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1章 PART 1 大诱惑

第1章 PART 1 大诱惑

先讲讲我自己的故事吧。在20世纪90年代的第一轮网络 “淘金热”中,我是一位积极的倡导者。我创立了Audiocafe 网,这是一个较早建立的数字音乐网,我当时的梦想是“让世界充满音乐”。一次,洛杉矶的一位新闻记者问我将如何改变世界,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道:“我的梦想是让音乐无孔 不入。”我希望人们能在笔记本电脑上听到鲍勃·迪伦的全部音 乐作品,在手机上下载到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

我还向人们宣传我的网络梦想,说服很多人为我的构想投资,我也因此变得富裕起来。所以,我似乎不应该去批评硅谷,但我的确“背叛”了它:一位在硅谷中成长起来的人突然开始指责它,并与同行“反目成仇”、断绝关系。

我从一位网络推崇者变成网络怀疑者的过程非常自然,没有一点戏剧色彩。我的转变并不是在读到维基百科对T.H.赫胥黎的错误解释时产生的,也不是因为在谷歌上搜出了有关自己的信息而被触动的,更不是在YouTube网上看见一段“与狼共舞”的短片而发生的。2004年9月,与两百多名网络痴迷者在一起度过的48小时使我改变了态度。我们背着背包,睡在睡袋里,两天之后,备感厌倦的我成为了网络怀疑者。这次露营地点是加利福尼亚州北部索诺马峡谷的塞瓦斯托波尔。塞瓦斯托波尔是奥莱利传媒公司(O’Reilly Media)的总部所在地,它是世界上盗版书籍、杂志以及非法信息技术贸易的主要集散地,也被认为是全世界网络技术爱好者的革命圣地。它既传播了网络福音,也给网络带来了负面影响。

每年秋天,奥莱利传媒公司都会邀请公司的合作者参加一次独特的露营活动(FOO露营,Friends of O’Reilly)。该公司的创立者是蒂姆·奥莱利,这位富翁的朋友们也异常富有,而且都热中于宣传网络技术为经济和文化带来的福音。蒂姆·奥莱利和他在硅谷的同事们是一帮嬉皮士、新媒介家和网络技术爱好者,对传统媒介和娱乐的共同憎恶使他们聚在一起。FOO露营兼具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内华达州火人节[1]和斯坦福商学院的特色,融合了20世纪60年代反文化思潮、80年代自由经济观和90年代技术至上的思想。

硅谷商会(Silicon Valley conferences)对我而言并不陌生,在上一波网络繁荣的后期我也组织过类似的活动。但是FOO露营不同,它唯一的规则是无规则:“没有观众,只有参与者。”FOO露营遵循了维基百科式的自由开放的参与原则,这意味着每个人都是发言人,但每个人都不是主持人。

我们两百人聚在那里,一起反对主流和传统,一起在奥莱利传媒公司总部的草坪边凝视着闪亮的星星;整整两天,我们一起露营,一起烧烤,一起庆贺大家的相聚。

网络热潮卷土重来。不像20世纪90年代疯狂追逐财富,这次的网络繁荣并非网民们一时心血来潮。重要的是,这轮“闪亮登场”的网络热潮——蒂姆·奥莱利称之为Web2.0——正在改变整个世界。由于大多数美国人都可以通过宽带上网,我们完全可以通过网络将社会中的各个部分紧密联系起来。在2004年9月份的这次FOO露营中,几乎每位参与者嘴上都挂着同一个词——民主化(democratization)。

我没预料到的是:民主竟然有这么多的实现途径,有这么大的革新潜力。媒体、信息、知识、内容、作者和观众——这一切都将被Web2.0民主化。难逃此劫的还有大众媒体、大公司和政府,即使是权威专家们,也将被奥莱利的一位朋友所说的“高贵的业余者”所取代。

尽管塞瓦斯托波尔距海边只有数里地,但在露营的第二天早上,我就开始感到头昏脑涨。起初,我以为是自己对多脂的食物和北加利福尼亚的天气过敏,但是很快我发现让我不适的原因是那些空洞无物的、令人倒胃口的谈话。

