块黑布。

  “是个很平凡的人。”晴子忍不住笑说,“没人想得到他竟然会被卷入这种大案子,变成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我想也是。”晴子回想起从前在学校餐厅,曾经一边和朋友吃饭,一边从远处观察森田森吾与青柳雅春面对着面闲聊的模样。两个人似乎只是愉快地聊些没意义的话题,但是周围的朋友却越聚越多,最后变成一场大型餐会,大笑的声音此起彼落,像这样的情形三不五时便会发生。

  “小野常常感叹,以前青柳先生与森田先生聊天时,场面真的很热络,但是自从自己接下社团之后,却没办法好好维持下去呢。”

  医院内的饮食区差不多就像个小小餐厅,大约有六张四人座的桌子,后头墙边有台果汁自动贩卖机,窗边则放着热水瓶及茶包,墙上贴着一张纸,上头写着“请在这里使用手机”。鹤田辰巳与七美正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面,拉长了身子按着自动贩卖机的按钮玩。一开始两人只是安静地按着按钮,但后来玩出了兴致,变成用手掌大力拍打,越拍越兴奋,甚至开始尖叫。

  “别这样,安静一点。”

  “可是,这里又没有人。”七美嘟着嘴说道。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的身材并不高,体型矮小且满头白发,身上穿着褪色的水蓝色病人袍。令人吃惊的是,他的双脚都包覆着石膏,但却不用拐杖支撑,仍可悠悠哉哉地漫步走来。他拿着手机放在耳边,看见鹤田亚美似乎显得有点开心,举起了右手。接着,又对靠在自动贩卖机上的鹤田辰巳也举手打招呼。

  “啊,伯伯。”鹤田辰巳举起小手挥了挥。

  “你们认识?”晴子小声问道。

  “今天才认识的。他似乎是这里的住院病人,还蛮有趣的,明明说自己双脚骨折,却还能走来走去,很奇怪吧?”鹤田亚美回答。

  原来当初阿一恢复意识时,鹤田亚美立刻赶回医院,却没办法马上进入病房探视,只好先在外面等着。就在那个时候,刚好在走廊上遇见了这个人。当时他正吃着章鱼烧,还给了鹤田辰巳一颗,鹤田辰巳则以不久前捡到的圆珠笔盖当回礼。

  正在讲手机的男人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个圆珠笔盖,在鹤田辰巳眼前晃来晃去。鹤田辰巳的眼睛亮了起来,似乎很开心男人还留着自己所送的圆珠笔盖。

  男人走向窗边,小声地对着手机说话。由于对方明显是压低了声音,晴子不想偷听其谈话内容,但又不希望刻意放大自己的说话声。鹤田亚美似乎也有着相同的想法,与晴子对望了一眼之后,站起身来示意“该离开了”,并对着鹤田辰巳喊:“辰巳,我们走了。”

  晴子也站了起来,走出饮食区,与鹤田亚美及辰巳一同沿着走廊朝阿一的病房走去。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晴子才发现七美没有跟上来,疑惑地转过了身,又回到了排列着桌椅的饮食区。

  “啊,妈妈。”七美站在一张桌子旁,嘟着嘴说,“我刚刚在跟伯伯说妈妈的事情呢。”

  晴子视线一转,看见双脚打着石膏的男人就站在七美的身边,一手拿着已盖上的手机,朝她点头致意,接着露出了轻浮的微笑,搔了搔头,说:“我叫保土谷,你是那个凶手的朋友?”

  此时鹤田亚美与鹤田辰巳也回到了她身后,晴子有种冷不防被人从腰际打了一下的感觉,不禁全身剧震。

  “刚刚这个伯伯……啊,应该叫老爷爷……”自称保土谷的男人听七美改了称呼,赶紧说道:“叫伯伯就行了,叫我伯伯。”鼻子周围的皱纹变得更加明显了。

  “这个老爷爷刚刚挂断电话时,叫了青柳的名字呢,就是妈妈的那个朋友。”七美得意地说道。过去女儿这种什么话都藏不住的个性经常让晴子感到哭笑不得,但这次却是冷汗直流,赶紧骂道:“别乱说一通,给人家添麻烦。”

  “啊,对了,这件事是秘密。”七美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反而转过头来伸出食指,对男人说:“是秘密哟。”

  “没关系、没关系的,别紧张。”男人对晴子笑了笑,原本的用意似乎是想让晴子安心,但贼头贼脑的笑容却让她更紧张。

  “呃,其实算不上是朋友,只是学生时代的同学。”明知道多解释只会更让人觉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晴子还是忍不住说道。

  “别担心、别担心。”男人说着,“嘿”的一声,便坐在椅子上,利落地把被石膏包得直挺挺的脚斜斜推出。看起来,他应该是个经常把“别担心”挂在嘴边的人。

  晴子仿佛受到了暗示,也在男人对面的座椅坐下。

  “我也是凶手的朋友呢。”保土谷康志撑大鼻孔,一脸自豪地说道“你是他以前的朋友,我是他最新的朋友,刚刚才跟他讲完话呢。”说着,拿起手机挥了挥。

  “跟青柳?”晴子当然没有精神错乱到认为青柳雅春就躲在手机中,但还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仔细凝视着男人举起的手机。不知何时,鹤田亚美也在身旁坐了下来,问道:“怎么回事?”

  “那个小哥好像打算摊牌决胜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