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去它的“利滚利”——我们近乎不朽的发明
人类什么时候发明了“钱”这种可以永生的东西?是在玛土撒拉出生前呢,还是在他死之后?我不知道。但考古发现,史前的古亚述人买东西,既不用首付,也不用担心多长时间得付清。然而,他们的办法没能禁锢后人的想象。中世纪末,教皇们意识到,通过对“钱”收利息来赚钱实乃财富大计——这在以前可是会被开除教籍的!基督教(还有伊斯兰教,甚至所有我知道的主要宗教)此前都认定:任何谋取利息的行为都属于放高利贷,一律予以禁止。实际上,几乎所有以农牧业经济为主导产业的地区都不许对钱收利息。所以,我要在这儿写写这个问题。利息能没完没了地变钱这回事,根本就是个人造赝品,它是食物链的大敌;食物链才是永恒的正主,天然轮转不休。收利息多少有点儿“合法”以后,思想家们每个世纪都在使劲争论多少利率合适、多少利率有罪。全都枉费心机。但愿最大的银行赢吧。
从小到大,我对复利都有种好感,因为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它就给我带来了一些歪打正着的自由。(我发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都发生在小学时代。)那会儿,我们班上有个男孩叫埃德,他学起“复利”这个概念来愣是晕头转向。可是现在我觉得,他才是我们班最聪明的人,因为“利息”本来就没啥理性意义可言,所以生性学不会它的人智商才最高。当然,小学的我还没那么多深刻的想法。我只知道,埃德不会算复利把老师气坏了,老师让我去教他,那我就得教会他怎样才能当一个成功的银行家。我接受了老师的任务,因为我可以在图书馆里单独给埃德辅导放高利贷的艺术。图书馆与所有的教室都不相连,我给埃德辅导的时候,图书管理员也不在跟前。搞教育的人应该都知道,这是多大的错误,怎么还能犯呢?上学时间天天让两个小男孩独处一小时,还没人监督,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当然是埃德和吉恩的课间休息时间咯!刚开始我还真试着教过他算复利:本金1000美元,利率为6%的时候,先算出一年的利息,再把利息加到原来的1000美元上,然后再乘,再乘,再乘。每乘一次就代表过去了一年时间。不到五十年,几美元就像施了魔法一般“噌噌噌”地变成了几百万美元。埃德不是不会算乘法,他只是怎么算都不相信自己会有可以变成5万美元的1000美元。他也不在乎那1000美元,反正我们还可以干别的来打发时间。没多久,我俩就只是聊天,或者猜谜、玩益智游戏,谋划怎样搞恶作剧,冒险逃到学校外边去——我俩的家就隔着一英里田地。整个“辅导”都很顺利,因为即使埃德还是搞不懂高利贷,老师也不能怪我,毕竟她自己也没教会他。
原来我还以为,教过我的老师里数她最不聪明,不过现在想想,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说不定她教我们那会儿就知道,她的教学重点是得让某个学生明白,复利强大又搞怪。也许埃德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了,可像我这样学东西比较快的人,或许能把这个问题看透几分。而学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教另一个人学。所以,她可能是希望我通过教埃德而领悟到复利的生生不息。从这点上说,她成功了。我真开始痴痴地妄想自己也能成为投资银行家。我想着,要是能弄来几千美元存到银行,我死的时候就是富翁了。
其实,父母早就把我推上了痴心妄想的道路。我们一块儿去银行,他们会一路对我夸个没完。到了银行,我就会自豪地把攒下的硬币摊开,扒拉扒拉整齐——1美分的是每次帮祖父打开谷仓门赚的;5美分和10美分的是父母支付的,因为我给他们除了园子里的草,还割了牧场里的蒺藜。银行小哥的机器真神,他一把我的零钱倒进去,它就把硬币按面值分好了类,还列表算出了总额,存进了银行保险库。然后我就拿到了本存折,里边记着我所有新财富的总数。我根本不需要存折帮我记那个数,因为它已经永远印在了我的脑细胞里。不过存折还告诉我,我的存款利率是3%,这样我的6.52美元一年后就能涨到6.71美元。也就是说,我啥也不用干就能白赚将近整整20美分!这在平时,我得费好大劲才能赚到手呢。我要么得辛辛苦苦锄掉两百株翼蓟[注释](全都得锄到地下两英寸,而且最好别作弊,不然和我一块儿锄蓟的姐姐就会去告状),要么得给祖父开二十次谷仓门。哇!
