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第十九章独自哭泣的秘密角落

第十九章独自哭泣的秘密角落

这天早晨,我和往常一样,从干草堆上给下边的绵羊扔干草。昨天,孙子埃文参加了我们当地高中的篮球赛,就在比赛结束的鸣笛响起的关键时刻,埃文投进了制胜的一球。赶巧了,我刚好瞥见厩楼[注释]的角落里躺着一个篮球。我们都把它给忘了。它只剩一半的气,旁边的旧篮板和篮圈全挂着蜘蛛网。也不知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和老伴陪着孙子埃文和亚历克斯在这儿打球度过了多少时光。望着瘪掉的篮球,我想,也许——仅仅是也许——正是因为那些年在谷仓里的传球、运球、投球,才有了埃文绝境四秒的投篮反击。嗯,是的,想到这儿,我已经痛哭流涕。

谷仓还是挺适合掉眼泪的,没人听见,也没人看见。像这样隐秘的宝地还不止一处,我时常躲在这些地方,独自哭泣。这些年来,我定期去谷仓,感怀时光消逝。哭泣的原因,说不清道不明,因为我忆起的,通常都不是多伤感的事,就像儿子和女儿离开我们去组建自己的小家,天经地义的事,我却哭了。我心里想着,流逝的时光把我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都带走了,只给我留下了少年,少年又长成了男人和女人。小男孩和小女孩一“死”就真死了,不像死尸还有生还的可能;死尸经过腐烂分解就会回归生命,而他们的童年,一去不返。

若不是得知许多人也有他们暗自落泪的秘所,我也许不会写这么一章内容。我们都得躲起来哭,不能让人瞧见。绝不能让小辈们知道我们会哭,绝不可表露我们会伤感,否则,孩子们会难过的。

年纪见长,眼泪也愈加收不住。一首老歌就可能让眼泪滚出来,半点儿预告都没有。往昔过时的老照片几乎全是催泪弹。我第一次要找个地方躲着哭是在母亲去世的时候,那时她还很年轻。我们住在费城郊区,人已经算少了,但我还是设法在后院找了个僻静地,起码表面上能远离聒噪的人群。这个秘密园地的正中央是个破破烂烂的鸡舍,这鸡舍是之前我用闲置的建筑材料搭建的。我就拿一个桶倒扣在里面,坐在桶上,谁都看不见我,只剩我们养的那些鸡围在我身边“咯咯”地闹,还齐刷刷歪着小脑袋瞅我。这真是它们的专属动作,别的动物可学不来。想起母亲总是唱着歌,我就哭得死去活来。有时咯咯鸡们也会和着我的哭声扯上几嗓子,但我知道,它们那是在唱歌,不是哭,可它们的歌声却帮着抚慰了我。

孙子们还只是小男孩的时候,我就发觉更有必要找个可以偷着哭的地方了。有一回,我们像往常一样步行穿过牧场(我们几乎每天都上那儿溜达一阵),不同的是,这回我们漫步经过了被我叫做“骨场”的地方——我自己也把羊的尸体留在那儿给秃鹫吃。那天,“骨场”里的两具羊骨架抓住了男孩们的注意力。

“‘死了’是什么意思?”亚历克斯问。他跪在地上,盯着那两具骨头。他还不到四岁。我被他的问题吓了一跳。我能说什么?

“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死。”我回答得直截了当,因为话就这样溜出了口。

沉默。我尴尬极了:这样的小小男孩就得开始理解“死亡”的概念。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那些骨头,眼神不太对,然后站起身走开了。他平时的那股欢快劲儿在此刻无影无踪。