但是,我还是去了营地,想去听听大家对未来媒体的看法,也想知道网络如何能帮助我实现“让世界充满音乐”的梦想。但是,我提出的“将更多元的文化传递给大众”的设想并没有引起关注。很快,一些露营者提出的实现媒体世界民主化的想法成为大家讨论的焦点。

新兴网络欢迎的是网民的原创音乐,而不是《勃兰登堡协奏曲》或者鲍勃·迪伦的摇滚乐。听众和作曲者是同一个人,优雅流畅的音乐将被不堪入耳的杂音所取代。

我意识到FOO露营是新潮流的一次预演,露营者聚在一起不是为了谈论新兴媒体,而是为了争相发言,这不就是新兴媒体的特点吗?这次露营是以维基百科、MySpace网、YouTube网为代表的Web2.0时代的一次预演,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展示自己,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倾听。在这种无政府局面中,我突然明白,适用于网络领域的“猴子可以敲出《莎士比亚全集》”就是“数字达尔文主义”,即:只有那些声音最大、最固执己见的人才能胜出,只有那些通过冗长发言来阻止别人发言的人才能取胜。

在那个周末,人们谈得越多,我就说得越少;人们越是陶醉在自我表达中,我就越发冷淡和沉默。从那时起,一种反叛的情绪油然而生,我打破了露营要求积极参与的规矩,我不再参与,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冷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从那时起,我就时刻注意观察。在过去两年里,我一直关注着Web2.0革命。但是,如今周围发生的一切让我备感沮丧。

我不仅看见越来越多的人沉溺于网络,还发现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描写成群结队的企鹅兜售谎言、许多小狗通过网络聊天以及一条想象中的无限的长尾这样的视频[2]。但是,我更关注的还是希区柯克的影片《鸟》,而不是《怪医杜立德》。

尽管民主化的梦想是崇高的,但是民主化正在破坏真理,腐蚀民众的智慧,削弱经验、天才和专业技能的作用。正如我前面所提到的那样,这一切将威胁我们文化制度的未来。

我将这一切称为“大诱惑”(the great seduction)。Web2.0革命曾向世界许诺:它将给更多的人带来更多的真理、更深刻的信息、更丰富的全球观念和冷静观察者所得出的偏见更少的观点。这一切都是幻想。Web2.0革命真正带给我们的是:生活中肤浅的观察而非深刻分析,无聊至极的观点而非深思熟虑的判断。信息世界已经成为成千上万的博主同时在网络上发布自己信息的天堂。

更重要的是,Web2.0革命催生的用户生成内容威胁到了文化把关人。专业评论员、记者、编辑、音乐家、电影制作人、信息方面的专家等将被业余的博主、蹩脚的评论员、非专业的电影制作人和艺术家所取代。同时,建立在用户生成内容基础上的新型商业模式,削弱了传统媒体和文化产品的商业价值。

我们——希望对世界有更多了解的、欣赏主流文化的美国公民——被以“民主化”为幌子的、空洞无聊的媒体许诺所引诱。Web2.0革命真正带给我们的是一些毫无价值的文化、不可信赖的新闻和充斥着无用信息的混乱世界。在这个新的数字时代,我们每天面对的是充满混乱和困惑并丧失真理的冰冷世界。

当我们创造了一个以需求为导向的、反映个体偏好的、私人化的“真理世界”时,真理——借用托马斯·弗里德曼[3]的话说——却正在“变平”。每个人的“真理”都和其他人的“真理”一样“正确”,如今的媒体正在重塑我们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每个人的“真理”似乎都同样确凿和重要。用理查德·埃德尔曼[4]的话说:

在媒体技术爆炸的时代,除了每个人自己坚持的“真理”外,不会再有真理了。

真理的价值遭到破坏,必然会影响著作的质量,而且会滋生侵犯知识产权的行为,从而抑制创新活动。当广告和公共关系以新闻的形式包装起来时,事实和假相就更难甄别了。Web2.0革命不但没带给我们更多的知识、文化和共同体,反而带来了更多由匿名网友生成的不确凿的内容,它们浪费了我们的时间,欺骗了我们的感情。