要是我在银行里有100万美元,第一年它就能给我“挣”3万美元(这样的收入在1937年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而且还会越涨越快。重点是,有人果真这么在干!他们住在城里桑达斯基南大街上那些又大又老的宅子里。那会儿我还没意识到,要想这种变大钱的魔法生效,先得有人向他们借那么多钱,还要付他们比银行给我的利息还要高的利息。我只知道,拥有一大笔钱来赚利息是人间天堂的开始。我早早地就给资本主义圣坛当上了辅祭[注释]。
我继续接受教育,却发现,大千世界,虚伪莫过于人们对利息的态度。从古至今,每个智慧哲人、宗教领袖无不斥借钱收息为高利盘剥,可等真正有钱借有息收的时候,没有哪儿的人不是兴致勃勃、乐此不疲的。他们教育我,用这种“能源”推动经济增长太清洁了。那些怪脾气老头却坚持说,这助长起人们的贪念来更是不留痕迹。他们真是不懂与时俱进。
我努力想搞明白,经济增长是咋回事。给钱乘上几个百分比,它就“长”起来了,可农场小男孩眼中的“生长”却不是那么回事。真玩意儿长起来,会变老,会死掉。但是“老”钱反而越“长”越快,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分分秒秒,一刻也没让收银机停歇过。那些安静地住在城南大宅子里的人死了,他们的钱却永不会死,只会传给他们的继承人,然后继续“长”。那些幸运儿就啥也不用干,只管花现成的利息钱,只要他们乐意,想干嘛就干嘛,完全不用担心自己挣没挣钱。
那时的我已经是小伙子了。我发觉,原来富人们的钱没给他们“干活儿”,也没给他们“挣收入”;真正在那儿劳动赚钱的是向他们借钱的人。我的父亲就借来了钱,打算扩大农场经营。他跟我说,这事办得有点儿傻,因为他得付6%的借款利息,以他的经验,那几乎是农场全部的利润收入。那他为什么还借呢?他回答说:“我们只能敷衍了事,能拖就拖,指望着农产品价格上涨。”它们确实涨了点价,但成本也涨了,那可不,接着它们的价格又回落了。可农产品降价的时候,要付的利息却一点儿没降。父亲借的钱成了一笔“扩大债”,他生前的时候,怎么也还不完;他去世以后,农场被分割卖掉,才总算还清了这笔债。债务与父亲不一样,它永远都不会像他那样老去、死掉。大约就在那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莎士比亚在几百年前就讲过:“别向人借钱,也别借钱给人。把钱借出去,丢了本钱,也失了朋友;把钱借回来,生意不好做。”
老师教我《旧约全书》(The Old Testament)上《利未记》(The Book of Leviticus)里“禧年”的时候,我就更吃惊了。以前的人所做的事不正是父亲需要的吗?每到五十年一次的禧年,所有未清的债务都能一笔勾销。至少老师们是这么解读《圣经》句法的,我就不太看得懂了。我读《利未记》或《旧约全书》里其他类似的书卷时,感觉文句里充满了各种代词,永远都没法确定哪个指哪个。但《利未记》里有句话看上去却很明了。第25章,第28节:
倘若不能为自己得回所卖的,仍要存在买主的手里,直到禧年。到了禧年,地业皆返回其原有者及古之所有者。
或者看看这个,第36、37节:
……不可向他取利,也不可向他多要……你借钱给他,不可向他取利;借粮给他,也不可向他多要。
我问老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承认,“古之所有者”把他们也难住了,不过他们都十分肯定,《圣经》里全是上帝神圣的话,而上帝肯定是在说,每五十年可以免除一次债务,对借出的钱收取利息是放高利贷,有罪。既然如此,我便用我们惯常提问的方式反驳道:“怎么没人遵从上帝神圣的旨意呢?”“房子们自己可不会走。”给我们教《圣经》史的老师希拉里神父一本正经地如是说[注释]。对话到此结束。有一天,我拿这事儿问了一个持有大量银行股份的人。他瞪着我,最后冒出一句话,说我是社会的危险分子。但我从没忘记“禧年”的事(其他人似乎也没忘),没忘记它本来可以救父亲一把。如果土地为他赚到的钱只需用来偿还本金,那他去世时就能无债一身轻了。