我自己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却对死亡有点儿麻木。那时我在读小学,和同班同学共同经历了不少残酷的事,其中一件就是我们必须参加学校的唱诗班,为葬礼演唱。那个年代的天主教葬礼,自始至终都萦绕着格列高利圣咏[注释],圆润低沉的拉丁挽歌本身就足以让人眼泛泪花。就那样,参加葬礼成了我的例行公事。逝者的亲属朋友总是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哭哭啼啼,我却变得完全不为他们的悲痛所动。我猜,从事殡葬工作的人也和我一般感受。我在想,是不是唱诗班的经历为我提前做好了准备,使我更容易接受心爱的人离世。没错,再多棺材也不能让我热泪盈眶。不像现在,一想到我的两个小孙子,还是这么丁点儿大的小人儿就开始试着理解死亡的意义,我就泪如泉涌。

家乡的小溪边有棵高大的垂柳,我想独自哭泣的时候,可以藏身的另一个秘密角落就在那儿。垂柳的枝干间有个大树杈,我坐在上边,周围的田野尽收眼底,地上的人却完全看不到我。看来,这个地点选得还挺合用。第一次在那哭也是因为我的小男孩。我坐在树杈上,看着儿子在田间奔跑、唤他的小狗:“这儿,达斯提,这儿,达斯提,这儿,达斯提……”他高声呼喊,声音此起彼伏,如此欢乐自在;而这声音,穿过我身边的柳枝,淡淡散去。突然,可怕的念头汹涌袭来,我才意识到他很快就要长大了。小男孩就要没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之后的许多天,我都坐在垂柳上垂泪,耳边依然回响着他的声音,仿佛这树已经把它保存了下来,就像录进了磁带一样。

几年前,老柳树被刮倒了。我当然很难过。我从小就认识它了,那时它生长的这片土地都还不属于我。但接下来的事却让我毫无防备。我们带着十几岁的外孙女贝卡回去看那棵倒下的柳树。她看到老树平卧在地的样子竟一下哭了起来,还跑开去不让人跟着,真让我措手不及。她还太小,还不知道自己需要一些可以独自哭泣的秘密角落。

那时,我还不知道小姑娘的心思。贝卡和两个孙子不同,她没在我们膝下长大,只是偶尔来探望我们,可她却十分眷恋我们这片土地。她妈妈已经给她讲了许许多多在那棵柳树下玩耍的故事。后来,她准备去读大学的时候,随口就说她希望她的孩子们也能知晓一处像我们这儿一样的地方,因为在这儿,羊群和小孩都能自由自在地乱跑,哪怕只是跑上一会儿。想想这些,我就又得多掉些眼泪。

但是,有件事我却怎么也不敢回忆,除非我在自己的秘密角落里藏着,因为每忆一次,我都会泪如雨下。那天,我要启程去很远的医院检查身体。全家都围坐在餐桌前讨论我的病,孙子们也能听见。我们竭力轻描淡写,可他们还是好骗。临行前夜,我们相互道别,一家人继续假装我没什么大病,过几天就能平安回来。我再三交代家人,我俩不在家可别忘了给鸡喂食喂水,还有……第二天早晨,我和卡罗装好行李,准备驱车三小时去克利夫兰诊所。刚要出发,我们就听到路的那头传来了熟悉的“隆隆”声——是埃文。他从他的父母家开着四轮车赶了过来,开了差不多两英里地。他要来再告一次别,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告别。他还只是个少年,凡事都得靠父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没几样,更别说能自己独立了。可他有四轮车,他能独自开着来向我作最终的告别。

我们动身出发,他就在我们身后跟着,一直跟到公路边。他最远也只能送到这儿了。他在尽其所能陪伴我到最后一刻。后视镜里,他的神色那样孤苦,让我难以承受。我不敢哭,否则卡罗会挺不住。我咬紧牙关,直到下巴生疼。那个定格在后视镜里开着四轮车的小男孩,从此便铭刻在了我的脑海,这份记忆总能让我老泪纵横。第二天,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个荒谬透顶的消息:我可能要死了。但我的脑海里竟浮现出那个总能让我流泪的画面,我比往常更加想念我的小男孩。我答应过他,我们还要在谷仓里打一场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