需要证据?让我们看看被恶搞的“企鹅大军”吧——“阿尔·戈尔的企鹅大军”,这段发布在YouTube网上的视频最能说明问题。这段由业余者制作的视频,讲的是身形胖如企鹅的戈尔对着一群企鹅大谈全球气候变暖,而这些企鹅对此毫无兴趣。这段视频直接讽刺了戈尔的环保电影《难以忽视的真相》,恶搞了戈尔严肃的环保立场。

“阿尔·戈尔的企鹅大军”只是YouTube网上众多无聊的视频之一,看过这段视频的观众,大多认为这是一些怀有恶意的业余操手所为。《华尔街日报》将这段讽刺视频的制作者最终锁定为华盛顿一家共和党的公关公司——DCI集团,埃克森美孚公司就是该公司的客户之一。这段视频不过是一场“政治旋转门[5]”的游戏,Web2.0的匿名制可以让这样的游戏一直玩下去,而且不受任何干扰。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博客也可以被公司当做宣传和欺骗的媒介。2006年3月,《纽约时报》披露,在某博网上,一位博主的文章中有关沃尔玛的信息与阿肯色州一家公关公司一名高级财务主管的新闻讲稿一模一样。这件事与删除维基百科中有关沃尔玛员工的条目的事件可能是同一伙人干的,他们专门负责删除有关沃尔玛的负面报道。

如今,博客越来越多地成为政治顾问发动公关宣传战的战场。2005年,在通用电气打算投资研究新型节能技术时,公司执行官特意接见了持环保态度的博主,并说服他们将注意力转移到新型节能技术上来。同时,诸如IBM、家电巨头美泰克公司和通用汽车这样的跨国公司都有自己的博客,这些博客摆出一副公正的姿态,实际上是在替公司向全世界做变相的宣传。

但是,那些攻击商业公司的博客所发布的信息同样也可能 缺乏根据。2005年,当著名的“在辣椒中发现手指”的事件[6]被谣传开时,每位敌视温迪快餐店的博主都争相指证该店的非法行为。这一无中生有的事件使温迪快餐店的销售额减少了250万美元,造成了大量失业,导致该公司股票下跌。

正如英国前首相詹姆斯·卡拉汉所言:“真理不出门,谎言传千里。”这句话用在如今随心所欲、不受制约且飞速发展的博客文化上再合适不过了。

如今,民主化的媒体不再需要世界领袖来阐明它们的意义了。在“变平”了的世界里,人们可以任意编辑和发布信息,独立的视频制作者、论坛主、博主等可以随意地发布独创的业余作品,没有人愿意雇人来评估这些作品的真实性和技术含量。网站上充斥着各行各业、毫无价值的信息,这些信息有可能来源于正规的公关公司,或是沃尔玛和麦当劳这样的跨国公司,也有可能来源于匿名博主以及利用先进技术隐藏身份的色情文化传播者。

谁能断言马来西亚的卖淫团伙一定不是YouTube网上的马 来西亚色情视频的制作者?同样,谁能否认YouTube网上的英国女人吃巧克力和饼干的视频一定不含有为联合饼干公司做宣传的目的?

谁又能肯定亚马逊网上引人注目的、让人情不自禁想购买的某本书(The Cult of the Amateur)的评论不是我扮做第三方来发布的呢?

我将在第3章中详细讨论这些问题,真理和信任是Web 2.0时代的“受难者”。在一个越来越缺乏专业编辑和评论家的世界里,我们应该相信什么?应该信任谁?由于网络上很多由用户生成的信息都是网民匿名或用假名发布的,我们很难知道这些信息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可能是只猴子,可能是只企鹅,也可能是阿尔·戈尔。