所以,当我独自出来打拼的时候,我相信,要击败这个世界,唯一的办法就是成为债权人,绝不能做债务人,我才不管莎士比亚是不是也反对这么干呢。我没有加入消费者协会。不到万不得已,我啥也不买,后来就算要买,我也只买便宜货:便宜的衣服,便宜的房子,便宜的车,便宜的一切。我只为买我们的第一处房产和第一辆车借过钱,借钱以后我们就节衣缩食,用加班加点工作得来的双倍工资还清了这两项债务,从此以后就再没借过钱。不花钱,我也没感到压抑。亨弗莱·鲍嘉[注释]在一次采访中说,他对钱一点儿都不在乎,除了一件事——有钱他就能对所有向他发号施令、使唤他做这做那的混蛋说“去死吧”。我正走向他说的那种独立。许多天下来,我都只能拿最低工资。为了弥补工资差额,我便工作双倍时间。只有这样,我才能有相当中等的收入,才能做一个独立的作家。有一两次,我甚至对一个编辑说了“去死吧”。我真正的资产,只有一直跟着我吃苦的妻子,而她,却甘心同我过一贫如洗的生活。
就这样,我走进了老年,走进了对资本主义迷信金钱会“长”的嘲讽。我们小心翼翼,省吃俭用,合着社会保障金,还真存够了钱养老。可那些虚伪的资本家,当初死乞白赖地劝我把钱存在银行里那么些年,方便他们想借就借,这下倒好,他们又颁布法令,说我们的存款再没利息挣了。联邦储备系统[注释]说,只有这么做才能“促进经济发展”。也就是说,美联邦的储备要“长”,我的储备就不能“长”。我终于证实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怀疑。《圣经》和那些智慧哲人总算说对了一次:利息是我们社会问题的根源。
我跟一个好朋友抱怨了起来。他种有五百英亩的玉米和大豆。他也向我诉起了苦。他原本种了一千多英亩的地,结果如今却都种不了了,因为还有更大的农场主愿出更高的价钱租地、买地。我俩面面相觑,他的心思却飞到火星上去了。我都没听他说过这种话。
“我们到底为啥要钱呢?”他问我。
我看着他,简直不认识他了。他原先看上去总那么脚踏实地,从不废话,也不胡思乱想。他自个儿回答了问题。
“我们不一定要钱啊,对吧。我们就是不需要钱。所有要用钱买的、真能让我们开心过日子的东西,不就在我们面前嘛。土地。地里长出来的食物。会动手术的医生。治病的药,警察。汽车。房子和家具。啥都齐全了,都在这儿,就在我们面前。可我们却突然说,没钱我们就啥都没了,好像没了钱,吃穿用的、生活需要的一切,就都没了似的。假设我们还按原来的方式生活,我们也能用自己的各种服务与人交易啊,一切也都会很好。”
“你以为有钱没钱,每个人都爱干自己在做的事吗?”
“没钱挣我也还在种地。你不也这样说你自己吗?明明干别的能赚更多,可你照样坚持写作。你说你不在乎钱,我也不在乎。也许人人都不在乎。”
“没钱你就没地种,眼巴巴让有钱佬把地拿走,看你在不在乎。”
“没错,要是一点钱都没得挣,有钱佬也不会要我的地了不是?”
“没钱你让谁去干那些脏活儿?高楼大厦的窗户谁擦?路边的排水沟堵了谁修?谁去工厂的装配线上流水作业?”在我眼里,工厂的活儿就算脏得不行了。
“哎,好多人都喜欢进工厂干活儿呢!我打赌,擦窗户的好手绝对喜欢擦窗户。”
“工资不高也喜欢?”
“嘿,我就认识一些人,他们说不管你付多少钱,他们都不愿整天对着电脑写啊写的。他们觉得你是疯子。”
“好吧,我也觉得我是疯子。但那不是重点。人无完人。你得用钱哄他们干活儿。”
“我说不准诶。”
我没接话。这务实的家伙,普通人一个,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着十几万美元的机器和满是牛粪的牲口棚转,小时候鄙视读书,好不容易才熬完了高中,现在竟有了这么高尚的思想。我一时间都被他弄得无所适从了。如果人类真像我们自己坚持认为的那样理性,那我们究竟是为什么需要“钱”呢?没“钱”的世界肯定会是人间天堂。
很快我发现,即使我们的钱没赚到利息,我们也没真被逼得走投无路。不能按原计划保证退休收入,我们还有老办法应对危机。我们早就学会了拿着微薄的收入知足常乐,因此我们只要一如既往地生活就好,只要身体能行,就继续干活,反正我们本来就想这么干。
我的教育完整结束了。其实很多年前就结束了。那时,祖父告诉我(我现在一有机会也给孙子们讲),20世纪20年代初,德国的通货膨胀失控(复利也在劫难逃,染上这个恶疾最终“死”掉了),有钱人只好拿珠宝首饰跟农民换土豆。祖父知道这回事是因为那些农民里有我们的祖先。土豆就是比钱不朽得多。