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翻拍的“口香糖主义”
春节期间陪女儿去看《大闹天宫》，令人震撼的画面和千奇百怪的布景，让人眼花缭乱。我们不禁感叹这部翻拍的电影场景之华丽壮观、服装道具之出其不意，可是，除了震耳欲聋的音响偶尔引发一点骚动之外，整个电影的观看过程，却是感觉气闷胸闷百无聊赖。我原本依托儿时的回忆，盼望借助3D电影的恢弘气度，再看到孙悟空上天入地斗神战佛的壮观崇高；女儿则完全带着好奇心想知道孙悟空闹天宫到底是一个什么前因后果，结果却发现电影情节竟然与《悟空传》相勾连，并非《西游记》经典故事的演绎。两个人在海湾战争般的轰炸声中无力吐槽，头一次达成对一部电影评价的共识：烂片！
有趣的是，《大闹天宫》的票房确实是比较成功的。一方面，节日文化消费容易成功，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经典”的号召作用。一个经典文本在它的流传过程中，就像一个吸金的符咒，早已经装满了各色人等的期待，所以，哪怕是这种“大闹”的经典的翻拍，也会启动吸金的咒语，让票房高高扬起。
所以，翻拍经典，就像“山寨”别人的创意一样，首先可以节约宣传成本——要知道，这个成本已经越来越成为影视作品的关键性投资；其次，翻拍经典还可以保证受众数量的基数——谁也无法计算《西游记》到底积累了多少受众，也就无法计算，有多少人愿意在顶级震撼的影院中与神仙们现场同在。
这也就不难理解最近这一轮经典翻拍的热潮为何来得如此汹涌。无论是文学经典原创的改编，从《威尼斯商人》到《三个火枪手》，还是经典影视旧作的翻拍，从《射雕英雄传》到《大闹天宫》，国内外影视似乎都不能摆脱经典翻拍、迅速得利的诱惑。有趣的是，这种经典翻拍钱来得容易，叫好声却来得不容易。国外的几个作品，因为场景制作精良、故事拿捏到位，获得了较高的认可度；而近年来国内经典翻拍却在骂声中顽强生长，用票房和收视率为遮羞布，掩盖其内容的贫乏、情感的单调。
不妨再回到《大闹天宫》的现场。抛开琐碎的技术上的粗制滥造，只谈这个电影的故事和思想，不难发现，这部名为《大闹天宫》的经典翻拍巨作，实际上乃是借壳生蛋化体裁衣，打出的是所谓创造力，让我们看到的却是无所用心。电影“改造”了原作的核心命题：可以反对帝王，不可攻击信仰。值得深思的是，在动画版的《大闹天宫》中，孙悟空乃是一个无法无天、对抗和嘲笑一切权威、全力和等级的人，“齐天大圣”的符号，与革命主义的浪漫冲动血脉相连；而3D版的《大闹天宫》强调的则是“冲动是魔鬼”，孙悟空破坏社会秩序、非理性地攻击上帝这个领导，导致女娲补天建立起来的良好秩序被毁于一旦——电影警告人们不要误听误信，免得上了天宫内外敌对势力的当。
显然，这种新闻联播体的故事内核，显示出创作者故事处理方式的“口香糖主义”：毫无创意的用心，只去借助于漂浮在大众媒体上空的、人人反复咀嚼并且本来就没啥滋味的“口香糖思想”来填充经典文本被翻拍后留下的意义虚空。
纵观这几年出现的经典翻拍作品，几乎都无法逃脱这种故事和思想处理的“口香糖主义”。一说到经典的翻拍，最常见的现象就是反复咀嚼前人留下的滋味，不敢品尝一点新的东西，并且还以此为珍贵，号称一字不差。先有《三国演义》的死气沉沉，后有新版《红楼梦》的亦步亦趋，这些作品都算得上是这种口香糖主义的代表。而另一种口香糖主义则是毫不客气地拼凑经典元素，随心所欲加入各种调料，美其名曰“与时俱进”，实际上就是用流行词汇、脑残主题和读者体感情包装出“新意”，借经典之名，谋一时之利，这部《大闹天宫》和此前《嘻游记》、《赤壁》等，皆可归为此列。另有一种经典翻拍，只在“人物”上下功夫，大力炒作谁谁谁饰演谁谁谁出了什么样的彩有了什么样的风光，至于其思想内涵，那是不去费力的，如新版的《天龙八部》，其精彩处仿佛只剩下古装秀的面孔了。
说白了，口香糖主义，就是不追求独创，只懂得复制和拼贴的思想生产模式，就是丧失了创意之后的票房主义、收视率主义；口香糖主义者们要么在经典面前吓尿，不敢越雷池一步；要么就是根本不把经典当回事，以为经典作品不过就是留给子孙后代投机取巧的伟大遗产，供大家挥霍滥用的。
这些年来，对经典的再造也不是一下子就变成口香糖主义。在我看来，这种再造经历了“反思性改编”、“后现代戏说”和“商品化翻拍”这样三个过程。
上个世纪80年代的经典改变热潮，虽然也常常略显保守，但却总是强调从更高的历史高度把我历史经典，强调用经典作品的改编来激活传统，并反思现实。在这个时刻，中国社会恰逢历史的十字路口，中国何去何从的反思和现代社会的突然降临，激发了人们回到古老中国寻找生活答案的的欲望，这正是反思性改编产生的社会原因。
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末，港台影视剧的影响加大，韩流日流出现，后学之风甚嚣尘上，于是，人们信奉历史乃是不断被言说的故事，经典乃是被建构的信念，于是，出现了戏说热。这是经商浪潮之后人们丧失未来信仰的时刻必然可以见到的文化现象。时间的错位、人物的串用和历史意义的消解，助长了《大话西游》类作品的繁盛。可以说，戏说经典的时代，恰好是人们不知道现实的困境应该用什么样的思想和理论来反思的时代。
而这几年间，随着影视作品利润化，人们越来越看到经典作品翻拍的票房和收视价值，越来越意识到经典的吸金能力，而不在乎他们提升品味、塑造思想和养成操守的意义。于是，经典被翻拍潮重新包装，变成了堂而皇之而面目各异的畅销商品。在这里，实用主义代替了启蒙主义，山寨式的文化寄居蟹代替了经典创作的伟大震撼。在一个物化的时代，经典变成了“无话”的空壳。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大闹天宫》就变成了孙悟空谈恋爱和上帝有担当。
可是，这种口香糖主义费力了，却变得越来越不讨好。票房虽然可以让人们欢呼2014年2月份的30亿成就，却依然无法让人们在影片看后像谈论《霍比特人》一样谈论故事情节和电影思想。
有人赚了钱，经典被人鄙视，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成功？
说白了，这种经典翻拍的口香糖主义，乃是“大黄鸭”模式的典型形态，是塑造无所用心的人们在没有心的塑料上找人生命意义的傻大文化的典型形态。因此，经典翻拍看似是影视文化的现象，却标志出这个时代创意匮乏、意义空洞和审美无聊的症候。
在我看来，一部好的经典的影视改编，应该是跟原作的一场富有趣味的“隔空对话”。80年代版本的《红楼梦》激活了人们重新思考现代社会中的“大迷惑”，男版的《天鹅湖》呈现出工业文明带来的生命机械化景观，如果仅仅注重“翻拍”，而丧失现实的反思、历史的把握和当下生命经验的沟通——只有翻拍，没有经典，其结果就像我女儿在影院里嚼了一通口香糖，却出门时毫不可惜地吐掉一样，傻大文化终究不能摆脱这个命运。
（本文发表于《社会科学报》）来源周志强搜狐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