看看维基百科,这是网络上最大的“知识殿堂”。《大英百科全书》出自有名有姓的专业编辑之手,可是谁也不知道维基百科的编辑到底是谁。这些“网民编辑”不断更新其他“网民编辑”的条目,他们的工作是编写、编写、再编写……有的人一天能编辑出几百条信息。比如,2006年7月5日,安然事件中犯盗用公款罪的肯·莱去世。在当天上午10点06分,维基百科中有关他的条目显示,他死于“明显的自杀”。两分钟 后,又显示为死于“明显的心脏病”。上午10点11分,维基 百科报道他“因毁掉了很多人的生活而感到愧疚从而自杀身亡”。到了10点12分,我们又得到消息说他死于冠心病。2007年2月,《花花公子》杂志的前艳星安娜·妮科尔·史密斯在佛罗里达州去世,几分钟后,维基百科里出现了许多有关安娜去世的消息,这些讨论她去世原因的消息相互矛盾、缺乏证 据。马歇尔·波[7]在2006年9月的《大西洋月刊》中写道:

人类倾向于承认世间存在真理,2加2等于4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了……但是维基百科向我们提供了另一套有关真理的理论……网络共同体里得出2加2等于几的逻辑和讨论苹果是什么的逻辑都是一样的:依靠共识。如果共同体改变了看法,认为2加2等于5,那么2加2真的就等于5了。共同体虽然不会在这样简单的事情上犯傻,但是它具有这样的能力和可能性。

在奥威尔的名著《一九八四》里,“老大哥”坚持2加2等于5,将一个明显错误固定为官方真理。如今,正如我在第7章里将要谈到的那样,网络时代潜伏着一个更可怕的“老大哥”——搜索引擎。我们每天通过上千万次的询问与回答,将自己的隐私全部在搜索引擎上公开。今天,谷歌之类的搜索引擎比我们的朋友、亲人和心理医生更了解我们的习惯、兴趣和渴望。不同于《一九八四》,这位“老大哥”更加真实。我们相信它不会泄漏我们的秘密,但是我们对它的信任一次又一次遭到质疑。

更加荒谬的是,在“变平”了的Web2.0世界里,广告商的“圣杯”赢得了人们的信任,并颠覆了传统的广告行业。据《华尔街日报》及其他报纸的报道,MySpace网用小说、电影中的虚拟人物来吸引人们,与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建立人际关系,从而方便登载广告和推销商品。新闻集团(NewsCorp.,MySpace网的拥有者)购买了很多虚拟人物的冠名权,比如夏季热门电影《塔拉迪加之夜》中的瑞奇·鲍比(由威尔·法瑞尔扮演)。最近,MySpace网的社区中出现了另一些成员,比如本田汽车广告中出现的螃蟹、汉堡王的形象代言——“汉堡王先生”以及新款佳洁士牙膏的代言人——“魅力女孩”。但是,“汉堡王先生”以及“魅力女孩”真的是我们的朋友吗?不,它们只是一些虚拟人物,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吸引那些单纯的年轻人去购买更多的汉堡和牙膏。

网络上虚假广告的泛滥使我对传统广告也产生了信任危机。比如,2006年8月15日,《纽约时报》报道了网络电话提供商Vonage发起的广告运动遭恶搞的事件。那天,YouTube网上出现了100多段嘲讽Vonage广告的视频,点击率超过了5000次。虽然这些由业余者制作的、未经审查的视频广告很难对名牌产品造成严重打击,但是,令广告执行经理颇为头疼的是:网络自制广告和真正的商业广告相互混杂,会使普通消费者难以分辨哪些是真正的广告。

网络民主化也使我们对原创者的看法发生了巨大变化。在一个作者和读者越来越难以区分,以及作品的真实性越来越难 以辨别的世界里,原创者和知识产权的观念遭到了严重破坏。谁是MySpace网上播出的虚构电影的所有者?谁是维基百科里由匿名“编辑”编写的信息的所有者?谁是博客信息的所有者(尽管这些信息有可能来源于公司的策划人,也有可能就是《纽约时报》的文章)?由于我们可以通过随意复制和粘贴别人的文章来组成自己的作品,所有权的定义就变得模糊不清了,这无疑纵容了人们随意侵犯他人的知识产权。

在Web2.0时代,复制和粘贴变得异常容易,这给年轻一代中喜欢盗取他人智力成果的人提供了便利。利用复制和粘贴技术去拼凑一篇文采华丽、观点新颖的“独创”文章变得易如反掌。在第一轮的网络繁荣中,源文件共享技术曾引起许多人的关注。但比起如今可以共享文档、音乐和软件的Web2.0时代,前一轮的网络繁荣就显得过于平淡了。硅谷的一些幻想家支持擅用别人的智力成果,如斯坦福大学法律教授、创作共享协议(Creative Commons)的创始人劳伦斯·莱西希,赛博朋克(Cyberpunk)的奠基人威廉·吉布森。这些幻想家的建议一定会吸引更多好奇的网民去擅用别人的智力成果,这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兔子吸引了好奇的爱丽丝,并最终让爱丽丝掉入兔子洞一样。吉布森在2005年7月的《连线》杂志上写道:

我们的文化不再使用“擅用”或“借用”这些词来描述这些(引用)行为。如今的观众不是在“听”,而是在参与。的确,观众就像古董一样成为了历史记录,二者不同的是:古董是被动的,观众则是主动的。历史记录是这个时代的“异端”,而“再加工”才是数字时代的本质。

英国牛津大学的优秀学生正在“遵从”吉布森的建议。2006年6月,《卫报》报道这所大学的名声“因为学生从网上复制他人的作品并当做自己的论文提交而受到威胁”。《教育周刊》公布了一项调查,发现在接受调查的学生中,54%的人有网络剽窃行为,可谁又知道另外46%的人有没有说实话呢?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网络上分解和再加工别人的作品,版 权和原创者都失去了意义。正如利兹城市大学的萨莉·布朗教授指出的那样,这些人是“后现代的、折中主义的、谷歌式的一代维基百科分子,他们没有必要去了解原创者和所有权这样的概念”。

剽窃行为会对知识产生毁灭性的影响,吉布森式的大规模剽窃文化不仅损害了作者的尊严,而且破坏了保护个人创造的传统。以前,一本书的价值在于作者的独创性;如今,这一标准受到人们大量拼凑注释、曲解别人著作的现实的挑战。由于一本著作依靠无穷无尽的注释作为支撑,各种著作又相互引述,这就形成了一个“引述循环圈”。

凯文·凯利在2006年5月的一期《纽约时报》周末版上撰文盛赞传统文本——凝结数世纪文明的书籍——的终结。凯利设想的替代品是无数个互相连接的媒体,这些媒体将用数字扫描的书籍链接在一起形成一个流动版图书。他认为,复制、粘贴、链接和评注一本书与写一本书同等重要,这就是一个文化版的维基百科。用凯利的话说,诺曼·梅勒斯、艾丽斯·沃克斯和约翰·厄普代克这些作家的传统图书将退出历史舞台,我们应该接纳一种由业余者编辑和注释的、统一超链接的公共数字图书。

如果将凯利设想的可塑型图书和维基百科结合起来会是怎样的结果呢?你将会看到上百万相同的“企鹅”。这同德蒙特福德大学2007年1月的研究课题——维基小说不谋而合,这是一个由英国企鹅出版集团资助的民主化图书馆实验,凡有志于网络集体小说创作的人都可以参与。但是问题在于,业余者的集合能否创造出一部逻辑严密的权威网络小说?对于这一点我很怀疑。企鹅出版集团的文学评论员乔恩·埃莱克写道:“只要能避免成为一种机器人式的、巫毒教崇拜式的、讲述暗杀的、敌视非洲和日本武士的、时空错乱的大杂烩,我就会感到无比高兴。”

不仅我们的审美文化受到侵害,网络还可能成为各派政治家用来扭曲政治真相的工具。2004年对约翰·克里的攻击就是一例,数百个持保守主义态度的博主抨击克里在越南服役期间的轻型舰事件(Safe Boat record)[8]。左翼博主在2006年夏季和秋季发动了对康涅狄格州议员乔·利伯曼的攻击,认为乔·利伯曼把自己扮演成一个亲布什的、主战的共和党,这最终会使他付出落选的代价(当然他还是继续参选,为自己辩解并赢得了选举)。包括MoveOn网和Swiftvets网在内的所有博客,并没有深入讨论严肃的议题,更没有探讨模糊和复杂的政治问题;相反,它们随声附和,被少数利用民主化数字媒体歪曲事实的网民“牵着鼻子走”。

民主化的代价

读者和作者、事实和虚构、发明和现实之间界限模糊,使人们更难认清客观现实。网民的狂欢使人们更难分辨读者和作者、艺术家和宣传家、文艺和广告以及业余者和专家。这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呢?我们接收的信息无论在质量上还是在真实性上都呈下降趋势,这必然会腐蚀——如果不是彻底摧毁的话——我们民族的市民文化。

但是,Web2.0革命造成的最大危害应该是在现实的产业领域,那里的产品、工人和利益相关者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我将在第4章和第5章讨论这个问题。每一个退出舞台的商标、每一位被解雇的新闻记者、每一家遭遇破产的独立书店都受到了由用户生成的网络内容的影响,这些内容包括克雷格列表网的免费广告、YouTube网的免费音乐视频以及维基百科的免费信息。

我们并没有意识到网络上一些人的自由是以另一些人丧失财富为代价的。新的赢家——谷歌、YouTube网、MySpace网、克雷格列表网以及其他急于分割“Web2.0大饼”的众多公司——不可能担负起被它们替代的公司的作用,这些作用体现在生产商品、增加就业、创造收入和利润上。那些吸引我们眼球的博客和维基百科正在摧毁给它们提供书籍、音乐和信息的出版业、影音娱乐业和新闻业。网络正在自断其路,这必将削弱我们文化的根基。难道这就是21世纪的新型商业模式?

2006年7月,《Business2.0》杂志的封面故事提出了一个问题:谁是新经济时代影响最大的50位人物?位于名单之首的不是史蒂夫·乔布斯和鲁伯特·默多克,也不是谷歌的创始人谢尔盖·布林和拉里·佩奇,而是“你!作为消费者的上帝”:

你——由成千上万的网民组成的集体智慧,被网络连接起来的你——不断地筛选和创造新的内容和形式,突出有用的、相关的和有趣的内容,放弃无用的、无关的和枯燥的信息……在每件事中,你都是联合起来的、相互影响的、具有自我管理和自我娱乐精神的众多观众中的一名骨干成员。

谁是2006年《时代》杂志的年度人物?是小布什吗?或者是教皇本笃十六世?还是为改善全球生活而共同捐赠了700亿美元的比尔·盖茨和沃伦·巴菲特?

以上都不是,《时代》将这一殊荣赠与了“你”:

是的,就是你。你操纵着信息时代,欢迎进入你的地盘。

同样的“你”,也统治着维基百科,“你”既是知识的消费者,也是知识的创造者。“你”定义了YouTube网,在那里,同样的“你”既上传了上万的日常视频,也点击观看了由“你”上传的视频。“你”,在亚马逊网上预订和阅览图书,在eBay网上购买和拍卖商品,在微软的Xbox游戏平台上购买和设计视频游戏,在克雷格列表网上登载和阅读广告。

当然,在克雷格列表网上每登载一条免费广告就意味着当地报纸少了一笔收入。在维基百科上每查询一次免费信息就意味着诸如《大英百科全书》这样的、由专家研究和编写的百科全书又少了一位顾客。在网上每下载一首免费歌曲或一段免费视频就意味着又少卖了一张CD或DVD,也意味着创作者少了一位忠实的听(观)众。

《连线》杂志的主编克里斯·安德森出了一本畅销书《长尾理论》。在书中,他盛赞文化民主,并称这标志着流行文化的终结。在安德森描述的新世界里,长长的货架上陈列着无限多的商品,这些商品足以满足人们多样化的需求。《长尾理论》重新定义了经济学,该理论将稀缺经济学变成了丰饶经济学,并许诺无限丰饶的市场能够根据我们内心的需求提供商品和服务。这真是一个诱人的理论。即使人们接受了安德森的有待商榷的经济理论,这一理论仍然存在一个很大的漏洞。安德森假设人才就像亚马逊网和eBay网货架上无尽的商品那么丰饶。但是一个领域中的天才、专家、熟练技师和大师却是不多的。在Web2.0的世界里,从业余者的海洋中找出和培养出真正的人才才是最大的难题。事实上,安德森预想的没有杰出与平庸之分的民主化媒体是一个关于自我实现的诺言。不去培养人才,当然就不会产生才能的高低,让人才自己培养自己,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成为大师,“金子”也可能永远不会发光。

今天,每个人在网络中都有平等的发言权,最聪明人说的话不会比笨人说的话更重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很少有人受过特别的训练,拥有专业的技能,也产生不了什么真知灼见。关于这个问题,我将在第3章再次谈到。例如,《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和《独立报》的记者罗伯特·菲斯克有关中东地区的深度报道,不是来源于杂乱的博客 信息,而是得益于他们在中东地区长期的调查和研究。天道酬勤,这些有价值的新闻是对他们及其就职的公司投入的大量时间和资源的回报。

天才始终是稀缺的,他们就像干草堆里藏着的那根细针,在这一点上,今天的数字时代与过去并无二致。那些每天穿着睡衣坐在电脑前在博客上“灌水”、在网上无精打采地点击视频的网民很难成为训练有素的天才。天才的培养是劳动、资本、技能和投入的凝结。它需要传统媒体坚实而复杂的“基础设施”——记者、编辑、技术人员、政论家、代理人以及发行商。天才是这些团队和机构培养出来的,如果你摧毁了这些团队和机构,你也摧毁了天才成长的沃土。

《长尾理论》阐发的经济学是完全错误的。像安德森这样的技术空想家认为,自我创造的产品将有助于产生一个由买方和卖方构成的无尽村落。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从无限丰富的产品中买到自己需要的那一份。但是,网络用户生成的内容越 多,人们去伪存真和赚钱的难度就越大。特雷弗·巴特沃思在 《金融时报》上指出,网络上没有一个人因为开博客而成为富翁,即使最热门的政治博客——DailyKos——的创建者马科 斯·莫里塔斯·祖尼加也不例外。

以GoFugYourself网为例,这是一个模仿名人的网站,每天能吸引10万名访客。尽管如此,据巴特沃思的报道,该网站每天的收入只够网站创立者的“啤酒钱”。收入还算中上的JazzHouston网,每天能吸引1.2万名访客,但它每年从谷歌得到的广告收入也只有微不足道的1000美元。还有博客排名进 入前50的博主盖伊·川崎,仅2006年就有250万人浏览了他 的网页,但川崎从他的热门博客中赚了多少钱呢?只有3350美元。如果这就是安德森所说的“长尾”,那么“长尾”的收入还远不足以让人谋生,最多只能赚点花生米和啤酒钱。

在安德森的“长尾”市场中,最大的难题是如何为无限的货架物色到适合的书籍、音乐和影片。如果你发现小区的商店很难买到合适的商品,那么你能做的就是等待“长尾”发挥“无限”的潜力。从众多博客和MySpace网上数百万的音乐以及YouTube网上数千万的视频中寻找有价值的博客、音乐和视频的工作,并不能养活一个人,也不能增加一个就业机会。业余者生成的内容产生的“长尾”最浪费的是我们的时间——这是最有限和最珍贵的资源。

最近,出现了一些能够根据我们的偏好自动“告诉”我们所喜好的音乐和电影的网站,这些网络“新秀”包括Pandora.com、Goombah.com和Moodlogic.com。但是,人工智能很难成为我们偏好的判断者,任何软件都不能代替我们对奈杰尔·安德鲁斯(《金融时报》)、A.O.斯科特(《纽约时报》)、安东尼·莱恩(《纽约客》)、罗杰·埃伯特(《芝加哥太阳时报》)所撰写的电影评论的信赖,他们能写出见解深刻、文采飞扬的评论,与他们数十年的教育、训练和影评的经历是分不开的。任何程序都不能代替由《伦敦书评》或《纽约书评》的评论家所撰写的文艺分析,也不能代替由《滚石》、《爵士》或《留声机》等杂志的评论家所贡献的音乐评论。

克里斯·安德森认识到网络发展的无限空间能为用户群设计和提供越来越多的机会,但是他忽视了随着有设计需求的用户减少,设计者的收入也会骤然减少。技术所面对的市场越小,投入的研发资金就越少,该技术的用户以及被吸引的广告客户就更少,技术的质量也会下降。

美国国家广播公司(NBC)就经历过这样的恶性循环。2006年,NBC打算另辟蹊径,利用网络交互技术在网上发布情景剧《办公室》的微型视频。由于这项技术没有吸引到赞助,NBC甚至难以支付演员史蒂夫·卡莱尔的片酬。一位电视 评论员写道:“(微型情景剧视频)就像垃圾桶里被遗弃的删 减片断一样,没有多少吸引力。”

由于观众群的多样性,为满足不同需求,网络电视被划分成不同的频道,但每一个频道吸引的观众却越来越少。2006年,NBC为男同性恋和肥皂剧迷开设了专门的视频网,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为十几岁的青少年增设了交互式的网络频道,Showbuzz网则“主攻”聊天节目和娱乐新闻。Scripps电视网为了增加观众数量,增设了很多专业类的网络频道,包括木工艺术、缝补技术和健康饮食等。

这一进程何时才是尽头?让频道尽力迎合每个人的偏好,会不会让我们每个人最后成为唯一的主播和唯一的观众?这就达到最高程度的民主化了?这一荒唐的结论并不纯属幻想。自从2004年FOO露营活动以来,在短短的两年里,Web2.0催生的自我陶醉、自我庆贺和自我生成内容的革命已经爆发。在2004年9月之前,网络上没有YouTube网,没有能够自我编辑的维基百科,MySpace网也未走出硅谷。如今,YouTube网拥有上千万的短片,创建于2003年7月的MySpace网也拥有了9800万的网络用户。对于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以及那些谎称自己十几岁的人们来说,网络就是他们无极限的社会媒体。

博主和版主管理着我们的电脑、手机甚至iPod。在硅谷风靡一时的网络狂欢正在重塑美国。

1993年,《纽约客》登载了一则漫画:两只狗并排坐在一台电脑前,其中一只将爪子放在键盘上,另一只惊奇地看着它。被看的那只狗“老练”地对它的密友说:“在网上,没人知道你是只狗。”

如今,这样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在用户发布信息的网络上,没人知道你是一只狗、一只猴子还是一只复活节的小兔子。因为每个人在网上都只顾忙自己的事,沉溺于达尔文式的斗争和知识共享,无暇顾及他人。

我们不能将这种混乱状态归咎于其他物种,是我们自己拉开了民主媒体舞台的序幕。在舞台上,我们同时扮演着业余作家、业余制片人、业余技术员和业余观众。如今,轮到业余者“上台”演出了,观众将操纵整场“演出”。

【注释】

[1]美国的一个反传统狂欢节,于1986年开创,以“表现自己”为特点,举办地为美国内华达州黑岩沙漠。——编者注

[2]作者以嘲笑的口吻在预言Web2.0时代可能出现的一些怪现象。“长尾”一词源于克里斯·安德森《长尾理论》一书。——编者注

[3]1953年生,美国作家,《世界是平的》一书作者。——编者注

[4]理查德·埃德尔曼是全球最大的公关公司——埃德尔曼公关公司(Edelman PR)——的创始人、总裁兼首席执行官。——译者注

[5]一个政治学概念,指私营企业与政府部门之间的人员流动现象。——译者注

[6]2005年,一位女顾客声称在温迪快餐店食用一碗辣椒时发现一截手指。——译者注

[7]1961年12月29日出生,美国作家,历史学家。——编者注

[8]1968年,约翰·克里在越南服役期间,手臂被榴霰弹击中并受伤,次 日照常坚守岗位。克里因此获得了一枚紫心勋章。2004年,有人对此事件 提出质疑,认为克里伪造了这一事件。——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